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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落

2023-05-30周荣池

散文 2023年2期
关键词:土墩角落草木

周荣池

南角墩所在的平原上,除了流水和草窠中生长秘密,大多数地方是一览无余的。然而当鸭子出现的时候,土地上突然就出现了很多该死的角落。这些角落,似乎近在咫尺,但又总是因为难以抵达而令人焦躁。

鸭子是麦田里农事结束之后进入村庄的。饥肠辘辘的它们被从炕房运到集市再散落到村庄中,像流浪的人群一样显得动荡不安。从一枚蛋到一只鸭子以及此后无限的循环,其间经历着无尽的周折,能够重新破壳挥羽是一件艰辛的事情。它们只在初进村庄的时候被格外重视——父亲将它们放在堂屋里的地上,任由粪便和鸭食混合的气味充斥屋舍的每一个角落。这里面也有着宿命的味道。父亲从他的父亲那儿学会放鸭的手艺,本来对这种“鸭司令”的生计也无兴致,可他暴跳如雷一辈子,也没有能逃脱那些粗鲁的鸭子。

他用新买的剪刀铰去雏鸭尾巴上的茸毛。这样,它们就像得到某种认证一样可以下水了。温热的河水等待着这些跳脱的水禽莽撞地跌落。它们连滚带爬地钻进水里,好像村庄的泥地上留有令人不齿的历史需要逃离。经历夏播的河水忙碌得混浊不堪,对于鸭子来说却无疑有如天堂。鸭子从村庄边的此岸下水,张望着对岸陡峭的堤坡——它们闻到了即将扑面而来的稻花香。

暑假对于南角墩的孩子来说,就像一本荒凉的暑假作业。年复一年的内容其实并不十分深奥,但那些空白总是令人感到无比艰难。火热的阳光照射着这些空白,时光就像教书先生斟词酌句的较量一样令人不安。我握着父亲交给我的“舞把”——这种撵鸭子的工具,是一根竹竿绑了块破旧的塑料布。它就像是不下水的钢笔一样,比画不出像样的情景来。鸭子决意向对岸登陆,由此钻进广袤平原上的草木之中,只留此起彼伏的鸣叫声标识模糊的位置。一群鸭子散落成无数个奔跑的角落,遁身于令人焦躁的绿野之中。自从它们下水开始,父亲其实已经记不得具体的数量,就像他日常暴躁的谩骂中也不知究竟有多少实在的意义。

我也是一只慌张的鸭子,站在被草木包围的田野里。一根瘦弱的竹竿以及那块寄寓着权力与情绪的塑料布,对于盲目的鸭子来说是无效的。正如田地里的稻草人无论多么逼真,最终也只是成为鸟雀们歇息时的站脚。我要在天黑之前将这些鸭子悉数找回来,不能将一点鸣叫遗落在任何角落。它们并不是逃散,而我却像是在追捕。事实上,我后来发现,只要咬紧牙关说那些鸭子已经全部归队,父亲也没有任何证据去发作。他也同样不可能到达田野里的每一个角落,尽管他自信地认为对这里每一块泥土都已熟稔。他也像一只鲁莽而疲惫的鸭子,被圈定在村子固定的圈囿内,绝不会越雷池半步。

其实不管再往前走多远,所有的事实都是一样清晰的。可脚步有自己的能力和规矩,这也注定了人们和鸭子一样走不出既定的牢笼。放鸭的时候,我坐在田头看书,间或看看不远处隔河的一处高墩。那处隆起的荒地上草木葳蕤,茂密的声势令人心生恐惧。即便我知道所有的草木都没有暗藏什么惊人的事实,但我仍然没有走进过那里。正如南角墩里的每个人我都认识,但他们若以不同的原因聚集起来,仍然有一种令人忌惮的陌生。这些,可能才是真正无法抵达的角落。

我曾猜度那处高地是一个坟冢,埋葬着遥远的喜怒哀乐。村里年岁最长的人,对此也说不出什么可靠的细节。他们也没有时间考虑这些与温饱无关的事情。如果真有人想过这个高耸起来的角落,一定只是想着为什么它不能消失,退还给村庄更多的机会。人们也并非没有吃苦的精神,谈到与这片土地的周旋,他们会眉飞色舞地说起自己手脚上为泥土付出过的辛苦。可是,对于眼前这一目了然的荒秽,他们却习以为常地熟视无睹。也许荒芜的时间久了,就会让人绝望,于是人们只能选择沉默。

我站在田埂边等着夕阳冷却下去。我心里清楚,如果不像鸭子那样深入水草之中寻找,那些奔走的家伙没有一个愿意归来。守候了一下午的无助,终于转化成一种暴躁的力量。我赤着脚在水田里奔走起来,用竹篙不停地抽打无辜的草木,逼迫鸭子往一个方向慌乱地聚拢,最后冒冒失失地越过田埂跳回到河水里。这是比整理书本还艰难的事情,大概也是父亲蛮横的教育方法。他每次在扫视完鸭群之后,总是有些得意地问:放鸭,比念书困难吧?

他的心里也有一个荒凉的角落,那是不识字造成的空白。他试图用暴躁的酒气或者叫骂掩饰这种遗憾,但就像他总是赤脚走在土地上,一切全是一目了然的。他以为一跺脚就可以震慑生活,其实连自己也无从被说服。像是那个据守于显眼之处的土墩成为人们无从改变现实的象征。如果其中真的埋藏着尸骨,哪怕是不堪的秘密,倒也不錯,然而可以想象的是,除了荒芜的生长之外其间再无他物——它甚至都没有资格,成为一种障碍。

我后来离开南角墩十数年,以读书的借口逃离那片土地。这是受了鸭子的启示。鸭在村庄里被称为“鸭溜子”,它们从不会盘桓逗留,只愿意没命往前溜走。鸭群里有带头的“号头鸭子”,也有落伍的“单头鸭子”,其他大多数是盲目的跟随者。它们并没有自己明确的目的地,所到之处大多是盲从而往,但也不会溜出父亲的叫唤声之外。这种口令一样的叫唤大概是自古不变的简洁而高亢——咦啧啧 。这更是鸭子自己的叫声。鸭子也和人一样,在自我的圈套里拼命挣扎。

我一度迷恋村西头绝尘而去的汽车,由此南角墩便成了一个逐渐被我忽视的角落。直到发现河东的土墩突然消失,我才开始警惕起来。村庄的南部一眨眼间长出林立的厂房和楼宇,宽阔的道路也随之逼近村庄。特别是一条南北走向的断头路,像工业园区伸出的手臂,眼看着就要触摸到南角墩残余的庄台了。那处荒芜的土墩应该是“一丢手”的工夫就消失的。我像清楚村庄的软弱一样了解挖掘机的冷漠,平原上的地势和草木是不堪一击的。可以想象,村庄就如一个木讷无助的孩子,面对强悍的拳脚毫无招架之力,甚至连哀求或号哭的机会都没有,就被踩住动弹不得。清除这处土墩的时候,父亲曾经打电话给我,语焉不详地说有人发现了什么宝贝,有陶罐和碗,那碗上还是有字的。我让他问问别人是什么字。他听别人传言是个“忠”字。我心里稍微平静了一些,知道其中可能真的没有什么惊人的秘密。

等我回到村庄时,一切已如被收敛的情绪,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无数的荒草依旧蓬勃地生长起来。土墩上原有的草木肯定也有幸免于难的。我知道哪怕是留下些瘦弱的种子或者须根,它们便能依旧倔强地生长。而现在它们已经混杂到平地上去了,当然,它们在过去也未曾露出丝毫骄傲的面色。这种场景令人内心波澜起伏——不仅是地势和草木,整个村庄都在被日益逼近的道路窘得无路可走。南角墩的四周本有很多蜿蜒周折的出口,人们曾经为此感到艰难甚至绝望,然而当大路抵达的时候,情势却似乎变得更加艰难。这些工整而冷漠的公路,改变甚至湮灭了土地。南角墩原是屋舍俨然阡陌交通的村落,转眼间成为三荡河边数十户殘余的角落,成为最后一个顽固而虚弱的标点,而大地的正文已经佚失殆尽。

我开始琢磨那处已然消失的土墩。它本该是南角墩不可或缺的角落。现在它消失了,南角墩,也只剩下摇摇欲坠的称呼,令人惶恐不安。我过去太过重视或者臣服于平地,对于显而易见的凸出,我甚至觉得它们是冗赘的句子。可当它们被现实的橡皮涂掉的时候,深切的疼痛在新出的荒草中疯长起来。

平原上凸起的角落当然并非只有某处土墩的孤例,也有一些人为的高度曾经出现在村庄。窑就是人造的山,矗立在记忆深处的角落里。窑在村庄东南角的生产队里,也就是杀猪人老在田的庄台。他们将土地挖出巨大的坑洞,从而堆砌起山头一样的砖窑,并用砖坯经历炼狱后的坚硬,催化村庄不断的生长。那个地方也因为这种并不常见的生计,让人觉得陌生而遥远。在村庄的记忆版图上,它像我日后在地图上知道的东南沿海那么遥远。不错,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把自己的村庄看成一个王国,这里有我想象力中能出现的所有物事。

我是在小学校后面知道砖窑的。彼时课余伙伴们正在奔向学校后面河边的荒地里寻找意外的收获,鹅鸭热衷于在这些荒芜的角落留下“暗生蛋”。这是我最兴奋的时光,虽然我从小就没有什么竞争能力。我看见伙伴们冲向那些角落,像解决了一道难题一样,发现了时光的慷慨。有一次,有人竟然心急到从鹅屁股上抢下了蛋,那枚蛋还带有仓皇的温度。当人群奔向教室的时候,我故意落在最后面,以最潦草而慌忙的情绪审视那座废弃的窑洞。荒芜的草木长满了小山一样的土堆,一条隐秘的小路蜿蜒其上,还能从中辨认出生活沉重而艰辛的行迹。窑洞的正面是干瘪到失去表情的一张老脸,窑膛里暗红的砖块像摇摇欲坠的牙齿,它们,已经咀嚼不动眼下的现实了。

砖窑也像那枚仓促的蛋一样,保存着可以被想象的温度。那些被无数次灼烧的砖与土,留下父辈们酒后脸上暴躁的暗红色。我见过一个烧窑人,他打了一辈子的光棍,也烧了一辈子的窑。火光使他慢慢失去了目力,但他好像也并不在意什么光明,只是不停地摸口袋里用手绢包着的钞票。他执意要让我做他的干儿子,为此专门从遥远的东南角跑到我们的庄台,站在巷子口喊我的学名。这显得正式而又令人难堪。我闻得到他身上倔强的汗腥味,那是一种令人恐惧的气息。他把拄着的棍子夹在裤裆里,伸手去口袋里摸那已经脏得看不清颜色的手帕,那里有他自认为不菲的棺材本。他把食指戳进嘴里蘸了一些唾沫,然后去拈那些因为手汗和油污而粘在一起的钞票。他想想,似乎觉得不妥,把手伸过来,拉着我说:你自己拈一张大的吧。

没有多久,他从窑洞那个大土堆进了另一个小土堆,我也没有敢去看看。平原上有很多这样的坟茔,并没有什么奇崛恐怖可言。我在村里生活了十多年,对这些事物司空见惯,直到有一天宽广的马路探进了村庄,这些角落才在顷刻之间被彻底地忽略。

大地已变得无以掩饰,那些泥土消失了,那些人们,也远去了。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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