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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物件、茶、人和画

2023-05-30人邻

散文 2023年2期
关键词:蜥蜴蟾蜍水墨

人邻

一直想写写这些,想过,可静下来再想,似乎有些无从着笔,也似乎有点什么可写。小物件和茶,自然是因林山这个人。其人寡言语,身颀长,我不说高,只觉得长。长,也可以是略略瘦削的意思吧。八大山人有戴斗笠的写照,道人那样。山人的面容,林山略近。山人的眼皮,薄而略紧。林山亦是。

去林山家,去的人自然是他欢喜的,写字画画的,作文作诗的,再有的就是他的几个小学弟,殊少俗人。人来时候,他必然是问了所好,耐心寻出茶来,洗涤,烫了壶盏,静心泡茶。我不善茶,随意,只静静看着他俯身弄来弄去。他的手指纤长,适宜捏弄毛笔,也适宜捏弄茶盏。他捏弄着壶盏,像是谙熟手艺的人玩弄着自己的手艺。水滚了,茶沏了,倒好,杯子一一分开,他做一手势,请。看着茶台上不同茶盏,青花瓷,细陶,粗陶,他的小弟子自己烧制的,加之几只大小不同、形色亦不同的茶壶,似乎弈棋的棋盘。谁端起一杯,棋盘里就空了一处。复又放下,是一子端然落下。

他的茶台边上,常有一些什么,寻常也不寻常的,不过是隍庙或是古玩城地摊上淘来的无人注意的小物件。可经他随手选了来,无端就叫人喜欢。那东西不过几块几十块钱,尤其是小珠子一类,或玛瑙,或琉璃,或瓷,经他的手弄在一起,成了把件或手串,似乎就变了。他亦是随时送人,不经意的样子,也不说什么,就递给你。有些甚至是选了锦盒,装在里面。他亦真的有手艺,匠人那样的手艺。我曾送他一本写美食的书,过不多久,他喊我,说有东西给我,原来是两只椰壳的碗。他买来半个的椰壳,细细打磨,抛光——要知道那是手工的抛光,得多少工夫——且在碗的外边刻上字,一只“乞米去”,一只“找食儿”。我亦送他一块崖柏,谁知过一段,他还回来,竟然加工为一个小物件,还装了锦袋子。我常想,这是有慧心的人,无意那样,心手相应,心意不知怎么就到了。人所不珍惜的弃物,在他手里变得贵气,干干净净的民间的贵气。

茶台一边,是画画写字的案子。林山的画案不大,他亦不喜欢大的画。依我的想法,那纸最好在一臂之内,画家不用挪动,就可以随意画。人脚下的挪动,致使画的气息,尤其是淋漓水墨,变化莫测,更要不停息,一气呵成最好。人的挪动迟疑,画的气息会散。时下出于展览的缘故,画越来越大,笔墨无端地细密磨蹭,反复地添补,惨不忍睹。画面,哪里还有干净的呢?气息,都给磨蹭死了,起了茧子。那是活灵灵的水墨啊!可这也难以回头了,展览不改,画即难改。认真的不过是一些民间的画家,还坚持着,不肯上那不回头的路。

画家的案子,照例是乱的,因为随意,要随时,不知什么时候,要在上面想想,弄些什么。摆在那儿的纸,似乎也等着,等着水墨无意一般落下,成就一个什么灵物。林山的案子亦是有些乱,却不零散,画就的纸,靠墙一端码着。我每去,喝了茶,说几句闲话,照例是看画。他立在一边,有点怯生生不好意思,局促那样,一幅一幅掀开,他自己也看,也看着我看。一会儿离开一下,又过来,站在一边,等着人说些什么。人不说,他就一张张翻,一直到翻完。

看他的画有八九年,也许十年,也许还要早一两年。我喜欢看他的画,说不大清,味道怪怪的,只是觉得好。我不知道他的画的来历,看他的笔墨,是中国画的科班,但我不把他的画全然算作那一路。尽管他画的是水墨,尽管也有古老的影子,却很少见他全然按照传统一路下来。偶尔见他笔下的荷花竹子,那荷花竹子的意思是从古老而来,却给人别样的感受。似乎石涛那样,古老的山水到了他那儿,就变了,起了另一种生机。那勃勃生机,是带着自然生发的意思,不全然协调安稳的,却令人面对着那形色的质地和气流,感受着山石、树木和流水的氤氲心意。他的荷花竹子,自然是古人画过的,可他有点逆着,是荷花也不是荷花,是竹子也不是竹子。可看来看去,还是。奇怪得很。

更多时候,他画另一些,马、鹿、狗、猫、蜥蜴、蟾蜍、刺猬、鹰和鸟,还有鱼。大约狗、猫、蜥蜴、蟾蜍、刺猬这些,都不是画家寻常画的。白石老人画苍蝇,小林一茶写苍蝇,林山在这里觉出了一些什么呢?他不为好奇,画别人没有或是很少画的,而是真的觉得这里面有可以痴迷的。有什么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我没问过,知道问也不会有答案。问,个子竖长的他,搔一下头,愣着。过一会儿,想说什么,终于又讷言,放弃了。

他画动物,不是古人那样,马,不是安详的,也不奔腾或是老骥伏枥。他的马,身上没有承载,没有寄寓,就是单纯的马,从纸上进入尘世,跟人一起体味,也远离尘世,生于懵懂,而后一点点地领悟了尘世而又无所谓什么领悟。这马,也不纯然是自然间的肉身,似乎有莫名的寄寓,林山会莫名地不知从哪里翻出一点人所陌生的意思,有些竟然也是古典里的,不过不为粗心的人所察觉罢了。那匹马,他也翻出一点所谓的现代意思,略显得不合群,逍遥,独自,却也不是孤僻,似乎什么也不是,却又是叫人想解的意思。人猛一看,好像是这样,细心再看,看着会心,却不会笑起来,只会严肃,肃穆那样:原来是这样的马啊!他莫名翻出的那一点意思,那么新鲜,似乎古人说白话,今人说域外,又翻了回来说,那意思却是深长,不可细究。他的马,经常是一匹,独立寒秋,但不孤芳自赏,也不自怨自艾,而是自然怡然,临风站立,或伴着树,伴着人,伴着河水,似乎思索,也并不思索。他也画几匹马在一起,横幅的,满纸苍茫云烟,叫人想起常玉晚景时候笔下的马。放下画,再想那些马,是苍苍茫茫中的不屈存在,亦是随着水墨在烟消云散中,随时可以去了无尽的人所不能的远处。

他常画蜥蜴,似乎格外喜欢这物种。我不能解释他为何喜欢,也许是好奇蜥蜴的神秘,好奇蜥蜴对于人类的逃避、敌视,好奇蜥蜴那种人类完全不知道如何亲近的神秘存在?可能也正是这神秘感,给予了他无限的想象。对人来说,蜥蜴是异类,令人驚怵的,没有寻常以为的美感的,甚至是因它的毫无喜感,不似蟾蜍、猪、驴,赏心的审丑,也会回避了。蜥蜴出现在他的笔下,在艺术上是陌生的,也因着陌生,予人以奇异的感受。可能画家喜欢的,就是这奇异造就的陌生吧。而用笔墨抓住这样的物种,亦是一种征服,一种带有强制意味的亲近,亦是人渴望经由这样的强制,试图完成和蜥蜴的即便是无效的对话。林山凝视着蜥蜴,抑或那蜥蜴也会对他注视,说出我们无法想象的什么。

有人说他的画有鬼气。鬼气,是通脱的灵气,通人神的气息。神,其实一半是鬼,一半是人。山人的画,表现自己的寄寓,那激愤里,亦是人气里隐含有鬼气的。鬼气是敌意,亦是一种不合作不容忍的姿态。

林山笔下有些人间喜气的,是蟾蜍。尝见他一幅《和合图》,胖胖的雄蟾蜍伏在胖胖的雌蟾蜍的背上,俨然是欢喜图,是一对胖胖饮食男女的恋爱繁衍。这喜气媾和的背后,寓意着恒久的泥土大地,寓意着肉身的生生不息。对肉身来说,也许所谓的思想是浅薄的。林山知道这个,画蟾蜍的时候,也竟然是儿童天真无邪的游戏,只是一味的好玩。人认真看这叠伏着的生命的时候,他会像是孩子偷看什么给人发现,有点不好意思。可他心里是正,全无一丝于生命的亵玩。有孩子问,他说,是蟾蜍妈妈背着蟾蜍爸爸。那孩子听了,还是不解:为何不是蟾蜍爸爸背着蟾蜍妈妈呢?

他笔下的猫狗最多,且多是置身于某些场景的,似乎是在舞台中央的独角戏,也或者是对手戏,同时显现了这一个和那一个。那些猫狗更是拟人的,拟人在一个环境里,或冬或春,在河边、田野、城市的一角,或不满、生气、发怒,或注视着什么。就个性来说,他笔下的猫狗几乎具有无限的各自的偏执和丰富。

他亦画野猫,虎视眈眈那样的,题了贾岛的句子: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画野猫性子的烈,何不画虎?不,虎画俗了。这亦不是简单的画野猫,题亦不是随意的题,是他不写诗而读诗解诗的功夫。目下的画家,多是画匠,哪里会用心读书。题几句古人的诗,亦不知道拣选。不过这些人也可怜,入了这道,没有慧根,读书也白读,不过是学几句题画,不教题款处无奈空着罢了。题诗,即便是古人的诗,也是所谓的借刀杀人,他们哪里知道。野猫虽小,一点硬气无畏,衬之以贾岛霜刃如风的句子,那野气,够了。

他也偶尔贴标签,写几个字,命名这些猫狗是《水滸》里的什么人,好汉或是泼皮。转头想一百单八将里的那个人,想想,人虽然是人,亦难免有动物性。即如李逵,几次滥杀,未尝不是动物性的发作。人单纯不了,背后骨子里的动物性,在血脉里多少万年,怎么能改了呢?改了,还是人吗?反过来想,艺术也需要有一些动物性的东西羼杂在人里面,略略显得杂,不纯净,清水里有沙子那样,才有执着的生命力。人,毕竟是源于大自然的啊。不过是一种生命,高不出自然界多少。画美女亦是。美女不也有时候有动物性,有野性,甚至有一点邪性,诱惑,才令男人喜欢么。

他也画人,风景里的人、屋里的人,有着情节故事的。他画人颇多,却不画古人,也不画古意那样的今人。他画的是当下的人吗?也不全是。他不是直接写照,而是在晨昏的镜子里看到的人,隔着疏离的什么,却另有一种清晰的逼真。他的人,在水墨的时空里跟人对视,似乎要与现实的人一起反省:人之为人,究竟为何?

林山却不画美人。为何?有些鬼气的林山,其实是大可以画画美人的,带一点妖娆邪性的美人,披着薜荔,山鬼那样的。反正在纸上囚禁着,不伤害社会,不伤害人,不过是男人看看,喜欢也有些警觉,女人看看,笑笑,也笑男人的喜欢和惧怕。

前几日酷暑天气,林山发我一些水墨速写,大抵是夏日裸睡摇着蒲扇驱蚊的男子,刀客的背影,跳水游泳的,蹙眉闭目趺坐的,说事的人。这些人是可以读成小说的。想想,真是小说,短篇。林山发给我看,也必然是他自己也觉得要紧。那些人要慢慢读,不急,读着,想着,连一个来龙去脉,那人就活起来,就有些什么事情发生,或是就要发生。再想,那些人似乎要从纸上走出来一样,可一旦出来,就再也叫不回去了。

这些速写里,有林山的影子,也可以算作是带有自传的。反过来讲,他也是在经由这样的写照反观自己,反观他的艺术浸透人世风尘的深一层可能。这也叫我想起林风眠来。林风眠的画,那些温婉的女子,无事的,拨弄琴弦的,常隐含着几乎看不出的忧郁,那模样是来自画家对于很年轻就死去的母亲的追忆。没有那份痛楚的念母之心,他的画如何叫人久久徘徊,还另有一丝美的凄凉?也许可以说,所有的画都是画家的自传。

有趣的是,速写稿里有几双手,手指修长,煞是好看。这无疑是男性的手,却叫我觉得仿若是女子的,带着善的美。也许以后林山可以多画画这样的手,不画美人,就画这样的手,美的,可以令人想象女子娟秀妩媚的,也就够了。女子的手,纤长手指的,他该画的。也许某一天他会画起来,一画而不可收拾。唉,这恋着手的人,心里有些不说的什么呢?

速写稿里,也有母鸡、葵花、手作的男人布鞋、扫帚、堆在小院墙根的杂物,随意而不随意,都是有心的完整。天下万物,在有心人那里是画不尽的。而这样的画,我以为还可以多多画下去,世间万物何其繁杂,入了画的,不过十之一二。万物有灵,虽然它们并不渴望,也全然不知,可目睹了的人,有了慧根的人,别舍弃了它们,它们是跟人要一直伴随下去,要到地老天荒,地球没有了的时候的。

还可以说的是,林山亦是一直迷恋着“废纸”,不忍弃去任何一片。画画裁下来的边角,包普洱茶的绵纸,随意的哪里的一小片纸,他都怜惜,似乎哪个小女子赠他的绣花手帕一样,都要收拾起来。闲了,顺手要在上面画几笔什么。艺术哪里那么端庄,随手拈来的,才更好啊。再说端庄,那真正端庄的,不是所谓的端庄,哪里还有?那真正端庄的,久违了。

林山亦喜欢写字,放松着写,不想写,懒得写那样。我习惯说写字。哪里有那么多书法?有法度之书,也太森严了。一森严就不是艺术,是法,严峻的法。那些竹简、木简上的文字,早期无意存留下来的民间的写字,现实民间自家写了的招牌,看着多好,多亲切啊。还有那些内容,比如一片汉简上,就一句“春君幸勿相忘”,就比什么都好。字重要,也不重要。字有心,即是好。“生涯懒立身”,是日本诗僧良宽的句子,看看他的字,看看弘一那些消尽了烟火气的字,稚儿一般的字,真的是好啊!

酷暑,很久没见他了。前几日夏燥,无食欲。一晚,他发来信息,问,在哪儿?

西站。

过来喝酒。

迟了。

不迟,你过来我就下楼。

他住的那条后街,有美食。

我因侍奉老人不便脱身,终于没去。他呢?也许有点失落。为免失落,也许又去了画案,随手画了一个人,有点像是我的人,头顶,他画了几根荒草。

因写这文字,又想起山人。我有一册子豆编辑、潘天寿题签的《八大山人诗钞》,翻看过几次,亦因山人语多晦涩,多有不解。可还是莫名地喜欢,不解,似解非解的喜欢。改日还是央林山写一幅字,就写山人的《题芋》:

洪崖老夫煨榾柮,拨尽寒灰手加额。

是谁敲破雪中门,愿举蹲鸱以奉客。

这首好读,只“榾柮”“ 蹲鸱”两个词不直白,也是一查便知。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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