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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泊的四季·冬春

2023-05-30陈元武

散文 2023年2期
关键词:松鼠

陈元武

冬之湖境

秋后的山林,已经不见一片红叶,该落的都已经落下,连山柿子也落尽最后一枚果子。早晨,地上铺着厚厚的霜华。喜鹊和红嘴松鸦最早出现,红腹鹎和秋沙鸭在晨雾散去后,成群结队地飞掠过湖面。湖面灰蓝色,冒着腾腾雾气,对岸的山在厚厚的霜华中凝成淡紫的一抹定色。一阵冷空气过境后,一切都改变了。云舍里已经凝寒难耐了,需要燃火助暖,暄熹从炭炉里徐徐传遍周室。门紧紧掩着,风的呼啸让门一阵阵地抖动。感觉那股刺骨的寒气还是从某处钻了进来,不时被冷得一哆嗦。炭炉架上烧着热水,不时用来点茶。茶是普洱,放在一大器中,等待沸水浇沃。茶洇开后,满室的茶香,微苦,也微甜。茶汤酽如酱色,有人说是红酒的颜色,其实不对。隔着玻璃杯能够看到茶水的颜色,微红微紫,但总是深褐色的,在素瓷杯里,则浮着一层氤氲。

正午在外面的平台上晒会儿太阳。此时雾气大散,远远地望着湖面,水波潋滟,秋沙鸭在欢快地嬉逐,划破湖面的宁静,惊起一串串水花。呷——呷——尾音是尖而收紧的。风依旧带着砭骨的寒意,只是被阳光抿去了不少的清寒。隔壁的一对年轻人在露台上烧烤,烟气缭绕,那种刺鼻的烧烤烟在空气中飘得很远,不时撩拨一下我的神经。他们放着大声的音乐,似乎是流行歌曲。在酒精的刺激下,小伙子竟然脱去外套,只穿着健身衣,在露台上且歌且舞。我便又回到屋里,我实在不喜欢这样的喧嚣。也许我的精神境界太过严肃和宁静了,古板的神经容不得这样激扬的乐曲。于是我又到湖畔走了一段,直到那小木屋逐渐消失在山后,我坐在一片枯苇芒地上。四周没有一丝绿意,远山有一些松树,但那绿色也大打折扣了。

榛树和白蜡木,漆树或者是黄栌、壳斗科的树是常绿乔木。一半稀疏一半浓密的山林,让冬天的感觉变得错综复杂。榛树和白蜡木的枝梢光秃秃的,疏简成线描画。树在眼底下隐隐有些绿意,芽苞也在日渐圆满中,突起在枝梢,成为生命的特征之一。但很快,一场大雪不经意就来了。漆树是不耐冻的,冻过,枝梢就枯死了,芽苞也随着枯枝凋殒。不久,冻死的树枝脆断,一阵风过,断枝纷纷落下。夜里在云舍中听雪落的声音,唯美而动人。雪夜前,天阴郁了终日。灰黑色的天空里,看不出丝毫下雪的迹象,但雪还是在后半夜下了。起初窸窸窣窣的,越来越大地敲在铁皮瓦的车棚顶上,发出明显的声音。外边渐渐变亮了,向窗外望去,天地间一片灰茫茫,看不清天在哪儿地在哪儿山在哪儿湖在哪儿,只有混沌的一片,让人感觉,这才是冬天最美好的样子。想起过去玩雪的夜晚,在竹林里追逐着雪霰,漫天飞舞的雪似乎在跟人默契地互动。一片片鹅毛大雪,轻舞飞扬,但在撞向大地的瞬间,忽然就刹住了脚步,最后一瞬竟然是轻轻着地。雪夜里,孤独是最美好的体验,比如一千多年前那个夜晚,王子猷雪夜乘舟往访戴逵的雅事: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绍兴到嵊州距离并不短。乘夜舟赏雪酌酒,本兴已尽矣,故折返可也。想起古人的雅兴,率性天真,实可羡慕。而我却不需要在雪夜去访谁,我和故我同在,一室之内,是天地往来的自由,是天马行空的奔放。雪自在彼,我自在此,互不相干。我饮酒,品茶,拥炉而读诗,观雪而静思,我在我思,我思也因我在。想起有个禅宗公案。洪州新兴齐禅师曾与众人一起赏雪,说道:“诸上坐还见雪么?见即有眼,不见无眼。有眼即常,无眼即断。恁么会得,佛身充满。”牛头法融禅师在讲《法华经》时,素雪满阶,法流不觉。庞蕴居士则说:好雪片片,不落别处。在禅师们眼里,有雪与无雪是一样。有雪,则见明,无雪,则见空,这本是境外的心,与禅不禅的并无关系。仍然还在于一个心动。心动则喜,生分别心,喜好憎恶,这就不对了。所以,对于雪的态度,只是冷眼观之,浑茫无处,有雪即无雪,无雪方有雪。因暗而显明,因白而显黑。像雪中竹,无不黑白分明,而竹子明明不是白也不是黑,这就是所谓的错觉。观察与体验,是不相同的,体验是反思观察的现象,观察则看到表面的迹象。所以才说有有眼与无眼之别,无眼用心,也能体验雪的乐趣,察幽微于毫末,明棕绳于乱麻。一根线头抽剥到底,水落石出了。

所以说,“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李翱《赠药山高僧惟严二首》)。两不相干的事,无内在的关联。心是心,物是物。形不为心役,则心必旷达而圆满。形也得到解放,身与心俱欣欣然。于是再视,炉非炉,火非火,茶非茶,我非我,雪非雪,山非山。大地天然,无一觅处,天地之间本是一体,湖非湖,何处觅得胜景?原来处处在心。迤逦的远山,近处的山林、竹篁、草径、草舍和云台,俱一时不见,唯见心内湛明,如明月悬,彼此阒寂无闻,雪自下它雪,竹还是我竹,两不相干。想想,再想想,世上万物,可不就是这般道理吗?何有湖泊,何见其四季?是夜不复眠,静坐茫然,顾四壁皆空。

春天花瓣里的湖水

不知道从何时起,这个湖泊就存在了,但偶尔也消失一阵子。在秋冬干旱的季节,湖面缩成一痕细瘦的蓝,像镶嵌在大地上的一弯金属。不,微微带着点绿,但肯定不是块宝石。船横七竖八地躺在干涸的湖岸边,船桅折断,船帮被风吹得龟裂,油漆斑驳脱落。船底下长出稀疏的野草,因为有船压着,或者有一些湿润的气息,而风没有将那抹绿色带走。我决定在湖边小住数月,但后来竟然延宕到年底,也就有了一年多的时光。我决定将湖泊的日常写成日记,并记录下其随四季的变化。于是我留心起周边的一切。这个村已经空无一人,一些年轻人在这里搞了民宿,往东数公里就是石岙村,骅坪村在更西的罗公岭后。这湖是石岙村的地界,民宿的房子自然也是这个村的,山间的村多如此松散拖沓,像山上的石头似的散布着。湖泊边是一围矮山丘陵,再往远处就是连绵的群山,湖泊夹在山间,在低洼处汇集了山间的溪水。四五条溪各自沿着山的缝隙游走而去,像血脉或者根系一样扎向群山。夕阳西下或者朝旭初现时,站在高处看远处的山,那些仿佛皮肤褶皱般的细节让我相信,湖泊是长在大地胸膛里的一颗躁动的心脏。随着连绵起伏的群山看到湖泊之上的世界,竟然和湖泊倒影里的天空錯乱重叠,而太阳,就像启动这个伟岸身躯的马达一般。当清晨的光斜照进湖岸的森林,雾岚隐隐约约地浮起,似乎注定要成为湖岸清晨的一景。梭罗在瓦尔登湖畔生活了数年,详细记录下每一天的湖岸生活。我想,世界上优美的风景都如此相似,因此,感受湖畔生活的文字也应有相似之处。美,是由心生出的感觉,心则随着身,体验那种美和宁静。生命也有相似之处,就像树叶和草叶,或者昆虫以及树底下的菌类,从微处来,到著处尽。美是无形的,而风景是有形的,具体到每一片树叶、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风中抖动的蛛丝,沾着夜露的晶莹,偶尔碰到一只早起的松鼠,会很高兴地问候它,而松鼠蹦跳在树间,并不太在意我的好奇。早起的雀子很多,蓝鸦雀和红嘴鸫、白头鹎和红腹雀鸲、幻彩蓝鹟、鹧鸪、斑鸠和松鸦。叫声混杂成一片,在雾里构成静中的一动。大地有脉动而无形,这鸟声就算是大地脉动的一种。松树间跳跃着松鼠和花栗鼠,红腹小松鼠和巨尾褐松鼠并不能相安无事,彼此追逐厮打,抢夺领地和果实。立冬后,松塔开始绽开鳞甲,一枚枚油褐色的松子半露出来,在空气中散发馥郁的香气。松塔无一例外都被松鼠收入囊中。巨松鼠通常将窝做在岩石缝里,但这样同样存在风险,就是容易遇到黄喉貂或者猪獾,也同样容易被山上的金钱猫发现。但巨松鼠并不惧怕它们,它的秘密武器是它巨大的尾巴和独特的腺臭。它尾巴的顶端,有一个开放的腺口,平常只分泌些油脂用来润滑毛皮,遇到危险时,就喷出难闻的腺臭,将天敌击败,连最不讲究的猪獾也不得不放弃这样的猎物。然而巨松鼠却从不对另一只松鼠使用这样的化学武器,红腹小松鼠因此能够平静地与其分享果实和领地。红腹小松鼠的巢穴通常在树洞里,离地十数米高。松树的节疤通常会演变成一个合适的树洞,或者是由松鼠掏出来,或者是野鸭遗弃的旧巢。松针是天然的床垫和保暖物。当然,它也会扯下许多身上的毛发来做一个温暖而舒适的窝。通常,这样的窝很多,到处都有,它也在其中随便堆放着松子或者其他的坚果。榛子是不错的坚果,橡子也是。更美味的是板栗和锥栗,壳斗科的锥栗多半是野生的,分布于山间土壤和腐叶堆积的地方。山间缓坡地,临近湖岸的山坡间,还有一种落叶木质藤蔓——三叶木通,俗称“八月炸”“狗腰藤”,往往攀附在高大的乔木和低矮的榛树和白蜡木之上,搭出一片藤蔓架。

春天是从何时开始的?大约是春分后。山里的冬天往往一直反复,比平原的冬天更加漫长些。立春前后,往往还出现大雪纷飞的天气。只是这雪已经显得不那么执着,只是一转瞬的工夫,就化得无影无踪。春分前后,雪就变成了淅沥的雨,一下就是十天半月,整个湖区就陷入了令人绝望的潮湿之中。雨后起雾,是山区春天最显著的特征之一,这种现象一直延续到深秋。白蜡木的嫩芽很迟才出现,而三叶木通的叶子更早就长成了。榛树的叶子和三叶木通的葉子纠缠在一起,大小相似,彼此难以辨别。直到花开各表,落花成果,彼此才分别出来。春分后第十五日,榉树花开,同时开放的还有山桃。木姜子花早一些开放,现在已经累实满枝。此时的湖边,泥土松软潮湿,脚步越来越容易深陷入泥泞,因此此时并不太适合在湖边散步。湖岸边的山桃花,粉红微白,大花瓣,绿萼蒂,枝节粗硕,有一层紫红色的树皮,花骨朵儿并不在同一时间开放,而更迟些的山奈花则与李花一样,白得让人浮想联翩。花朵白瓣绿萼簇集成密集的一大团,往往看不到树枝。李花开的时候,离清明就近了,山里人喜欢李花饼,蒸成花馍,或者包成花馅饼,面团上贴李花,蒸过后,花呈半透明状,紧贴着馍皮,或者深陷馍中。团成花饼就简单了,和面时下了李花碎瓣,揉成面团,或者剁成碎馅,加上桂花干、砂糖、橘皮细条,那饼可以炸也可煎。怀揣几只李花饼在湖岸走,不时撞见低飞的鹭鸟,远处的岙山角,浓雾笼罩,看不清山的形状。雾气在树叶上凝结成露水,沆瀣在地上铺成水泽。草叶湿漉漉的,树枝湿漉漉的,擦着身体,濡湿了衣袖,在前胸后背渍出一种莫名的情绪。此时的湖水有一股树叶的清香味,捎带还有些苔藓的微腥气。春天的湖水时常变化颜色,多半时候是灰绿的,明媚的波光,潋滟一片,特别是惠风和畅的晴日上午。湖面上有出渔的渔排,这里的人还沿用着中世纪的捕鱼方法:撒网和放带钩钓鱼。带钩也叫排钩,几百米上千米的长线上串了许多鱼钩,放上饵,浮一叶轻舟,趁着天未大亮,就将带钩放下去,到午后来收线。带钩两头系一浮标,远远就看见了。收线时,大大小小的各种鱼也随线收上来,这种捕鱼法简单,收获却颇丰厚。撒网捕鱼,则要一个高手,将罩网撒成一圆荷叶,袅袅地铺展开,缓缓落水,须臾收网,大大小小的鱼随网收上来,在轻舟的浅舱内蹦跶,那叫一个热闹。白鹭在水面上低回,伺机偷渔船上的鱼。

白云生处,是山村。山岙间,浓密的树林几乎将湖边遮个严实。风景往往是死的,固定的,但湖光倒影不是,天上的白云更不是,它们是动的,是游走着的风景。白云随着太阳升起,从雾岚状态升华,袅袅飞举。在半空中集聚,变成大的云团,或者被风吹散,倏忽无踪。古人诗中的白云,是浪漫主义的坐骑。人间的苦,未必人人可见,但人间的美,却处处可遇,有时发现它的是眼睛,有时候则要靠心去知觉。人是苦难的集合体,同时也是孤独的化身。人的许多心事是不可让人知晓的,也有许多小欢喜在内心深处销魂蚀骨,仿佛大渊里的雾,看似浓郁,但走到跟前却一无所有。人的心事是多变而复杂的,所以人才会有智的需求,也有倾诉的愿望。大造化境里,有悲喜欢忭,如天地有阴晴雨雪。文偃问禅于睦州,州才见来,便闭却门,师乃叩门,问:“谁?”师曰:“某甲。”州问:“作甚么?”师曰:“己事未明,乞师指示。”州开门一见便闭却。师于是连三日叩门,至第三日,州开门,师乃拶入。州便擒住曰:“道!道!”师拟议,州便推出曰:“秦时车度轹钻。”遂掩门,损师一足。师从此悟入。(《五灯会元》)。这睦州,也是个惜语如金的人。两个“道”字,一前一后,一有一无,前者道为有,后者复道为无。其实哪有什么禅机啊,就是寻常的道理,像开门和掩门。急掩门则伤足,过犹不及。常开门则多余,一身侧入,门何须常开?遂创“云门宗”,所谓“函盖乾坤,截断众流,随波逐浪”。万物具细纤微,作纷纭相,但总是只有一相,那就是无定形、无定势、无定性。天地万物如此,仅睹其一细节,那就是“有明”,无明与有明是相对的,理解上也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像镜子的正反面一样,人在镜前,影在镜后,一虚一实,但从镜子角度,其实是既没有影,也没有实,镜子在那里,并没有沾惹半点人影。看到影的还是人自己,而内心是决定的因素。影子有与无,对于镜子是没有明确答案的,但对于观镜的人还是有有影和无影的区别的,这区别的原因还是内心,心生菩提,就是这个道理。

湖水无所谓春夏秋冬,变化的只是水线高低,周边山林的变化是外在的,对于湖水本身,并无多大意义。鱼在湖中,是四季的参与者,也是表演者之一。轻舟、渔网、排钩、鹭鸶、天光云影、流岚回风,一切都不过是转瞬须臾的事情。梭罗说的那种密宗式的生活状态,大概指的就是生活本身并无波澜,却处处让人隐忧和思考。湖水究竟何味?我想,这也是没有答案的。湖水本无味,闻到味道的只是内心罢了,春光春花缤纷浪漫,毕竟只是一湖春水。拈一花对湖,湖便是内心,缤纷浪漫的是外在的世界,内心里仍然是死水枯潭般,并不泛起任何波澜。花在眼前,香在心间,湖在那里,心在湖中,并无花亦无春天。也许,我也并未曾感觉到花和春天,但确实已经内心湿漉漉的。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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