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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洋过海来看你

2023-05-30洁尘

散文 2023年3期
关键词:韦斯特故居海明威

2015年初夏,环美自驾三人行的第十天和第十一天。那两天,从田纳西出来,我们径直往美国最南端的那根须须(成都话,根茎之意)的颠颠(成都话,尖儿之意)上开。

三人组合是这样的:艺术家何工(领队、司机、翻译),艺术家周露苗(摄影师),洁尘(财务管理、文字记录者)。4月25日一早,出发前,何工老师就摊开地图对我们说,这里就是我们这两天要赶到的地方,你们看海里面的这根须须,须须的颠颠,就是目的地。他手一挥说,再跨一脚,就是古巴了。

翻开美国地图就可以看到,在美国东南角佛罗里达州南边的尽头,有一串叫各种key的小岛,最后的那个小岛叫基韦斯特(key west),也就是何工说的“须须的颠颠”。连接陆地和这一串小岛的,是一条长长的人工海堤。听何工说,开这条海堤有点考验人,海天并联,炫目的阳光下,道路延绵不绝往天边伸展,有的人开着开着就抓狂了。我问,那你呢?何工说,我?我没有问题哦,连这一趟,基韦斯特我跑第三趟了。

对的,对于一个三十年来在北美跑烂四辆车、跑过几十万英里的老巴顿来说,任何路况都不用担心。(说点后话,这一趟,两万三千公里,穿越三十一个州,东西两边两次进入加拿大,南边还拐进去了一下墨西哥,一路下来十分顺当平安,车没出过问题,一张罚单也没有收到过。太平顺了,说来简直没有惊险的写作素材。)老巴顿,是这一趟我给何工取的绰号。在中国当代艺术圈,何工狮子般的长鬈发和野战军旅的着装风格十分突出,这一趟环美自驾,一辆雪佛兰越野车就是他的坐骑,虎虎生风,俨然是巴顿将军的气势。

25日一早出发,上65号公路,转80号公路,再接331号公路。一路朝南出了田纳西,进入阿拉巴马,再进入临海的佛罗里达,在Destin小城停留了一下。(其实不是一下。我们来此本想顺路看望一下何工的旧识史密斯夫妇,结果不巧,夫妇二人出外度假去了。但在史密斯夫妇开的仓储式古董店Smith Antiques Mall里,我和周露苗就走不动路了。太多让人眼睛发亮的老东西了。我们好言劝慰何工到车上去睡一会儿,开车太累,一定要休息好,然后我和苗苗一头扎进巨大的古董店,待我们带着各种小玩意钻出来时,已经是三个小时以后了。史密斯夫妇在全球雇了两百多个Hunter,为他们搜买各种老玩意。何工说,这样的店,他们有好几家。)

从Destin出来,已近晚光时分。何工说,哦呵,你们买安逸了,这下要开夜车了。98号公路转388号公路转10号公路再转75号公路,接近半夜十二点的时候,入住Lake City。坐车的人已经快散架了,开车的人依旧精神抖擞。老巴顿对两个蔫了吧唧拖着行李进汽车旅馆的女人说,明天早起赶路哈,路还远,一定要赶在黄昏之前到。

我知道路远,但没有想到这么远。

第二天,4月26日,一大早从Lake City出发,上75号公路,再转95号公路。先朝东,再朝南,一路朝着佛罗里达的最南端狂奔。为什么要在黄昏之前到?因为要看落日。基韦斯特的海堤落日,是非常有名的。

佛罗里达像一只倒放的靴子。这一天,我们从靴尖开始跑,往东跑到靴面和靴筒的连接处,然后沿着靴筒朝南边跑。天光透亮,烈日似火,空气中铺展着耀眼的白光。跟我们一个方向,好些拉风的敞篷车呼呼呼地朝着南边飙行,车上多半是个留胡子的白人老帅哥,麦色皮肤,鼻梁上架个墨镜,穿个低胸背心,胸肌和肱二头肌鼓起。副驾上坐着的,或是老美女,或是小美女,墨镜,红唇,头巾妖娆。我们刚从淳朴憨厚的美国中部走过来,佛罗里达如此这般“妖风”阵阵,一时间很难适应。

我对何工说,好像都往那边跑哦,基韦斯特肯定人多。何工说,嗯,就没有人不多的时候。

终于在落日前赶到了。夕阳等在天边,海水也被映成一片绯红。绚丽啊!

为什么一根筋地朝着基韦斯特跑呢?其他更多人是去度假吧。著名的海滨度假小城,带有浓厚的古巴风情。我们赶过去,是因為海明威在那儿等着呢。

很多年前,在台湾女作家成寒的《推开文学家的门》一书里,我就看到了基韦斯特的海明威故居的照片。环绕房屋二楼四周的回廊,绿色的地板,黄色的百叶窗……很多年前我就想:唉,什么时候我也能去看看啊。

27日一早,我们来到了海明威的故居。我在心里很正式地对着故居大门鞠了一个躬。(不好意思在形体上有所表达。)

我从十几岁开始读海明威。三十年了。他喜欢女人们叫他“爸爸”。海老爹,我漂洋过海来看您了。

海明威故居是被庭院环绕的两层楼的宅子。庭院内花草繁茂,景观紧凑,气氛幽凉。园中一棵巨大的无花果树,据说是十九世纪中期建房时种下的。还有一棵正在盛开的凤凰花树,花朵灼红。庭院内,有游泳池、各种由植物自然分割而成的小景区域,都可以小坐。主宅是两层楼,白墙和带黄色百叶窗的拱顶窗户,构成了它外观上的特征。一楼和二楼都是全环绕的回廊。一楼回廊地面是灰红相间的石砖,二楼回廊地面则是漆成绿色的地板。主宅包含起居室、餐厅、书房、主卧室、孩子的卧室、保姆房等各种用途的房间,里面的家具、摆设,墙上的油画、照片等,好些都是当年海明威和波琳亲自置办的。主宅旁边还有一个两层的原来作储藏之用的小楼,叫“马车库”,海明威将这个小楼的二楼设为自己的写作间,现在这个写作间的门口安装了铁栏杆,游客只能透过铁栏杆向内张望——他的写作圆桌、书柜、皇家牌打字机、猫摆件、坐垫厚软的椅子……都在原地。研究者们说,就是在这个写作间里,创作了《午后之死》《非洲的青山》《获而一无所获》《丧钟为谁而鸣》几部长篇小说,另外,《乞力马扎罗的雪》《弗朗西斯·麦康伯短暂的幸福生活》等著名短篇,也出自这个房间。

这栋房子于1851年由一个叫阿萨·阿提夫的船舶设计师建造而成,其后几经易手,1931年,海明威搬进了这栋房子。这个时候的海明威,带着著名作家的盛名,离开了巴黎,也离开了他的第一个妻子哈德莉·理查逊。他和他的第二个妻子波琳·帕弗来到基韦斯特的新家。他们在这里前前后后住了差不多十年(对于四处晃荡的海明威来说,是断断续续地在此居住了十年)。这十年里,波琳生下两个儿子,帕特里克和格里高利(海明威总共有三个儿子,之前,他和哈德莉生了一个儿子叫杰克),老二和老三都是在基韦斯特出生长大的。1940年,海明威和波琳离婚,与著名的战地女记者玛瑟·盖尔荷恩结婚,之后又与玛瑟离婚,与女编辑玛丽·威尔什结婚,他们二战后移居古巴,直到1959年古巴革命爆发后才离开那里。他最后是1961年7月2日在爱荷达州凯彻姆的家中吞枪自尽的。

1951年,波琳去世。波琳去世后,海明威和玛丽时不时从古巴回到这栋房子来住住。古巴离基韦斯特实在太近,也就几十海里的路程。1961年海明威去世后,他的遗产继承人将这座房子出售给了基韦斯特当地的女商人伯妮斯·迪克森。1964年,主宅成为海明威博物馆,迪克森女士搬进了“马车库”居住,直到1968年这所房子被指定为美国国家历史地标性建筑物,才搬离了这个地方。现在,海明威故居的产权仍在迪克森家族名下。

现在,除了工作人员和游客来往之外,定居在这个住所里的是好多“六趾猫”。它们散团在房间或庭院的各种角落,慵懒温顺,任人抚摸。何工老师说,上次他来基韦斯特是冬天,看到一堆猫就在主卧室的白色大床上窝着。这些猫据说都是当年海明威养的猫的后代,算不清楚是多少代了。

在海明威的院子里,找了个角落坐了会儿。很热,很满足。这是很多年前就渴望造访的地方,终于来了!这种满足感十分确定,但也相当简单,还有一种遥远的缥缈感,远不如过去三十年作为海明威的读者时与他的关系更为亲近和紧密。作家和读者之间的关联,前者对后者于命运和人生的渗透和影响,最终还是由文字本身所决定。作为读者,来到故居,从这个角度窥探作家的人生,只是一种致敬的形式罢了,单纯、赤诚、轻飘。我有时也想,他其实最后还是被打败了,被病痛,被才华的消失殆尽一去不返打败了。他最终还是被“人生”这个东西打败了。所有人其实都会被人生给打败。对于海明威来说,他不能不作为“海明威”而活着,这个形象是由他自己以及整个世界所共同创作出来的。难道他就不能作为一个病痛缠身的衰弱的老人静静地看完这场人生吗?他觉得不能,觉得没意思。我想,如果他能的话,“海明威”的含义也许会更加丰富吧。

这几年的旅行,如果目的地有我想致敬的作家,我会事先带上一本他(她)的书。都是从我的书架上取下来的。这次,我带上了《老人与海》。《老人与海》不是海明威在基韦斯特写的,但这本1987年漓江出版社的海明威作品,是我最早接触的海明威中文版作品之一,于我有相当的纪念意义。这个版本里面还包括中篇小说《老人与海》和短篇小说集《尼克·亚当斯故事集》。

在海明威故居,我把这本书放置在不同的地方:起居室的柜子上、回廊地板上、写作间门口的铁栏杆上……拍下了一组照片。在起居室的柜子上,书的上方是我最喜欢的海明威的一张照片,那时他在巴黎,是一个籍籍无名的贫穷而勤奋的青年作家。那时,荣誉和财富都还没有到来,“海明威”也还没有到来,大胡子也还没有到来,诺贝尔奖和名满世界更是没有到来,那只是一个眼神坚定清澈的叫“厄内斯特”的男人,年轻而英俊。我更爱这个人。当我还是少女时,就是因为这张照片迷恋上这个人,开始阅读他的作品的。

真喜欢海明威年轻时没有胡子的样子。多好看啊,富有力量,而且,一副痴情专注的样子。他没有胡子的照片我看过的不多。也许不少,但人们更喜欢那副美髯公的模样,像一个大师,更像一个斗士,所以出版商投众所好。

在我看来,在大胡子底下,他的面孔都有一种贯穿一生的孩子气,让女人动容。

还没有留胡子的海明威娶了大他七岁的哈德莉·理查逊(1921年,二十岁)。她陪他度过了在巴黎穷困潦倒默默无闻的日子。一切从他蓄须之后开始发生变化——他因《太阳照常升起》成名,離开哈德莉,娶了作家波琳·帕弗(1927年,二十八岁);《丧钟为谁而鸣》让他成为大作家,离开波琳,娶了女记者玛瑟·盖尔荷恩(1940年,四十一岁)。这两次婚变时他的胡子还不多,仅在嘴唇上面。当他真正成为一个大胡子后,他离开了玛瑟,娶了最后一任妻子、编辑玛丽·威尔什(1946年,四十七岁)。

因为太喜欢海明威面孔光洁的样子,所以,我是这样读他的年表的——

这个男人,他苍辣的智慧是用于人生大计的,用于勇气和力量,用于战争和冒险;但对于女人来说,他一直没有长大。在年轻的时候,他需要一个年长的女人来宠爱他,扶持他;待他也一点点开始年长的时候,他却抵挡不住每一次的诱惑。四次婚姻,后面三次完全是一个模式:一个让他心动的女人进入他的生活,于是立马弃旧爱结新欢。他喜欢让女人叫他“爸爸”,而其实他一直是一个顽童。对这个顽童,女人总是宽宥的,爱他的天真、率性、磊落和太阳神一般高强度的才华,也同时被这一切所伤。

说海明威在男女关系上没有长大的关键是:他觉得他的背叛是因各种外界因素干扰所致,从不作自我检讨。甚至他觉得他背叛发妻是因为有坏人在使坏。在他的《不固定的圣节》里,他就是这样以为的。他把这种坏人称作“引水鱼”。

《不固定的圣节》是海明威死后才出版的。晚年的海明威这样写他的最初的爱、依恋和温暖:

等火车终于在一堆堆原木旁驶进车站时,我又见到了我的妻子,她站在铁轨边,我想我情愿死去也不愿除了她去爱任何别的人。她正在微笑,阳光照在她那被白雪和阳光晒黑的脸上,她体态美丽,她的头发在阳光下显得红中透着金黄色,那是整个冬天长成的,长得不成体统,却很美观,而邦比先生(海明威的长子约翰,乳名为邦比)跟她站在一起,金发碧眼,矮墩墩的,两颊饱经冬季风霜,看起来像个福拉尔贝格州的好孩子。

看到这样的文字,这样遥远的怀想,女人怎么会不爱他呢?

世界上有这样一种幸福:无论何时何地以何种相遇方式,只要是他,就爱他。

在基韦斯特,在海明威故居,在这个人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在他那张英俊的没有胡子的照片前,我一时很难说清自己的情绪和心境。在我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他就走了。同一时空中,我和他没有共同存在过。现在,我来到了他曾经存在的这个空间里。

责任编辑:沙爽

实习生:张赫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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