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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大头

2023-05-30

小说月报 2023年3期
关键词:手气画圈馆子

辛亥后那些年,天津城里出了一位模样出奇的人。个子不高,头大如斗;不是头大,而是大头;肩上好赛扛一个特大的三白瓜,瓜重扛不住,直压得后背微微驼起来。脑袋太大还不好扭头,要扭头时,只能转身子。再有,脑袋太沉,头重脚轻,不好快走,走不好就向前一个大马趴,一个“大”字趴在地上。这样的人走在街上谁不看上两眼?

大头本名叫田少圃,但除去他爹,没人知道他的名字,都叫他田大头。田大头是富家子弟。祖上能干,赚钱兴家,买地盖房,成了南门里一个富户。长辈兴业发家,后辈坐享清福,不用干活,吃好穿好,有人侍候。田家祖上的家底太厚,田大头的父亲就一辈子嘛也没干,也没坐吃山空,到了田大头这一辈接着再吃。可是这个人走起路来都晃悠,还能叫他干什么,反正家里有米,锅里有肉,腰里有银子不犯愁就是了。

田大头没嘛心眼儿,天性平淡,人憨厚,从来不想出类拔萃,也就没愁事,活得清闲又舒服。他平生就三大爱好。一是好吃,一是好听玩意儿,一是好玩抓阄儿。有人说他没主意,所以碰事就抓阄儿。

天津是九河下梢,水陆大码头,东西南北的河都通着天津,各地好吃的、好看的、好听的,人间百味、民间百曲、世间百艺都会不请自来。天津人有口福,也有耳福和眼福。田大头在天津能活得不快活?

人要有钱,过得好,活得美,就会围上来一帮人帮吃帮喝,陪玩陪看,哄笑哄乐。城里一些浪荡公子和有闲清客就拥了过来,一起陪着他把天津城内外大大小小酒楼饭店挨着家吃。天津卫的饭馆满街都是;不管鲁菜粤菜苏菜闽菜湘菜川菜浙菜徽菜潮汕菜还是满汉全席,要嘛有嘛。你一天最多也就吃一个馆子,一年最多不过三百个馆子,天津卫现有的饭铺够你一天一个吃上十年二十年,还有数不过来的要开张的馆子排着队等在后边呢。更别提那些戏园子里数不过来的听的看的演的——戏曲说唱杂耍马戏名班名角名戏名段子了。

田大头最喜欢的事是,在馆子里酒足饭饱之后,乘興决定晚晌到哪个戏园子里听戏听曲听快板或说书。每到这个时候,一准要拿出他最欢心的游戏——抓阄儿。抓上什么去看什么。

有个白白胖胖的机灵小子,叫梅不亏,整天在田大头身前身后跑来跑去。他只要一听田大头说抓阄儿,立即起身跑到柜台,从账房那里要一张纸,裁成小块。今天吃饭几个人,就裁成几块,分别写上本地最叫座的几个戏园子的名字。每个园子演的戏曲说唱都不一样,演出的节目和演员也天天更换,但是没有梅不亏不知道的。

梅不亏更知道田大头喜欢听哪种戏、哪出戏、哪个角儿。每当梅不亏把写好的阄儿放在一个空碗里,大家就嚷着叫着让田大头第一个抓。那些阄儿上边写的戏目和节目都是田大头喜欢的,无论抓起哪个,打开一看,田大头准会高兴。大家便说他手气好,他抓的都是大家最爱看最想看的。他替大家抓了,大家便都不抓了。

反正哄他高兴、掏钱,大伙白玩白乐呗。

这伙人和田大头还玩一种抓阄儿,就是每当吃一顿大餐后,该付账时,就抓阄儿。一般的饭钱全由田大头付,吃大餐钱多,抓阄儿合乎情理,也刺激有趣。这个阄儿还是由梅不亏去做。抓这种阄儿的规矩是,只有一个阄儿画着“圈”儿,表示花钱;其余的阄儿都是空白,不花钱。谁抓上画圈儿的阄儿谁掏钱。

每次抓阄儿时也是大伙嚷着叫着让田大头第一个抓。但奇怪的是,不管田大头怎么抓,打开一看,阉儿上边准画着一个墨笔的圈。

既然他抓上了,别人就不抓了,再抓一定全是白纸。

每次田大头抓到画圈的阄儿,都站在那儿傻乎乎地笑,然后晃晃悠悠去柜台付钱。

如果有人跟他客气,争着付款,他都摆摆手笑道:

“应该的,我手气好。”

他付钱,好像理所当然。谁叫他钱多,就该他花钱。吃大头嘛!原来天津卫“吃大头”这句话就是从田大头这儿来的!人家田大头呢,天生厚道,傻吃傻玩,乐乐呵呵,从不计较。

他怎么也不想想:为嘛自己每次抓的阄儿都画着圈儿?为嘛从来没有抓过白纸的阄儿?

他一直这么糊里糊涂、美滋滋地活着。直到父亲去世后,没人给他钱花了,这才知道父亲留给他的,原来不是吃不完用不完的金山银山。钱是有数的,花一点少一点。

他自然不再由着性情往大饭庄好菜馆里跑了。嘴馋了,就去街上的小馆里要几个炒得好的小菜。这一来原先围在他身边混吃混喝的浪荡公子们全瞧不见了,只有梅不亏时不时露个面儿。

这天梅不亏来他家,一直坐到下晌吃饭的时候还不走,明摆是等着田大头拉他到外边吃一顿。直叫田大头坐不住了,站起来对他说:

“南门外新开一个馆子不算大,可是挺实惠,专吃河蟹,实打实七里海的河蟹,现在七八月,顶盖儿肥,你去尝尝鲜吗?”

梅不亏白胖的脸儿笑开了花,他说:“只要陪着您,蝎子都吃。”随后就连蹦带跳跟田大头去了。

一大盘子的粉肚青背的大河蟹,没多少时候,就叫田大头和梅不亏吃得丢盔卸甲,一桌子残皮烂壳。朝这堆东西中间一看,便知哪些是梅不亏吃过的,哪些是田大头吐出来的。梅不亏决不叫一点蟹黄膏脂留在甲壳里,田大头向来连皮带肉一起嚼,嚼过就吐。梅不亏对大头说:

“这银鱼紫蟹可是朝廷的贡品,老佛爷也不舍得还带着肉就吐了。”

两人吃得满腹河鲜,满口蟹香,再加上直沽老酒上了头,美滋滋晕乎乎。梅不亏觉得这个田大头人真的挺好,像一碗白开水,几十年来总一个劲儿,从不和人计较什么,该付钱时准由他付,自己没掏过腰包。想到这儿,他身上不多的一点义气劲儿冒了上来,说:

“今儿的河蟹我请了。”

田大头摇摇手笑着说:“不跟你争,如果你想付,还是得按老规矩,先抓阄儿。”然后一指柜台那边说,“还是你去做阄儿。”

抓阄儿?已经多年没玩过了,现在一提,触动了梅不亏。梅不亏心里边有一点事,虽然这事过去了多年,此刻禁不住还是说出来:

“有个事在我心里,一直弄不明白,我得问问您——就是抓阄儿这事。当年我们一起吃饭,到了该付钱时候,您干嘛非要抓这个阄儿不可?”

“我好喜,好玩呗。”田大头说。

“为嘛每次您都要头一个抓?”

“你们不是叫我头一个抓吗?”田大头说。

“可为嘛每次画圈的阄儿都叫您抓上?您想过没有?”梅不亏说完,两只小眼盯在田大头脸上,认真等着他的回答。

“手气好呗。我娘说过,我打小命就好,手气好。”田大头说,说得挺得意。

显然,梅不亏心里的问号还是没解开。他接着往下问:

“您每次抓上那个画圈的阄儿之后,为嘛不打开看看别的阄儿?”

“看别的阄儿干嘛,一定都是白纸了!”

“每次的阄儿都是我做的。您就不怕我把所有阄儿都画上圈,叫您无论抓上哪个阄儿,都得付钱?”

“你不会。”田大头说完,摆摆手,咧开嘴傻乎乎地笑了。

梅不亏两眼盯着他,疑惑不解。田大头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他为嘛装糊涂?但他今天似乎非要弄明白不可,接着再问:

“您现在不想问问我吗?”

“问你干嘛,那些饭咱早吃过了,钱也早付完了。”

“您就从来没疑惑这事吗?”梅不亏已经是在逼问了。现在就差自己把实情说出来。

“疑惑个嘛呢。你们不就是叫我请吃个饭吗?抓阄儿不就是为了一乐吗?不抓阄儿我也一样掏钱——”田大头沉吟一下,说了一句很特别的话,“叫别人掏钱,我过意不去。”

这句话叫梅不亏怔住。

如今,田大头这样的人没有了。这样大头的人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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