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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充和:一生爱好是天然

2023-05-30墨妙

阅读(书香天地) 2023年4期
关键词:张充卞之琳昆曲

墨妙

张充和(1914—2015),出身于书香门第,曾祖父张树声为晚清高官,父亲张冀牖是民国时的开明教育家,与蔡元培是好友,在苏州创办了乐益女中,倡导新式教育,曾延聘张闻天、侯绍裘、匡亚明等任教。张充和擅长书法、昆曲、诗词,被誉为“民国闺秀”“最后的才女”。张充和有兄弟姐妹十人,她有三个姐姐,叶圣陶说过,谁娶了张家四姐妹,一辈子都会幸福的。此言诚哉!大姐张元和嫁给了昆曲名家顾传玠,二姐张允和的夫君是文字学家周有光,三姐张兆和是沈从文的夫人。

抗战期间,张充和与沈从文、张兆和一家流寓昆明,供职于教育部,编纂教科书。朱自清选散文,沈从文选小说,张充和选散曲。

为研习书法,张充和做了沈尹默的入室弟子。她对中国传统文化艺术浸染颇深,造诣亦高。沈尹默曾以“明人学晋字”来评价她的书法。她长于昆曲,通音律,能度曲,工诗词。一生临池不辍,隶、草、行、楷皆擅,偶涉丹青。绘画虽不曾师从名家,但信手寄情的小品,亦别有非凡的韵致。岁月沧桑,随着张充和在102岁高龄时魂归道山,过往风采皆成历史。

一生清雅,自成高格

张充和出生时是1914年,由于已是家中的第四個女孩了,因此她的到来并没有给这个大家庭带来太多欢喜。年长的叔祖母体恤她母亲陆英的辛苦,主动提出抱养张充和,于是,只有八个月大的张充和便被叔祖母带回了安徽合肥祖宅张公馆。

儿时的张充和生活在合肥老家旧时宅院里,窗外是百年梧桐,桌上是陈年古墨,日影斜斜的午后,她临着老师给她亲自拓来的《颜勤礼碑》,一笔是一笔。叔祖母李识修是李鸿章的侄女,是很有见识的大家闺秀。她曾经为张充和请过一个先生,但那位先生科举气太重,爱教张充和骈文之类,她觉得不满,后来不惜花重金为张充和延请吴昌硕的高足、考古学家朱谟钦为塾师,同时还另请举人左先生专教吟诗填词。

儿时的张充和就这样生活在一个独立且封闭的大宅院里,每日都起早上学,往书房走去,掀开帘子,便是先生在等。而她每天上课学习的房间就是张家的私塾课堂了,楼上还储藏着叔祖父留下的大批古籍。门前有两棵高大的百岁梧桐,后院是芭蕉。

朱谟钦先生虽不是张充和的第一位老师,但最是不辞辛苦。他专门为张充和写了一本关于同音异义的书,教她点句。《颜勤礼碑》出土不久,他就亲自去把新拓的拓片一条一条剪出来,做成字帖,让张充和临摹第一手最清晰的拓片。

当苏州的三个姐姐在接触数学、几何、英文、政治、美术等课程的时候,张充和仍在闺中学习如何为古文断句,如何临摹各种古老碑帖,如何读准一首诗词的音律,也随叔祖母学习如何吹奏笛箫。14岁那年,合肥的上空出现飞机时,她竟然以为那是巨大的风筝。从9岁到16岁,张充和在张家老宅的时光显然是孤独而快乐的。

叔祖母去世前修改了遗嘱,把土地划到了张充和名下,把多份契据交到了她手里。叔祖母给了张充和物质的保障,但她还觉得不够。她希望张充和能以一种高贵的信仰去生活。弥留之际,叔祖母让张充和背诵《史记》给她听,直到断气。

叔祖母走了,老师也去世了,再也没有人让她背书、教她习字了,张充和的心里像是空了一块,大病了一场。她重回苏州张家归宗时,已经是17岁的少女了,不过几个姐姐都很喜欢她,觉得她可爱又博学多识。她们常常结伴郊游、骑自行车、赛球。但相处时,偶尔也会生出陌生感。在回家以前,张充和几乎没有读过白话文,也不知道姐姐们谈论的文化运动,哪位时髦人物是哪位先生。

苏州的九如巷,是张充和的第二个家。父亲办的新学乐益女中,是她的第二重学识系统。张宅与学校只隔了一道墙,由一道月洞门进出。从月洞门里走出去,就像走进了新的世界。张充和说,自己总在新世界与旧世界之间徘徊,往新世界的步伐有点勉强,往旧世界走,却极其自然。

对于习惯了一个人在书卷里徜徉,在自己的影子里踱步的张充和来说,乐益女中太新潮了,在她看来很多东西是嘈杂与喧嚣的。于是,她常常在线装书、荒废的池阁、断碣残碑中找朋友。张充和说,它们会比这个世界中的朋友叫我懂得更多的东西。

21岁这年,张充和以语文满分、数学零分的成绩被北大国文系破格录取,系主任是胡适,钱穆、俞平伯、闻一多都是她的老师。但张充和对学校之外的世界更感兴趣,北大旁边的清华,有位专业昆曲老师开课,她经常前往聆听。或许张充和一直与大学和主流无缘,两年后她得了肺结核,回到苏州休养。

而这一次,她依然幸运。休养期间,她沉浸在昆曲中。因为姐姐元和与父亲都是戏迷,因而教导她的全是昆曲名流。有北方旦角韩世昌,更有传字辈的名角沈传芷、张传芳。

日久天长的学习,张充和也站上了舞台。沈从文称赞她:“昆曲行当,应以张四小姐为首屈一指。” 张充和一生对昆曲如同写字一样,爱不释手。她在上海的舞台唱过,也在苏州拙政园唱过,英姿飒爽,引得无数人追捧。

抗战爆发后,张充和与当时中国许多文人知识分子一样,前往西南昆明,后来又转至重庆。那几年,朋友们都在一起,战争没有阻挡他们办文化沙龙,作诗,唱曲,写字。张充和还与沈从文、朱自清一同参与了教科书的编撰,也继续着古典音乐和昆曲曲谱的研究。

逃难的日子穿过大半个中国的江河,但张充和仍然带着她的笔墨碑帖。在昆明,张充和在租住的云龙庵里,用两只空油桶临时搭了一个长案,平时写字就坐在蒲团上,而旁边就是防空洞。在重庆和成都,敌军飞机到达时常常拉空袭警报,张充和就在防空洞旁写小楷。少年时写字,有人磨墨,所以爱写大字。抗战时艰苦,她便自己磨墨,小字不费墨,这一时期小字写得最多。

逃难的日子虽然每天都是命悬一线,但张充和的眼里皆是美好。她说:“在我窗前有一条小路通山下,下边便是靛花巷,是中央研究院史语所研究地。时而有人由灌木丛中走上来,傅斯年、李济之、罗常培或来吃饭,或来聊天。院中那只大公鸡是金岳霖寄养的,一到拉空袭警报时,别人都出城疏散,他却进城来抱他的大公鸡。”

你过来一阵子,

我想念一辈子

在西南逃亡的岁月里,正值华年的张充和尚待字闺中,因此不乏很多追求者。其中最有名的就是诗人卞之琳。相传那首知名的“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就是卞之琳为张充和所作。

卞之琳是沈从文的好友,那时张充和正住在姐夫沈从文家里,两人得以相识。于张充和,只是多了一个如水之交的朋友,而于卞之琳,却多了一个终生倾慕的女神。卞之琳苦恋张充和,几乎成为当时文学圈里公开的秘密。他持之以恒地给她写信,甚至在张充和出嫁后去了美国,仍孜孜不倦。他苦心收集张充和的文字,在张充和不知情的情况下,送到香港去出版。卞之琳追求张充和长达十年之久,直到45岁才黯然结婚,对张充和的爱恋,持续了大半生。

可是多年后,与朋友兼学生苏炜谈到这段“苦恋”时,张充和却说:“这完全是一个无中生有的故事。我完全没有和他恋爱过,所以谈不上苦与不苦。”

卞之琳精心写给张充和的那些信可能有上百封,但张充和看过就丢了,从来没有回过。张充和以为这样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可卞之琳还是坚持不懈地给她写信。当苏炜问到,你为什么不跟他说清楚呢?张充和回答说:“他从来没有说请客,我怎么能说不来。”

在張充和的印象里,卞之琳的性格不开朗,有些收敛,又很敏感。之所以传出苦恋的传言,可能是因为当事人表白和拒绝的方式都太委婉了。但更重要的是,卞之琳不仅不是张充和喜欢的类型,他的才华也打动不了张充和。

卞之琳当时是以新诗闻名诗坛的,可张充和认为他的诗歌“缺乏深度”,人也“不够深沉”。由于教育背景和审美追求的差异,在旧学中浸染一生的张充和可能对“明月装饰了你的梦”实在欣赏不了。

抗战结束后,35岁的张充和在北平遇见了一生的伴侣傅汉思。傅汉思是德裔美国籍犹太人,当时在北大教授西班牙语,十分喜欢中国传统文化,常与三姐夫沈从文往来。张充和借住在三姐家中的那段日子,与傅汉思常打照面。一年后两人结婚时,北平已是炮火连天。

情归中华传统文化

1949年1月,张充和与丈夫傅汉思携带几件随身衣物、一方古砚、一盒古墨和几支毛笔就匆匆离开了北京。正是这随身的几件文房,构筑了张充和在大洋彼岸十年如一日的精神岁月。

到了美国以后,每天事情很多,一日三餐、照看孩子、种菜种花、整顿园子、学校教课,一天里只觉得时间不足够。于是张充和会很早起身,腾挪出完全属于自己的一两个小时,磨墨写字、写信、听昆曲。有时写着写着,孩子醒了,或者纸尽了,就停笔了。

张充和说,在和傅汉思相伴的五十余年中,除了寻常日子里的扶持与照料,两人更多时候是一桌两头做事。傅汉思给学生准备中国古代诗词的课,张充和会帮助他找资料。

张充和有时画了画,不满意了便扔进纸篓,傅汉思会去拾回来,默默收好。张充和在各大学里演出昆曲,傅汉思会为她的演出作解说,也为演出的情况细细地做记录,一丝不苟。

每次提到傅汉思,张充和总说:“他的朋友多,人缘好,从来就没有什么复杂心思,你欺负他,他也不知道,我就常常欺负他……他性子慢,我性子快。他一慢,我就急。俩人倒也没吵过什么架。可是说来也怪了,他性子慢,可比我的事情做得多;我性子比他快,可做的事情反而比他少,你说怪不怪?他不爱说话,闷头闷脑地做事。他对中国历史比我还熟,文章写得很多,做出的事情,一件就是一件地摆在那里,让我不得不服气。”

张充和喜欢与“悬”有关的艺术形式。书法家写字时需轻悬手腕,掌虚指实。昆曲也同样如此。她觉得,舞台上最难的,在于将没有演出来的东西展露无遗,好比制造戏剧张力不必通过煽情对话,含蓄才是要义。

在美国,张充和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东亚图书馆工作,后来因傅汉思被耶鲁大学东亚系聘为教授,张充和也转至耶鲁大学美术学院讲授中国书法,直至1985年退休。在耶鲁大学,历史学家余英时与张充和做了10年的同事,他回忆说,张充和在耶鲁艺术学院传授书法深得师生的敬爱。除了书法,张充和曾长期担任美国昆曲学会顾问,组织演出,推广中国戏曲。

余英时曾对张充和的艺术成就有过非常精彩的点评:

张充和何以竟能在中国古典艺术世界中达到沈尹默先生所说的“无所不能”的造境?

这必须从她早年所受的特殊教育谈起。她自童年时期起便走进了古典的精神世界,其中有经、史、诗、文,有书、画,也有戏曲和音乐。换句话说,她基本是传统私塾出身,在考进北大以前,几乎没有接触过现代化的教育。进入20世纪以后,只有极少数世家—所谓“书香门第”—才能给子女提供这种古典式的训练。

儒家主导下的古典教育一向以人为中心。为了使人的品质不断改进,精神境界逐步提升,古典教育同时拥抱似相反而实相成的两大原则:即一方面尽量扩大知识的范围,另一方面则力求打通知识世界的千万门户,取得一种“统之有宗,会之有元”的整体理解。唯有如此,人与学、知与行合一的理想才有真正实现的可能。……综合儒、道两家的看法,其基本观点也许应该概括为“以通驭专”。

由于张充和早年是在这一古典教育的熏陶之下成长起来的,她在不知不觉中便体现了“以通驭专”的精神。她在古典艺术的领域内“无所不能”,无施不可,是因为她不肯局促于偏隅,仅以专攻一艺自限。

张充和早在七十三年前便已于古典艺术探骊得珠了。她品评张大千的几句话,用在她自己后来的作品中也未尝不大端吻合,尤其是最后一语—“有古人尤其有自己。”我(指余英时)曾强夺她所橅(摹写)苏东坡《寒食帖》,悬于壁上,朝夕观赏。这幅字妙得东坡之神而充和本人的风格一望即知。

张充和最喜欢的一张照片是1940年,27岁的她在云龙庵躲避战争,那时的她风华正茂,虽然身逢乱世,但能写字、读书、作画、唱曲,日子也不觉愁苦。正如她当时所作的诗:“酒阑琴罢漫思家,小坐蒲团听落花。一曲潇湘云水过,见龙新水宝红茶。”而这般清雅的生活、诗意的文人精神,贯穿了她的一生。

张充和师承名家,一生辗转,勇于探索。当人们忙着赶超时尚、追逐潮流,她仍不紧不慢地退回到中国古典文化和传统中去,坚守属于自己的气韵,默默地传承着最正宗的传统文化和文人精神。

2015年6月18日,一个远去的时代正缓缓地收拢起最后一片优雅高贵的羽毛,张充和以102岁高龄离开了她深爱的传统艺术。

(摘编自《墨池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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