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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海棠

2023-05-30王永坤

今古传奇·单月号 2023年3期
关键词:铁头海棠

王永坤

名班曰义成,台柱有绝活;曲罢善才服,妆成秋娘妒;

老班主临终择婿,丑生承衣钵;醉海棠心有所属,私奔离戏班;

师弟好色,连累师兄叛死刑;义妹情真,舍身下嫁救情郎;

伉俪归班顶台,将军慕名邀戏;戏子舞台申冤,恶霸各领其罪!

豫东调是河南梆子戏的一个流派,起源于明末,以归德府为中心,滥觞于豫东、皖北、鲁西南一带。

清末民初,最红的豫东调戏班子当数义成班,班主唐兰田文武兼备,最拿手的“毯子功”(大翻身)绝活名扬一时,翻起跟斗来长靠裾片飘逸如飞,靠肩上的彩旗猎猎作声,赢得台下叫好声如雷。更绝的是,其他武生在翻跟斗时,那大而沉重的璎珞盔帽总难免抖落在地,只有唐兰田可以一口气翻上几十个跟斗,那盔帽仍如铁箍一样紧紧地套在头上,人送外号“唐铁头”,其功夫也被称为“铁头神功”。

除了唐铁头的绝世武功,班子里近年来崛起了四根台柱子!

第一根台柱子便是唐铁头的独生女儿唐小棠。唐小棠生得眉目如画,吹拉弹唱样样精,举手投足都是戏。当时豫东调各戏班子中的旦角都是男扮女装,唐铁头脑筋却不守旧,爽性把六岁的女儿送交老友、男扮女装唱旦角最好的“花公鸡”张春兰门下学艺。十年后,亭亭玉立的唐小棠学艺归来,初次登台便一炮而红,她扮相俊丽,嗓音清亮,台步风流,体态婀娜多姿如风舞海棠,便有好事之徒美其名曰“醉海棠”,甚至编出两句顺口溜:“有钱不买粮,要看醉海棠。”唐铁头顺水推舟,就把“醉海棠”作了女儿的艺名。

第二根和第三根台柱子是唐铁头的两个徒弟陈玉祥和杨玉生。

大徒弟陈玉祥小时候出过天花,一張麻脸,淡眉细眼,可妙就妙在经过一番油彩涂抹之后,他竟然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扮相格外俊朗,加之身材高挑若玉树临风,且天生一副好嗓子,音质掺了铜、化了磁一般,高而不亢、阔而不疏,如金石之声回荡绝岩峭壁,又似玉磬之音浮绕林梢树杪,从天黑唱到天亮,气韵不衰,人们誉之为“推倒山”。

二徒弟杨玉生比陈玉祥小一岁,细高挑个子,白净脸,剑眉杏眼,鼻直口小,极是俊俏,而台上的扮相反而远不如本人。因此,杨玉生多为淡妆上场,甚至素面朝天。由于杨玉生身子骨较弱,也不如陈玉祥能吃苦,唐铁头便为他讨了个巧,专演那“冷面寒枪俏罗成”,一招鲜,吃遍天,倒也赢得了“小罗成”的美名。

第四根台柱子则是唐铁头的干女儿唐小蓉。

有一年,义成班在刘家寨为刘八老爷新纳的小妾石榴红唱寿戏,伺候石榴红的一个十岁的小丫环因为看戏入了迷,失手打碎了一个宜兴紫金砂茶壶。石榴红勃然大怒,当即扬起刘八老爷的龙头拐杖把这小丫环一顿暴打,直打得昏死过去,又喝令仆人将她拖下去沉塘!台上的陈玉祥看不过去,走下台为那小丫环求情。石榴红恼恨陈玉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眼珠子一转,说只要“推倒山”陈玉祥肯为她单唱全天的连轴大戏,不仅可以饶那小丫环一死,而且义成班可以领走她。陈玉祥一咬牙答应下来,果真唱了整整一天的大戏,直累得口吐鲜血,差点儿坏了嗓子!

陈玉祥一个单身汉,拉扯着一个女娃娃生活不是个事,唐铁头爽性认这小丫环为干女儿,并顺着唐小棠的名字给她起名唐小蓉,养在戏班。既然成了戏班子的人,就不能吃闲饭,唐小蓉格外勤快,先是看管戏服行头、烧水煮饭,杂耍活几乎被她包圆了,又跟着陈玉祥学唱戏、练功夫,撕腿、板腰、拿顶,一招一式,倒也有板有眼,很快登台入场。她唱腔纯,音色美,尤其擅长唱苦情戏,边哭边唱,哀怨缠绵、凄切深情,感动台上台下,很快成了声名直追醉海棠的闺门旦。豫东周边三省八府的戏迷们传出一句顺口溜:“醉海棠舞得好,陈玉祥唱得好,杨玉生长得好,唐小蓉哭得好。”有了这“四大好”,义成班不红也难!

自幼同门学戏的陈玉祥和杨玉生,本来情同手足,但自从和师妹醉海棠同台唱戏以后,青春年少的三人关系变得微妙了。尽管台上的陈玉祥和醉海棠配起戏来珠联璧合,可面对娇美的醉海棠,木讷嘴笨的陈玉祥下台后不知怎么和她说话,倒是极少能同醉海棠配戏的杨玉生整日围着她转来转去,买个簪子送个珠花什么的,“棠妹长、棠妹短”,逗得醉海棠笑个不停。

这两年,醉海棠盛名之下,求婚者众多,其中不乏阔少爷公子哥,但唐铁头心中自有主张:婚姻大事讲究门当户对,自己只是个唱戏的,豪门富户攀不得,且戏班子几十口人,唱一日戏便有一日的饭吃,若女儿外嫁,这人心不就散了吗?要找女婿,就只能从自家戏班里找!况且自己一天天老去,多年唱戏扯喉咙,积下了肺痨病根,已近油尽灯枯,班主这个位子总要传下去。传给谁呢?醉海棠毕竟是一个女儿家,柔弱的肩头在如今的乱世中扛不住这杆大旗!因此,为女儿选夫婿,也是选未来的班主。而在戏班里,与女儿年岁相当的莫过于陈玉祥和杨玉生两个徒弟了。

将两个徒弟比较来比较去,唐铁头终于拿定了主意:陈玉祥才是自己的如意快婿!觑了个机会,唐铁头拐弯抹角将自己的心思透给了女儿,最后劝道:“棠儿,人不可貌相,玉祥他人丑心善,跟了他,不会让你受委屈的,爹唱了一辈子戏,这双眼睛还是有水的。”

醉海棠岂不知父亲的苦心?她沉默半晌道:“爹,我听您的。只是待我看惯了玉祥哥的那张脸,再订婚吧。”唐铁头欣慰不已,又提醒女儿道:“既然如此,你以后少和玉生黏糊,免得外人说闲话。”

醉海棠自然听得出爹爹的言下之意,声音低低地道:“爹,我只不过没戏唱的时候和玉生斗个嘴取乐罢了。”唐铁头心头涣然冰释:女儿不糊涂呢!

确实,唐铁头对女儿有点儿误解。醉海棠同杨玉生说说笑笑,只不过觉得他说话有趣,唱戏之余可以解个闷而已,而杨玉生生性轻浮,每到大户人家唱堂会时,他的一双眼珠子总滴溜溜在那些娇滴滴的小姐和俏丫环身上打转,令人很是不快。而对陈玉祥,她戏台上很欣赏,但戏罢卸妆后的那张大麻脸,实在有碍观瞻!

一段时间之后,果然如同唐铁头预想的那样,醉海棠与陈玉祥的话越来越多,杨玉生看在眼里,急在心头,急不可耐地暗中对醉海棠几番言语撩拨,反倒引起了醉海棠的反感,疏而远之。

这年初夏,直皖战争爆发,为躲避战乱,义成班来到了驻马店唱戏。适逢直系军阀吴佩孚打了个胜仗,驻军在此的吴佩孚的第16混成旅旅长、著名的基督将军冯玉祥心中高兴,招来义成班演唱武生戏《赵家楼》。这出戏本是唐铁头的拿手好戏,可这一回,他却让陈玉祥唱主角华云龙。

戏班众人都捏了一把汗:这华云龙一上场要来上十几个脚跟跳高一尺的“虎跳”动作,难度很大,脚跟稍低,那大罗帽便要落地!冯将军喜欢听豫东调是出了名的,也挺内行,只怕糊弄不了他!

唐铁头气定神闲,抱着个大茶壶喝茶水。只见陈玉祥上了场后,一连十几个“虎跳”耍下来,头上的大罗帽纹丝不动,赢得冯玉祥和部下们连声喝彩。众人这才明白,原来班主已经将铁头神功传授给陈玉祥了!

对陈玉祥的为人和品德,众人一向挺佩服,暗叹唐铁头眼光不俗,戏班后继有人。而最高兴的莫过于唐小蓉了,只有杨玉生脸色阴沉得像落雨前的乌云。

听罢戏,冯玉祥又单独见了“华云龙”,得知他的本名叫陈玉祥,口无遮拦的冯玉祥猛一拍他的肩膀,哈哈大笑道:“我叫这名字在先,是你哥呢。小老弟,你以后有了什么难处,来找老哥我!”

不久,战乱初定,义成班回到归德府,却不料因为此次在驻马店为冯玉祥唱戏得罪了归德镇守使宝德全。

这宝德全本是个破落的蒙古王爷,天性凶狠蛮横,是直系军阀、河南都督赵倜的亲信,成了坐镇豫东的大吏。宝德全对临近驻兵的冯玉祥很是忌惮,听说义成班居然为冯玉祥唱戏,勃然大怒,当即捏造了个“唱粉戏有伤风化”的罪名,把唐铁头抓进了大牢。多亏了一个名叫冯易山的公子哥上下奔走打点,救唐铁头出了大狱。

这冯易山何许人也,竟然能说动宝德全放人?原来,他出身于苏北古黄的名家大户,祖上数代为官,父亲冯老爷子曾在北京做过参议员,与直系军阀的顶尖人物冯国璋有交情,还认了本家。不看僧面看佛面,宝德全这才答应放唐铁头一马。

冯易山又为何要竭力搭救唐铁头呢?说来话长。

这冯易山并非一般的纨绔子弟,自幼勤奋读书,年方十八便考取了上海著名的圣约翰大学西洋文学院,专门学习西洋戏剧文学。临毕业的那年暑假,他原准备奔赴京城,在京剧界一展身手,适逢父亲大宴宾客,请来义成班唱大戏助兴。一看之下,冯易山震惊了:万不料在自己的家乡,竟也有如此精彩绝伦的地方戏曲,若是加以改造,定会像京剧那样大放异彩,走上世界舞台!为了深入研究豫东调,他主动拜会唐铁头并提出加入戏班子的要求。但唐铁头当时囿于成见,对一个富家少爷要做戏子感到不可思议,便婉拒了他。

出了牢房后,唐铁头对冯易山千恩万谢,但冯易山却连连拱手,再一次向他提出加入义成班的要求。这下,唐铁头不好意思拒绝了。只是戏班子中的人各有角色。冯公子既不会唱戏,也不会敲锣打鼓,能干什么呢?冯易山自信满满地说他会编剧!

不久后,义成班排演了冯易山执笔编写的两个新戏,大获成功。冯易山趁热打铁,又建议唐铁头改变流动戏班的演出方式,固定舞台卖票唱戏,免去风餐露宿之苦。唐铁头更是动心,只是苦于囊中羞涩,唉声叹气。

冯易山去了趟老家,回来后自掏腰包,盘下了位于归德府大隅首南路的一座茶楼,改作戏楼,起名“开明戏楼”。在冯易山的安排和指导下,义成班入驻开明戏楼,实行舞台分化管理,前台负责管理剧院内的各种杂务,后台主要负责演出方面的事务,而唐铁头他们则在舞台上安心唱戏,很快红遍了归德府。

才华横溢的冯易山以其与戏班众人迥乎不同的才子气质和书卷气息,打动了一个人的芳心——她就是醉海棠!而冯易山出于研究豫东调唱腔艺术的角度,为她量身定做了一出反映新女性觉醒、争取婚姻自由的新戏《梨花泪》,反响极好,醉海棠之名响遍了中州。才子佳人就像磁石一般互相吸引,醉海棠对陈玉祥刚刚产生的一丝好感,在冯易山面前若蛛丝般一拂而去了,且她投向冯易山的目光火辣炽热,本就思想新潮的冯易山迎向她的目光也热烈如火。

对于醉海棠的渐行渐远,陈玉祥心中憋屈而痛苦,杨玉生却乐观其成: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说不定自己还有机会!

自然,这一切都瞒不过戏班众人。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而如今,陈玉祥、杨玉生、冯易山三个小生,围绕着醉海棠这个俏花旦,更是一台好戏,只是不知道这出戏是喜剧还是悲剧!

唐铁头心里更是明镜似的。他唱了一辈子戏,翻了一辈子跟头,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没有经历过?对发生在自己眼皮底下的这出“戏”,他自有处置之道。他近来病情愈发沉重,自感时日无多。筹谋再三,唐铁头决定唱一出戏。

这一日,唐铁头约上冯易山,并带上陈玉祥、杨玉生两个徒弟,要他们陪自己游览张王庙。

张王庙位于归德城南门外,庙中供奉的是唐朝“安史之乱”时坚守睢阳城的张巡、许远诸多将士。此庙本是三进三出,主殿配庑俱有,巍峨高大,但遭逢战乱,年久失修,已是破败不堪,香客罕至。

一座废庙有什么好游览的?三人很是纳闷。

几个人走进空无一人的大殿,面对烟熏火燎、污渍斑斑的张巡塑像,唐铁头先让道士点燃三炷香,然后郑重其事地对陈玉祥和杨玉生两个徒弟道:“咱们梨园行里的老祖便是被称为老郎神的唐明皇。按照老规矩,咱们应该到周家口的老郎庙里去祭拜,可如今天下大乱,去不了周家口,今天咱们且把唐明皇的忠臣张王爷当作老郎神来祭拜。”言毕,即面对神像行三跪九叩大礼。陈玉祥和杨玉生忙在他后面亦步亦趋。

馮易山一怔,并没有跟着跪下去,只是对着神像长揖一躬,显得很尴尬!

拜过神像,唐铁头一声长叹:“蚕老自死,我时日无多了!今天面对祖师爷,我要把后事交代一下……”

向来不打听更不参与义成班内部事务的冯易山连忙识趣地说:“唐班主,我先到殿外等候……”

唐铁头却一把把他扯住,极是诚恳而又客气地道:“冯先生,我正要让你做个证见人呢!”

冯易山越发尴尬,只得干站着。

“玉祥啊,将来我不在了,按照咱们义成班师祖定下的传长不传幼规矩,你是师兄,玉生是师弟,班子的大旗该你来扛!”唐铁头开门见山,一脸郑重,“今天面对祖师爷的神像,你要发誓,今后无论日子多么艰难,你都要善待义成班这帮兄弟姐妹,千万不能散了班子——生逢乱世,咱们唱戏的人散了班就是死路一条啊!”

面对师傅的重托,陈玉祥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再次虔诚地跪倒在神像面前。

自从师傅将“铁头神功”传给师兄之后,杨玉生对师兄接任班主的大位早有预期,但此时此刻仍满心不是滋味,竭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却见师傅掏出一个砖头厚的书卷,转头对他道:“玉生,这是咱们义成班的工尺谱,上百个戏本子的曲调字调和工调都在上面记着呢!你好好保管着,辅佐玉祥!”

拥有了戏班子的工尺谱,相当于做了二班头,杨玉生心里一阵激动,连忙跪下来,对着神像和师傅一番叩拜。

“玉生啊,你头腦灵活,待人接物有一套,这一点玉祥比不上你。希望你俩以后兄弟同心,把我们义成班办得更红火。不过,我也对你提个醒——咱们唱戏的男人,一定要在女色面前把持住自己,万万不可犯色戒!”唐铁头又语重心长地叮嘱,直说得杨玉生面红耳赤,额头上沁出热汗来。

交代完毕,唐铁头整整衣襟出了正殿,三人也跟着出来,以为要回去了,不料唐铁头却又指着西面的配殿说:“等一下,这间殿我们也去祭拜祭拜。”

西配殿里供奉的是张巡那个被献给守城士兵吃掉的侍妾,姓霍。人们在这间配殿里为她塑了像,尊称为霍娘娘殿,只是时间一长,以讹传讹,传成了“红娘娘殿”,便有求婚配的青春男女前来许愿,据说还颇灵验。冯易山三人更是诧异——几个大男人来祭拜这拉纤说媒的红娘干什么?

只有唐铁头不紧不慢地啜着道士奉上的香茶。不大一会儿,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和女子对话的声音,竟然是醉海棠被唐小蓉推推搡搡地走进殿来!

唐铁头呵呵一笑,说:“今天呢,是个好日子,我要为棠儿和玉祥订婚!就让红娘娘和冯先生为媒,玉生和小蓉作证——也算是三媒六证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对陈玉祥来说,今天是双喜临门,他简直喜晕了!醉海棠和冯易山却蒙了,两人面面相觑,一时回不过神来。显然,唐铁头已经暗中把今日要为醉海棠和陈玉祥订婚的话透给了唐小蓉,让唐小蓉极力撺掇醉海棠前来游玩。唐小蓉把陈玉祥当成亲哥哥,早盼着玉祥哥能娶娇美的师姐当嫂子,岂有不答应之理?

蒙在鼓里的醉海棠转身就要走,却被唐小蓉笑嘻嘻地紧紧地扯住了,直把她推到陈玉祥的身旁。

心情最微妙的当数杨玉生。他几次三番撩拨醉海棠不成,心中恼恨万分,却又见醉海棠移情别恋冯易山,不由又对冯易山顿生醋意。如今见师傅要把醉海棠许配给陈玉祥,他听后心中反倒充满了莫名的快意:哼,你醉海棠看不上我,一心想攀高枝嫁个少爷,没想到师傅还是要把你嫁给一个麻脸丑鬼,这报应来得好快!再者,杨玉生近来对醉海棠心灰意冷之下却蓦然发现班子里还有一个小美人——唐小蓉。年方十八妙龄的唐小蓉出落得娉娉婷婷,柳眉杏眼,粉面含春,清秀娇美丝毫不亚于醉海棠。于是,杨玉生便把追求的目标转移到了唐小蓉的身上,整日围绕着唐小蓉做“功夫”,千方百计讨她的欢心,只是唐小蓉太青涩,对他的柔情蜜意浑然不懂。

见冯易山犹自发愣,唐铁头一脸诚意地邀请道:“冯先生,小女和玉祥大婚之日,老朽想请你当证婚人哩!”

冯易山尴尬万分,结结巴巴地推辞道:“唐……唐班主,我太……太年轻,恐怕不合适……”

唐铁头呵呵一笑,道:“冯先生,你是名扬中州的大才子,由你为玉祥和小女证婚,再合适不过,小老儿我更是感到脸面上有光呢。你就别谦虚了!”一番半开玩笑却又掏心掏肺的话,说得冯易山哑口无言。

此时,终于醒过神来的醉海棠方才明白被父亲算计了!这段日子,因为自己的婚事,她与父亲没少吵嘴,得到的却是唐铁头严厉的呵斥。醉海棠不由得萌生了与冯易山私奔的念头,只是还没来得及将心事告诉冯易山,如今突遭父亲庙中逼婚,还要让冯易山当证婚人——这么一出釜底抽薪的“戏”,醉海棠岂肯甘心?她见冯易山犹豫,便顾不了那么多,接过爹爹的话茬,定定地望着冯易山,话中有话地道:“冯先生,我爹说得不错。你是在大上海的大学堂里喝过洋墨水的人,今天当着红娘娘和大伙的面,你实话实说——我和玉祥哥订婚,合不合适?我记得你曾说过,京剧名角杨月楼与商户千金韦阿宝突破良贱不婚的陋俗,私定终身,令人敬佩……”

这话不啻石破天惊!唐铁头哪里听不出醉海棠的弦外之音,立马截断她的话,半呵斥半嗔怪地道:“此言差矣!婚姻大事,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可私定终身?就拿杨月楼和韦阿宝来说,在我们梨园可是人人皆知,但两人不也是没有好结局吗?一场惊天官司打下来,韦阿宝仍然嫁给了商人表哥,杨月楼差点儿命丧狱中!”随又转头对冯易山一脸谦恭地道,“冯先生,我这小女不懂道理,您可是懂大是大非的人啊,万不可与她一般见识!鱼找鱼虾找虾,王八找个鳖亲家。冯先生您莫笑,这话粗但理不糙呢,婚姻大事,讲究个门当户对。实不相瞒,这两年多亏了冯先生提携,棠儿走红了,便有不少豪门大户的公子哥儿上门求婚,可小老儿说什么也不答应!那些公子哥儿家中都有一妻三妾的,咱们这种下九流之人进了门,岂不是要一辈子受欺负吗?冯先生,又比如您,是有大学问的富贵人,自然也要与大户人家的小姐成婚吧?我听说您在老家已订下了一门亲,您的未婚妻是省城周参议的千金,正在女子师范读书呢!恭喜恭喜……”

一听冯易山在家中已经有了未婚妻,醉海棠顿时愣住了,用疑惑的眼神向冯易山望去。冯易山额上冷汗淋漓:自己幼年时确实与那周小姐有父母定下的婚约,可上个月自己已给周小姐去了一封希望解除婚约的信,只是对醉海棠还没有来得及细说,没想到唐铁头好厉害,不知道啥时候把自己查了个底朝天!他飞快地瞥了醉海棠一眼,羞惭地低下了头。

醉海棠向冯易山投来幽怨的眼神,终于不语了。

唐铁头捋须大笑,在他的目示下,杨玉生和唐小蓉扶着陈玉祥和醉海棠向红娘娘磕头……

只说醉海棠在爹爹的压力下与陈玉祥订了婚,毕竟心不甘、情不愿。有一回唱《梁祝》,她在台上与陈玉祥配戏,一个扮演祝英台,一个扮演梁山伯。唱至“楼台会”一折,祝英台被父亲逼着与马文才订婚,顿时触发了醉海棠的心事,泣如雨下唱道:“我与你水面成双留丽影,我与你堂前作对拜观音,岂知好事成虚话,棒打鸳鸯两路分,爹爹许了陈家的婚,心已碎,意难伸,尚有何言对故人……”

醉海棠唱得声情并茂,台下听众的掌声及喝彩声如雷。陈玉祥听了却一怔:棠妹把“马”改成了“陈”,借题发挥,含义自明!

戏罢卸了妆,陈玉祥思之再三,鼓足勇气找到了唐铁头,吞吞吐吐说要退婚,成全醉海棠和冯易山。唐铁头气得将茶壶一顿,说:“怎么?你不喜欢棠儿?”

“喜……喜欢。可是……”

“可是什么,你喜欢棠儿不就得了?还是那句话——我的女儿我作主。棠儿她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不要胡思乱想了。”唐铁头斩钉截铁地道,又一声长叹,“我要你发誓,永远善待棠儿!唉,棠儿她娘走得早,全怪我对她太娇惯,以后,她若是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要多担待……”说着说着,唐铁头忍不住老泪纵横。

陈玉祥眼眶一热,手按胸口,一字一顿道:“师傅,我发誓,永远善待棠妹!”

唐铁头含泪笑了,道:“这才是好男儿嘛!既然如此,你们的婚事还是早办为好,免得夜长梦多。择日不如撞日,一个月后的七夕节就是你们的大喜日子!”

只说到了七夕节,开明戏楼张贴出大红海报,宣布封箱一天,为陈玉祥和醉海棠举办盛大婚礼。唐铁头强支病体,在徒子徒孙的簇拥下站在门口迎接八方来宾。冯易山目送身穿大红吉服、蒙着红盖头的新娘子和新郎陈玉祥拜天地、入洞房,他的脸上虽然挂着笑,但比哭还难看!

繁琐的婚礼程序结束以后,陈玉祥又陪着岳父应酬答谢喝喜酒的几十桌来宾,直到夜深人静,方才拖着疲惫的身子进了洞房。入得内室,只见罩子灯下,一身大红吉服的醉海棠仄身坐在拔步床的一侧,低着头珠泪频抛。陈玉祥叹了口气,坐在了对面的桌前,恰见明亮的灯光下,拔步床正面的两根床顶柱上的一副喜联:玉镜人间传合璧,银河天上渡双星。顿时,一阵阵苦涩在他心里泛起:今夕天上的牛郎会织女,而人间的自己和棠妹却咫尺天涯!

半个月前,冯易山终于接到了周小姐同意退婚的信,便拿给醉海棠看了,两人顿时重燃鸳鸯梦!他俩深知唐铁头的心比铁还硬,便孤注一掷,决定在陈玉祥的身上赌一把——自幼一块儿长大的醉海棠太了解陈玉祥这个师兄了,他心地善良,会成全他们的!

他们找到正在化妆间独自卸妆的陈玉祥,双双下跪,希望陈玉祥能成全他们。陈玉祥虽然痛苦万分,但还是将他们搀扶起来,掏心掏肺地道:“棠妹,冯先生,我知道强扭的瓜不甜,我……我愿意成全你们,可是师傅来日无多,看着棠妹成家,是他在这个世上最后的心愿。这样吧,等到师傅百年之后,你俩就……就远走高飞。”说着,从怀中掏出珍藏着的醉海棠的年庚帖子,退还给她。

见两人仍是一脸疑虑,陈玉祥苦笑一声,指天发誓:“婚礼之后,我和海棠妹井水不犯河水,俺陈玉祥不是猪狗之人!无论如何,咱们要让师傅走得安心……”醉海棠和冯易山感动得哽咽难语,只一个劲地点头,三个人达成了约定……

陈玉祥喝了一杯温开水,平静了一下心绪,正准备抱条被子去东间歇息,却听见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侧头一瞥,只见窗户纸上有几条人影乱摇晃,顿时明白是有人在听洞房。豫东风俗,新婚夫妻洞房之夜,灯烛要亮个通宵,而在屋外的窗下墙角,总有人来听房内的动静。

“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动静?玉祥哥真能沉住气!”窗外传来悄悄的议论声,还夹杂着冷笑声。陈玉祥一听那冷笑声,就知道来自杨玉生!毫无疑问,今夜这些听洞房的毛头小伙子都是杨玉生撺掇来的,专门来看他和醉海棠的笑话呢!

“嗤嗤——”几声,糊在窗外的窗户纸在被人抠——这不是听新房,简直是要看新房了!只是由于半透明的道林纸有筋道,一时难以捅破。“笨!舀点儿水浸一下不就得了?”窗外,又是杨玉生指使的声音。

陈玉祥呆住了,突然一跃而起,扑向了拔步床,将醉海棠压在身下,同时两腿一挑,将床帘和纱帐都挑落下来。醉海棠大惊,万万想不到陈玉祥竟然用强——“你这个畜生!”她拼命反抗,又抓又挠,但毕竟体力有限,哪里是陈玉祥的对手?她渐渐体力不支,只能“呜呜”地痛哭着,狠狠地咬住了陈玉祥的胳膊。

然而,她很快感觉到不对劲,因为压在她身上的陈玉祥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自己的衣衫也完整无损,陈玉祥只是抓了条被子将两人蒙着头裹在里面而已,随即她又听到陈玉祥在她的耳边悄声道:“棠妹,忍着点儿,别让杨玉生他们看出破绽,师傅那里不好交代啊!”

醉海棠明白了,眼泪刷地流了下来,不由得颤抖着声音道:“玉祥哥——”

“叫得好亲热呀!”

窗外传来兴奋难遏的议论声。

东方欲晓,远处传来三两声鸡啼,窗外终于再也没有了动静,难熬的一夜过去了。醉海棠坐起身来,看到陈玉祥胳膊上的咬痕犹未愈合,不由得又感激又愧疚,连忙跳下床来,找出一块布条要为他包扎。陈玉祥却一把推开她,又低头咬向自己的手臂,箭似的血线滴落在洁白的床单上。

“你……你这是干什么?”醉海棠吓了一跳。

“咱们这出戏,还没有唱完。”陈玉祥悄声道。

新房的门打开了,杨玉生和两个小伙子笑嘻嘻地挤进了房里。杨玉生皮笑肉不笑地道:“玉祥哥,棠妹,今儿个大好晴天,我们几个为你俩晒一下被子!”一挥手,那两个小伙子急不可待地闯进内室,三下两下从床上扯下床单,交给了杨玉生。杨玉生来到院里,使出甩袖的功夫,手一扬,床单便“唿”的一声稳稳地搭在了晾衣繩上。明亮的阳光照耀之下,白色的床单正中间那一团暗红印痕格外惹眼,烧得醉海棠两腮红云飞起,向陈玉祥投去感激的目光!

杨玉生的脸色却一下子黑了下来:昨夜听新房,他是有心“听戏”的——他觉得两人有猫腻,怕是假成亲糊弄师傅,谋取班主之位!近年来他瞒着戏班子众人与迷恋他的女票友们私下来往,难免偷香窃玉,对男女情事很是熟稔,透过窗花孔和被风吹得忽明忽暗的罩子灯光,虽然隔着床纱帐帏,但他还是品出了陈玉祥和醉海棠“床戏”的破绽——两人十有八九并未行夫妻之实!因此一大早,他又领着两个小伙子借口“晒被子”来揭露两人的假戏,不料又失算了!

杨玉生讪讪转身就要溜,却见冯易山不知道啥时候也进了院,两眼紧紧地盯着绳子上的床单,脸色阴沉得似乎要滴下水来。这下,杨玉生的脸色不由得由阴转晴,“嘿嘿嘿”地乐了起来,故意唱起了四平调:“新毛毯子湖纱被,小两口子一头睡……”一摇三晃地走了。

陈玉祥和醉海棠结婚之后,见女儿女婿“相敬如宾”,班子里也风平浪静,唐铁头彻底放心了,两个月后安然离世。

陈玉祥接任班主之后,一心扑在戏班事务上,而醉海棠没有了父亲的羁绊,对冯易山的情感再也抑制不住了,况且与陈玉祥早有“约定”,于是逮住机会就想与冯易山呆在一起。对此,戏班众人难免议论纷纷,唐小蓉更是急得不行,总是在醉海棠与冯易山卿卿我我之际,横插一杠子,把他俩搅散,又偷偷让玉祥哥对海棠姐“瞅紧点儿”。没想到陈玉祥只沉默不语,这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这天,醉海棠找了个让冯易山“说戏”的借口,把他拉进一个小房间,扑在了他的怀里。冯易山却叹了口气,推开了她。

醉海棠一怔,想起新婚第二天冯易山阴沉着脸盯着床单的那一幕,气呼呼地质问道:“莫非你嫌弃我是破了身的女人?”

冯易山摇了摇头,说:“不是,我没有那么封建。我只是觉得我们这样做,对不起陈玉祥!”

“真的?”

“真的!我发誓……”冯易山一语未毕,醉海棠又扑了上来,双唇堵住了他的嘴巴……

“咚”的一声,门被踹开了,杨玉生抱着膀子立在他们面前!杨玉生横眉立目,走上前剥下了冯易山的西装,又唾了他们一口,转身而去。顿时,醉海棠和冯易山羞愧万分,无地自容!

杨玉生拿了那件西装,找到唐小蓉,几人一起找到陈玉祥。捉贼拿赃,捉奸拿双,这件西装就是醉海棠与冯易山有“私情”的证据,按戏班子通常的规矩,冯易山必须走人!

这回,陈玉祥不得不开了口,一声无奈地长叹道:“我和棠妹实在没有夫妻的缘分。小蓉,玉生,这事你们不要对外张扬!”

唐小蓉大惑不解,杨玉生则义愤填膺道:“师兄,不能便宜姓冯的,至少也要打断他的腿出出气!”

“不行!”陈玉祥连连摇头,“冯先生对我们义成班有恩,再说了,若是这事传开了,咱们怎么有脸在归德府唱戏?若是离开了开明戏楼,义成班十有八九要散班,又怎么能对得起老班主?这事我自有主张,你们就不要再问了。”

为唐铁头烧过“百天”忌日纸之后,陈玉祥和醉海棠登报“文明离婚”。随后,醉海棠和冯易山离开了归德府,把开明戏楼留给了义成班。

乱世枭雄起四方,有枪就是草头王。只说坐镇一方的归德镇守使宝德全鱼肉百姓,无以为生的老百姓重压之下,啸聚山林,大大小小几十股。宝德全一律诬之为“匪”,痛加剿戮,其中被他视为心腹大患的,当数藏身于归德府东南百余里的芒山中的匪首刘二秃。刘二秃手下有百十号人,向来杀富济贫,极得民心又骁勇善战,宝德全屡剿屡败,只得贴一纸告示:通刘匪者,杀无赦;举告刘匪及通匪者,赏大洋三千!

这天,宝德全正躺在烟榻上由新纳的六姨太伺候着吞云吐雾,苦思剿匪之策,一个卫兵来报,说义成班的二当家前來求见,说有要事要报。

宝德全自居归德府十年来,耳濡目染之下,也喜欢上了豫东调。听了卫兵报告,他不觉一怔:一个唱戏的能有什么要事?

“传他来见!”宝德全一边对卫兵下命令,随手将镶金包玉的大罗烟枪递给了六姨太,让她给自己再燎一锅福寿膏。

青衣长衫的杨玉生迟迟疑疑地走了进来,两手一垂,鼓足勇气对宝德全躬身行大礼,道:“镇守使大人,小民杨玉生特来向您报告,俺们,俺们义成班的班主陈玉祥私通刘匪刘二秃。喏,这是他写给刘二秃的信件底稿,小民不敢知情不报……”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张折成方块形的信纸。

宝德全愕然,连忙从烟榻上翻身而起,正要去接那张信纸,突然暴跳如雷,破口大骂:“哎哟,他妈的,你找死啊!”

杨玉生吓了一大跳,差点儿瘫倒在地,抬头一看才发现宝德全并不是在骂他,而是在骂那个六姨太!六姨太不知咋地,端着烟枪的手竟然一哆嗦,把燎得通红的烟葫芦戳到宝德全的鼻子上了,疼得宝德全直跳脚。六姨太吓得花容失色。杨玉生只觉得这个六姨太好生面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但他在宝德全铜铃般的灼灼目光注视下,哪敢细瞧,赶忙头一低将那封信敬呈上去。

宝德全终于吐出一股长长的烟雾,重新半躺了下去,这才抖开信纸细看,终于明白了陈玉祥“通匪”是怎么一回事。

这刘二秃也是个豫东调的铁杆戏迷,尤其喜欢听义成班的武生戏。义成班早年行走江湖时,风波险恶,曾多次得到刘二秃的暗中帮助。听说刘二秃也是个戏迷,讲义气的唐铁头为了报答他的情义,曾带着陈玉祥去过芒山山寨答谢,让陈玉祥为刘二秃唱了两折武生戏《挑滑车》。早些天听说唐铁头去世,刘二秃特意派人来吊唁,并送上奠仪。陈玉祥为此特地给刘二秃写了一封感谢信,让来人捎带回去。为表郑重,陈玉祥先打了个书信草稿,然后工笔正楷誊写。不料草稿纸却被杨玉生偷偷藏起来,成了陈玉祥暗中“通匪”的证据……

宝德全本是个粗人,草草地看完信,冷冷地把信放在了一旁,对杨玉生翻了个白眼道:“本镇守使要的是刘二秃的人头,不是陈玉祥的感谢信!”又咕哝道,“如今戏子红角也不能轻易动。河北的大帅诸玉璞枪毙了一个唱河北梆子的刘汉臣,被国人骂了个狗血喷头,老子如今可不想再惹这个臊。”

杨玉生并不甘心,大着胆子凑过来,指着那封信的草稿道:“大人,还请您细看信的末尾这句话——风清月白,定赴相山之约……”

“相山之约是怎么回事?”宝德全很是不解。

杨玉生解释道:“所谓相山之约,就是我们义成班每年都要去相山佛光寺,赶四月初八佛祖诞辰的庙会,唱十天大戏。而刘二秃年年都来听戏,尤其是陈玉祥的戏,刘二秃更是听得入迷。再过半个月,今年的庙会就到了,戏本已经排好了,最后一场‘送客戏就由陈玉祥压轴,我敢说刘二秃一定会来听戏的!”

宝德全听得两眼发亮,但眼珠子转了几转,却又黯然道:“刘二秃这家伙仗着自己是个秃头,最善于化装,大姑娘小媳妇都装扮得来,还有一回曾扮成一个老太太,愣是从老子的眼皮底下溜走了,还顺走了老子的大金怀表!他这回下山听戏,又岂能不化装?戏场里人山人海,去哪里捉他?”

杨玉生献上一计,说:“大人,《挑滑车》这出戏的第四折,那高宠挑滑车时要连翻十二个跟斗的,等翻完跟斗的时候,台下的听众都要拼命叫好。那刘二秃也不例外,只不过他的叫好声与众不同,他本是北邙山的山猴子,喜欢咋呼当地的大土话‘中中中,嗓门又特别大!”

宝德全一拍巴掌,道:“这就得了,到时候本镇守使也去赶庙会,派兵化装进戏场,单捉那个咋呼‘中的!”

杨玉生笑得两眼都眯成了一条缝,冷不防宝德全忽然又变了脸色,烟枪一撂换手枪,黑洞洞的枪口一下子顶在了他的脑袋上,道:“你小子陷害师兄,不仁不义,绝非仅仅为了三千大洋,定是别有隐情!莫非要给本镇守使下个套套?说实话,你为什么要举报陈玉祥?”

杨玉生魂飞天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大人,并非我不仁不义,实在是我师傅对我不公平!一样是徒弟,师傅却把‘铁头神功和班主的大位全传给了陈玉祥,我什么也没有捞到!我想做班主,还想掌握‘铁头神功……”其实,杨玉生还有一层心思没有吐露:近日他屡次撩拨唐小蓉,怎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唐小蓉只粘着陈玉祥,他思来想去,觉得全因为陈玉祥是一班之主的缘故,若是自己做了班主,就可以搂美人入怀了!

“这还差不多。”宝德全疑虑全消,收起了手枪,“只要这回佛光寺庙会捉住了刘二秃,本镇守使定会赏你三千大洋,至于陈玉祥,有他这封私通土匪的信件在手,本镇守使随时可以让他吃颗黑枣,义成班的班主之位定然是你的了!”

杨玉生两眼一眨,忽又想起一件事来,说:“大人,只是……只是陈玉祥还是慢点儿枪毙为好。”

“为什么?”宝德全又皱起了眉頭。杨玉生连忙解释:“我师傅的‘铁头神功还在他的身上,能不能想个法儿,把‘铁头神功的秘诀从他嘴里套出来,再枪毙他!”

“这倒也是,你们义成班的‘铁头神功若是失传了,挺可惜的。”

宝德全一番沉吟,忽然一拍大腿,“有了!”随即一个跨步来到书桌前,抓起毛笔一番龙飞凤舞,写了个纸条自吹自擂道:“你不就是想撬开陈玉祥的嘴巴吗?本镇守使发迹之前曾做过郎中,精通岐黄之术,今天给你开一方半哑散,你只需按方抓药即可。这段日子,你弄些巴豆汁,偷偷放进陈玉祥的茶水里,让他拉半个月肚子,等到佛光寺庙会他唱戏前,你再将半哑散说成是人参大补汤,哄他服下,保管他一场戏唱下来就倒了嗓子,再上不得戏台了,‘铁头神功不传给你也不成了!”

说完,他挥挥手把杨玉生打发走了。

杨玉生出了正房来到廊下,方才回过身来,掏出手帕去揩脑门上的冷汗,却冷不防同一个正在廊窗下偷窥的女人撞了个满怀。那女人珠翠满头,穿着一袭蓝缎子旗袍,身姿丰腴,一脸媚笑地望着杨玉生!杨玉生吓了一大跳,认出这女人是宝德全去年娶的五姨太,哪敢正视,逃也似的离开了镇守使府。五姨太冷哼一声,嘀咕道:“好一个小罗成,果然名不虚传,只可惜胆小如鼠,怕我吃了你不成?”

相山脚下的佛光寺庙会为期十天,乃商贾贩夫、江湖百业的大聚会,白天人如潮涌,一片吆喝之声,到了夜晚,则成了梨园天地,各路戏班你方唱罢我登场。到了第十天早上,义成班一挂出《挑滑车》的戏牌,戏票转眼间一售而空。

安顿好一应事务,陈玉祥偷得浮生半日闲,独自一人来到了相山之巅、人迹罕至的鸡冠顶,想吊吊嗓子,为晚上的演出作准备。

近一段时间,戏班子里总是幺蛾子不断。陈玉祥做了班主才一年,几个稍有名气的角儿就互相拆台,还耍“愣蹲”,也就是排好角色之后,临场故意不到,耍脾气。而后台的服务人员则松散懈怠,几个小跟包一有空闲就聚在一块儿下象棋打扑克。陈玉祥连着整顿几次,作用都不大,一路追查下来,每次“扒戏”的背后都有杨玉生的身影,却又难以抓住他的把柄。为此,他特地找杨玉生敞开心扉,希望二人能像师傅叮嘱的那样“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可杨玉生却冷笑一声,扬长而去——醉海棠和冯易山的离去,已经使义成班实力大减,若是再走了杨玉生,只怕离散班不远了!如今的小罗成,在豪门富户的小姐阔太太乃至市民阶层的家庭主妇中都格外受欢迎,是开明戏楼的一大票房收入!

屋漏偏逢连夜雨,以前冯易山做经纪人时,街头市肆的地痞流氓畏惧冯家的权威,无人敢来开明戏楼砸场,如今这些家伙没有了顾忌,在戏场里哄闹打架喝倒彩,惹得不少观众不敢来开明戏楼,令陈玉祥难以应付,报警也无济于事。倒是杨玉生开始出头,伶牙俐齿地左右周旋,把各路“蛇头鹰脑”都捋顺,才暂时把这些乱子平息下去,他自以为有功,在班子里架子端得更高了!陈玉祥不得不承认,这个师弟的协调能力比自己要强,便打算让杨玉生担任经纪人,薪资自然也多开一份。没想到杨玉生胃口大得很,话中有话地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言下之意要陈玉祥让贤,由他来做班主!

陈玉祥暗自神伤,把这事掂量了又掂量,最后决定,既然杨玉生要做班主,就让他做好了,自己认真辅佐他,也许是使义成班走出困境的一个好办法。

没想到这几天,杨玉生对陈玉祥的态度突然大变,变得很恭敬,嘘寒问暖,不时地往他的茶壶里续茶水。陈玉祥以为师弟心回意转,也很是高兴,便拿定了主意:待佛光寺庙会唱罢《挑滑车》,就将班主之位让给杨玉生!

退一步海阔天空,心念至此,陈玉祥长出了一口气,心绪也随之平静,他双手缓缓下摆,开始吊嗓子,男扮女声,唱了一段《程婴救孤》中公主庄姬的戏文:“天下的悲苦尽在我心头,犹如秋夜雨一点一声愁……”忽听背后有女腔接唱道:“人家生儿喜,我满腹都是忧。怕儿再遭贼毒手,赵家这一脉骨血也难留!”嗓音有点儿低沉沙哑,却也舒缓哀怨,韻味十足。

陈玉祥大是讶异,转身一看,只见一个一袭白西装、头戴黑呢礼帽,面容清秀的白面书生不知啥时候静立于身后的岩石旁,已不知站了多久!那书生唱毕,双臂上下交替在脸上虚拭,动作轻缓而圆融,恰是豫东调最拿手的水袖功夫,分明是个很内行的票友!

“好!”陈玉祥忍不住喝彩。书生却缓缓脱下了礼帽,如云的鬓发飘落双肩,一双明眸定定地望着陈玉祥。啊,竟是一个美貌的年轻女子!

“陈先生,难道你认不出我了吗?”女子双腮泛红,轻启贝齿,粲然一笑。

“哦,原来是苏小姐,不,是宝夫人!”陈玉祥更是吃惊:这是自己的铁杆戏迷啊!

当年在万家屯,这苏小姐迷上了陈玉祥,甚至扬言要嫁给他。陈玉祥无奈,卸了妆顶着麻脸吓退了苏小姐。虽说因为自己的丑陋容貌吓退了苏小姐,但苏小姐追戏百里的痴迷,仍然使他难以忘怀,暗中打听她的行踪。这苏小姐回家之后,不顾父母的反对,曾将十来个闺中好友、豫东调的爱好者组织起来拼凑了个女子戏班,轰动一时。后来苏小姐家道中落,被久闻其名的宝德全强行娶作六姨太。今年佛光寺庙会,宝德全也“与民同乐”来烧香,听说苏小姐也跟来了,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

见陈玉祥眉头紧皱,苏小姐不及细说,劈头就问:“陈先生,近日你是不是一直闹肚子?”

“是……你怎么知道?”陈玉祥一惊。

“今晚你要唱《挑滑车》,杨玉生是不是要为你熬配人参大补汤补身子?”苏小姐又问。

“是啊是啊,杨师弟昨天买了两根西洋花参……”陈玉祥张口结舌,又是一惊。

“陈先生,那人参汤千万喝不得呀!”苏小姐呼吸急促起来,随后将半个月前杨玉生向宝德全告密以及宝德全要计擒刘二秃,并且为杨玉生开半哑散的事情,对陈玉祥来了个竹筒倒豆子……

原来,苏小姐本是大家闺秀,才学气质俱佳,心高气傲,岂肯对粗鄙鲁莽的一介武夫宝德全俯首低眉?宝德全对她新鲜劲已过,二人早没有了夫妻情分。她听说陈玉祥如今做了义成班班主,又看了报纸上他与醉海棠的离婚风波,很是感动:一个男人,能大义成全自己所爱之人的婚姻,该是多么开阔的心胸,可恨自己有眼不识金镶玉!

那天她在烟榻上服侍宝德全,恰遇到杨玉生来密告陈玉祥“通匪”,要与宝德全里应外合陷害陈玉祥,震骇之下已决心出手相救,觑得机会先将那封书信草稿从宝德全的书柜中偷出来,又百般讨好宝德全,随他来佛光寺烧香,今早换了男装,一番打探,才知道陈玉祥在这悬崖顶上吊嗓子……

见陈玉祥犹自不信,苏小姐从兜里掏出了那封书信草稿。

陈玉祥接过一看,顿如五雷轰顶,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儿跌下万丈悬崖,幸亏被苏小姐一把扯住。

“陈先生,人心难测,请您多保重!”苏小姐说完,拢起头发,重新戴上了墨镜和礼帽,“此地不可久留,我……我也该回去了,不然,宝德全会起疑心的……”

面对侠肝义胆的苏小姐,陈玉祥感激莫名道:“多谢苏小姐的救命之恩!”长襟一撩,行了一个大礼。

苏小姐急忙搀扶。弯腰行礼之际,陈玉祥方才发现苏小姐竟是穿着高跟鞋攀上悬崖来的,脚脖处已经被磨得血肉模糊,他更是感动,掏出自己的白汗巾为她包扎起来。苏小姐这回一动也没有动,脸上却热泪直滚……

夜幕降临,义成戏班的棚前人头攒动,戏迷们手持竹签戏票,鱼贯而入。

后台小化妆间里,陈玉祥气定神闲地端坐在镜子前涂彩绘面,不一时,一个智勇兼备的红脸武将便英姿勃勃地出现在了镜子里。

这时,布帘子门一挑,一个跟包端着一大海碗热气腾腾的汤水走了进来,道:“班主,这是玉生哥特意为您熬制的人参大补汤!”

陈玉祥将大海碗平静地接了过来,道:“你代我向杨师弟道个谢,对他说,这场戏我怎么都会唱下来!”小跟包应声而去。陈玉祥边说,眼睛边一斜瞟,只见不远处的杨玉生也正往这里偷觑呢,但他视若未睹,用勺子搅拌了两下参汤,正要喝,杨玉生突然大踏步地走了过来,高叫一声:“师兄——”

陈玉祥一怔,问:“师弟,什么事?”

“你若嫌这汤烫,就别喝了!”杨玉生声音细得像蚊子,连头也不敢抬。陈玉祥心头豁亮,朗声一笑道:“师弟啊,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我就喜欢喝热汤的烫劲儿,越烫越好!”说罢举起大海碗,一饮而尽,然后戴好盔帽,劲抖抖、气昂昂地出了化妆间。

开场的三通锣鼓响起,帷幕拉开了,陈玉祥一抖裾靠,长枪一甩,大踏步地上了场,一段高亢激昂的“石榴花”曲调伴随着节奏急速、象征宋金双方士兵走马交锋的“打快抢”武打招式,气势磅礴,酣畅淋漓,引得台下的观众哄然叫好。独自躲在化妆间的杨玉生眼中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断线珠子似的滴落下来,说:“玉祥哥,原谅我——不狠心做不了大事,不狠心得不到小蓉!”

帷幕拉开又闭上,闭上又拉开,戏便一折接一折地往下演,台下黑压压的观众早已沉浸在扣人心弦的剧情之中。就像杨玉生估计的那样,刘二秃也来到了戏场中,这一回,他化装成了一个白眉白须的庄稼老汉,头上还勒着白毛巾。他半闭着眼睛,口里随着鼓点轻轻地哼唱着,不时微微点头,显得很享受。随同他下山的几个弟兄则散坐在他的周围,乍一看,同别的看戏的观众毫无区别,“泯然众人”。

对于《挑滑车》的剧情和唱词,刘二秃早已烂熟于心,玉祥兄弟那清越激昂的嗓音唱腔及飘逸潇洒的武打招式,无不令他叹为观止。虽然他和陈玉祥一个是占山为王的“土匪”,一个是下九流的伶人,但两人极是投缘,惺惺相惜,早已暗中义结金兰!

随着一阵急风暴雨般的锣鼓声响起,刘二秃知道台上的“高宠”要挑滑车,也就是扎抢翻跟斗了。一声鼓点一个跟斗,又一声鼓点又一个跟斗……刘二秃在心里默默地数着,待十二个鼓点全落了地,他睁开了眼,正要为陈玉祥捧场,高喊几声“中、中、中!”却见台上的“高宠”仍在不停地翻跟斗,而且越翻越快,快得连司鼓的鼓师也打不准鼓点,而旁边的金国元帅“哈铁龙”也手足无措地呆愣在台上!

台下的观众都不明就里,只觉得台上眼花缭乱,陈玉祥翻跟斗翻得有趣,不由得连声叫好。剧情不是这样的呀?这样下去会把人活活累死的!刘二秃心中暗惊,生生地将已经到喉咙眼的那一声“中”又咽回了肚子里!他正焦躁不已,却又听台上“咚”的一声,那“高宠”头上的璎簪盔帽竟然掉落在地,陈玉祥这才嘶哑着嗓子,“啊呀呀”一声大叫栽倒在地。

“铁头神功”居然失招了!顿时,台下观众们的喝倒彩声、嘘叫声一哄而起,更有人骂骂咧咧:“什么‘铁头神功,狗头烂功罢了!”

“老子花了一块大洋,就看这?还老子的大洋!”

刘二秃顿时感觉今日的情形不对:玉祥老弟曾经为自己表演过“铁头神功”,连翻三十个跟头都不曾失招,今天定是别有缘故!他两眼一睃,只见戏棚四个角落突然站起来几十个穿着清一色黑衣的汉子,贼眉鼠眼地四下乱瞅。刘二秃恍然大悟:原来玉祥老弟在向自己示警呢!他向手下的弟兄們轻咳了两声……

“砰砰”两声枪响,那两盏高悬的汽灯被人击灭,顿时戏棚内陷入黑暗,惊叫声中,观众们争先恐后往外跑。黑衣汉子们情知不妙,连连放枪,狂呼乱叫:“我们是宝大人的保安队,是来捉拿土匪的,都别乱动,休得放跑了刘二秃!”但哪里阻得了如潮的人流?不一时,只剩下一片狼藉、空无一人的戏棚……

只说宝德全借佛光寺庙会精心布局想捉拿刘二秃,却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懊丧至极:如此机密之事,定是内部有人走了消息!回府之后,他当即传来副官,命他严查此次佛光寺庙会行动中每一个人的行踪。副官退下后,宝德全抓起烟枪正要逍遥一番,却见五姨太扭着身子走了进来,手绢一拂,道:“老爷,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一听五姨太话中有话,宝德全怔住了。五姨太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阴阳怪气地提醒道:“请问老爷,小罗成来报告陈玉祥通匪那天,还有何人在场呢?”

宝德全一个激灵,眼前立马闪现出六姨太燎烟泡的身影。“老爷,我再多一句嘴,咱们偌大的府中,哪个人有幸跟您去佛光寺烧香了呢?”

宝德全暴跳如雷,立命警卫官传六姨太。

不一时,警卫官慌慌张张地前来报告,说六姨太不知道啥时候在自己房间里悬梁自尽了!

宝德全大惊之下奔过去一看,只见六姨太从房梁上被解了下来,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早已气绝身亡。六姨太用来上吊的是一条白色的汗巾,汗巾中间有几点紫黑色的血痕,很像凋落的梅花,汗巾一角绣着一个大大的“陈”字,另一角系着一纸绝命书,是一首诗:

东风识面未识心,等闲放过一段春。

恨不相随未嫁时,魂赴黄泉觅知音。

宝德全看了六姨太的绝命诗,一番揣摩,想起了当年她与陈玉祥的传闻,顿时全明白了,抽动着嘴角咬牙切齿地道:“该死的贱人,你就在黄泉等着吧,我早晚要把陈玉祥送过去找你!”

再说义成班,自从佛光寺庙会唱棚戏归来,陈玉祥在戏班子中的威望一落千丈!他翻跟斗失招致使“铁头神功”被破,炸了戏棚塌了台,又莫名其妙地哑了嗓子,从此再也上不了台,班主自然是做不成了,便闷声不响地去后台做管理戏箱饰物的“箱头”,而杨玉生则水到渠成地成了新班主。

新官上任三把火,志得意满的杨玉生第一把火便是着意讨好巴结归德首富、商会会长孙俊德,天天将免费的戏票送至孙家。本来对梆子戏没有多大兴趣的孙俊德碍于情面,便抽空来开明戏楼听戏,杨玉生跑前忙后陪同,又哄着唐小蓉到包厢来,为孙俊德先清唱一曲。孙俊德一见娉娉袅袅、歌喉如天籁之声的唐小蓉,一双小眼顿时精光四射。第二天,孙俊德即召开商会,邀请各商家头面人物包购开明戏楼的戏票。众商家连忙跟风,前来开明戏楼哄堂喝彩,尤其是唐小蓉一出场,众人拍掌叫好,一声“碰头彩”真是震天撼地!众星捧月之下,唐小蓉的身价水涨船高。

杨玉生的第二把火则是着意笼络那些富家纨绔子弟,又强逼着懵懂无知、未经世事的唐小蓉给他们演唱一些带“粉”的戏,如《盘丝洞》《纺棉花》等。纨绔子弟们哪能受得了这个?他们成了专捧唐小蓉的铁杆票友,而且他们交游广,引得开封、洛阳等地的河南梆子戏戏迷们也慕名而来,开明戏楼票价蹭蹭直涨!

杨玉生再烧第三把火,重金邀请省城一些大小报社的记者来归德,拍了许多唐小蓉的大幅剧照,登在报纸的专版上,撰文赞美唐小蓉,用生花妙笔描绘她演出时的情态:初出场面色莹白如玉,声腔气韵沉静平缓,不疾不徐;唱至中场,面色变作粉红,俏脸含羞,娇喘微微,声腔气韵也变得生动活泼,若清溪出涧;待戏情进入高潮或终场,面色却又变作深红,美艳万方不可名状,声腔气韵又变作甘脆激越,若松风过壑、怒涛拍岸。一场戏演下来,唐小蓉恰似那一日三变色的三醉芙蓉,令人越看越美,越听越醉!从此,“三醉芙蓉”成了唐小蓉最红的艺名,远扬中州大地,一时风头无两。义成班赚了个盆满钵溢,众人无不乐开了花!

杨玉生费尽心机,终于捧红了唐小蓉,自以为时机成熟,便屡屡向唐小蓉示爱。无奈唐小蓉对他依然不冷不热,若即若离。

杨玉生心生一计,决定唱一出“逼婚戏”。

一天夜晚,戏罢落幕之后,唐小蓉卸了戏妆正要回后台,突然间舞台上电灯齐亮,刺得她眼花缭乱。好不容易适应了灯光,只见记者们分列两旁,“咔嚓咔嚓”地对她不停地拍照,又见西装革履、手捧一束红玫瑰的杨玉生翩翩而来,手上拿着一枚硕大的金戒指!待来到唐小蓉面前,杨玉生先是深鞠一躬,然后“扑通”一声,单膝跪地,深情表白:“小蓉妹,嫁给我吧,我会使你幸福终身的!”

啊,原来杨玉生是学西洋人求婚来了,这也来得太突然了!唐小蓉骇然之下,“噔噔噔”地退了好几步,杨玉生却步步紧逼,不依不饶,鲜花又一次高举到了她的面前。此时,戏班众人也已经闻讯赶到,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由于杨玉生上任之后,捧红唐小蓉给大家带来了实惠实利,不少人很担心唐小蓉嫁入豪门不再唱戏,希望她这朵摇钱的芙蓉永远留在班子里,因此不少人都拍着手大声嚷嚷:“玉生,小蓉,在一起,在一起!”

唐小蓉更是慌乱,本能地四下寻找,几番环视,终于看到面色冷峻、一语不发的陈玉祥悄然站在人群的最后,顿时她像有了主心骨一般,定下了心神,几步上前把陈玉祥拽到了舞台的中心,紧紧地偎依着他,对众人声泪俱下道:“我自幼无父无母,是玉祥哥把我从火坑中救出来的,在我眼里,唐班主就是我的亲爹爹,海棠姐是我的亲姐姐,玉祥哥是我的亲哥哥!如今唐班主不在人世了,海棠姐也离了戏班,只有玉祥哥在我身边,凡事我只听他的!”说罢仰起脸,一双晶亮的眼睛定定地望着陈玉祥,“哥,你说我能不能嫁给杨玉生?”

众目睽睽之下,唐小蓉反把陈玉祥逼上了悬崖!如今的杨玉生以“扩大票源”为名,“朝叩富儿门,暮逐肥马尘”,与豪门富商打得火热,甚至成了镇守使府里的座上宾——上次佛光寺庙会虽然没有抓住刘二秃,却也拉近了他与宝德全的距离,宝德全还让府中那个也会哼几句梆子腔的五姨太串个旦角,同杨玉生配戏,又让杨玉生带上戏班子去省城开封,为河南督军赵倜唱了两台祝寿的戏。赵倜一高兴,便给杨玉生挂了个省议会名誉议员的头衔!

杨玉生自以为名利双收,不仅与女票友们暧昧往来,而且出入赌场,吃喝玩乐。陈玉祥对他苦苦相劝,提醒他别忘了本分。杨玉生嗤之以鼻,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我的事我说了算!”怼得本就笨嘴短舌的陈玉祥哑口无言。而陈玉祥这么些年已经把唐小蓉当作了自己的亲妹子,若是答应唐小蓉跟杨玉生,岂不是眼睁睁地看着她往火坑里跳?

当下,陈玉祥平静一下心绪,将唐小蓉一拉,沙哑着嗓子环顾戏班众人道:“小蓉还小,嗓音尚不稳定,让她在班子里再历练两年,也为大伙儿多挣两年钱,然后再谈婚论嫁也不迟。大家觉得如何?”

这番话说得稳重而理智,戏班众人连连点头。杨玉生顿时僵住了,却又难以发作。

陈玉祥又对记者们拱拱手,恳切地道:“各位先生,梨园圈子里有一句话,‘桃花红满天,落地鸡狗嫌。隐含的意思便是女花旦一旦名花有主,人气也就没有了,票友也就跑光了,你们做记者的也没有多少好文章可作了,润笔费不知要少挣多少!还请各位别过于关注唐小姐的终身大事了,谢谢各位啦!”

这一番话说得含蓄又实在,记者们纷纷收拾器械准备下场。杨玉生怎么也没想到一向木讷嘴笨的陈玉祥今日竟然换了个人似的,言语得体,滴水不漏,直噎得他面红耳赤,张口结舌!

仍有一个不太识趣的记者不依不饶,缠着唐小蓉打破砂锅问到底:“唐小姐,不知将来你找夫君是否有个标准?”

唐小蓉毫不犹豫地一拉陈玉祥,脱口而出:“以后我要嫁人,就嫁玉祥哥这样的人!”

杨玉生又羞又怒,將玫瑰花摔在地上,悻悻而去。

杨玉生满腔的邪火无处释放,一来二去,他竟然同宝德全的那个五姨太眉来眼去地勾搭上了!

其实,这个五姨太也不是别人,就是当年差点儿把唐小蓉虐打致死的刘八老爷的那个小妾石榴红!刘八老爷娶了她不到半年就死了,她被当成“丧门星”赶了出来,破罐子破摔,进了归德府最大的妓院春香楼,倚门卖笑,不意钓上了宝德全这条大鱼,成了镇守使府里的五姨太。

苏小姐死后,虽然宝德全认为石榴红“检举”有功,破格给了她一张可以随便出入镇守使府的通行证,但她依旧独守空房,因为宝德全又有了新欢。寂寞难耐之下,石榴红常常带着个小丫环来开明戏楼听戏,独占一个包厢。杨玉生自是鞍前马后地伺候。两人恰似干柴遇到了烈火,支开小丫环,就在包厢里干起了荒淫之事……

起先,两人对此事还遮遮掩掩,不久之后,直皖战争爆发,河南督军赵倜站队直系,命令宝德全率部到河北前线作战,石榴红没有了顾忌,以军队总勤务的名义在大隅首后面的大通旅社包了一间常年房,与杨玉生厮混……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兼大通旅社本就是鱼龙混杂之地,此事渐渐传扬开来。陈玉祥闻知大惊,急劝杨玉生悬崖勒马:“如今你是一班之主,应当以全戏班百十口子的身家性命为念!师傅临终之际,曾切切叮嘱你——‘咱们做戏子的,万万不可在女色上犯糊涂,更何况那石榴红是军头老总的女人……”

这话杨玉生不爱听,眼皮一翻,道:“你以为我稀罕石榴红那个妓女?还不是因为你!”

“因为我?”陈玉祥眼瞪得溜圆。

杨玉生冷哼一声,道:“当初醉海棠被你占了先,如今我喜欢小蓉,你又出来打横炮。若是你能说服小蓉嫁给我,我立马同石榴红一刀两断!”

简直是无耻之尤!陈玉祥气极,焦思苦虑之下,他不得不决定采取下下之策:断尾求生,先散了班子各奔西东,以后有机会再聚合!他私下一串通,大家出奇地意见一致:杨玉生惹火上身,一旦宝德全从前线回来,大家必然跟着遭殃!各人都开始想自己的后路,有的打算回老家,有的打算投亲靠友。只有唐小蓉没有家。正当陈玉祥思谋着如何“发落”唐小蓉时,唐小蓉却自个儿来到了他的小屋。

这两年唐小蓉情窦渐开,先前对陈玉祥的感恩不知不觉间化作爱意,而在杨玉生自导自演的那场“逼婚戏”之后,陈玉祥也明白了唐小蓉对自己的心思,面对她一波又一波炽热的情感攻势,他认为自己丑陋且与唐小蓉年龄相差较大,与她不般配,总是躲着她……

唐小蓉将房门一关,不管不顾地一头扑倒在陈玉祥的怀里,哭道:“玉祥哥,你带我走吧。我没有家,你就是我最亲最亲的人,我这一辈子跟定你了!”

毕竟也是血肉之躯的男儿,面对以身相许的娇美姑娘,陈玉祥硬绷着的心像春水边的冰块,终于一点一点地融化了。他扳正她的肩膀,直视着她的眼睛,深情款款地道:“小蓉妹,散了班之后,咱俩向北发展,就唱柳琴戏,我弹三弦子,你唱拉魂腔。”

唐小蓉眼里含着泪水,幸福地笑了……

不料,正当众人瞒着杨玉生收拾行装、紧锣密鼓准备逃离归德的时候,归德镇守使留守处的马处长忽然带着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包围了开明戏楼,将众人拘禁在一处。马处长宣布查封戏楼,众人不得离开此地半步,又一声大喝,命士兵将杨玉生和陈玉祥从人群中抓出来,五花大绑后带走!

陈玉祥竭力挣扎,抗议道:“我们犯了什么罪?”

马处长一声冷笑道:“哼,有人举报你们义成班大唱反戏,近年来连唱《反昭关》《反徐州》《反阳河》,三出戏的戏名都带着‘反字,分明是煽动百姓造反,而你是这三出戏的主角,不抓你抓谁?”

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义成班众人听了个个气得浑身发抖。

马处长又掏出一张照片,一扬盒子炮,点着杨玉生的脑袋道:“你们杨大班主更不得了,他是南方中华革命党孙文的探子,经常扮成客商到大通旅社,从我们二师的一个军官手中购买情报。喏,这就是他们接头的照片,被《豫东日报》的记者偷拍了下来,而且还有大通旅社的老板和伙计都作了指证!”

杨玉生面色惨白,不敢争辩。

“至于你……”马处长又转向陈玉祥,叉着腰道,“你也充当了南方革命党的内应,私藏炸弹呢!”一挥手,两个士兵从后台抬来了一个戏箱,揭开箱盖,里面一件四爪蟒戏袍里居然裹着两颗手榴弹!

这分明是赤裸裸的栽赃陷害!义成班众人愤怒了,在唐小蓉的带领下,不管不顾地直往前冲,马处长举枪冲天连放两枪,威吓道:“都别动,再往前冲,老子的枪可不认人!”把众人逼退了下去。

陈玉祥和杨玉生被抓进了大牢。宝德全从前线来电报指示了八个字:从重从快,严惩不贷!省开封高等审判厅传来了一纸电文:陈玉祥犯煽动叛乱罪和有伤风化罪,杨玉生犯赤化罪和间谍罪,判决二犯死刑!

义成班众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便有个明白人前来指点:这事恐怕只有孙俊德有办法,因为孙俊德黑白两道通吃,连省城开封都有他的人脉,归德城中流传着一句话——白天宝德全说了算,夜里孙俊德说了算!不过要想说动孙俊德出面救人,不是那么容易的,就看义成班透不透亮了!

一语点醒梦中人,众人齐把眼光投向了唐小蓉:是哩,只有唐小蓉出面劝说孙俊德,也许还有转圜的余地,毕竟孙俊德是她的铁杆票友!

迎着众人殷切的目光,唐小蓉没有丝毫的犹豫,点了点头。为了救玉祥哥,她什么都愿意做!当下众人拼凑了十根金条,让唐小蓉用包袱裹了,直奔孙家大院。

孙俊德正在后庭院里打太极拳,听了王管家的传报,嘿嘿一笑道:“这个三醉芙蓉呀,以前我多次请她来家中唱堂会,她都拿腔作调不愿意来,今天不请自到,分明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请她到我的书房来!”

那王管家把唐小蓉引进孙俊德的书房,敬上香茶,躬身而退。听了唐小蓉的来意,半躺在圈椅上的孙俊德将那个包着金条的小包袱推了回去,道:“唐小姐,你把孙某看成什么人了?这事只要你一句话,我自然会为你们义成班出力!只是唐小姐,你可知道宝德全抓你两个师兄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吗?”

唐小蓉低着头痛苦地道:“还不是杨玉生惹来的祸?我们唱戏的,哪能通什么革命党?”

“对极对极!唐小姐果真冰雪聪明。实不相瞒,我也不忍心看着你们义成班散班子呀!这两天我私下打听了,确实怪你的那个杨师兄太张扬,他也算是咱们归德城的名人了,却同那些记者打得火热,岂不知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无孔不入的记者们最喜欢的就是名人的风流韵事,便把他与石榴红的事拍了照,还登上了报纸花边。宝德全人虽在前线,却担心后院起火,早暗有布置,为防出乖露丑,当夜就电命马处长把石榴红活埋了!这也是宝德全为什么要给你的两个师兄安个‘私通革命党罪名的原因,全是为了灭口遮丑呀!”

唐小蓉听得一脸惊悚。

孙俊德察言观色,又道:“我又听说,省高等检察厅首席执行官吴大令主张判两人死刑,三天后他要亲率执法队来咱们归德行刑呢!”

唐小蓉更是惊慌,不由自主地扯住了孫俊德的衣袖,语无伦次地道:“孙会长,玉祥哥他……他俩是冤枉的!求求您快想个法子,让宝大人饶了他俩吧!”

孙俊德趁机捏住唐小蓉的手,边捻边道:“小蓉呀,这事不好办呀!宝德全本是个蒙古老土匪,最是狠毒,别说我了,连他顶头上司赵督军的账他都不买的!”

唐小蓉一脸绝望。孙俊德却嘿嘿地笑道:“小蓉呀,我们不能明救,可以暗救呀,毕竟天无绝人之路嘛!”

“暗救?怎么暗救?”唐小蓉眼睛里又闪烁起希望的光。孙俊德压低声音,神秘地道:“你忘了咱们归德的那句话了吗——白天他宝德全说了算,夜里我孙俊德说了算。咱们明里救不了人,可以暗中救人呀!现在我不能把如何救人的话对你说得太明白,我只想让你知道,我孙某人是可以把人从宝德全的枪口下救出来的!”

唐小蓉顿时感激得泪眼蒙眬。

“不过——”孙俊德又拉长了嗓音,目光灼灼地盯着唐小蓉,“我的能耐也有限,两个人救不了,只能救一个,你看你这两个师兄我救哪一个?”

唐小蓉毅然决然地道:“自然是救玉祥哥了,他太冤了,祸全是杨玉生招来的……”

孙俊德眼里闪过一道阴狠嫉恨的冷光,口里却道:“哎呀哎呀,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也是这么想的,宝德全最恨的就是杨玉生——毕竟勾引石榴红的是他,救陈玉祥的风险倒小些。”他极不情愿地放开了唐小蓉的手,站起来摇了一下房铃,王管家应声而到。孙俊德来到书桌前,手执狼毫飞快地写了一张纸条,对王管家道,“你拿这张纸条叫账房先生先支一千大洋来,然后今晚你去找牢头康老七,让他善待陈先生。”

王管家点头哈腰,躬身欲退,却被孙俊德叫住:“慢!”孙俊德又写下一张纸条和一封信,递给王管家,“再支六千大洋,明天你坐火车去开封,拿着我的这封信,打点省检察厅那个首席执行官吴大令,让他安排士兵行刑时对陈玉祥打空包弹,还要安排个可靠的法医,到时候高抬贵手,做个假验明正身……”

唐小蓉总算明白了:孙俊德这是在疏通关节,在刑场上瞒天过海,对陈玉祥来个假枪毙,为此不惜下了血本!

孙俊德说罢挥了挥手,王管家这才退出房门。唐小蓉急忙来到书桌前,向孙俊德行拜谢大礼,说:“孙会长,我给您打一张一万大洋的欠条,不,两万也行!您的大恩大德我们义成班永不忘记……”

孙俊德端着茶盅只是“呵呵”笑,待唐小蓉把按了鲜红手印的欠条双手呈给他时,他却一把撕了个粉碎,呷了口茶水又意味深长地道:“若非你情我愿的事,休说两万大洋,就是八万大洋,我也不会去做的!”

唐小蓉愣怔住了,只觉得心里一沉。孙俊德把茶盅一放,叹了一口气道:“小蓉呀,实不相瞒,我这大宅院里不缺钱,缺的是女人!孙某丧妻三年了,一直没遇到合适的……”

这下话摊明了。虽说在临来之前,唐小蓉心里有预感,但乍然之下,她心里仍似被一根鼓槌猛然擂响,浑身一震!孙俊德是个年过四十、容貌猥琐的老厌物,而她心有所属,心心念念的只有陈玉祥!而要搭救陈玉祥,就得委身于这个乘人之危、阴险狡诈的孙俊德!

唐小蓉被逼上了绝境,不由得抿紧了嘴唇,身体僵硬,大脑一片空白。

孙俊德却不着急,气定神闲地在房间里踱起了方步,不时用眼角乜斜唐小蓉,只见她的脸色犹疑不定,由羞恼的深红色变作无奈的粉红色,最后又变作绝望的煞白色,心里暗自赞叹:三醉芙蓉名不虚传啊!

“也罢也罢,我孙某人从不强人所难。”孙俊德又一手端起了茶盅,一手摇晃房铃,只见王管家随之推门进来,垂手而立,手里仍拿着那两张纸条。原来王管家并未走远,更没有去账房,就在房门外蹲守着呢!

唐小蓉慌了,结结巴巴地道:“孙……孙会长,只要您能救玉祥哥的命,我……我情愿舍身以报!”

孙俊德笑了,王管家很默契地将那两张纸条呈了上来。孙俊德这才掏出吊在裤带上的印章,在两张纸条上盖了印戳——没有他的印戳的纸条,就是一纸白条!

王管家离开后,孙俊德重新关上房门,急不可待地扑向唐小蓉。唐小蓉却一招“云手转身”,轻盈地躲开了他的熊抱,道:“孙会长,您别急,咱们先来个约法三章。一、救出玉祥哥之后我再嫁,否则,我出家为尼;二、必须明媒正娶,不然,我不进孙家大门;三、义成班以后仍要在开明戏楼唱戏,您要保证我们的安全。”

孙俊德略一思忖,道:“你这三条我全答应,不过我也希望你能答应我两个要求。一、我要找人给陈玉祥变个模样,换个身份,不然后患无穷;二、救出陈玉祥以后,他要离开河南!”

见唐小蓉面露愠色,孙俊德解释道:“其实,我这两个要求也是为了陈玉祥的安全着想,不留后患嘛!他在梆子戏圈里名气忒大,认识他的人多,万一以后被人认出来,让宝德全知晓,岂不坏事?出了河南,宝德全鞭长莫及!”

唐小蓉觉得孙俊德这两个要求倒也合情合理,便点头答应了。

孙俊德阴恻恻地笑道:“成交!”双掌一击,一个文书随声走了进来,依据两人的口述,写了一式两份的契约,两人各自签了字,画了押。

三天之后,省高检厅首席执行官吴大令率队来到了归德,先在四关城门上张贴枪毙犯人的布告,布告上杨玉生和陈玉祥的名字都画上了鲜红的勾号!上午十点整,四辆大汽车开出了监狱,第一辆和第四辆汽车站满了荷枪实弹的法警,中间两辆汽车分別押着背插亡命旗、五花大绑的杨玉生和陈玉祥,街道两旁的大街小巷挤满了看热闹的男女老少。

杨玉生和陈玉祥都是戏界名伶,因此民众都很好奇,争相目睹二人别样的“风采”。大凡有胆气的汉子临刑前都会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会唱几句戏文的常常吼两嗓子,不会唱戏文的,也要高喊一句:“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以博得世人最后的钦赞,何况杨、陈二人都是舞台上声遏云天、英姿非凡的名角,因此他俩最后的绝唱更令人期待!然而,这回却令人大失所望了。杨玉生浑身发抖,眼泪鼻涕齐流,哪有一点儿“白袍银枪小罗成”的风采?而陈玉祥不仅低着头,连腰也弯了下去,活像一只虾米,一动不动地趴着,发出嘶哑的呻吟!

游过街,行刑队的汽车一路向北直奔刑场——睢河大堤。汽车停下来之后,法警和法医们将杨、陈两人带下车,推推搡搡拖至一处荒滩。戴着白手套的吴大令一挥白旗,法警枪响人毙,随之法医上前验明正身。执行程序完成,众法警立即返车,轰鸣声中,车轮滚滚卷起沙尘如烟远去。

这时,就见不远处的柳树林中传来一阵哀哭声,冲出一群头裹白巾的人,不用说,是义成班的人收尸来了。大伙儿七手八脚,将两具尸身各抬上一辆马车,用白布覆蒙。拉着陈玉祥尸身的马车车夫不是别人,正是孙俊德家中的那个王管家。哭哭啼啼的唐小蓉急忙扑上前,将手伸进白布内,往陈玉祥的胸口上一按,顿时感到了心脏的跳动,方才放下心来。

只说王管家赶着马车快马加鞭,连夜直奔二百里外徐州的一家早已联系好的西医诊所,诊所的大夫和护士们已做好了抢救准备。一番治疗后,大夫告诉随来的唐小蓉,陈玉祥的枪伤并无大碍,可是他的腰椎骨和脊椎骨都被人踹断了,以后可能是个抬不起头、站不直身子的驼子了!而且他的脸被人划了几刀,已是面目全非了!

啊,原来这就是孙俊德当初所说的“变个模样、换个身份”,简直让人生不如死!

唐小蓉愤怒至极,目若喷火地怒视王管家。王管家两手一摊,阴阳怪气地道:“唐小姐,休怪孙先生,他是遵守了你们的约法三章的,好歹保住了陈玉祥的一条命,也希望你能遵守孙先生的两条要求!”

唐小蓉欲哭无泪……

两天后,陈玉祥终于清醒了过来。在唐小蓉的请求下,王管家把他送到了居住在云龙山下的“花公鸡”张春兰的家中养身子。“花公鸡”是唐铁头早年的结拜兄弟,与义成班渊源颇深,唐小蓉很放心。

安顿好了陈玉祥,王管家立即催着唐小蓉快快跟他回去——孙俊德已定下了大喜的日子,只等着她嫁过门呢!唐小蓉只得洒泪而别。虚弱至极的陈玉祥躺在土炕上,双唇嚅动,痛苦万分。

孙俊德如愿以偿地抱得美人归,却心犹未足。他自恃在归德是有脸面的人,便不想让唐小蓉再在舞台上抛头露面了,他要来个金屋藏娇,独占花魁!

但唐小蓉说什么也不同意,只撂下一句话:“我不能丢下我的这一班兄弟姐妹!”

如今义成班原来的四根台柱子已去了三根,自己虽是一介女流,独木难撑大台,但若自己也不再登台了,义成班岂不是散了?

孙俊德想了想道:“把你师姐醉海棠和冯易山重新请回开明戏楼,如何?”

唐小蓉眼睛一亮,觉得他这个主意倒也不错,只是想了想仍皱眉道:“我师姐他们一去两年多,音信不通,到哪里去找?再说,他们俩心高气傲,即使我们诚心招纳他们回归,只怕他们还不愿意回来呢!”

孙俊德却信心满满道:“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我自有办法,要知道他们俩一个自幼唱梆子戏,一个会编戏,离不了梆子戏。顺着梆子戏这条路去找,定能找到他俩!咱们不妨再立个约法,如果我把他们夫妻俩请回来,你就不要再登台唱戏了!当然,我也会想办法说服宝德全,让他放过义成班。”

唐小蓉见状,只得点头同意。

再说冯易山领着醉海棠离开义成班回到古黄老家,不意家中遽变,冯老爷子一病归天,他那几个同父异母的兄长为了争夺家产,以“败坏家风”为由,将他和醉海棠拒之门外!

冯易山傲骨铮铮,只身回自己的房间收拾了简单的行囊,便扯了醉海棠,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冯家大院:天下之大,岂无两人的立足之地?他们辗转来到山东曹州,隐姓埋名,冯易山在一家学堂里教书糊口。

醉海棠毕竟是违背父命私奔的,心中有愧,怕遇见梨园同行,不敢再开口唱梆子戏,便雇了一个厨师两个伙计,开了一间小饭店,自己当垆卖酒。由于她长相俊俏,大方又热情,摆起八仙桌,招待十六方,饭店生意一开张便红火起来。没多久,醉海棠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取名春宝,一家三口日子过得更有滋味了。

但日子一长,两人脸上的笑容都日渐减少。冯易山上课老是分心,总是想着编戏本;醉海棠更是戏瘾难熬,饭店里常有卖唱之人,也有酒客喝了二两酒,兴致上来唱几句,都勾得她的心一颤一颤的。时间一长,她端菜上酒的身姿变得舒缓灵动,举重若轻,有了青衣中闺门旦的“上场伸手似撵鹅,回手水袖搭手脖”的招式,招待客人的声调也不知不觉拉长变脆了,又有了几分“快板慢板流水板”的韵味。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便有懂戏的客人对她感到莫名好奇。夜深人静,关了店门、春宝熟睡之后,夫妻俩常常忍不住清唱两段对手戏,唱着唱着,不觉都两腮潸然,泪目相望:梁园虽好,不是久居之地,此生此世,梆子戏早已在两人心里扎下拔都拔不走的根,义成班则成了两人难以割舍、欲说还休的回忆……

曹州也是梆子戏的流行地区,常有梆子戏戏班来城隍庙演出。只要听说城隍庙有戏唱,冯易山和醉海棠总要前来过过瘾。忽有一日,曹州城隍庙来了一个豫东调戏班,连演三天新编大戏,戏名很惊悚,乃《枪毙杨玉生》!

介绍剧情的大海报贴得满城都是,说此戏乃根据真人真事、真名真姓编写而成,唱的是名伶杨玉生勾搭归德镇守使宝德全之妾石榴红,招致宝德全的报复,最终杨玉生和师兄陈玉祥双双被枪毙!戏子演戏子,戏中有戏,顿时引发万人空巷!

最震惊的莫过于冯易山和醉海棠了——万万想不到义成班居然发生了如此重大的变故!戏班子以后怎么生存?小蓉如今怎么样了?

看罢戏回来后,两人相拥而泣,尤其为大义成全他们的陈玉祥而悲恸……

第二天早上,夫妻俩一脸憔悴地打开了店门,却大吃一惊,只见门板上赫然扎着一把刀柄上绑着纸片的尖刀!两人抖抖索索地拔下尖刀,展开纸片,只见纸片上写着墨黑的几行字:“冯易山、醉海棠,限你们三天之内准备好三千大洋,本寨主到时候派人来拿,不照办,把你们的孩子绑上山寨!”落款是一朵鲜红的山石榴花和一个大大的“赵”字。

夫妻俩犹如五雷轰顶:在鲁西南马陵山,近两年出了一个女土匪,姓赵,是个寡妇,手下有几百号人,绑架勒索,只要她看中了某户财主,必先飞刀扎门,传个落款山石榴花的信;若是不按信中的要求操办大洋,不几日财主家的人便会被绑上山成为人质,杀剐难测!

此地不可久留,三十六计走为上!夫妻俩急忙抱了春宝,连饭店也不要了,连夜乘马车离开了曹州,直奔开明戏楼而来!

夫妻俩回到开明戏楼,一见众人便跪地请罪,班中众人正惶惶不可终日,忽见两人犹如從天而降,自是喜不自胜,捐弃前嫌:义成班又有了主心骨!

经此巨变,义成班人才萧条,冯易山和醉海棠一个主外,一个主内,费尽周折,四方张罗人才,总算走出了颓势。

孙俊德堂而皇之地让唐小蓉退出了戏班子,同时也兑现了对唐小蓉的承诺。在他的周旋下,宝德全不再追究义成班的“通匪之罪”,被查封的行当也发还给了他们,开明戏楼又传出了檀板锣鼓之声。

其实,这一切全是孙俊德自导自演的一出戏!他动用青帮中他的那些徒子徒孙在四省十八县内暗中打探醉海棠夫妇的下落,在山东曹州发现了他们夫妻俩的踪迹,接下来他雇了个会编剧的老秀才,编写了一出《枪毙杨玉生》,再找个戏班排练,第一场便是到曹州演出,先来个打草惊蛇,让他们为义成班的命运牵肠挂肚,然后假借赵寡妇的恶名飞刀传信,让夫妇俩重回戏班!

孙俊德自鸣得意,从此便在自家大宅院里由唐小蓉陪伴着深居简出,很少再去开明戏楼听戏了。这期间,他的青帮耳目向他报告了两个消息,一个来自云龙山,说“花公鸡”和陈玉祥突然下落不明!孙俊德派人四下查访,却杳无音信,两人竟似人间蒸发了一般。另一个来自北芒山,专同官府和财主作对的刘二秃率众匪突破宝德全的封锁,投奔冯玉祥去了。

这一年的春夏之交,第一次直奉战争爆发。坐镇开封的“墙头草”赵倜通电叛直投奉,率领包括宝德全的第二师在内的部下偷袭郑州,兵锋直指吴佩孚的大本营洛阳。然而,吴佩孚早有安排,派冯玉祥攻打赵倜。赵倜被打得溃不成军,宝德全见状叛变,对赵倜反戈一击!两下夹击之下,赵倜被迫逃离开封!吴佩孚按功封赏,任命冯玉祥为河南督军,同时又封宝德全为河南军务帮办,以掣肘冯玉祥。

眼见冯玉祥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宝德全颇识时务,放下身段亲自率队到车站欢迎冯玉祥入驻开封,冯玉祥也表示捐弃前嫌,两人相谈甚欢。接风宴之后,宝德全又在开封大相国寺内的永安舞台亲陪冯玉祥听梆子戏。看戏过程中,冯玉祥轻描淡写地对宝德全说:“俺老冯还是觉得豫东调听得顺耳,尤其是你们归德的义成班的武生戏,他们的‘铁头神功,可是天下一绝啊!哦,对了,听说义成班又出了个红遍河南的女旦,叫什么‘三醉芙蓉,俺老冯也是久闻大名。”

锣鼓听音,话里听声,宝德全回来之后不敢怠慢,立即给孙俊德打电话,叫他马上带领义成班包括“三醉芙蓉”唐小蓉在内的全班人马乘朝发夕至的专列来开封唱戏!

孙俊德和宝德全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近几年来共同统治归德府,他觉得一山难容二虎,力劝宝德全率部从开封撤回归德,以退为进,求个安全。宝德全却仗着搭上了吴佩孚这个大靠山,不以为然,只催着孙俊德快快把戏班子带过来。

孙俊德无奈,只得带着唐小蓉和义成班众人一起,坐火车来到开封。众人一下火车便见两列冯玉祥的士兵前来迎接,这些士兵个个头戴大盖帽,腰挎盒子炮,威风凛凛。孙俊德顿时紧张起来,又见手枪队为首的刘姓队长似乎很面熟,一开口居然还是归德口音,便试探着套近乎,刘队长却冷淡而客气,只说一切冯大帅已有安排,言毕便不再理会他了,只同义成班众人打招呼,显得很熟络,最后安排他们住进了旅舍。

敏感多疑的老江湖孙俊德立马嗅到气氛不对劲了!义成班全部人都透露着一股难以压抑的兴奋劲儿,似乎传递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秘密讯息,而唐小蓉也不再对他低眉顺眼,借口排戏与醉海棠住在了一起,把他一个人晾在了空房里!孙俊德口出怨言,冯易山却两手一摊,不软不硬地怼道:“对不起,刚才接到冯老总的传话,要小蓉唱一出《玉虎坠》,小蓉得赶紧排戏呢。”

孙俊德不敢吭声了:这《玉虎坠》唱的是一对未婚夫妻遭奸贼陷害蒙冤,最终报仇雪恨的故事,戳中了他的心病!

晚饭罢,由于察觉唐小蓉神情异常,孙俊德不时拉开门缝偷窥醉海棠的房间,居然发现消失了一年多的“花公鸡”,顿时头皮直发炸——“花鸡公”在这儿,陈玉祥十有八九也来到了开封!

夜深人靜,孙俊德躺在床上,越想越不对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看来自己当初设计陷害陈玉祥、霸占唐小蓉的真相,义成班众人早已尽知,早晚会借机报复的,在归德他们翻不了花,可在这开封就难说了。如今的开封被冯玉祥控制了,他早年和陈玉祥兄弟相称,自己此次开封之行,简直是自投罗网!

三十六计走为上,半夜里他悄悄拉开房门正要溜,却见门两旁一左一右各立着一个拎着大拴枪的士兵,吓得他赶忙缩回头去:完了完了,自己已与囚徒无异!

第二天早餐罢,几辆大马车把众人连同戏箱全拉到了禹王庙。这禹王庙位于开封城东南,祭祀的是治水的大禹,庭院宽敞,殿堂楼阁皆有,的确是搭台唱戏的好地方。下了马车之后,只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全是冯玉祥的兵丁,大殿上已经搭好了戏台,戏班人马自去幕后准备,人人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神情。戏台下一排排端坐着的都是士兵,只有第二排中间的座位空着,不用说是留给冯督军的。

孙俊德被刘队长安排在一个角落里,两个士兵把他夹在中间,动弹不得,分明是把他当成了罪犯。他既纳闷又惶恐,汗水流了一头。

随着一阵汽车的笛声,士兵们全体起立敬礼,只见冯玉祥和宝德全携手入场。冯玉祥身穿灰黄色的军服,身材魁梧,憨厚的脸上洋溢着自信的微笑,宝德全则穿着一身笔挺的将军服,只是眉头紧皱,忐忑不安:冯玉祥今天到底要唱哪出戏?

冯玉祥和宝德全刚刚就座,戏台上的帷幕便拉开了,唱的正是《挑滑车》,而扮演“高宠”的是近两年名声初起、人称“小玉祥”的徐贵明。正襟危坐的宝德全心下暗笑:《挑滑车》这出戏最精彩的自然是表演“铁头神功”,而义成班会“铁头神功”的只有陈玉祥,但他让自己枪毙了,到哪儿再看“铁头神功”去?

一折又一折的戏演下来,唱至第四折“挑滑车”时,铿锵的锣鼓声中,八尺的彩旗“呼啦啦”一卷,“高宠”一个侧空翻亮相,台下众人定睛一看:啊,怎么换人了?不是“小玉祥”,而是一个扮相比“小玉祥”更挺拔的武生!那武生一个大枪“云里手”,直指滚过来的“滑车”唱道:“不是铁浮图,也不是蓬莱仙岛,又不是铁铡刀,也不是奇珍异宝,俺待要把狼烟尽扫!”声腔刚健激越,略显沙哑的嗓音给人以舒缓之感,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悲凉和悲壮!

孙俊德愣住了:这“高宠”音质格外熟悉,稍加分辨便认了出来,不是别人,正是陈玉祥——陈玉祥的嗓子竟然没有哑!他面容虽有所改变,但一番油彩涂抹仍是英俊潇洒,脊背也没有弯,仍是挺拔如松!

孙俊德浑身发起抖来,热汗又糊住了他的眼睛。

动人心弦的“挑滑车”时刻到了——“高宠”一个跟斗接一个跟斗地翻了起来,甚至是连空翻,那头盔却纹丝不动!

“铁头神功!”台下一片如雷鸣般的掌声,士兵们按捺不住兴奋,齐声喝彩。“中!中!中!”刘队长的叫好声十分特别,甚至兴奋得连帽子也脱了下来,居然是个秃头。

“刘二秃!”孙俊德哀鸣一声,头一耷拉,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至此,宝德全终于如醍醐灌顶!只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枪弹之下,陈玉祥是如何逃生的?

原来,是刘二秃两年前将陈玉祥悄悄从徐州云龙山下救走的,又率众投奔了冯玉祥!也多亏牢头康老八脚下留情,并未将陈玉祥的脊椎骨完全踹断,在军医的救治之下,他经过年余的坚强锻炼,总算痊愈,又挺直了胸膛!而他嗓子根本没被毒哑,苏小姐示警之后,陈玉祥便让小跟包换了汤,他是心甘情愿把班主之位让给杨玉生的!

十二个跟斗翻完了,陈玉祥却没有倒地,而是长枪一举,扎入“滑车”,哗啦一声,从里面挑出一条三尺宽的长条白布来,白布正中一个大大的血红“冤”字!与此同时,疾如暴风骤雨的锣鼓声响起来,义成班众人也从幕后走到台前,各举一个字牌,组成了“冯督军为我们伸冤报仇”十个大字,分明是借戏鸣锣伸冤叫屈!

一时间,全场肃静。冯玉祥缓缓起身道:“你们有何冤屈,且一一道来,本督军愿为你们作主!”

陈玉祥长枪一指宝德全,字字血、声声泪诉说起来……

宝德全冷汗淋漓,一时间张口结舌。

“德全兄,此事是真是假?”直到冯玉祥冰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才回过神,说:“这……这个倒是真的,只不过小弟当时在前线,哪能尽知?全是马处长他们欺骗了我,回去之后我饶不了他们!”

“带马处长!”冯玉祥高声道。

话音一落,几个士兵便将几个人推推搡搡地带了过来。那几个人除了那个獐头鼠目的马处长以及大通旅社的老板和伙计之外,还有省高检的吴大令!

与此同时,刘二秃也老鹰叼兔一般,把孙俊德揪至宝德全面前。

大通旅社的老板手摇得似风吹荷叶,道:“不干小人的事,杨玉生与石榴红私通,是马处长逼着小人举报他们是什么南方革命党的……”

马处长则抖抖索索地指着宝德全,语无伦次道:“全是宝大帅,不,是宝德全当初前线来电,指示我这样做的!”又一指孙俊德,“哦,对了,宝德全只让我想个办法解决杨玉生,可孙俊德却连夜找到我,给了我三千大洋,让我顺便连陈玉祥也解决了……”

吴大令则一脸沮丧道:“当初全是赵倜受宝德全的请托,硬逼着我判决陈玉祥和杨玉生死刑,我知罪认罪!”

一旁的两个军中文书已把几人的证词记录在案。

宝德全终于明白了,今天戏中有戏,死里逃生的陈玉祥向冯玉祥诉说冤情后,冯玉祥便作了布置,派兵把当初参与陷害陈、杨二人的一干证人全从归德抓了过来,指证自己,唱的是一出审判自己的“戏”!

恼羞之下,宝德全匪性大发,对冯玉祥瞪起了眼珠子,耍赖道:“就是我下的命令,要把他们两人枪毙的,你又能把我怎的?”

冯玉祥呵呵一笑道:“你草菅人命,滥杀无辜,敢不敢签字画押?”

宝德全负气道:“怎么不敢?咱们把官司打到吴大帅那里去!”手指头戳起红印泥,在案卷上摁上了指印。

这时,冯玉祥手下的机枪队队长孙殿英跑了过来,敬了个礼道:“报告督军,原河南二师不服从管教,卑职现在已经将他们全部缴械,请指示!”

冯玉祥满意地点了点头,道:“问问他们,愿意跟俺老冯干的留下,不愿意干的,每人十块大洋,遣散回家。”

寶德全惊呆了,他怎么也没想到冯玉祥又来了一招调虎离山之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解决了他的二师,把他变成了光杆司令!没有了兵,他就成了没有牙的老虎,宝德全顿时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宝老弟,对不起了,俺老冯治理河南,第一把火便是整顿吏治,肃清贪腐,你算是撞在枪口上了。拖出去!”冯玉祥岂肯养虎为患,手一挥,几个士兵把宝德全架起,拉到了禹王庙东墙根下早已挖好的一个坑里,连同吴大令、马处长他们,全活埋了!

孙俊德吓坏了,连连拱手,磕头哀求道:“冯大人,孙某当初救了陈玉祥一命呢……”

冯玉祥朗声大笑道:“你在归德作恶多年,欺男霸女,死有余辜,本督军今日不杀你,把你押回归德,让归德百姓彻底清算你的罪行,对你审判之后再枪毙!”刘二秃把孙俊德押了下去。

太阳终于冲破了浓厚的乌云,庙宇一片辉煌明亮。义成班众人喜极而泣,唐小蓉一头扑倒在陈玉祥怀中!

冯玉祥见状,欣慰地道:“你俩苦尽甘来,有情人终成眷属,今天也算是个好日子,咱们重打锣鼓另开戏,就唱《春秋配》吧!”

冯玉祥快刀斩乱麻,活埋宝德全,又先斩后奏,待吴佩孚接到他“宝德全投降不诚,意图作乱被处决”的电报及宝德全滥杀无辜的自供伏,心中嫌恨却无可奈何。一时间,此事举国轰动!

义成班从开封回到归德之后,一分为二,冯易山和醉海棠仍居开明戏楼唱戏,陈玉祥和唐小蓉则另组戏班,辗转皖北苏北各地,打的都是义成班的旗号,遥相呼应,豫东调的影响更大了。解放之后,豫东调、豫西调和祥符调等河南梆子百川归海,通称为豫剧,苏鲁豫皖四省接壤的三十多个县都兴办有豫剧团,其骨干大多出身于原义成班。

时代变了,义成班也与时俱进,“铁头神功”也不再神秘,几乎长靠武生都会,其秘诀自然也是由义成班传出,只有八个字——气沉丹田,咬紧牙关,如此,则太阳穴暴凸,头颅可增大一圈,缨簪盔帽便被撑紧了,翻跟斗时绝不会落地。其实,“气沉丹田,咬紧牙关”,也正是义成班延续发展近百年,最终迎来辉煌的秘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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