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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去哪儿了

2023-05-10王涛

啄木鸟 2023年5期
关键词:医生母亲孩子

王涛

孩子又看到了那只熊。

那只熊背对着外面的光线,在孩子眼里呈现出一个毛茸茸的模糊轮廓,孩子虽然看不清它的真实面孔,但随着它的走近,却分明感觉到了它带来的巨大威胁。是的,那只熊抖动着一身在晨风里飘动不已的长毛,正一步步向孩子走来,孩子似乎听到了它肥大的脚掌踩在地板上发出的咚咚咚的声音,有一霎,他甚至觉得整幢房屋都晃动起来。

熊!孩子惊恐地发出一声叫喊。

这当然是对他的母亲发出的。虽然他没有看到母亲,却本能地知道母亲就站在身后离他不远的某个地方。

怎么了?果然,母亲从他身后发出了回应。

熊。孩子伸出一只手,朝那只离他越来越近的熊指了一下,它走过来了。孩子颤抖着声音说。他甚至想说,它是不是要来吃我?但他犹豫了一下,觉得这句话似乎不应该说出来。

什么走过来了?母亲好像不明白他的话,追问了一句,你是说那只熊吗?

是,孩子点点头说,我说的就是那只熊。

母亲没有说什么,从他身后走过来,越过他径直朝那只熊走去。母亲轻松地把那只熊抱到怀里,回到他面前,把手里的熊朝他递过去。你好好摸摸它,母亲用平淡的语气对他说,一只玩具熊你怕什么?

孩子把母亲手里的玩具熊接过来,试着抱在怀里。母亲说得没错,此刻抱在怀里的这只熊的确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玩具,而且是用一些颜色各异的破碎布条做成的,不但看上去毛茸茸的,摸起来也十分柔软。这样的一只玩具熊是不会向他走来的,它一天到晚就放在窗台下的沙发上,他在没事儿的时候就抱起来玩耍一阵,又怎么会对他造成威胁呢?孩子的手指触摸着玩具熊没有体温的身子,焦躁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他知道,在这个早晨,他又一次产生了幻觉。想到刚才露出的惊恐神情,孩子不安起来,朝母亲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脸上有些微微发热。

怎么?母亲伸出一只手,在他头上轻轻抚摸了一下,夜里又做梦了?

孩子想了想,最终摇了摇头。他夜里虽然做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梦,但与刚才对熊的惊恐表现没有什么关系。

母亲似乎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按在他头上的那只手滑下来,手指落在他眼睛的位置。还是看不清吗?母亲轻声问道。

孩子点了点头,随即又感觉这样并不能明确表达此刻自己的真实状态,便补充了一句,好像,好像更看不清了……

母亲停在他眼睛位置的手指颤抖起来,没有说话,嘴里发出一声叹息。

孩子知道,自己的回答又一次让母亲感到了深深的失望,不禁也把头低下来。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车鸣声,刚刚停到楼下的车有意地响了几声喇叭,好像在告诉楼上的什么人,我来了。

母亲听到车鸣声便离开孩子,一边向窗前走去一边自语着说,他来了。

虽然母亲没有说出那个他是谁,但孩子却清楚地知道,这个一大早开车来到自己家楼下的男人,是给自己看眼睛的那个医生。他来了。孩子也在心里嘟囔了一句,双臂紧紧抱住怀里的玩具熊,使劲儿把脸颊贴了上去。他不明白,刚才怎么对这只伴随了自己好几年的玩具产生了恐惧呢?

今天进山的事早在几天前就说定了。

暑假到来后,孩子高兴地从学校回到家,像是从肩上卸下了沉重的包袱一样,整个人放松下来。其实,孩子并不惧怕到学校去,他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但由于他的视力在不断下降,读书对他来说变成了一件不太容易的事,所以孩子一直盼着暑假快些到来。但似乎比他的心情更加迫切,母亲也早就盼望这一天到来呢。

孩子回到家的第一天,母亲就带他去了眼科医院。在孩子的记忆里,这是母亲第二十一次带他去那家医院了,不出意外的话,孩子会再次见到那个给他看眼睛的医生。说来奇怪,虽然孩子已经见过那个医生二十次了,却不知道他的姓名,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一个孩子不记得医生的名字可能很正常,但是想不起来给自己看病的医生的样子,就让人难以置信了,不管怎么说,在这么多次的近距离接触中,两个人都是面对面坐一起的,就算他的眼睛再有问题,也没有真正失明呀,怎么会不知道医生的真实面孔呢?

我还要去见那个叔叔吗?在去医院的路上,孩子问母亲。

是的,母亲不假思索地说,我们再去让他看一次。

可我不想,孩子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说,我不想去见那个叔叔……

母亲没有等他说完,就不满地推搡了他一下,然后牵起他的手,更加急快地往医院里走去,不给孩子留下找理由的余地。

那个叔叔……孩子只能在心里说,我不喜欢那个叔叔……

对于给自己看病的那個男人,孩子并没有用医生来称呼他,而是不由自主地选择了叔叔这样一个模棱两可的称谓。这并不是源于母亲对他的教导,而是出自他个人的一种感觉。没错,他莫名地觉得母亲和那个医生应该是认识的,甚至说是老熟人也不为过,好像在他见到那个医生之前,母亲就与他相当熟悉了。但不管他是不是母亲的熟人,孩子都本能地不喜欢这个在帮助自己的人。

你再给他看一遍,母亲把孩子推到医生面前,用格外认真的语气问道,难道他真的没有治愈的希望了吗?

医生没有说什么,把孩子拉到自己面前,然后举起仪器对准孩子的眼睛,自己通过仪器查看。

孩子好像不愿配合医生的检查,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但由于母亲在身后阻挡,加之医生对他的拉拽,孩子只能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让那个怪异的仪器对准自己的眼睛。虽然有仪器的阻隔,他看不见医生的眼睛,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医生的目光就像两只带尖的铁钩,透过仪器径直向自己的眼睛刺来。尽管使出全力憋住气,孩子还是发出了一声惊恐的低喊,不!

医生通过仪器对他的眼睛观察了一会儿,然后缩回头去,拿起笔在孩子的病历上写起来。孩子当然看不清医生在自己的病历上写的是什么,就算自己的眼睛没有生病,一个健康的人也无法把医生写的字辨认出来。

到底怎么样?母亲有些沉不住气了,催问道。

医生依旧不想回答她的话,但他已经在孩子的病历上写完了,无论如何都要说些什么了,便虚张声势地咳嗽了两声,对她说,不要急,我要再确认一下……说完他站起来,拉着孩子向里面的一间屋里走去。

孩子似乎知道医生想把他拉到里屋去干什么,因为在过去的日子里,医生已经把他拉进去过好几次了,但孩子不知道,他的母亲是否清楚医生把他拉到里屋去干什么。

告诉我,医生关上里屋的门,把嘴凑到孩子的耳边,低下声音问道,你还能想起你父亲的事来吗?

孩子往后退了一下,由于医生的嘴巴离自己的脸颊很近,他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大蒜味。真是奇怪,门诊室里弥漫着的福尔马林气味竟然遮不住医生嘴里的大蒜味。想得起来。孩子不假思索地说。孩子似乎知道这样回答的后果是什么,但他依然没有退缩。

果然不出孩子所料,医生听完他的回答后便收回了那张坑坑洼洼的脸,然后稍稍思考了一下,像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推着孩子从里屋走出来。

你确定了没有?母亲再次催问他说。

我确定了,医生使劲儿点一下头说,难以治愈,随即又摇起头来,难以治愈呀。

母亲更加急切了,那怎么办呢?

医生坐回椅子里,没有回答她的话,但孩子从母亲的问话里感觉到,医生是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的。医生扭头默默地望着窗外,过了一会儿,他才转过脸来,用故作平淡的语气说,我送你们去山里吧。

去山里?母亲不明所以地问他,去山里干什么?

山里的环境好呀,医生站起来,在门诊室里来回踱起了步子,有山有水,有花有草,是天然优美的治疗场所,我们医院的疗养院都是建在山里的,还有现在的有钱人,他朝窗外指了一下,也把自己度假的别墅建在山里,所以那里才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你是说……母亲似乎知道他的意思了,但又没有把他的用意说出来。

医生知道她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像是说给身边的孩子听一样,山里那么优美的环境,对他的眼睛大有益处。

医生和母亲达成了统一意见,孩子在这个暑假到山里去已成定论。

母亲带着孩子准备离开时,医生用确凿无疑的口气说,到时候我会开车送你们去的。

我不去,孩子在心里说,我不到山里去。但孩子没有说出来,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说出来也改变不了什么。

听到汽车的喇叭声,母亲转身走到窗前,推開窗户,举起一只手朝外摇摆。哎,母亲用欣喜的语气朝下面的人说,快上来吧!

孩子在一边呆呆地看着她,母亲此刻的表情和话语,流露出一种掩饰不住的喜悦和激情。孩子本能地觉得,这样的喜悦和激情是不应该出现在母亲这个年龄的女人身上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母亲只要一看到医生,不管是在医院还是家里,母亲的表情和话语都会发生这种微妙的变化。这让孩子察觉到:母亲信任,甚至喜欢这个男人。可母亲为什么喜欢他呢?他不禁想到自己的父亲,在他的记忆里,母亲似乎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表情和话语对待过父亲,那个最应该享受这种待遇的男人,而医生又算是她的什么人呢?孩子看着这样的母亲,整个人都觉得不好意思,甚至是羞耻。

很快,门外的楼梯上传来了一串富有节奏的脚步声。

他鼓起勇气,用怯生生的语气对母亲说,我不去山里行吗?

为什么?为什么不去山里呢?

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愿跟医生和母亲去山里,仅仅因为这是医生的建议吗?但母亲也是同意了的。孩子不愿意去做这样的一次旅行,好像一到山里就会碰到什么危险的事似的。这样一想,孩子抬起头来,用留恋的目光在屋内环顾了一圈,尽管他并不能看清楚屋内的一切。

去吧,母亲抬手在他的头顶上抚摸了一下,努力营造出一种亲密的母子氛围,山里的环境好,到处都是绿色的森林,对你的眼睛有好处。

那我还能回来吗?孩子直通通地问道。

当然……母亲轻轻推了他一下,你怎么会这么问?但是,母亲又说,如果你喜欢山里,那就在那里多待一些日子。

孩子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便问,我可以带上我的熊吗?

你的……熊?母亲好像没有明白他的话。

我是说我的玩具小熊。孩子从窗前的沙发里拿起那只玩具熊,紧紧抱在怀里。

你拿上它就是了。母亲见他改变了主意,便放下心来不再管他,目光望向门口,专心等待那个人进来。

医生推开门走了进来,问道,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那我们就走吧。医生说完,就来提她收拾好的行李箱。

你不再坐一会儿吗?母亲一副不打算立刻跟他上路的样子。

医生又朝她看了一眼,纳闷问道,你在想什么呢?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好像有什么话不方便说出来似的。

没有什么好犹豫的,医生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你还怀疑我做出的结论吗?

母亲依旧没有说什么,但没有顺从他的话,反而往后退了几步,在沙发里坐下了。

医生放下了行李箱,烦躁地挠了几下头顶,似乎打定了主意。他走到孩子面前,拉住他的手,不由分说将他拖进了卧室,像在医院的门诊室一样关上了房门。

这是母亲的卧室。孩子下意识觉得医生是不应该进来的,虽然他是想向自己问话,但不管什么原因,他到这里来就是不合适,这无形中让孩子对他有了更多的反感。还有,因为他的到来,孩子闻到屋内原有的福尔马林的味道变得更加浓烈起来。

你知道我长什么样吗?医生径直问道。

孩子愣了一下,本来以为他还是问自己关于父亲的事,但没有想到,今天居然换了一个话题。在过去的日子里,医生已经问过他好多次这个问题了,在孩子做出一连串的否定之后,他才不再问这件事,而是把注意力放在了孩子的父亲身上,但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医生把这个已经放弃的旧话题又重新找了出来。

不知道。孩子的回答跟以前一样。

为什么?医生不相信地继续问他,我们已经见过那么多次了,你为什么不知道我长什么样子?

你把你的大口罩摘下来,孩子抬起手,朝他那张模糊不清的脸上指了一下,或许我就能看清你的样子了……

听他这样说,医生赶紧往后退了一步,紧张地把整个手掌都捂在口罩上,好像光那一只遮挡了大部分面孔的口罩还不够,一定要用自己的手掌再遮盖一下才行。不,医生不自觉地把头扭向一边,不,我不能……

就因为你是一个医生吗?孩子困惑地问他。好像只有医院里的医生才长时间地把口罩戴在脸上,从来不轻易对病人展示自己的真实面孔。在他的印象里,这个医生从来没有在自己面前摘下过口罩,尽管医生知道自己的眼睛看不清面前的东西,但依旧把那只大口罩紧紧地罩在脸上。

听到孩子为他找的这个理由,医生痛快地表示了同意,我是一个医生嘛,当然不能……他没有勇气把话说完。此刻,医生有点儿动摇了,也许到山里去的行程该取消了。他转身准备出去,但又不放心地回头朝孩子问了一句,你真的没有忘记你的父亲?

孩子虽然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通过他的语气判断出来,医生希望他再做出一个否定的回答,但孩子没有管他,脱口而出,我当然没有忘记……

医生知道,他不能再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了,打开房门走了出去。不要再犹豫了,医生对沙发里的母亲说,时间不早了,我们快上路吧。话音刚落,就拎起皮箱迈着大步往门外走去。

母亲知道今天的行程是不能更改了,只能从沙发里站起来,把从卧室里走出来的孩子抱到怀里,紧紧地搂了一下,然后拉起他的手跟着医生朝门外走。

我要我的小熊。孩子挣脱了母亲的手,把掉在地上的玩具熊重新捡起来抱在怀里,跟着母亲一摇一晃地走出房门,走下楼梯,来到楼下的一辆奔驰车前。

医生早就坐到了车里,而且为他们打开了两边的车门,车子发动着,一副随时上路的架势。孩子和母亲上车坐下,医生就迫不及待地踩下油门,出了他们居住的这个小区,穿过城市的几条街道,向着郊外风驰电掣地驶去。

孩子扭头望向窗外,试图再看一眼这个城市的街景,但不知是自己眼睛的问题,还是车子开得太快的原因,他只能看到外面一片模糊不清的影子,并没有看见外面疾快地飞到后面去的真实景观到底是什么样子……

孩子发现自己的眼睛有问题,好像是在那件事發生以后,然后,视力变得越来越差。

那天,老师们临时开会,孩子放学的时间便比平时早了一些。孩子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慢慢爬上楼梯,掏出钥匙,动手打开屋门。他不确定母亲是否在家,也就没有贸然敲门。母亲是一个舞台剧演员,如果夜里有演出的话,隔天白天一般是在家睡觉的,因此,就算她在家,孩子也从不敲门让她来开。孩子自认为懂事,本着为母亲着想的缘故,许多事情都自己做,尽量不麻烦母亲。

孩子进了屋,像平时一样朝母亲的卧室瞥了一眼,只见房门微微合拢着,敞开着一条微小的缝隙,里面什么也看不见。孩子不敢确定母亲在不在卧室里,但没有管那么多,径直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内,坐在书桌前,把书包里的课本和本子拿出来,准备做作业。过了一会儿,孩子听见母亲卧室的房门发出吱扭一声,余光中从里面晃出一个人影。母亲的衣服多是黑色的,如果是母亲出来的话,应该是一个黑乎乎的人影才对,但那个晃过去的人影却好像是白色的。这不禁让孩子感到奇怪,不由得扭过头去想仔细看上一眼。但已经晚了,当他把目光投向客厅的时候,那个白色的人影已经不见了。孩子愣了一下,马上站起来走到客厅,只见通往楼道的屋门随着那个白色影子的急快离去,马上又合拢了。孩子呆呆地看着,以为是母亲出去了,但母亲为什么不和自己说一句话就出去了,而且还穿着一身奇怪的白衣服?

孩子回到他的房间,继续坐在书桌前写作业,很快把这件事忘到了一边。就在他写到一半的时候,一个黑色的影子在客厅里闪动了一下,随即便传来一声懒洋洋的问话,小熊,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孩子被吓了一跳,母亲居然在家,那刚才出去的白色影子又是谁呢?

妈,孩子转过头来,望着用不快的目光看着自己的母亲,赶紧解释道,老师有事,让我们提前下课了……

以后不要自己开门,母亲朝他摆了一下手,反正我在家,又不是不给你开门,你干吗急急慌慌地进来?母亲说完也不等他解释什么,就转身重新回了她的卧室。和往常一样,母亲穿着她的黑色睡衣,好像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睡袍上的腰带还没有来得及系上,这使母亲的影子在孩子眼里呈现出一副臃肿肥大的样子。尽管他没有看清母亲的脸,但他相信她的脸上一定是一副慵懒妩媚的神态。

我打扰母亲睡觉了吗?孩子在心里问自己,就算昨天夜里因为演出而睡眠不足,但现在已经是傍晚时分了,难道母亲在床上睡了一个白天,只因为他提前半个小时回来而没睡好吗?还有,刚才从母亲卧室里出来的那个白色身影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他和母亲睡在一起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除了父亲还能有谁呢?这么说是父亲回来了?孩子心中一喜,作业也写不下去了,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过父亲了,心里还真是想得慌呢。孩子穿过客厅,没有敲门便推开了母亲卧室的门。妈,孩子急不可待地问,我爸爸回来了?

什么?母亲像是被吓到了,刚刚坐到床上的身子一下子跳起来,两眼急急地越过他的身子朝客厅里张望,一副惊惶失措的样子。他,母亲抖动着嘴唇问他,他在哪儿?

孩子愣了一下,母亲的反应让他感到意外,想到刚才出去的那个白色身影,便模棱两可地回答,他是不是又出去了?这样说着,孩子又觉得那个人应该不是父亲,因为父亲从来没有穿过白色的衣服。

你,母亲的嘴唇更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你看到出去的那个人了?

孩子本来想说看到了,但他觉得这样回答并不准确,好像还会触怒母亲,便犹疑不定地摇了摇头。

母亲却警惕起来,绕过床走到他面前,弯下身子,两眼冷冰冰地看着他,质问道,你看到什么了?告诉我你都看到什么了?

孩子无措地看着母亲,母亲从来没有用这样冰冷的目光看过自己,这让他不由得感到害怕。母亲身上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孩子认真想了一下,那股气味像是医院的,难道母亲去过医院了?看着母亲严厉的表情,孩子不敢把心里的疑问提出来。没有,孩子一边搖头一边硬着头皮撒谎说,我没有看到那个影子……

孩子说出的话已经无意中把什么都挑明了,母亲绝望地闭了一下眼,又马上睁开来,愤怒地看着他,你这个小东西,你长眼睛干什么?说着,母亲抬起手朝他脸上狠狠地打了一下,准确地说,母亲的手掌是对着他的眼睛打过来的。

孩子感到眼睛隐隐地痛,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触怒了母亲导致她发这么大的火。是因为他说看到了那个影子吗?不是父亲,这个时候,孩子已经确定他看到的那个白色影子不是父亲,否则他怎么会因为看到父亲而受到母亲的责怪呢?

也就是从那个时刻起,孩子便感觉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因母亲的击打而留下的疼痛感虽然很快消失了,眼睛却开始看不清东西,这一度影响了孩子的学习。母亲也因为那一巴掌而有些后悔,赶紧带着孩子到眼科医院去检查。那是孩子第一次跟母亲去医院,也是那个时候,孩子见到了那个医生——被他称为叔叔的母亲的老熟人。第一次见到医生的时候,孩子便觉得这个人有些熟悉,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尤其是笼罩在他身上的白色大褂,孩子觉得是那样的刺眼。几乎没用怎么思考,孩子便猛然想起来几天前在自己家里看到的那个白色的影子,难道是面前这个装模作样地给自己做检查的眼科医生吗?孩子胡乱猜测着,从见到医生的第一眼起,他就不喜欢这个虚情假意关心自己的人,实际上,他并没有看清楚医生的真实面孔,因为一个白色的大口罩将他的脸完全遮挡住了。

为什么?医生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孩子身上,而是扭过头去打量母亲,为什么他的眼睛出了问题?

也许……母亲眼神闪躲,不好意思去迎接医生的目光,她很费了一番脑筋,才模棱两可地回答他说,也许他看到了不该看的什么东西吧……

医生思索了一下,似乎明白了母亲话中的含义,朝她点了点头,然后把脸转向孩子。来来来,他故作亲昵地对孩子说,小朋友,我来给你做一个检查。他把戴在额头上的仪器对准孩子的眼睛,似有深意地说,由我来给你治疗眼睛,再合适不过了。

虽然他的话说得很亲切,但孩子听起来很刺耳,这让他本能地想拒绝配合治疗。他似乎感觉到,医生对自己的治疗不怀好意。

事情果然和孩子预想的差不多,经医生几次治疗下来,视力不但没有恢复,反而呈现出越来越下降的趋势,不要说医生的脸了,就连本来熟悉的母亲的样子他都快看不清了。医生每次都给他开许多药,药片、药水、药膏、药散,几乎什么都有,每次从医院出来,母亲手里都拎着满满一大包,回来以后就按时让孩子吃下去,可这些药不但没有起到治疗的作用,反而让孩子的眼疾更加严重起来。我不吃那些药,孩子向母亲提出抗议,那些药太难吃了,我就是瞎了也不吃它们了!

这怎么行?你这不是拿自己的未来开玩笑吗?母亲不由分说把药塞进了他的嘴里,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口气说,真是个犟种,和你那个爹一个样!

爹?孩子把含在嘴里的药吐了出来,狠狠丢到地上,回味着母亲留给自己的那个有些陌生的称呼,发起呆来。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想起了母亲让父亲吃药的情景,不禁在心里急切地发问,爸爸,你在什么地方呢?

车子驶出了城郊,沿着刚刚修建的高速公路向南飞驰。医生开车的神态很专注,两眼直视前方,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母亲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眼睛也紧盯着前方,一副义无反顾跟随医生的姿态。只有孩子坐在后面,怀里抱着那只毛茸茸的玩具熊,身子不停地扭来扭去,显得焦躁不安。

妈,我们要去哪里?

去山里。母亲头也不回地说。

去哪个山里?孩子继续问道。

母亲似乎也才意识到这个问题,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扭头看向医生,我们去哪个山里?

医生依旧目视前方,不动声色地回答她说,去一个叫莫邪山的地方。

莫邪山?母亲重复着这个奇怪的地名,莫邪山在什么地方?

在前面,医生朝前方努努嘴说,大约还有二百公里吧。

我们为什么要选择那个地方?

因为……医生想了一下说,因为那个地方山清水秀,草绿花红,像天堂一样……

没等他说完,母亲便打断他说,我不信,世上会有像天堂一样的地方?

医生还没有回答,孩子便又提出了一个问题,我们会在那里碰到熊吗?孩子似乎已经被那个地方吸引住了。

熊?母亲不由自主地扭过头,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说,你怎么会想到这个问题?

是呀,医生也眨巴一下眼睛,一只手在方向盘上轻轻拍了一下,怎么会想到熊呢?

母亲看到孩子怀里的玩具熊,似乎明白过来,回过头去,回答医生的话说,他还想着到那个地方去玩呢……这样说着,母亲忽然低下头,陷入一阵哀伤的情绪里。

医生看了她一眼,本来想安慰她几句,但最终什么都没说,一边继续开车一边回答孩子的话说,或许那里还真能有熊吧,如果你想见它们的话,我可以带你去呀……

不许你这么说!母亲毫不客气地再次打断他,语气里带着强硬,更不许你这么做!

你当真了?医生赶紧对她笑了一下,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哪里知道那里有没有熊呢?

你要确定,母亲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胳膊上,那里肯定没有熊。

好吧,医生用妥协的口气对她说,莫邪山里肯定没有熊的。

母亲强迫自己放下心来,可又觉得这样只不过是欺骗自己。为了转移注意力,便换了话题,你去过那里吗?

去过,医生点点头说,我当然去过了。

你到那里去干什么?

莫邪山里有我们医院的一个疗养院,我们这些战斗在一线的医生每年都有去那里疗养的机会,所以我就……

那里到底是一个什么地方?母亲继续追问,并警告他说,不许说那些虚假的东西!

好吧,我就说我知道的吧。医生想了一下,才挑三拣四地说,听他们山里人说,莫邪山方圆八百里大呢,有八十座山峰,最高的一处即使是夏天也能看到山頂上的积雪……对了,你看,前面已经能看见一点儿白色山峰的影子了。

母亲顺着他的目光朝前看,不禁也惊呼一声,还真是,隔得那么远都能看到山影了。

据说,莫邪山里有一千多种植物,一百多种动物,是一座要什么有什么的神山呢……

那儿有熊吗?孩子忽然插进来说。

医生从后视镜里看他一眼,又马上移开了目光。那你就到那里碰碰运气吧。说着,医生的一只手在母亲膝盖上拍了一下,小声安慰她说,哪里会有什么熊呢。

那里还有些什么名堂?母亲拨开他的手说。

莫邪山最有名的便是一条河了,听说就是从那个最高的山峰上淌下来的,然后一路蜿蜒着往东北方向流去。现在我们走的这条路的不远处,医生用左手朝窗外指了一下,应该就是那条叫鱼人河的河流……

我知道那条河,母亲欣喜地叫起来,它不是从我们城市边上流过去的吗?

对,医生点点头说,就是那条河流,从我们城市的旁边流过去,再向东北方大约五百公里的地方,汇入太平洋。听山里的人说,鱼人河里有各种鱼呢,也是一条要什么有什么的神河……

又来了。母亲嗔怪地看了他一眼。

今天我们要去的地方叫乌龙镇,是山脚下一个很有名的村子。说到这儿,医生也不自觉地笑了一下,乌龙镇是进出莫邪山的必经地,我们的疗养院就建在那个镇子的旁边……

车子行驶了大约三个小时,快到中午的时候,他们到达了那个叫乌龙镇的地方。果然如医生所说,乌龙镇是个颇具规模的大村落,老旧房屋和古朴街道表明这个村落历史悠久,街道两边随处可见合抱粗的参天大树。最醒目的还是村边的那条叫鱼人河的河流,水面十分宽阔,而岸边的沙滩和倾斜在上面的树木也是一道风景。孩子和母亲没有看到医生所说的疗养院,由他带着径直走进了一家宾馆,医生和母亲分别拿出身份证,在柜台上开了两个房间,孩子和母亲一间,医生自己一间。两个房间紧挨着,中间仅仅隔着一层薄薄的墙壁,孩子走进房间的时候,甚至能听到隔壁医生放置行李发出的声音。

这天夜里,孩子在不安稳的睡眠中又做了一个模糊的梦。一只毛茸茸的熊从山野里走出来,朝他越来越近,它背对着日光,只呈现出一副黑色的影像。当这只熊走到孩子面前时,他惊讶地发现,这只熊原来是一个人,是他不知等待了多久的父亲!

我的儿子!父亲呼唤着把他紧紧地搂到怀里,毛茸茸的身体摩擦着孩子的脸颊,让孩子不敢确定,搂住自己的到底是一只熊还是父亲……

爸爸?孩子喊了一声,从睡梦中醒来。

孩子醒了,才意识到刚才只是做了一个梦,身边没有任何父亲的影子,一切所见都不过是虚幻梦境的产物,然后他紧接着发现,不仅父亲不在自己的身边,就连和他睡在一张床上的母亲也不见了踪影……孩子以为是自己眼睛看不清的缘故,伸出一只手朝身边摸了几下,没有,他身子的两边都空荡荡的,冰凉的被窝里什么也没有。母亲到什么地方去了?

孩子从床上爬起来,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找母亲。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从墙壁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没错,声音就是从医生屋里传过来的。一开始,孩子还以为那些声音的发出者只有医生一个人,但没过一会儿,他就判断出来还有另外一个人,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如果他没有听错的话,是母亲?尽管孩子不愿仔细倾听,但在漆黑的深夜,万籁俱寂,母亲发出的声音格外清晰。那是一串嗡嗡嘤嘤的哭泣声,但这怎么可能呢?母亲为什么要在医生屋里哭泣呢?

孩子呆怔了半个小时后,实在抵挡不住困倦的袭扰,把身子伏在床上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在接下来的这个梦里,孩子再一次见到了自己的父亲,他看见父亲脱下了身上的外衣,而那是一件毛茸茸的熊皮。父亲把熊皮脱下来放到脚下的地板上,赤裸着血淋淋的身子走到了一个巨大的瓶子前。那只瓶子里晃动着黄乎乎的液体,瓶口里飘出一股浓烈呛人的福尔马林气味。孩子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爬到瓶口,钻了进去,将自己泡在那团越来越混浊的福尔马林液体里。父亲把脸贴到瓶壁上,透过那层厚厚的玻璃哀哀地望着他。孩子似乎听见父亲在朝他发出凄厉的呼喊,孩子,救救我……

爸爸……孩子在睡梦中哭泣起来。

每当吃药的时候,孩子便不由自主地想起父亲,想到他吃药的情景。没错,那一段时间,父亲也生了病,不得不吃药。但孩子始终不知道,父亲得的到底是什么病,他只是一次次看到父亲在吃药,也像他一样,父亲吃的是母亲从医院拿回来的药……

父亲原本是一个健康的人,整天都忙碌个不停,根本不像是一个病人。那个时候,父亲忙着做生意,而且在这个城市里小有名气,也正是因为这一点,长相出众的母亲才嫁给了他。在父亲没有得病的那些日子里,母亲非常爱她的丈夫,也十分顺从他的意愿,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夫唱妇随。但人们也经常说,天有不测风云,谁都没有想到有一天父亲会被人欺骗,一大笔资金被悉数卷走,受到致命一击。从此以后,父亲的生意开始走下坡路,他的身体也垮了下来……在这个父亲最需要母亲的安慰和开导的时刻,母亲却不管不顾地怨恨起父亲来,不仅三番五次地埋怨他,还说出了和他离婚的狠话。也许正是母亲落井下石的态度,父亲才病倒在了床上……可父亲从不承认自己有病,尤其是母亲从医院拿药回来时,看着那些琳琅满目的药,父亲总是火冒三丈,瞪着眼睛对母亲说,我没病,你为什么非让我吃这些又苦又毒的东西?

还说你没病?母亲毫不客气地说,没病你又何必躺在床上呢?

听母亲这样说,父亲便毫不犹豫地从床上跳下来,准备像一个健康人一样来回走动,以向她证明自己的话没有错。但才走了几步,他便踉踉跄跄地倒在了地上。

母亲费尽力气把他弄回床上,为了让他认清现实,她把一面镜子拿过来放到父亲面前,继续呵斥他说,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像是一个正常人吗?

父亲别过头,似乎没有勇气看镜子里的自己。反正我不吃那些药,你就是说下大天来,我也不吃那些该死的东西!

难道你真的活够了吗?这些药可是救你命的宝贝呀……

狗屁!父亲愤怒地打断她的话,你从医院拿回来的东西居然会是宝贝?你糊弄鬼呢?父亲拍打着自己的胸脯说,老子还没有糊涂到那个地步,还知道毒药和蜜糖的区别,你心里打的什么鬼主意,老子一清二楚!

听他说得如此难听,母亲也怒不可遏地喊道,你个狗东西真是不知好歹!天下除了老娘管你,谁还会搭理你?母亲把那些药丢到他面前的桌子上,转身走出房间。

老子才不稀罕让你管呢!父亲抬起手,生气地将那些药扫到了地上,那些药在孩子看不清楚的阴影里散落了一片。

这样的情景几乎隔几天就发生一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父亲和母亲留给孩子的画面便是这样一个逼迫、一个拒绝的拉锯战,孩子不知道这样的战斗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孩子也想不明白,原本脾气温和的父亲为什么一面对母亲让他吃药这件事,就变得焦躁甚至疯狂起来。

父亲的确是一个不善于动怒的人,尤其是和孩子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慈祥、温和,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父亲比母亲的脾气好多了!有一天,父亲从外面回来时,怀里抱着一只毛茸茸的玩具熊。小熊!父亲一进家门,就大声喊着孩子的名字,看我给你買什么了?大约是自己的乳名叫小熊的缘故,孩子天生喜欢熊这种动物,当然,他对熊的喜欢仅仅停留在它的玩具模样上,他还没有见过真的熊呢。是那次孩子跟他一起逛商店的时候,目光在这只玩具熊身上停留的时间多了一会儿,父亲便记在了心里,没过多久就把玩具熊买回家送到了孩子面前。但其实那个时候,父亲手里已经没有多少钱了,他曾经红火的生意已经败落,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父亲仍然把那只价格不菲的玩具熊给孩子买了回来。

孩子从来没有想过,父亲有一天会从他的生活里消失……那一天,他像平时一样放学回家,看到母亲坐在沙发里一动不动,卧室没有任何动静。而在这之前,每次孩子回家的时候,不是看到母亲在逼迫父亲吃药,就是听到父亲从卧室里发出不满的叫嚷声。而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屋内安静得不同寻常。虽然母亲和父亲的争吵让他难以忍受,不止一次地盼望这样的场景能早一天结束,但当它真的结束时,孩子却难以适应,不仅如此,还有一种深深的不安,好像某件他不愿看到的事情发生了。爸爸呢?孩子向母亲问道。

母亲抬起头,用懒洋洋的目光看了他一下,好像不想明确回答这个问题,打算草草地点一下头应付过去,但又想了一下,最后含糊说道,我也不知道,我回到家时,他便不见了……

对于母亲的说辞,孩子持半信半疑的态度,父亲已经病得很严重了,连下地走几步路都十分困难,又怎么可能在他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悄悄离开呢?孩子快步走进父亲的卧室,朝他躺过的那张床上看去。床上的确空荡,但父亲用过的被褥一团凌乱,像是经过了艰难的挣扎,才留下了这种不堪的痕迹。更不可思议的是,屋内还弥漫着一股奇怪的福尔马林气味。爸爸到哪儿去了呢?孩子从卧室里出来,虽然知道得不到想要的回答,但还是忍不住又问了母亲一声。

正如他所料,母亲摇着头说,我怎么知道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刚才我不是对你说过了吗,我一回到家,他就连个人影都没了。

到天黑时,母亲做好了饭菜,一个人坐在饭桌前吃起来;孩子却还站在门口,徒劳地等待着父亲的归来。虽然他知道,父亲这一去可能不会回来了,他却依旧两眼呆呆地看着房门,期待上面发出来自父亲手指的敲击声,对母亲在饭桌前对他发出的呼喊声充耳不闻。

没有了父亲的日子,孩子十分难过,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拿走了,不知该用什么来充塞填满,才能让它恢复到过去的样子。随着时间的流逝,孩子已经绝望地明白,父亲不可能再回到他身边了……没有了父亲的孩子似乎变成了一个软弱的人,在学校里,他总是低着头,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一样缩在无人理睬的角落里。那一次过儿童节的时候,学校邀请家长和学生一起做游戏,每个人都穿上老师提供的玩具外衣,大人穿在身上扮作成年熊,孩子扮作幼年熊,每个成年熊寻找属于自己的幼年熊,当然,每个幼年熊也去寻找属于自己的成年熊。孩子也分到了一件小熊外衣,但当他穿在身上参与到游戏当中时发现,自己这只幼年熊并没有属于自己的成年熊,自己被一只不知在什么地方的成年熊给遗弃了……孩子再也玩不下去,一个人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爸爸……孩子在心里一遍遍地呼喊。

当天夜里,孩子第一次做了关于父亲的梦,但父亲出现的时候,却是一副熊的形象。父亲从层峦叠嶂的山中走来,像一只真的熊一样出现在他面前。小熊,父亲回应他在白天的呼喊说,我来了。孩子穿着小熊形状的外衣,跌跌撞撞地迎着他跑过去。孩子抱住父亲毛茸茸的身子,把头埋到他温热柔软的胸脯上,用脸颊翻来覆去地摩擦。爸爸,小熊欣喜地对他说,我终于找到你了……

从梦中醒来,孩子失望地发现自己是空欢喜一场。在以后的日子里,不管他如何期盼,父亲再也没有出现在梦里,父亲到底去什么地方了呢?

孩子在早晨醒来,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阳台上去了,正朝着远处眺望。晨风吹拂着她没有束上腰带的睡衣和凌乱的头发,让她看上去像是一个处在疯狂状态里的女人。孩子走到她身边,也学着她的样子望向远处。他们居住的这个楼层是五楼,在乌龙镇也算是高建筑了,站在阳台上,乌龙镇包括附近莫邪山里的景色尽收眼底。孩子这才看出来,原来乌龙镇三面环山,没有山的那边就是他们所来的那个城市的方向。远处一座座山峰在晨光里透出不同层次的阴影,给人一种层峦叠嶂的感觉;医生在路上说的夏日里也有积雪的高大山峰清晰可见,上面的那道白线几乎快要触到天上的云朵。那条叫鱼人河的河流从镇子的西边蜿蜒流过,像是一条巨蟒从山野深处爬出来;水波在晨光下闪出一块块亮丽的光斑,一群群水鸟在河面上像炊烟一般掠过。给孩子留下强烈印象的还是山上和河边那些茂密的树林,一片片,一丛丛,似乎永远望不到尽头。在越来越猛烈的风儿的吹拂下,树梢也像波浪一般奔腾起伏,喧嚣不止。孩子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景色,一边在心里发出感叹。已经困扰了他很长时间的眼疾在这个地方一下子不治而愈,但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也就没有把这个情况告诉身边的母亲。

小熊,旁边一个声音对他打招呼说,早上好。

孩子循着那个声音扭头望去,只见医生站在另一边的阳台上,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母亲一大早站在阳台上,是有医生与她相伴。孩子没有回应他的问候,又回到了屋子里。

吃过早饭,医生带母亲和孩子出去闲逛。街道上铺满泛着绿苔的青石板,走上去有些滑腻,孩子因为眼睛再次模糊起来的缘故,好几次都差点儿跌倒。两边房屋的石墙上也长满了绿苔和杂草,摸上去凉凉的,有些房屋的墙壁上还攀爬着藤蔓,里面藏着蜥蜴。街巷有宽有窄,但大部分七弯八拐,从胡同的这一边望不见另一边,这让他们感觉像是走进了一个神秘的迷宫,要不是医生对这里有些熟悉,母亲和孩子真的担心会迷失方向。医生没有带他们在村子里多做滞留,而是穿过一条大街,从一棵要五个人才能围抱过来的大樟树下经过,直朝西边的鱼人河走去。经过那棵樟树时,一滴鸟屎掉在了医生的脖子里,让他不由得骂了一句粗话,他妈的这个鬼地方!看着他的狼狈相,孩子笑出声来,被母亲在身后推了一下,才好不容易闭上嘴巴。

前面是一个菜园子,里面种满了孩子没有见过的蔬菜,四周围着一圈由枯木棍制成的篱笆墙,上面爬满了孩子不认识的植物。一个村民站在一个豁口处,正在对遭到破坏的篱笆墙进行修补。怎么回事?医生停下来好奇地问道,好好的篱笆墙怎么坏了?

村民抬头瞟了他一眼,并没有理会他,只是在他们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才没好气地说,夜里野物进来偷吃我几棵菜没关系,他娘的不该毁我刚扎好的篱笆墙!

听他这样说,医生便又站住了,它不毁你的篱笆墙,怎么进去偷吃你的菜呀?

村民不满地翻了他一眼,好像医生就是那个给他惹祸的野物似的,看似想反驳几句,却一时没有想出合适话来,便沮丧地摇摇头,不再理会他们,继续专心致志地修补篱笆墙。

母亲张了好几次嘴,想问村民是什么野物,但没敢开口,等走远了,才小声地问医生说,那个偷吃他菜的动物是什么?

尽管母亲的声音很小,孩子还是听到了,脱口问道,是熊吗?

这个……医生也像母亲一样张了几次嘴,想说是,又想说不是,他看了母亲一眼,一副为难的样子。我怎么知道呢?他耸耸肩膀,然后加快脚步,向前面不远处的鱼人河走去。

跨过由石头组成的堤坝,再穿过一层层灌木,他们来到了鱼人河的河道里。这一段的河滩十分狭窄,才走过十几米的样子,便来到了水边。这一片的植物也十分茂密,岸边的树木一律向河水倾斜着身子,有些树木干脆长在了水里,由于河水涨落的原因,树身的不同的高度都长出了毛茸茸的根须。

医生带头沿着河边向上游走去,母亲也不敢怠慢,拉着孩子紧紧地跟在医生的身后。穿过一大片由灌木和乔木组成的混合树林,面前迎来一片宽阔的河滩,但由于布满了碎石和沙砾,竟然什么植物也没有长出来。日光赤裸裸地照在上面,光点散射出来,不知道是河蚌的外壳还是真的玉石在闪光。在靠近河水的地方,一个黑色的影子在晃动,那个影子四脚着地,低垂着头颅,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那是什么东西?母亲停下脚步,朝黑影指了一下,不敢再朝前走。

是一只熊吧?孩子脱口说道。

医生打起眼罩,向那个黑影看了一下,用轻松的语调说,那不是什么动物,是一个人。

人?母亲有些不相信。

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医生率先迈开脚步,向着那个黑影走过去。

母亲还在犹豫,孩子却跟在了医生身后。等走到那个黑影身边时,发现果然是一个人,穿着一身破烂肮脏的黑色衣服,一头凌乱的长发垂到脖子里,两只赤裸的脚板已经有些开裂。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竟然不像正常人似的站着,而是两手趴在地上,一边沿着河边向前爬,一边扒拉着地下的碎石和泥土,似乎在寻找吃的东西。忽然一条小鱼跳上岸来,他飞快地捉到手里,举起来就往嘴里塞去。

他怎么会生吃那条鱼呢?母亲惊讶地说。

他是一个傻子,医生再次判断说,他哪里知道什么生熟?逮到什么就吃什么,也没有什么好挑剔的。

母亲不愿再跟着这个傻子走下去,率先转身离开。医生也只好顺从她的意愿,跟着她回到了堤岸上。孩子虽然仍感好奇,但也只能跟在母亲和医生身后,重新向镇子里走去。

回到了村子里,广场上许多人正聚集在一起观看什么节目,空中的喇叭里响着欢快的音乐声,那些围在四周的人还跟着音乐的旋律拍起了手掌,甚至像水浪一样一起晃动。三个人似乎也受到了感染,进入了广场快步朝人群走去。好不容易挤到了人群最里面,发现原来是几个小朋友在跳舞。让孩子感到惊讶的是,那几个小朋友竟然穿着小熊模样的玩具衣服,和他在学校里穿过的一样。随着有节奏感的音乐声,或者说随着那些小朋友快乐的舞蹈动作,孩子的身子也不住地晃呀晃呀,整个人都沉浸在很久没有过的欢乐中。

过了一会儿,孩子突然看见那些小朋友身后,一个并不起眼的角落里,走出来一个毛茸茸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凑到了前面那几个小朋友的中间。那个身影的动作十分轻微,也十分隐蔽,以至于大多数围在四周的观众都没有发现他的到来,而那几个正在专心跳舞的小朋友更是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于是,那个高大的身影便和那几个小朋友一起组成了一个快乐的方阵,随着音乐一起跳舞。但孩子却注意到了他,因为他的个头比那些小朋友高太多了,这让他在这个演出方阵中有些格格不入。孩子呆呆地看着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下子变得忧伤起来,这个高大的身影也是扮演的熊父亲吗?這一刹那,孩子又止不住地想到了自己的父亲,想到了父亲的突然离去,想到了自己的孤独和悲伤,想到了自己的渴望和冲动……不知不觉间,孩子脱口叫了一声,爸爸!随着这声叫喊,孩子离开母亲和医生,朝那些正在跳舞的小朋友走去,具体说是朝那个正在和小朋友一起跳舞的高大身影走去。爸爸——

小熊!母亲发现了他的异常,赶紧拽住了他,你要去干什么?

孩子没有回头,而是一边挣扎着继续往前走一边回答她说,我要去找爸爸。

什么爸爸?母亲不明所以地问道。她的手指稍一松懈,孩子便挣脱了她的控制,向着前面走去。

怎么回事?医生也纳闷起来,他要去找什么?不等母亲回答,医生忽然一下子明白过来,他知道他爸爸在什么地方吗?

我怎么知道?母亲白了他一眼,此时她已经看出来,孩子是朝着那个混在孩子们中间的高大身影走去的,她这才明白,孩子是把那个身影当成他的父亲了,但那个身影怎么可能是他的父亲呢?那个……母亲对医生朝那个身影指了一下。

医生也把目光落在那个身影上,仔细看了一会儿后,突然脱口叫道,熊!

什么?母亲似乎没有听明白他的话。

熊,医生再次对她说,那是一只熊!

母亲还是没有明白他的意思,那当然是一只熊,因为他穿在身上的就是一件玩具熊的外衣,看上去和一只真的熊差不多。

我说的是熊!医生跺了一下脚说。

你发什么神经呢?母亲使劲儿推了他一下,悄声埋怨说。

医生把手放在眼睛上来回揉搓了几下,然后再次不放心地打量那个身影,该不会我的眼睛也出毛病了?

孩子继续不管不顾地朝前走,很快便进入了小朋友的方阵中。对于他不期然的到来,那些正在专心跳舞的小朋友一时都有些发愣,舞蹈动作便有些乱。围在四周的观众也看出了不对劲儿,一起把目光投到孩子身上。你要干什么?大家纷纷朝他喊,你把整个节目都搞乱了,来个人,快拦住这个捣乱的孩子……

广场很快陷入了一片骚乱之中。小朋友的节目演不下去了,只有喇叭里的音乐声还在空中徒劳地响着。我要爸爸!孩子一边努力挣脱观众们的阻拦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声叫喊,我要爸爸!等孩子终于冲破观众组成的屏障,来到那个身影曾经站过的地方时,他却没有看见那个诱使自己过来的人,就在刚才引起骚乱的时候,那个被他认为是父亲的身影已经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爸爸,孩子抬起头,望着远处空旷的山野哭喊,爸爸——

实际上,父亲的离去并不是没有一点儿征兆,但那个时候,孩子没有意识到丝毫,也没有能力阻止。当他察觉到问题严重的时候,他的父亲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这让孩子一想起来就万分懊悔。

那个时候父亲已经病得不成样子了,整天只能躺在床上,原先高大威猛的身形早已不复存在,呈现在孩子面前的就像是一个由枯萎的树枝组合成的人偶,看上去没有一点儿生命的气息。孩子不明白,父亲身上那些曾经鲜活的血肉都到哪儿去了呢?为了给父亲治病,母亲一如既往地往他嘴里喂药,父亲也一如既往地拒绝吃她送来的药。我没有病!父亲奋力挣扎着说,我为什么要吃那些该死的药?都到这时候了,父亲还是不肯承认自己有病,不要说母亲,就连站在一边看着的孩子也感到了父亲的荒唐。但父亲说出的话让孩子更加迷茫起来。不要害我,把你的毒药拿开!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我就是死了也不会放过你!为了让父亲把那些药吃下去,母亲用绳子把父亲紧紧地绑在床上,让他的手脚不至于因为挣扎而动来动去。父亲被绳子固定在床上,用尽全力也无法反抗,只能任由母亲把药塞进嘴里,咽到肚子里去。母亲给父亲喂药的场景像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演出,孩子每次观看的时候,都不知道是应该可怜病弱的父亲,还是敬佩强悍的母亲。

我不行了。有一天,趁母亲不在家的时候,父亲把孩子叫到床前,对他说,我快要撑不住了……

孩子呆呆地看着绝望的父亲,不知道该怎么办,甚至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这一刻,他也像父亲一样感受到了自己的软弱和渺小。

如果我走了,你该怎么办?不等他回答,父亲又继续说道,这个世界那么大,而你还这么小,你该怎么在这个世上活下去呢?谁又能真正给你帮助呢?

孩子想说,我不需要帮助。但他张了张嘴,又没有底气把这句话说出来。他能清楚地感受到,父亲在向他指出事情的严重性,但真的会这么严重吗?

告诉我,父亲拉住他的手说,你能尽快长大吗?父亲两眼直直地看着他,眼神里透出了难以遏制的希望的火焰。

也许我……孩子嚅嗫着嘴唇,仅仅说出了这三个字,便不敢再发出声音,只在心里无声地说,能……

父亲仰起头,看着房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等你长大了,一切就会好起来的,那个时候,世界便不再显得那么宽广,那么空旷,那么遥远,那么神秘,那么不可预测;一切都近在眼前,一切都会变得清晰,一切都为你所掌握,一切都显出了真实美好的面目……

对于父亲动人的描述,孩子没有切实的体会,只觉得父亲的话如同梦境。在他看来,父亲或许真的病入膏肓了,这些莫名其妙的话虽然充满了难以拒绝的诱惑力,但是对他这个还很渺小的孩子来说,是那么遥远,遥远到就像闪耀在天边的星辰,他只能看一眼它发出的微弱光芒,只要想一想它和自己的真正距离,就感到深入骨髓的绝望。

父亲也许意识到,对孩子说这些话没有意义,便沮丧地停下来,在大喘了几口粗气后,问道,我离开后,你会想我吗?你该不会很快就把我忘记了吧?

孩子本能地摇摇头,父亲的形象早就刻在了他心灵深处,即使闭上眼睛,父亲也会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他脑海里,他相信,不管父亲去哪里,他都绝不会忘记他的。

尽管孩子没有说话,但他坚毅的表情已经告诉了父亲答案,这让父亲有了些许欣慰。那么,父亲想了一下继续问他说,你会去找我吗?

找你?该到什么地方去找你呢?

我也不知道,父亲扭头看向窗外的天空,嘴里喃喃地说,我也不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话没说完,父亲似乎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即使你找到了我,恐怕也認不出我了吧?

为什么?孩子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父亲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拉住他的一只手,直愣愣地看着他说,如果我变成了另外的东西,你还能认出我来吗?

另外的东西?另外的什么东西?孩子更加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了。

父亲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低下头仔细想了一下,然后吃力地挺直身子,把团在身边的那床毛茸茸的毯子披在身上,抬起两手把长长的头发弄乱,问他说,你看我像什么?

孩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脱口说道,熊,熊爸爸!

父亲点点头,脸上再次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接下来的时间,孩子抱起了父亲买给他的那只玩具熊,把它挡在自己的脸前,假扮成熊孩子的模样。父亲虽然没有多少力气,又披着一床沉重的毯子,但他仍紧咬着牙关,使出浑身力量,扮成熊爸爸和孩子尽情玩耍起来。这是父亲和孩子玩的第一个游戏,也是最后一个游戏。正是因为这個游戏,让孩子暂时忘记了父亲说过的那些话,整个人都沉浸在与父亲玩耍的快乐当中,把世界上所有的不快和烦恼都丢到了遥远的地方。

没过几天,父亲便真的不见了踪影,离开了那张他躺了很久的床,离开了他的孩子和妻子,离开了这个伴随他好多年的家庭,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孩子想念父亲,却不知道该到什么地方去找他,其实寻找父亲这件事没有被孩子认真思考过,只是在来到乌龙镇后,特别是在广场上见到那个和父亲差不多的熊父亲的时候,孩子才急切地想到:是呀,到了他该去寻找父亲的时候了……

孩子在广场上陷入迷狂之后的这天夜里,母亲从医生房间回来,和孩子进行了一场严肃而深刻的谈话,这是母亲第一次用和大人谈话的口气和孩子说话。窗帘在夜风的吹拂下像鬼影一般飘来飘去,外面的山野里不时传来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尖厉叫声,给这个静谧的夜晚增添了若干不安定的色彩。

傍晚的时候,母亲一直待在医生的房间里,和这个对她越来越重要的男人商议一件在他们看来突然变得严重的事情。他们想不明白,白天在广场上看演出的时候,孩子为什么认为一个既像是熊又像是人的家伙是他的父亲呢?孩子当着那么多的人闹出这样一个笑话,两个人都极度尴尬,这倒也没什么,在这里他们都是陌生的外来人,即使那些村民把孩子连同他们都看作不可理喻的怪物又能怎么样呢?但仔细想一下,孩子的举动是不是暗含了什么信息呢?那个半人半兽的家伙怎么会是孩子的父亲呢,他怎么可能在这个地方出现?难道说他们两个人有什么严重失误,才使事情变得不可预料地复杂起来?虽然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个世界上什么事都是有可能发生的,为了防止意外出现,他们不得不加快行动起来,给这次的行程一个明确的结果。

小熊,母亲郑重其事地对他说,我知道,自从你父亲走后,你就像丢了魂儿一样,不管在学校还是回到家里,你都无法恢复到原来的状态,我们都明白,你不能没有父亲,你需要一个父亲,我说得对吗?

孩子点了一下头,不得不承认,母亲的这番话说到了他心里。

可你父亲真的不在了,他丢下我们娘儿俩,不知到什么地方过他的逍遥日子去了……

真的吗?孩子打断了她的话,爸爸真的到什么地方去了吗?

母亲愣愣地看着他,紧张地思索了一会儿后,突然咬住嘴唇,像是下了一个决心,其实,你的父亲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你再也找不到他了……

他死了吗?孩子没有等她作出反应,直白地问道,是你们把他害死了吗?

什么?母亲大吃一惊,身子止不住颤抖了一下,结结巴巴地质问道,你怎么能这样说?是谁告诉你这件事的?

没有,孩子轻轻摇了摇头,没有人告诉我这件事。孩子似乎又看见了那个梦中的情景,父亲浸泡在一只盛满了福尔马林液体的瓶子里……

不许你胡说!母亲厉声警告他说,也不许你乱想,就算你的父亲真的死了,又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那些药……孩子没有说出口,而且他想到了母亲让自己吃药的情景,是不是接下来就是自己了呢?

母亲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板着脸说,不要像你的父亲一样不识好歹,我们……不,是我,我给你们拿来了药,是为了治好你们的病,我还一次次地把药喂到你们嘴里,可你们这两个王八蛋竟然说我是毒害你们!如果你们还有一点儿良心的话,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说完,母亲有些支撑不住,跌坐回到椅子里,双手捂住脸颊呜呜地哭泣起来。母亲突然表现出来的委屈样子,十分动人,也十分滑稽。

孩子不想再看母亲表演下去,而且一阵强烈的困倦向他袭来,他想回到床上去,把头埋进被子里大睡一场。

母亲大概也担心孩子会从自己面前走掉,便强迫自己止住哭泣,打起精神来继续之前的话题。没有人不想念自己的父亲,我们都懂你的心情和渴望,为了满足你的需求,我们也想了许多办法,就是不知道是否符合你的意愿……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最关心和疼爱你了,说到这儿,母亲伸出一只沾满泪水的手,颤抖着伸到他的头上来回抚摸了几下,我不能让你在失去父亲后,还得不到母亲的关爱……

孩子注意到了她话里的一个词,你们?你是说你们?

是……母亲不好意思地点了一下头,努力挤出一丝微笑,鼓起勇气对他说,我和医生……我们……她有些说不下去,便换了一个说法,难道你不觉得医生对你很好吗?

没有。孩子果断地摇摇头说。

你看,母亲竖起自己的手指头耐心地说,只要你眼睛发生了问题,我就带你去让他给你治疗,她按下了一根手指头;他给你做详细的检查,然后给你开各种合适的药品,她又按下了一根手指头;他还关心你的生活,又是给你买东西,又是陪你做游戏,她接连按下了两根手指头。难道他不像一个父亲那样对你好吗?

孩子终于知道母亲要对自己说什么了。不,他不假思索地表明自己的态度说,不!

但母亲不管他的回答,依旧沿着既定的思路往下说,如果是我的话,有这样的一个人做我的父亲,我会非常满足……

他不是我的父亲,孩子再次打断她的话说,我没有这样的父亲……

为什么?母亲终于控制不住了,铁青着脸质问他说,为什么不能把他当作父亲?有这样的父亲难道不好吗?

不好,孩子毫不客气地回答她说,他都把我的眼睛弄坏了,我怎么还会把他当作自己的父亲呢?

什么?母亲再次大吃一惊,从座位上跳起来,你说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

他把我的眼睛弄坏了。孩子不敢再把这句话说出来,只是在心里重复说。

你这个狗东西!母亲再次抬起了那只手,裹挟着一股激烈的旋风落在孩子的脸上。再叫你胡说!母亲一边抽打孩子耳光一边愤怒地说,打死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这个时候,母亲感到从未有过的绝望,也真切地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好吧,母亲从孩子红通通的脸上抽回那只无力的手,就勢捧住自己被喷涌而出的泪水打湿了的脸孔,声嘶力竭地对孩子说,那你就和你那个该死的爹一起去吧!

听到她这样说,孩子仰起头,望向窗外黑乎乎的夜空。这个时候,他又听到了外面山野里传来的一阵不知什么动物的叫喊声,像一把尖刀刺进了他千疮百孔的心……

孩子躺在山谷里的一块大石头上,接受着阳光温暖的照射,耳朵听着四周传来的植物和动物的喧嚣声,闭上眼睛,慢慢进入了梦境。在他熟睡时,蚂蚁爬上那块像床一样大的石头,爬上了他的身子;一群鹧鸪鸟从他头顶的天空飞过,其中一颗叼在嘴里的无花果掉下来,落在孩子身边的石头上,像花朵绽放一样碎成了一片泥浆;一只野獾从灌木丛里走出来,在距离石头三丈远的地方停住,对着躺在上面的孩子张望了一会儿,忽然掉头,迈着小碎步朝树林里跑去;天空里,两团小村庄一样大的云朵不意间走到了一起,并没有撞击出雷电,而是擦身而过,朝两个方向缓缓飘去。孩子在睡梦里和父亲相见的时候,母亲和医生正手牵着手,离那块巨石越来越远。

在梦里,孩子看见一只毛茸茸的熊从远处的山野里走来,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大。等它站到孩子面前,孩子才发现原来是一只巨大的熊父亲,孩子只有把头仰到了极限,才能看到熊父亲的脸。

爸爸。孩子喃喃地朝它叫了一声,想爬起来扑到它的怀里去。但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喊不出声来,更站不起来,只能躺在那块比床铺还要柔软的石头上,呆呆地看着矗立在他面前的熊父亲。孩子,熊父亲伏下头来,用慈祥温柔的目光扫视着他,你终于来了。

熊父亲似乎知道他沉浸在梦魇中,伸出一只肥厚的熊掌,在他身上轻轻拍打了一下。就是这一下,孩子摆脱了梦魇,在睁开眼睛的同时,一下子从石头上坐起来。原来是树上掉下来的一根枯树枝打在了自己身上,让他从那个怪异而美好的梦中醒来。醒来了,孩子便发现一个巨大的黑影矗立在自己面前,他眨了眨眼,原来是石头边有一棵像乌龙镇村头那株大樟树一样粗壮的树木,在他面前像巨人一样摇摆着满身的枝杈,那根把他从睡梦中唤醒的枯枝就是从它身上掉下来的。

爸爸。尽管知道树木并不是真的动物,孩子还是不由自主地朝它喊了一声。

比梦里还要神奇的是,随着这声真切的呼喊,远处传来一声洪亮的呼应声。孩子支起耳朵仔细倾听,那不是树木在风中发出来的声音,而是一只动物在发自内心地回应他的呼喊。孩子站了起来,用惊奇且渴望的目光朝四周打量。

这是一个宽阔平坦的山谷,他置身的这块大石头下面,是一条翻滚着白色浪花的溪流,岸边是一块块不同形状的岩石,两边是一丛丛高大而茂密的树林。由于山峰的遮挡,山谷的一边处在阳光下,一边处在阴影里。距离孩子不远的那片葳蕤的树林像屏障一样阻断了山谷的开阔,树冠在风中发出的喧嚣声和树林里传来的鸟兽的啼叫声此起彼伏,使这个空阔的山谷显得格外寂静而幽深。

孩子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眼睛好了,视野里所有的景象都像摄影的图片那样清晰而美好。看来医生说的这个治疗眼睛的办法还真是灵验。就是在这样幽静美好的氛围中,那个在远处回应他的动物从几丛灌木后走出来,踏着地上的碎石和杂草,摇晃着黑乎乎的肥大身子,慢慢地向他走来。孩子站在岩石上,似乎又回到了刚才的梦境中,以为那个高大而威武的动物走过来,用它肥厚的熊掌拍打自己的身子,将他从梦境中再一次唤醒……

父亲。当那只熊走到他面前,如睡梦中的情景那样挥起它的熊掌,将他搂在怀里的时候,孩子不但没有一丝恐惧,甚至有一种亲昵和喜悦。在把脸颊紧紧地埋在它毛茸茸的胸脯上的同时,再次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发自肺腑的呼喊,爸爸——

就在孩子即将被那只熊掠进山林里去时,他的母亲和医生正从远处赶来。

在快要走出这个山谷的时候,母亲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神情变得极度不安,一下子停住脚步,扭过头,朝着他们刚刚离开的方向遥望。

怎么了?医生质问她说,难道你反悔了?

我不能丢下他。母亲双手捂住自己的脸颊,似乎不敢再朝那个方向看,我好像看见,一只熊要把他夺走了……

你是说他那个熊爸爸?医生有些吃不准她话里的意思。

不,母亲跺了一下脚说,那是一只真的熊……

没有,医生慌忙截住她的话说,没有真的熊,莫邪山里根本就没有什么熊……

你在骗我!母亲说完,没有再等他做出什么回应,便迈开脚步,向着他们离开的那个方向急快地跑去。

等等我!医生犹豫了一下,还是紧紧跟在她后面。

但一切都晚了。当他们跌跌撞撞跑到那块大石头跟前时,孩子已经没有了踪影,只有在通向远处山野的谷口那端,两个越来越小的黑色影子正在变得模糊起来。

在去往辽阔山野的路上,那只熊的双臂抱着孩子,或者说孩子的身子蜷缩在熊的胸前,一步步朝着看不见尽头的密林深处走去。孩子惬意地闭着眼睛,无比欣慰地对掠了自己的那只庞然大物说,爸爸,我终于找到你了,从今天起,就让我陪在你身边吧。只有这样,我才能重拾勇气,尽快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人,我也才能看清楚世界的真相,远离罪恶,等哪一天重新从山林里归来时,我会把所有的光明和美好还给这个让我无比怀念的地方……

责任编辑/吴贺佳

插图/芥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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