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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物三题

2023-04-20高卫国

躬耕 2023年4期
关键词:瓦松土炕辘轳

高卫国

老井

井是村庄的眼睛。

以前,每一个村庄都有一眼吃水的井,我们村庄那眼老井在合作社的大门旁。青石砌成的井沿被水花溅湿以后,在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柔光照亮了乡村生活的每一个日常。井口架着一个手摇的辘轳,辘轳上缠绕着一根打捞日常生活的绳。

与水井朝夕相伴的是一棵高大粗壮的柳树,树皮沟壑纵横,树冠葳蕤,我看不清它的年龄。炎炎夏日,柳树撑起了一方浓荫,树荫下常常可以看到穿着花布衫洗衣服的女人,水井和柳树记住了女人的笑声,也从她们的谈话中窥见了某个女人深藏心底的秘密。

当时电视剧《辘轳女人和井》正在热映,电视画面里辘轳闪现时,我总是情不自禁地将电视里的那眼井想象成我们村庄的这眼吃水井。“女人不是水呀,男人不是缸。命运不是辘轳,要挣断那井绳牛铃摇春光。”那时候我年纪尚小,不懂得这歌词里藏着女人自立自强的独立精神,藏着对命运的抗争,也藏着她们对外面世界的向往。

柳树也常常成为挂电影幕布所用立竿的替身,放映员将幕布系在柳树上省去了栽竿的麻烦。柳树站在幕布一侧,注視着幕布前方的乡亲,突然柳树看见人群中喜娃扯了一下胖妞的衣襟,他俩便从人群中溜出来手拉着手走向了后面的堤坡,柳树默默记住了村庄的秘密和过往。

即使有星星的夜晚井内也是漆黑一团,有了这棵柳树,到了夜晚井才不会感到寂寞,若不是柳树相伴井如何挨过漆黑的长夜。除了这棵老柳树,井还有许多伙伴,那就是各家的水桶,天亮了,手摇动辘轳的吱呀声将井从睡梦中唤醒,无需听见人说话,井也能从慢悠悠垂下的水桶判断出是谁家的人来了。

有一次我去打水,水桶横梁脱钩,扑通一声桶就掉进了井里,我急得冒了一头汗。正好四爷爷也来挑水,他将两个扁担连接后三两下就把水桶给提了上来,然后他回过头笑着对我说,遇到这种情况不必惊慌,是井想和你的水桶唠会儿嗑罢了,千万不要自己打捞,记得喊旁边的大人帮你,若是水桶装满水沉入井底就需要借助专门的打捞工具了。

我坐在村西头小学的教室里,老师正在讲坐井观天的故事,我却露出了一脸迷茫,不是因为词义费解,而是感觉这个成语并不符合生活实际,这眼吃水井里根本没有青蛙,青蛙都蹲在堤坡下的河湾和芦苇荡的浅水中。

如同一阵风刮过村庄,后来家家户户都在自家院子里打了一个压水井,那眼见证过乡村历史的老井蹲在合作社的门旁,落寞惆怅。往日热闹的井台也少见人影,天气暖和的日子,只有紧邻老井的人家去井里打水,大柳树下再也看不见花布衫俏丽的身影。

似乎一转眼的工夫,压水井也淡出了人们的视线,村庄和城市一样吃上了自来水,水龙头拧开就是白花花的流水,比起挑水和压水既节时又省力。

合作社旁边的那眼老井,彻底躲进了岁月扯起的幕布之后,沉睡的老井和井沿失去了水润光泽的青石板,却记录着过往岁月,承载着一段又一段美丽的乡愁。

瓦松

没人知道瓦松是什么时候开始在屋顶生长的。

我是在一个秋日的傍晚,借着夕阳的柔光望见了一簇簇肉嘟嘟、肥嫩嫩的瓦松生长在房坡上。

在阳光的照射下,瓦松通体都泛着金光,它们端坐如禅,远远望去宛若一个个小巧的莲花座。瓦松又称瓦塔、瓦霜、向天草、石莲花,属二年生草本植物,茎和叶的表面呈碧青、灰棕、墨绿、浅红等颜色,上面还生着一层薄薄的脂粉。

一座座老瓦屋蹲坐在故乡的胡同里,也蹲坐在时光的静默中,年月久了瓦屋上就会生出瓦松。并且只有老式瓦房的房坡,才会生出如此多的瓦松,瓦松与老屋相映成趣,有了瓦松的点缀,老屋也多了几份古拙淳朴。

瓦松就像是老屋的头发,到了初秋时节,瓦松还会开花,细小的白花和粉红色的小花争相开放,这些花就成了老屋最美的点缀,这个时节老屋似乎也焕发了青春,增添了几分妩媚。

屋顶的瓦松是寂寞的,只有风和飞来的鸟雀与之为伴。路上的行人和房子的主人都不晓得瓦松的心事,俗务繁忙谁又会去关注一棵长在屋顶的草呢?白天瓦松沐浴着阳光,与瓦缝间的青泥聊天,夜晚星星在天幕中探出脑袋,它们便敞开肉嘟嘟的叶片,将满天星斗拥入怀中。

瓦松喜欢老房子,蓝瓦在岁月的冲刷下泛着烟青色,瓦缝间的青泥是搅拌着麦秸调和而成的,那泥巴里藏有麦草的香味儿。这样的砖瓦房才是瓦松生长最好的温床,可是房子在光阴里行走,一步步慢慢变老了,青瓦也在岁月流逝中衰朽了。故乡的宅基地上老房子正逐渐消逝,一座座新式的楼房拔地而起,楼房都是钢筋混凝土浇筑的,既不用蓝瓦,也不用泛着麦草香气的泥巴,瓦松丧失了原有的生长环境。

我的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感伤,随着时光推移,许多年后瓦房都坍塌了,瓦松要流浪到何处才能寻找到扎根之地,或许乡村大地上再也见不到那肉嘟嘟的身影了。

瓦松不言、时光漫漶,瓦松既是老屋的见证者,也是老屋最忠诚的守护者。故乡老宅所在的小巷还留有几处瓦屋,十一假期我驱车返乡,走在小巷中不经意间抬头就能看见瓦松的身影。正是秋天的傍晚,斜阳亲吻屋脊,柔光漫过房坡,在那些鱼鳞一样整齐的瓦片之间,端坐着一盏盏莲花座似的瓦松。

自然界的神奇之处就在于一株平凡的草也有其存在的价值,瓦松可以入药,具有凉血止血、解毒敛疮的功效。《本草从新》记载:“瓦松,治百毒,疗火疮,消肿杀虫。”若是牙龈肿痛,取少许瓦松煮水后漱口,两天即可痊愈。

瓦松作为人世间最平凡的一株草站在老屋的房顶之上,在秋日的阳光下,你见或是不见,它都站在那里。

土炕

小时候,豫北平原的乡村,家家户户屋子里都盘一个土炕。

土炕与一个煤火台相连,炉膛里总是填满了火红透亮的煤块,热气通过盘炕匠人留下的烟道游走,一会儿工夫整个炕身都是暖烘烘的。在漫长的冬夜,土炕敞开它的厚实炽热的怀抱,接纳每一个在寒夜里归来的人。

岁月悄无声息地流淌,土炕上的童年生活充满温暖、令人留恋。我躺在炕上听奶奶讲故事,故事将我代入了一个神奇的童话世界,故事的背景也是寒冬腊月,一对贫穷善良的老夫妇正在为没有钱过年发愁,貔貅喘着粗气敲了敲窗棂,放下几吊钱就默默离开了。

临近深冬,飕飕的北风,盘旋在街道的上空,街上行人寥寥无几,那是几个赶往学堂的孩子。大冬天,地里没有活儿,乡亲们都窝在家里,坐在土炕上避寒。

那年月的雪,也比现在下得勤,隔三岔五就飘一场。每到这个时候,街头巷尾的路面、房顶、柴草垛都被白雪裹得严严实实的,与土炕相连的烟囱里冒出来的烟雾袅袅升腾与飞舞的雪花相互交融,如同一幅墨染的画卷。

与火炕相连的煤火台,不是摆着几个烤得焦黄的紅薯,就是放了一些花生和切好的馍片。那时候我正读小学,天还不亮,奶奶就喊我起床,棉衣棉裤早就在炕上暖过,用手试试热乎乎的。我迅速穿衣起床,奶奶叮嘱我煤火台上有烤红薯和馍片,红薯已经烤香,馍片也已经焦黄。后来我闯入城市后再也没有吃过这样的烤红薯和烤馍片,城市的烤炉里取出的红薯远不如儿时的红薯香甜。

大街放电影是乡村的盛事,我可不愿意错过,吃完晚饭丢下饭碗我就跑到了合作社门前,大柳树上幕布已经扯起。开演之前和小伙伴们疯跑一阵倒不会感觉寒冷。电影开演后,大家或坐或站盯紧了屏幕,寒风贴着脖子的衣领灌了进来,冰一样冷飕飕的,我下意识裹紧了棉衣。似乎电影跌宕的情节可以抵御寒冷,等到散场回家时,才发现脚早已经冻麻了,紧走几步赶回家急忙钻进土炕上铺好的被窝,不一会儿冻麻的脚趾和手指就恢复了知觉。

土炕还有一个绝好的用途。蒸馒头要用发面,揉好的面躺在一个白色瓷盆中,外面寒风呼啸,放在屋内也迟迟不见动静,奶奶总是将面盆端到土炕上,给面盆盖一个锅盖,然后在上面蒙一层棉被,用不了多久面就发了满满一大盆。

当时有专门的盘炕师傅,炕若是盘得好,室内既聚暖又没有煤烟气,煤烟都通过专门的烟道排放到了室外,盘炕师傅也因为这一门技艺赢得了乡邻的尊重。那个烟道隔一阵儿要清理一下,时光久远,记忆模糊,如何清理我却不记得了。我仍然清楚记得,我在自家的土炕上睡到了十二岁,十二岁时考到五里之外的荆张去读初中,晚上住在一个同学家,他家已经不睡土炕了。

曾经“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民谚,道出了村里人对家乡的眷恋,也指出了土炕在乡亲们心中的地位。最初说出这句谚语的先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突然有一天这句话丧失了具体的语境,土炕逐渐隐入了时间的褶皱,代替它的是各式各样的木床,宽的、窄的、实木的、三合板的,还有上下相连的高低床。

我闯进城市以后,记忆的深处仍藏着对土炕的深切眷恋。每逢寒风呼啸的冬季来临,室内暖气开放,我看见窗户上结满了霜花,霜花将我的思绪拉回到了童年,遥远的时光又一次在我的眼前闪现,我躺在故乡的土炕上,从被窝里探出手伸向了与土炕相连的煤火台……

责任编辑 李大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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