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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镇补锅匠

2023-04-20王育潮

躬耕 2023年4期
关键词:铁水小巷裂缝

王育潮

1

儿时住的小院,就坐落在南迎古瓷北朝五魁的山陕会馆南门小巷内,这座早于乾隆年间就立于社旗的雄伟建筑,有品有格,赫然矗立,给小巷增添了神秘色彩!

而我总认为,小巷路口的铜像是依照狗留叔为原型修建。铜像就站在小巷路口拐弯处,脚下是个家具箱,一副正要准备开工的姿势。头上包着一块毛巾眼睛稍微眯着,充满了笑意,两条眉很短但也弯成了一个弧度,颧骨略高,腮上没有多余的肉,鼻梁略微扁平。最典型的是嘴,长得格外大,正应了嘴大吃四方的俗语。为此,我还特意问了社旗博物馆人员:这个铜像究竟是不是狗留叔,却没有找到一个是或者不是的肯定答案。

狗留叔是个补锅匠,孩子们都这样叫他,他的真实姓名我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所以也就不存在忘记之说。狗留叔除了长相中透出善良,做生意也很厚道,丝毫没有“狗留叔”这三个字里所表现出来的猥琐,我心里常按此猜测为何要喊他狗留叔。后来我想他是不是姓刘?或者姓苟?奈何已经无从考证了。

在70年代和80年代之间,狗留叔是我们小巷里的常客。啥时候你听见一声浑厚悠长的吆喝:锢漏锅——钉锅喽!就知道是狗留叔来了。狗留叔的吆喝很有特色,“漏”字一带而过,不注意听甚至都听不出来。“锅”字却拉得很长很长,大有要绕梁三日之感。“喽”字则是出口即收,丝毫没有拖泥带水的意思。

每当听见狗留叔的吆喝,女人们便会搬了破损的锅,或者摔破的盆碗,去十字街口的大牌坊下围坐着唠嗑,等待狗留叔修复,甚至修复好了还不愿离去,东家长李家短地唠个没完。

狗留叔的到来,是我们全小巷的节日。大伙儿见面都兴奋地问:“狗留叔来了,你家有啥要修补的?”我们一帮小孩子更是奔走相告,呼啦啦往十字街跑去,仿佛是去抢什么稀罕宝贝,去晚了就抢不到了似的。

很快狗留叔就在北街出现了。至今我还记得狗留叔出现的那个情景,一抹黑色的身影,挑着担子慢悠悠地从远处走来。背景是山陕会馆那琉璃照壁、悬鉴楼、石牌坊、大拜殿、钟楼、鼓楼,另有马厩、药王殿、道坊院、辕门、长廊和霄汉铁旗杆等护驾,使得白毛巾在阳光下越发的耀眼,如一幅清淡而又和谐的水墨画。

为何每次头上包着白毛巾的狗留叔都是从北面来?我们几个小家伙探讨过,都觉得狗留叔的家一定是在北边,他挑着一副担子,一头是一个小巧的风箱,放在一个箩筐里,箩筐里放着一些黑亮的煤块儿。另一头是一个铸铁的大嘴炉子,一个小水桶,几块生铁片子装在小水桶里。另外,还有一个磨得发亮的小马扎。

2

狗留叔隔着老远就对大牌坊下等待他的人们微笑,淳朴的乡亲们也面带笑容纷纷和狗留叔打招呼。他放下担子,抹一把额头的汗水,抖抖汗湿的褂子,抬头望一眼高大葱茏的大牌坊,惬意地感受着夏季难得的丝丝凉意。来不及休息,他赶紧手脚麻利做准备工作,憨厚的笑容始终停驻在脸上。安置好风箱和大嘴炉子,用白铁皮卷的风筒把風箱和大嘴炉子连接好。粗糙的大手随便在袋子里一划拉,就抓了一把木棍出来,放在大嘴炉子上就生火。

狗留叔抓了一把小煤块放在木棍上,轻轻拉着风箱,待到炉子上冒出了蓝色的火苗,就再加上一些大煤块,然后把一个小碗口那么大的小罐子放在炉火上。用铲子把小罐子压低,只露出一寸多的边沿,再放进几块砸碎的生铁片子。他不停地拉着风箱,直到小罐子里的生铁化成通红的铁水。

这时候,狗留叔停下拉风箱的手,接过排在第一位的破锅,仔细清理铁锈,扩大裂缝,然后,最精彩的时刻就到了。只见狗留叔摸出一块手帕大小黑乎乎的厚布,对折再对折,用右手指握住厚布的中间部位,让厚布上面形成一个凹陷,再放上一点谷糠。眼见着狗留叔左手拿一个不知道什么材质的小勺在小罐子里舀了一勺通红的铁水,放在厚布的谷糠上。他的右手轻轻摇晃着那个通红的铁水,迅速把铁水按到铁锅背面的裂缝处,左手拿着一块同样有谷糠的厚布,快速在铁锅里面抹平从裂缝冒过来的铁水。谷糠燃烧冒起阵阵青烟,弥漫着谷物燃烧的味道。通红的铁水瞬间变成黑铁色,与铁锅融为一体。

每到这时候,大人孩子都鸦雀无声,伸长脖子看着专心补锅的狗留叔,连大牌坊上的鸟雀都停止了聒噪。因为炉火的烘烤,他黝黑的脸上有汗水淌下来,如一滴滴晶莹的露珠挂在浓密的眉毛上。他不得不经常抬一下袖子把汗水沾下来。

夏日的阳光挤过大牌坊浓密的枝叶,好奇地看着忙忙碌碌有条不紊的狗留叔。风也探头探脑,不甘寂寞地在我们身边打着转儿。可所有这一切都不能打扰狗留叔的工作,他是那么的专心致志,仿佛在修复一件什么传世珍品。狗留叔补锅的动作纹丝不乱,如此反复多次,铁锅的裂缝便修补好了。一次次修补的印痕,如电焊焊出来的圆形花纹,一个压一个,像一排小小的波浪,整齐结实而又漂亮。铁锅便如新锅一样,不知又要用上多少年。而所支付的费用,不过三两毛钱而已。买一口新锅却是要花三五块钱,在那个艰苦的年代,那可是一笔巨款。

直到所有的破锅都修补完,狗留叔才把炉火息掉,趁热把小罐子里的铁水倒在地上凝固,以备下次使用。

3

这时,狗留叔会稍作休息,把头上的白毛巾摘下来,仔细地擦脸和脖子上的汗。然后从身上摸出烟荷包,小巧的黄铜烟袋锅在烟荷包里挖呀挖,挖满了再用大拇指摁实,随手捏起一块儿尚未熄灭的煤渣放在烟丝上,嘬两口便会眯着眼睛吐出淡蓝色的烟雾,那样子悠闲惬意,让人看着眼馋极了。这时候总会有邻近的人家指派孩子端来热水。他道过谢,一边慢慢地喝水一边和人们聊些家常闲话或是异地见闻。大人孩子都会安静地听他说话,因为我们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他的见闻很多,不是让我们惊掉下巴,就是让我们捧腹大笑,这应该也是他特别受欢迎的一个原因。

我们喜欢狗留叔,这事儿毋庸置疑。总是围在狗留叔身边伸长了脖子看着,即使屡次被大人们驱赶也毫不动摇。要知道那时候的农村小巷是没有任何娱乐的。我们这些半大孩子,除了拾柴火打草就是打架淘气。每次狗留叔的到来,都像是给我们乏味的生活注入了一剂兴奋剂,让我们乐不可支兴趣盎然。如果能代表家里人送来一两件需要修补的物件那就更好了,手里紧紧攥着被汗水濡湿的钱,安静又紧张地等待着。那感觉像是在完成一件重大使命,神圣得不得了。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小孩子手里有钱的机会是极少的,就算是过春节的压岁钱也只有两毛。

我这人从小就好奇心强,总觉得那通红的铁水球应该是很柔软的样子,像鸡蛋黄一样,总是想摸上一摸,或者像狗留叔那样亲手操作一次才好。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每次这个要求提出,都会遭到大人们耻笑和责骂,甚至被拎着耳朵驱赶。可无论怎样,狗留叔补锅的过程,对于我们来说是那样神秘,吸引着我们每次都要呼朋唤友赶去观看,直到他在暮色中挑着担子离去。

狗留叔脾气好,脸上永远带着憨厚的微笑,那么多年从不曾听说他跟谁红过脸。每次来都是上午早早就到了,中午饭都是大伙凑的,你家一个馍,我家一块儿咸菜,狗留叔从不嫌弃,在我们的注视下香甜地吃着。吃了人家的东西,他就不会再收修补的费用,这是他的规矩。而淳朴的乡亲们却总是说一口吃的算不得什么,坚持要给修补的费用。

现在想来那口吃的必是乡亲们口里省下的。而那微薄的修补费也是狗留叔赖以养家糊口的。可他们却都很大方,心里只考虑对方的不易,全然忘却了自己。现在想起来我这心里还是热乎乎的,那是我们的民族刻在骨子里的善良与传承,代代相传,与贫富无关。

4

剩下的时间狗留叔会用来给大伙儿修补瓷器瓦盆之类。他有个巴掌大小的钻,一横一竖两根发亮的木杆,用细细的皮条连接。竖的下端安着小小的钻头,轻轻拉动,便会在瓦盆上钻出一个小小的眼儿。小小的眼儿们沿着裂缝一侧整齐排列,然后狗留叔打开一个里面有小格子的木盒,从其中一个小格子里拿出小巧精致的锔子(一种两头带钩修补裂缝的金属制品),把锔子的一头插进钻好的眼儿里,又拿起钻紧挨着锔子的另一头钻眼儿,每钻一个,就用一个特别小的锤子,把锔子的另一头轻轻砸进刚钻好的眼儿里。很快,一排整齐的锔子就紧紧扒在裂缝上,像一条多脚的蜈蚣。

狗留叔那小盒子里的锔子型号不一,最小的只有指甲盖长短,根据瓷器的大小重量灵活选择锔子的大小。比如修水缸的锔子就有三寸长,而修茶壶的锔子只有两个麦粒的长度,还是漂亮的红铜做的,甭提多精致了。镶嵌在茶壶上,竟是与上面的图案没有丝毫的违和感,可见修补者是用了心的。

修补陶盆一类虽然没有这么精致,可能继续使用便达到了目的。这类修补的活儿比补锅多得多。如果今天没有做完,狗留叔会随意在哪个单身汉家里将就一宿,明天接着做,直到全部做完才放心地离去。

记得我们好几次想偷走狗留叔那个小巧的钻,因为钻放在他随身携带的挎包,都被他发现了。可他并不责怪我们,更不会找家里大人告状。只是和颜悦色地说:“你们好好念书,以后可不能做这没出息的行当。”

年少的我们自是听不懂狗留叔这话。那时候,他在我们眼里是神秘的,甚至是万能的。因为只有他才会做那些在我们看来不可思议的事。

5

有一年的夏天,一个孩子在离十字街不远处的大水坑扎了脚。一大块玻璃扎进了脚心,鲜血汩汩而出,赤脚医生束手无策,孩子的爹娘急得大哭。

正在补锅的狗留叔,把自己的白毛巾解下来,紧紧勒在孩子的小腿上。然后,掏出自己兜里所有的钱,也不数,直接捧给孩子的爹,说:“带孩子去医院吧,伤得有些重。这钱不用还我,算我给孩子的。”

孩子的爹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居然跪下要给狗留叔磕头。狗留叔忙搀住他说:“救孩子要紧,快去吧。”

直到找到拉车拉着孩子一家走了,狗留叔才重新坐下继续补锅。再没有提起刚才的事,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

晚上吃饭的时候,娘唏嘘着:“狗留叔真是好人呀,要不是他在这儿,小巷里谁拿得出钱来呀?况且,人家还不让还。”

爹说:“拿什么还?谁家那几块钱不是勒紧裤腰带换来的?”

我默默地吃着饭。那一刻,我觉得狗留叔很伟大。而那一捧散碎的钱币,就算穿越了漫长的岁月依旧清晰可见。后来长大一些,看了两本武侠小说,我便觉得狗留叔身上有一股子侠气。他不同于梁山好汉,也不同于三侠五义,那些传说离我们太遥远了。狗留叔他就生活在我们身边,竭尽全力浸润着我们贫瘠的生活。比如那维修费,他从来没有开口要过,一般都是给多少算多少。偶尔也有人问需要给多少钱,他总是头也不抬地说:“随意吧,没有就下次再给。”那时候人们的日子艰难,赊账的大有人在,可却从没看见狗留叔跟谁讨过账。这便是最大的善意了。没钱的人家,说出来对方给不了便伤了面子。不想给的人家,说出来便结下了仇恨,钱却依旧给不了。大概这也是爹说狗留叔是个聪明人的原因吧。

6

因为狗留叔手艺好,也因为他的实诚厚道,小巷里人总是把破损的东西攒着,等待狗留叔的到来。别的补锅匠也许來过,只是小巷里人不信任罢了。既然没有活做,人家自然是不会再来。

日子一年年流水一样淌过,也一天天好起来,再没有谁肯去修补破损的锅碗。不知不觉中,狗留叔也从我们的生活里消失了,就像他在某一年不知不觉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一样。

如今,好多事情已经淹没在时间的长河里。唯有狗留叔那声悠长的吆喝从不曾忘记。

现在想来,那时候的狗留叔应该是六十岁左右的样子。在那个年代,他应该是比较出色且能吃苦的男人。他家的生活应该比我们普通家庭好很多,记忆里狗留叔从没穿过补丁衣服就是最好的证据。要知道,那时候无论男女老少,每个人身上都会有几个补丁的。

狗留叔,这个我不曾知道名字的普通农民,用他的巧手,经年累月修补着我们残破的生活。因为他的存在,让我们的生活减少了诸多麻烦并得以继续下去。于少年的我们来说,狗留叔则是一束光,照亮了我的童年。

责任编辑 胡文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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