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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语人间

2023-04-20顾晓蕊

躬耕 2023年4期
关键词:杏花梅花桃花

顾晓蕊

唯有梅花似故人

初冬时节,一场大雪过后,远山、田野、草木、房屋,大地万物被大雪覆盖,到处一片雪白。青蓝的天空犹如被浣洗过一般,愈发空灵而明澈。而此时,索性走出家门,去踏雪寻梅,倒也别有意趣。

我沿着湖畔公园散步,穿行在萧萧冷风中,边走边四下观望,天地苍茫,空阔寂寥,忽瞥见一枝红梅凌寒绽放,凑近细闻,只觉一缕幽香缭绕,顿时既惊且叹,心里充满了無比的喜悦。

说是去寻梅赏梅,可在我看来,更像是寻访一位旧时故人。

我出生的那年,身为军人的父亲从部队回家探亲,俯身凝望着尚在襁褓中的我。少顷,他转身踱步出门,一向酷爱梅花的父亲,在小院里种下了一株梅。因他常年驻守海岛,故而想到让这株梅伴我成长。

随着我一日日地长高,梅树也愈发劲直秀挺。又过了几年,它愈长愈快,枝蔓横斜,叶子青碧,像一柄撑开的绿伞,已然超过了我,需仰视才见。

赶上农忙时节,母亲去往田间劳作,我独自在梅树下玩耍。入冬后,农闲下来,母亲静坐在窗前,给远方的父亲写信。信写得很慢很慢,写着写着,窗外的梅花开了。

初时,梅花开了一两枝,绯红的花瓣上,缀着点点白雪。再过几日,满树的梅花开了,吐蕊盛放,暗香浮动,香气淌溢进屋子。

母亲折了一枝梅,插进青瓷瓶里,置于桌几上。她又采撷梅花几朵,夹在信笺间,说要寄给远方的父亲。

我倚在母亲身旁,稚声问她:“爸爸去哪里了?”母亲柔声低语道:“他在信里说随军舰出海,要在大海上漂泊两三个月。嗨,这么冷的天……”母亲幽然一叹,眼里腾起了雾。

信寄出后,便是漫长的等待。

入秋后,母亲终于盼来父亲的回信。那一年的深秋,母亲带着我随军去了部队,来到四面环海的刘公岛上。

海岛上的冬天格外寒冷,雪一下数日,白雪如盖,雪高盈尺。雪后初晴,父亲说带我去梅花山玩。父亲牵着我的手,踏着积雪,沿山道攀行而上,到了北山的梅园。

忽见一树一树的梅花,在雪地中寂然绽放。宫粉梅、玉蝶梅、绿萼梅、朱砂梅、龙游梅……父亲边走边轻念道。我这才知道,原来每一株梅花,都有自己的名字。

父亲欣然谈起,为建设美丽海岛,他跟战士们一起开垦荒山,在紧张的训练之余,种下这片梅林。他还说古时有折梅祈福的习俗。清代大画家郑板桥,在《寒梅图》中题诗“寒家岁末无多事,插枝梅花便过年”。

那天返回时,我怀中捧几枝梅花。进家,父亲把花插到瓶中,置于屋内一角,登时满室芬芳。他转身对母亲说:“插上梅花,离过年就不远了,可这个春节,我仍要出海执勤。”母亲还未开口,竟自湿了眼眶。

又过了数年,当我再回想起,那一室的清香,恍然间觉得,父亲与战友们无惧风浪,守护海疆,他们孤独而坚毅的身影,多像一株株傲岸的梅花。

而那时,我已上初中。有一位同桌好友,名叫唐小梅。她眉眼弯弯,清灵俊秀,又兼聪敏好学,成绩一向优异,好到令人艳羡。我们都猜想她能考上一所好的高中,但就在那年,她家中突逢变故。

小梅的家在东村,她的父亲是渔民,一次出海捕鱼时,在海上遇上大风浪,结果船翻人亡。

家中有多病的母亲,还有年幼的弟妹,小梅只得辍学回家,扛起家的重担。在一个细雨的黄昏,小梅来学校收拾东西,她捧着书本离开,我追了出去,她已哭着跑开了,只留下纤弱的背影。

后来,随着父亲转业,我们全家搬回内地。二十余年后的一个盛夏,我回到海岛,故地重游,与小梅意外地重逢。她承包了一片梅园,正是我父亲与战友当年植下的那片梅林,办起红火的农家客栈。

客栈的一间大厅里,三面墙都是书柜,里面摆满了图书。闲聊中得知,小梅休学后,边劳作边读书,努力经营生活的同时,也经营心灵花园,还渐渐迷上写作,成为小有名气的作家。

那日,小梅取出自制的梅花茶和梅子酒,与我一起喝到微醺。

我端起一杯梅花茶,汤色透亮,清冽馥郁,有茶的恬静,亦有花的幽芳,轻啜上一口,但觉雅致与温暖。接着一杯梅子酒下肚,绵柔醇香,回甘悠长,褪去了梅子的青涩,荡漾出岁月酝酿的甘甜。

我们相对而坐,慢慢地品饮,到后来,已有几分薄醉。在一片迷蒙中,我望向对面的小梅,她那飞满红云的脸庞,宛如一朵玲珑清逸的梅花,透出别样的美丽。

杏花雨里寄相思

斜风,细雨,水墨江南,杏花点点。千百年来,那杏花春雨中的江南,走进无数文人墨客的梦境,还是儒者雅士向往的逸居田园。

故而在我看来,朵朵胭红的杏花,是报春的信使,它是从唐诗宋词中斜逸出的清灵灵的一枝,携带着山野的灵秀之气。

元代诗人虞集《风入松·寄柯敬仲》中云“报道先生归也,杏花春雨江南。”结句令人遐思纷飞。江南水乡,一帘春雨,杏花十里,宛若一幅灵动的画卷,徐徐展开在眼前。

一代山水画大师李可染,便将其入画。他情系江南山水间,又偏爱杏花,曾深情直言:“吾爱江南,江南之美时萦梦寐……”

他笔下的烟雨江南,一派妙趣天然。灰白色的远山脚下,小桥流水绕人家,两岸杏花尽芳菲,画风内敛又不失典雅大气,朦胧而含蓄,弥漫着东方意蕴的宁静之美。

那一幅幅江南春美的画卷,入眼又入心,我看过便再也无法忘却。因而,在一个徐风轻拂的春日,我来到苏州,穿过一座古老的石拱桥,走进长长窄窄的青石小巷。

忽听见巷弄深处,传来清亮的叫卖声,“杏花,卖杏花嘞……”远远地,款款走来位身着蓝印花布的女子,在提篮叫卖,让我想起南宋陆游的那句“小楼一夜听风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那软侬清悦的声音,如露珠落入心眉,恍惚间,仿若数百年的光阴倏然转回。诗人陆游独倚在小楼上,倾听窗外春雨绵绵,忽急忽缓,时远时近。次日清晨,他穿行在深幽的小巷里,听到叫卖杏花的声音。

一夜听雨,声声敲在心上,想是诗人彻夜未眠。经年宦海沉浮,壮志未酬,听到春雨敲窗,国事家愁,顷刻齐涌上心头,才有诗句尾联中,“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的伤咏。

赏花、赠花、簪花、佩花,在古时是一种风尚。一枝枝轻柔淡雅的杏花,携带着唐诗宋词的意象之美,丰润了文人士大夫的梦境,在世俗的纷扰与市井的繁杂之外,构建起一座精神的庙堂。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这一路山高水阔,但好在,还有一场一场的杏花春雨,可使人暂时抛开牵绊,让心灵放逐于山野间。

走进乡村阡陌,房前舍后,溪畔原野,甚而山林间,峡谷中,随处可见杏花的踪影。它们或零落几株,或成片成林,寂静而散淡地开着,自有一种淡泊的隐逸之气。

疏朗横斜的枝条上,缀满团团锦簇的杏花,粉白色的花瓣,轻如粉蝶,盈盈欲飞。徜徉在杏林之中,宜约上三五好友,来上一壶酒,把盏论诗。

“寄花寄酒喜新开,左把花枝右把杯。”唐代司空图的《故乡杏花》,将杏花与诗酒相融,诗人酒后颇觉惆怅,“欲问花枝与杯酒,故人何得不同来。”粗犷豪放间,又带着温婉情长。

忽而一阵微风拂过,片片杏花零落,那一瞬间,花瓣随风飞舞,恍如花雨缤纷。乡村中有邻人相约而行,采集花瓣做杏花酥、杏花糕,或酿清芳的杏花酒。

清淡雅致的杏花,融入温暖的人间烟火气,成为绽放在舌尖上的春滋味。一枝淡然的杏花,一方连接民间,一方连通高雅,晕染出烟火气中的诗意。

小小的杏花,开在清清浅浅的诗行里,化作游子心头的一抹白月光,寄托着浓浓的乡愁。杏花不落凡俗,不染纤尘,摇曳在千年的时光中,迎来一次次盛然绽放,一次次飘飞零落。

杏花开时,正值雨水节气。春雨潇潇,如缕如烟,密密地斜落下来,像敲击在大地上的行板。微雨沾衣,落花满肩,那一场杏花微雨,带着缱绻的诗意,飞进眼里,漫到心里,漾入游子的梦里。

一枝桃花倾城开

三月的清晨,我坐在窗前写作,写一封春天的信笺。煦暖的春风,越过半开的窗户,轻轻缓缓地吹着,就像一双温柔的手,轻抚着我的脸颊。我的心瞬时化作一汪春水,漾起柔柔的思念。

思念如藤,在春天里恣意蔓延,我多想用饱蘸的笔墨,写下对春天的深情。我与春天,仅相隔一朵桃花的距离。

就在上周,我沿着河堤漫步,见桃树枝桠上缀满细小的花蕾。“三月花开时,风名花信风”,这是古人的浪漫与风雅。风传花信,春风有信,如期而至,想必是花也有信。

这么想来,我竟有些心思飘忽,干脆搁下笔,出门去看花。到了堤岸上,这才发现,仿佛一夜之间,满城的桃花都开了。

阡陌水畔,花开似锦,随处可见赏花人,穿行在漫天花海间。浅红或深红的桃花,或清丽,或明媚,开得团团簇拥,灼灼似霞,犹如赶赴一場盛大的花事。

蘸水而开的桃花,柔美而又清灵,让我想起《诗经》中那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我喜欢那抹桃粉与桃红,浓淡皆相宜,有种梦幻般的美,惊艳了时光,也惊艳了游人的眼眸,是春天里最动人的颜色。

有身着霓裳的佳人,穿行在桃花林间。她时而伫立在花树下,用手轻扶一枝桃花,低眉含笑间,轻嗅春的芬芳,时而仰起头来,凝眸桃花灼灼而开,眼里泛起脉脉深情。

人面桃花,相映成趣,她俨然已成为春光里一道绚丽的风景,透着岁月静好的温婉。在一朵桃花里,等待一场相遇,爱情在心中悄然滋长,延续着春天的故事。

迎面走来一群小学生,牵着挽着,追逐嬉笑着,漫步在花径上。从我身边经过时,有几个孩子忽扭过头来,仰起小脸冲我齐喊道:春天快乐!我以微笑还礼,心里盈满欢喜。

一群春天般的人儿,那天真纯净的笑脸,如片片桃花瓣,明媚又灿烂。春天本就是属于孩子的季节,但愿他们从一朵桃花里,读懂春天,感受自然的清新美好。

我沿着河岸缓缓地走着,不时与一树树的桃花撞个满怀。还遇到位古稀之年的老婆婆,身穿花衣花裤,戴着个花头巾。她站在一树繁花下,对着春风笑,对着桃花笑。

谁说老了就得端然庄重,我偏偏喜欢她的老不持重。在我看来,她是一位优雅到老的女人,始终保持着率真与豁达,无惧岁月,不染暮气,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她也曾经年轻过,在如水的流年中,见证过生命的华美与凋零,知道世间的一切浮华,如掬水月在手,终将化为泡影。故而她愈加珍惜,桃花的盛放。

她扭过头来,看见站在身后的我,慈笑着摆了摆手说:“可以帮我拍张照吗?我想和桃花合个影,回家让老伴也看看。我老伴喜欢花,但他瘫痪在床十几年了。”

听了她的话我能想象得出,她的生活也有曲折峰回,然而从她的脸上,看不见人生的愁苦悲怨,反而有种日子妥帖安稳的从容。

我轻笑着点头,走近给她拍照。她倚在桃树下,一张清瘦多皱的脸,笑成了一朵桃花。总有一些记忆,值得用一生的光阴去珍藏。纵使红颜易老,青丝变白头,她仍是他心中最幽香的那一朵。

念及桃花,总与爱情纠缠相绕。想那昆曲《桃花扇》,侯方域初识李香君,赠一柄宫扇作为定情物,怎料后来受奸人离害,李香君血溅绢扇,扇子又被友人拾起,端思良久,将其点染成桃花朵朵。

一把被传唱百年的桃花扇,道尽爱情的九曲回肠。舞台上一袭粉衣的李香君,袅袅婷婷、娴静秀丽,似一枝临水的桃花。她虽是个弱女子,却情坚不移,又深明大义,有着如男儿般的铿锵气节。

一阵阵春风掠过,桃花瓣瓣零落,落在地上,飘入水中。我心中生出些许轻愁,原来,世间所有美好的事物,总是如此脆弱而易逝。

最懂花惜花的女子,是《红楼梦》中的林黛玉。经典片段“黛玉葬花”,埋入花冢的便是桃花,除却少女情怀的淡淡愁绪,更是一份对花的体己之心,是花与人的相知相通。

她的一片冰心,是对自身命运的怀伤,也是对生命的慈悲。恰应和了清代龚自珍的诗句“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花开是美,花落也是另一种美。桃花凋落后,随土化为春泥,洁来还洁去,是桃花最好的归宿,一切终归圆满。

此时,我只想折一枝桃花为笔,蘸水当墨,落笔成韵,写一封桃红信笺。以倾城而开的桃花为媒,将对春天的绵绵情思以及深情眷恋,写在大地上,映在山水间。

责任编辑 胡文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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