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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 裸

2023-04-06

上海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妈妈

叶 端

二○○二年,我第一次到缪冬家。

我跟着缪冬沿一小段旋梯上了楼。楼上只有一间,是缪冬的卧室,依稀是根据阁楼改成,却并不局促。那个尖顶像雪山小屋一样,使我们呼吸的热气都往高处去,我俩站直绰绰有余。而在房间的另一边,是一整面玻璃墙,缪冬轻轻一拉,墙竟然开了。缪冬踏上平台,那里有一张桌子,三把座椅,座椅上都有靠垫,边上是玻璃围挡。此时桌上放着她的书,显然她刚才在这里写作业。我下意识想下雨怎么办,抬头一看,上面居然还有一个玻璃顶,由刷成白色的金属架支撑着。而房间内部,一段我原先以为是天花板的部位,也是透明的玻璃天窗,从屋外延伸到屋内。

我不由惊叹。这座漂亮的玻璃房,仿佛童话世界,坐落在都市的混杂之中,甚至比童话世界更有几分天然的特质。我走到窗前,爬山虎的叶子在窗沿悄悄地打招呼,几只鸟儿悄悄在屋檐安家。

“好漂亮的鸟,蓝色的,还有一只翠绿的。”

缪冬微笑地看着我,没有嘲笑我的没见过世面。我忽然明白,缪冬那种恬淡的公主气质是从哪里来的。

我怎么和缪冬认识的呢?报到那天,缪冬和我正好坐在前后。注册完毕,中午便可返回。缪冬父亲的车还在门口等她,见我跟她跟得紧,顺路载我到公交站,说:“有空来玩。”我当了真,问缪冬:“周末能不能去你家?”缪冬答应了,她看起来就是不会拒绝别人的人。

此时,我们沐浴在明亮的阳光下,空调起了作用,房间温度适宜。她问我:“要不要玩五子棋?”我说:“五子棋我总是输。”她笑了。我们玩着这简单的游戏,不知不觉已经中午。楼下有人叫我们吃饭,是女人的声音。她妈妈回来了。我知道她妈妈是个医生。

缪冬收起棋盘,小偷似的藏好,作业又被摊了开来。缪冬妈妈很瘦,她爸爸是个大胖子。我第一次见到她妈妈,感觉有些畏惧,她倒是和气地说,快坐下吧。

她用那双握手术刀的手把菜肴推到我俩面前。我尝了一筷子牛肉,冷的;一盘白切鸡,也是冷的;还好汤是热的,青豆玉米是热的,还有一个冷菜,我不记得是什么了。五个菜里三个是冷盘,我稍稍有些惊讶。后来缪冬告诉我,医院长年加班,她爸爸又不会做菜,所以习惯备着些凉菜。我吃不太习惯,早早放下筷子。缪冬妈妈对缪冬说:“你给你同学倒水喝没有?”缪冬说:“哦,我忘了。”

看得出来,她家不常待客。即便迟钝如我,也感到这次登门有些唐突了。不过,缪冬妈妈很快就吐露出愿意接纳我进门的原因。

“你是哪个初中的?”她说,“听说你成绩很不错?”

“我和缪冬一个初中,我成绩没她好。她不认识我,我早就知道她了——那个每次都考第一的女生。”

“别谦虚,你开学考考了年级二十四。七百多人中,相当不错了。你俩争取互相督促,互相促进。”

“但缪冬是第一名,比第二名高了二十六分。她为什么来这个学校?不是能保送吗?”

缪冬放下筷子,显然不愿意谈这个话题。我噤了声。

缪冬妈妈没注意到女儿的动静,坦诚道:“没错,她是保送过来的。也许你没注意,初三上学期有一次大考冬冬缺考了,她扁桃体发炎,发高烧。哪怕她分数一向比别人高,少了一门成绩,一百来分没了,所以才排在后头选学校。”

“太可惜了。不然她准保可以保送最好的学校。不过,以她的能力,就算她考,也可以考上啊。”

“谁能说得准?她身体不好,万一中考当天又头疼发个烧什么的,冒不了那个险。”

缪冬身体不好吗?我看不出来。她个子很高,比我高整整一个头,我记得初二那年一起代表学校参加一项比赛,她还和我差不多。那时她还在整牙,一张嘴便是一圈银色牙箍。她好像一下子蹿起来,身体却显得更加瘦削。她有八十斤吗?我怀疑。如果是这样,倒真有可能免疫力低,但不管怎么看,她这种只长个不长肉的体质都令人艳羡。

我望向她,她面色并不苍白,反而因为阳光的充足有点黝黑。她的一边脸颊靠近下颚和耳朵的地方有几颗痣,一颗稍大些,其余小小的,像刻意化妆化出来的,不难看,反倒使她的面容有了鲜明的特征。我这样凝视她时,不由被这几颗痣吸引。而当我正面看她时,这小小的记号造成的两边脸颊微妙的不对称,令她更具有神秘感。

这个月她刚满十五岁,我还不到十五岁,我们对人的兴趣仅取决于并不可靠的机缘巧合。饭后我们回到二楼,对着彼此发呆。过了好一会儿,我问:“你在看什么?”“长颈鹿。”她说。“长颈鹿?哪里有长颈鹿?”

我四下张望,从玻璃房往外看去,最显著的是南边的一片绿荫。一棵高而阔的樟树晃动着枝叶,仿佛被什么撕扯着,但再怎么想,也不会有一只长颈鹿从树叶间冒出来,嘴里咔吧咔吧嚼着——毕竟有六七层高呢,又不是恐龙。

不久后,一次课上,英语作文写“我的理想”。缪冬写道:“我的理想是变成一只长颈鹿,因为它有长脖子。”我已经不记得长颈鹿的单词是什么,但那时她念出第一句,全班便哄堂大笑。从此以后,长颈鹿就变成缪冬的外号,恰巧她瘦,而且高,脖子挺直,长长一段将头和身体分开,尤其男生叫得最凶。

每到这时,我就想起我和她在玻璃房发呆的下午,缪冬两手交叠在腿上,我俩膝盖挨着膝盖,我为了有一个朋友而心脏跳动。

我是主动考到这所学校的。查询资料时,我了解到这所学校每年级有个竞赛班。名为竞赛,实际相当于把尖子生圈在一起,用最好的师资全力培养。既然我考不上最好的学校,这也不失为一个取巧办法。不止我一人这么想。可不幸的是,那年教育局突然出文件说要维护教育公平,这个班取消了,全年级都变成平行班。

那时我们还不明白这个文件会如何影响我们的命运,只感觉到虽然在新的环境里,缺乏一些紧张气氛。一共十二个班,从第一名开始顺着排过去分班,再逆着排回来,直至末尾。为了保障所有人能听懂,平时授课的难度可想而知。很多次,我看到老师在讲课,缪冬空空茫茫地走神。她茕茕孑立,没有人能赶上她。就连我,也觉得老师是把一天的课拆成一周讲。我劝她,与其听课不如自习,何必浪费时间。但她仿佛缺乏动力,毕竟她的条件太优越了。我毫不怀疑,换个环境,她能考上清华北大。

我不知道缪冬是否后悔自己的决定,仔细想来,她从那时起便有点与环境格格不入。除我以外,她几乎不与其他人主动交往。就算有,她也总是伸长她修长的脖子,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腼腆地笑。如果长颈鹿会害羞的话,大概就是她那个样子。即使不考虑成绩的原因,我也非常喜欢她,因为她既温柔又可爱。但是,即便我与她再亲近,我也没法完全了解她。比如,她后来告诉我,高中时她非常喜欢我们班的一个男生,可是我完全想不出这个男生是谁,她对谁表现过特殊的态度。又比如说,很多年后她妈妈才告诉我,她突然长高不是她自然长个子,而是她妈妈带她打了生长激素。打针之后她经常生病,才错过了一次大考。不过,她妈妈也说,发烧应该不是生长激素直接导致的,药品说明中没有这一项副作用,可能还是与她当时的身体发育状态有关。

我和缪冬见过彼此赤身裸体的样子。当时的高中条件恶劣,厕所没有隔间,只有长长的一条沟道,学生们跨在沟上蹲成一排。浴室也没有隔间,只在晚饭后、晚自习前的一小时开放,学生们脱去衣服,赤裸着身体排队,无论任何私密行为,都会曝露在众人面前。缪冬寄宿了两个月,不能适应,又变成父母接送。她家不算远,开车半小时左右,她在家里吃好早饭,七点一刻踏入教室,手里总是拿着一盒牛奶,气定神闲。那时正是我们着急忙慌准备英语听写或古文默写的时候。她不像来上学,倒像来上班。

高三快结束的时候,我们谈到彼此的理想,真正的理想。缪冬说:“我想当插画师。”“没搞错吧,你学过画画吗?”她展示给我看她课本空白处的作品,人物一律是闪烁着波光的卡通眼睛。“小兰?灰原?”我不以为然,“你也不可能去当艺术生了呀,其他呢,你还想当什么。”

“我想当心理咨询师。”“为什么?”我又吃了一惊,“你了解心理咨询师吗?”“我看过《女心理师》。”“哦,好看吗?”“好看。”

缪冬勾起了我的好奇,但是隐隐地,我觉得心理咨询师和小说不是一回事。我又问:“你难道不想当外科医生吗,和你妈妈一样。”“为什么一定要当医生?难道因为我妈妈是医生,我就一定要当医生?”“但是医生不是很好吗,做手术,治病,救人。心理咨询师总感觉像骗人的东西。”

“我不想当医生。”她执拗地说,“我从小就讨厌医院,那种刺鼻的消毒水味,混浊的人群的气息,打闹、哭喊、接电话、叫号的声音,就像一个笼子,把所有动物关在里面,动物在里面挣扎。而且就算是医生,你能感觉到患者有时候并不相信你,他们只是走投无路才不得不信你一下,他们也很警惕,很恐惧。医生才是骗人的,病人有时候也很会骗人。”“你怕他们骗你,还是你怕骗他们?”她摇摇头。

“心理咨询师不也一样吗?人们有各种心理问题,你得耐心听他们讲,给他们解决,他们或许还不满意、不高兴。”“但是,把心里的事情讲出来总比不讲好吧。”“讲什么?”“什么都讲。”“什么都讲?”“或者不讲也好。永远都不要讲。”她成了谜语人。过了会儿,她又说:“我想当算命先生。摆摊算卦那种。”

我知道缪冬信塔罗牌,还喜欢鼓捣算卦一类东西。她似乎对命运有一种强烈的渴望,要把它抓在手里,仔细观察、研究、碾磨。算命比心理咨询师更神了,我听到这里,便停止了谈话。如果要我为想做的事排序呢,大概是科学家、工程师、外企职员。

缪冬妈妈希望我俩共同进步,可惜不是我向她靠近,而是她向我靠拢了。我们都没有实现自己的愿望。为了考上一本,我去了省外的一所大学学行政管理,缪冬则留在当地的中医药大学学了医。她妈妈工作的医院就是该校的附属医院,虽然不是特别好的学校,也肯定不算差。到我们这一代,找工作又变得艰难,子承父业、女承母业是稀松平常的事情,我并不感到意外。相反,有一个做医生的朋友,有什么不好呢?

高中毕业后,我与缪冬的友谊没有保持很长时间,很快就失去联络。她那边发生了什么,我都是后来才知道的。缪冬学医,大学比我们多一年,就像她曾告诉过我、我并不在意的那样,她讨厌学医,学了之后只是更坚定了这一感受。大学即将毕业,缪冬想换个专业,但无法决定换什么专业好。医学是个极其封闭的领域,就算实习也是在医院,虽然见过了种种人情世态,对于常规的社会,则完全出离其外。

缪冬妈妈说:“要是没有更好的,还不如学医呢。已经坚持了这么久,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你又不是学不出。考试你擅长的呀。你呀,就是没接触过社会。你觉得学医没意思,等你真正救治了病人,你就知道学医多有成就感了。”缪冬又想考外省的某个知名院校,可分数线太高,终于被她父母劝回。这一次缪冬绩点不够高,没能拼得上保送。但父母做了工作,考研过了分数线,就被顺利录取。缪冬继续在那所中医药大学,周围的一切,除了换了一轮同学,没发生任何变化。她依旧没有在医学中找到任何意义。缪冬妈妈试图让她向科研方向转,不错,她分析能力不差,但她想不出自己要研究什么。读研的时候,因为抑郁症休学一年,读完已经二十七岁了。

按理来说,缪冬此时可以工作了,开始她个人的新生活。有多少人干着自己不理想的工作呢,在新的环境里,总能找到一点乐趣。但是如今不比往年,按照医院的新规定,要考主治医师,必须先经过规培。所谓规培,即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一开始是为了提高医生水平,后来就变成源源不断的劳动力,从自愿变为必须。缪冬学术硕士毕业,得先规培两年,然而培训基地都要求三年,实际和本科毕业一样待遇。规培期间正常上下班、加班,工资一个月两千。

两千块在省会城市要怎么生活?就这样,缪冬依旧住在她那间透明的房子里。十五岁时等在高中门口的小轿车,在她二十七岁时仍然等在那里。缪冬规培的地方是个极其忙碌的三甲医院,她每天被安排干杂活、抄病历,人声嗡嗡,学不到什么,却愈发觉得可厌。规培要求去不同科室轮转,也就是去不同科室抄病历,谁也不信任她,她也不信任别人。身边都是比她小三四岁的专业硕士。她就像一个长期留级生,和自己的同龄人比,远远掉在后头。她羡慕年轻人叽叽喳喳的天真,亦感到十分失落。她向一同规培的同学抱怨说:“即便我去当医生,也只会当一名庸医,几支药膏轮流开,哪个管用算哪个。我根本帮不到他们。”同学说:“谁不是呢。不过总结还是要做的,玄学玄学,总能对一半。”同学真心喜欢医学,求仁得仁,每次有机会进手术室,就毫不犹豫地站上台。缪冬既钦佩又怅惘。她发现有些人只要把针插进皮肉里把伤口缝合起来,就一往无前,因为那手下的躯体已被完全麻醉。缪冬惫于找经验,能逃则逃。要做别的工作呢,亦无可能。

就在她百无聊赖之际,父母提醒她,该结婚了。先前每次出去玩、和朋友见面,她父亲都会接送,一方面是这样方便,另一方面也是担心她的安全。可渐渐地,看到她每次见的都是女生,放心之余,也着急起来。

手术刀、解剖图、血淋淋的画面、令人恶心的病变、皮毛软糯的温热的哀嚎的兔子……这些不能夺去人的感情,反而使人对于恋爱与人体,怀有一种既好奇又畏惧的复杂情绪。缪冬不是完全对感情冷漠。读研的时候,她暗恋了一个男生。他们之间朦朦胧胧的,有一点暧昧的气氛。但总体说来,谈论的无非课程、吃饭、快递一类平常的事。恰恰是由于她对医学的厌倦,她对男生的关注与日俱增。她每日的快乐,仅在于是否遇见他,能否不动声色地和他一起去食堂、一起散个步。他知道她妈妈是医生,也会向她打听一些各个医院科室的情况,谈论将来去哪里。大医院与小医院,有钱的科室与只会加班的科室,维护医护的领导与压榨医护的领导,天差地别。他们手里的刀子和他们自己一样受命运摆布。

偶然有一天,男生问她:“要不要一起出去玩?”缪冬说:“好啊。”他们一起去了游乐园。她记得那天,她特别快乐。要是她自己,绝对不会想到去游乐园,还是他请客。回来后她一直飘飘然,以为他们会有什么进展,然而一切如常,她还是只是恰巧遇见他,恰巧和他说两句话。学期结束的时候,他又找到她说:“喂,你去日本吗?”男生的直率颇具感染力,就好像问她要不要去体育馆打羽毛球一样简单。“日本?”她有点被吓到。尽管他们聊天时说到,她喜欢动漫,很想去日本,他也喜欢动漫,他们还商量一起去漫展。但是,她辗转再三,跟没确定关系的男生出去几天几夜,还是国外,再怎么想,都觉得不能这样。她怀着女性的矜持,既渴望,又惶恐。她无法找人商量,也无法对父母说出口,这段时间离开家要做什么。到了日子接近的时候,她终于下定决心,婉拒他说:“我要和爸爸妈妈去外公外婆家。”男生很生气:“签证办好了,房间订好了,你不来是怎么回事。”

紧接着,他就邀请了班里的另一个同学。他俩出去玩了一个礼拜,回来以后,他们就成了男女朋友。缪冬没想到会这样。这样的结果似乎印证了他的不可靠,但她还是很伤心。她得抑郁症就在这之后,她没法再看见他俩相依相偎,你侬我侬。她也没法向他控诉,因为是她先不答应的。

缪冬逃离了这悲哀的场景,也逃离了医学院。等到她不得不再回到学校时,班里已经换了一批人。她依旧茕茕孑立。读研时的惨淡心情,延续到了规培生活。由于住家的缘故,缪冬大部分时间都与父母在一起,而非同龄人。这时,有一个亲戚介绍了一个男生,比缪冬大两岁,在当地一家相当不错的国企工作。缪冬父亲特别查询了这家国企,是非常靠得住的行业,至少二十年里,没有下岗之忧。亲戚说,男生家里虽然条件一般,但为人老实可靠。缪冬父母便安排他俩见了面。男生名叫陈晖,个子挺高,稍微有点壮。第一眼见他,缪冬觉得他一点也不老实,反而有些油嘴滑舌。缪冬便有些冷淡。缪冬妈妈说:“你上大学,读研,也没见什么人喜欢你,哪怕不喜欢,给对方一个机会,先处处看。”对缪冬本人来说,也感觉见第一面就武断地说不合适,似乎是对热心亲戚的失礼。在几方面的催促下,他们见了好几面,偶尔也会发发信息。大概是觉得缪冬这里没希望,陈晖又相亲了别的女生,还和她交流说,如何如何不顺利。她觉得好玩,倒放下戒心,和陈晖聊起来。两个情场不如意的人,相互出建议,一点用也没有。陈晖开玩笑道:“如果三十岁你还没结婚、我还没结婚,我们就在一起吧。”

听到陈晖这么说,不知为何,她竟有种踏实的感觉。电视里不是经常这么演吗?不是那种短暂的、速成的恋爱,而是朋友一般的相互关心,细水长流,到一定的时候,约定再在一起。

大概是在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又过了一年,他俩一起去了迪士尼。他发信息给她说:“我过生日啦,怎么着你也得陪我出去玩一次。”她这才想到他比她大,转眼已经三十,回复他:“人家是十年之约,你倒是快得很。”陈晖说:“你要是愿意,一百年也等。”

这一次约会,是缪冬定的地点。迪士尼新开业,漫长的排队过后,人们依旧热潮澎湃。他们玩了所有她上次和那个男生玩的项目,而且是那些项目的高配版。迪士尼的漂亮城堡,满足所有王子公主的幻想,使人忘记自己真实的样子。他们流连忘返,小火车、仙境迷宫、旋转木马、疯蜜罐、海盗船……可惜没有摩天轮,否则她将从城市高空纵览游乐场的一切。结束时,陈晖给她买了一个小熊玩偶,她抱着这只巨大的玩偶拍了好多张照。从上海坐末班火车回来,他俩并排坐在两人座位上,已经成为熟悉的朋友。过去一年似乎有一些变化,彼此都变得更害怕寂寞。他挨着窗,她挨着过道,就着小桌板,他给她剥橘子。窗外闪烁着灯火,红橙黄绿,星星点点。城市电网连成许多不规则的田字,渐次从眼前划过。他和她的影子也映在车窗上。她怀里还抱着那只玩偶,毛茸茸、暖烘烘的。

第二周的周末,陈晖又约她看电影,她答应了。她觉得这样感觉不坏,何况她也没有别的人可约会。他们一起去看了《X战警7》,她没看过前几部,他一一给她讲解。看完以后才三点,离晚饭时间尚早。陈晖说:“要不要去我家坐坐,我家就在附近,合租的室友不在,正好可以看看我居住的环境。”他说这话时,带有俏皮的意味,仿佛正在邀请她进入他的生活。

缪冬说:“好啊。”陈晖叫了个车,果然开到他住的小区不到十分钟,下车时陈晖牵住她的手,使没方向感的她跟上他的脚步,缪冬另一只手还端着吃剩的爆米花,鼓着腮帮子。陈晖说:“我带你看看。”

她被强奸了。她清晰意识到这一点,但她的思绪,仍是模模糊糊的。在他的房间,他给她清洗了身体,去除所有痕迹。门外响起说话声,他室友回来了。她木然地穿上衣服。其中一个问:“有人来了?”陈晖说:“女朋友在呢。你们吃过饭了吗?”一个女声说:“我们吃过了。”

她回到商场,拨通了父亲的电话。就像往常一样,父亲停在商场门口附近的右转车道上,此处不能久停,缪冬快速地上了车。父亲注视着湍急的行人和变化多端的交通灯,眼皮只在确认缪冬坐稳时瞥了副驾一眼。“玩得怎么样?”父亲说。缪冬“哦”了一声。

她不能在父亲面前有所表露,回到房间便躺在床上,身心俱疲,哭着睡着了。半夜醒来,她感到十分饥饿。因为父母默认她已经吃过晚饭,没有给她留饭。她打开冰箱,挑了些酱牛肉、拌黄瓜吃了,又吃了一个苹果、一袋饼干、一盒酸奶。吃完以后,她觉得肚子有些不舒服。上了个厕所,她更难受了。回到床上,顺手按亮了手机屏。手机屏上有一条消息,是陈晖,问她有没有吃药。

缪冬一下子惊醒,忙搜索“避孕药什么时候吃”“避孕药种类”,又在地图软件上搜索药店。附近没有二十四小时药店,要么得开车去医院,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叫醒父母。过了一会儿,陈晖又发来一条信息:“别吃药了,副作用大。”这是什么意思?缪冬又开始搜索“避孕药的副作用”,果然检索出来很多信息。她涌起一股晕车般的呕吐感,心口和胃里、肠道都仿佛冲塞着什么东西,眼睛眩晕,无法定在字上。她把身体蜷了起来,脑袋里混乱地想要不要再去趟厕所,但她全身无力,爬不起来。她摸着自己的胃,把它按回自己的肚子里,抓着自己的喉咙,让它呼吸,或不要过度呼吸。温暖的床单、熟悉的气味包裹住她的身体。她艰难睡去。

第二天,她在疲惫中被叫醒。父亲等她一道上班,见她迟迟没起来,才发现她发烧了。缪冬吃了退烧药,在床上躺了一整天。中午父亲特意回家给她做了午饭,又量了一次体温,确认不用去医院。傍晚,她和陈晖终于爆发了一次争吵,因为他居然若无其事地又来找她说话。他俩大吵一架,以缪冬拉黑他结束。

陈晖为什么是那样的人呢?她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着急。而在陈晖那边,去年他和缪冬见了几回,供着她,哄着她,她也没答应,今年他都三十了,难道就会有结果吗?他已经浪费太多时间在没有机会的女性身上。他的一套说法是,如果两人有感情,正好可以升温。如果两人没感情,总也没白干。

缪冬继续她的规培生活。她的心境跌落谷底,对任何事情都失去兴趣。缪冬父母发现约会的停止,问了几回,见她不开窍,只得惋惜地罢了。直到某一天,她发现她怀孕了。

缪冬所受的教育,让她不敢私下堕胎。当善良的父母终于发现女儿的肚子鼓起来,结局就是必然的。缪冬父亲联系了那位远房亲戚,亲戚联系到陈晖。他们用威严的语气询问他与缪冬进展到哪一步,陈晖坦率地承认了。“你想怎么办?”他们问。“你们想怎么办?”他反问道。他们要求陈晖承诺结婚,陈晖说要和家人商量商量。过了几天,他们得到满意的答复。

事情圆满解决。反正缪冬也该结婚生子了,陈晖是相亲认识的,知根知底,总比外头不知什么人好。但是,当缪冬得知此事,只是沉默:“我不想和他结婚。”

父母叹气:“你想怎么办呢?”

缪冬父母急忙联系婚庆公司,订到一家酒店,正好是别人临时取消的,半个月内即可举办婚礼。新人们赶制请帖、喜糖,租赁新郎新娘伴郎伴娘的服装,总算体体面面。新娘的服装也做了足够的巧思,完美地遮掩住腹部,为了比例的匀称,加了垫肩和泡泡袖,大量的蕾丝精巧堂皇,使她如同从维多利亚时期走来,也使她瘦削的身材圆润几分。

在聚光灯的照耀下,他们的婚礼和所有婚礼的流程一样。主持人穿针引线,交待恋爱经过:恋爱一年,一见钟情。还有VCR,没有平常的约会照片,便循环播放精修过的婚纱照。不管怎样的夫妻,在几套动作模板的加持下,也显得恩爱、温馨。

缪冬父母支付了女儿婚礼的全部费用。他们尽一切所能,为这对新婚夫妇安排了所有。婚后,陈晖搬到缪冬家里。一个女婿顶半个儿,缪冬父母对他寄予厚望。当然,他很会说漂亮话,比如,看到缪冬妈妈洗好端到茶几上的苹果,便对缪冬说,我给你削;看到桌上的橘子,便说,我给你剥。缪冬不吃,他就自己吃。缪冬上班早,又时常加班,陈晖却常常凌晨还在打游戏。缪冬不想再和他住。一楼还有一间书房,久已废弃,作为缪冬妈妈偶尔的临时住所,缪冬想搬下去住。父母不同意女儿女婿这么早就分房,影响夫妻感情。后来想了个办法,两人还在原来的地方,一个住卧房,一个住玻璃房。考虑到陈晖身量高,便让他住了她的卧房,玻璃房放了一张沙发床,倒也还舒适。

从卧房到玻璃房有一道玻璃门,缪冬出去得先经过他的空间,但是在观感上,她的空间却更敞开。她给玻璃房四面装了窗帘,唯有那透明的玻璃顶,暂时没想到适合的遮蔽;若要完全盖住,又有些可惜。城市里很难看见星星,路灯的光污染经过反复折射投射到上头,仿佛一团映照着幽光的蓝灰色浓雾。在浓雾背后,星空给人一种深邃、幽冥的感觉,又仿佛一种无言的缄默俯视着无知无觉的人们。

陈晖说:“等我们经济宽裕了,就出去自己住。”缪冬的工资存起来都可怜,自然得依靠父母。至于陈晖,缪冬不知道他的钱都花在哪里,按照他单位的效益,最基本也应有十几万的工资,她从来没见过。两人过着既同居又分居的生活,迎接孩子的诞生。缪冬妈妈买了婴儿的衣物、婴儿床、婴儿车。这些东西堆满二楼的过道,就好像预约了无数璀璨的幸福等在那里。

缪冬在规培期间生孩子,规培快结束的时候,她几乎都在请假。按医院规定,请假超过三个月,一律补一年。再耽误一年显然不合算,而且缪冬是个人参加规培,不如单位委派,请假期间连工资都没有,更别说生育险了。缪冬在自己医院生产,工作到生产当天,一天没浪费。到了三个月,赶忙销假。其实她的身体尚未恢复,还不能上班,缪冬妈妈便向医院各处负责人说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领导本来最烦有人生孩子,见是同行家长,便态度好些,反正没几天就规培考试了。规培考试是规培最后也最重要的考验,一年只有一次机会,考不过这三年就白干了。缪冬妈妈请了个月嫂,帮忙照顾小孩,缪冬则一边坐月子一边准备考试。

虽然关着门,孩子在楼下嗷嗷大哭,震耳欲聋,缪冬完全看不进书。而不可避免的喂奶,又是极大的干扰。她就像搂着小猴子的“布妈妈”,麻木地面对它的吃喝拉撒。就在这时,缪冬的考试体质忽而发挥了作用。她考过了。一个大门槛跨过,她妈妈又着急帮她找工作。投了许多家,也面试了许多家,别人一见她刚生孩子,没有不敬而远之的。她妈妈四下托关系,终于找到一家“老熟人”,不是她妈妈工作的医院,是附近的一家区妇保,离家近,条件也不错。

医院允许她暂缓几个月上班,那个哭泣的婴儿到了她手上。就像手术室观摩开场,缪冬妈妈娴熟地吩咐:“来,我教你,你多带带,就培养起感情了。”

她面前是个健康的男孩,除了声音洪亮的特点外,其余特征都很像她。过去的一年里,和她想象的不一样,他既没有流产,也没有生病,顽强地在她子宫内活了下来。生产之后,她便像漏气的气球人一样迅速干瘪下去。在外人看来,她不可思议地快速恢复了未婚状态。比起孩子的母亲,她更像孩子的姐姐——二胎放开后,经常会有这样年龄悬殊的姐弟。

至于孩子的父亲呢,他就像家里的房客。孩子交回到缪冬手上,缪冬长时间待在一楼,和父母一起照看小孩。他一开始觉得惬意,久而久之,无聊起来。这不是他理想中的生活。和缪冬生活得越久,她性格中乏味的特点越暴露无遗。他甚至觉得缪冬一家人都有一种怪异的冷淡,他们团结在一起,既令人艳羡,又缺乏生气。他不一样,在他生命里,感情、爱情、性都是极其重要的,甚至自私自利本身,都能给他以快感。他和他们住在一起,无非是因为这样便利。可这种情况一旦变得死气沉沉,他便难以忍受。

某一天,当小孩在婴儿床睡着了,缪冬便被陈晖从沙发扯到了他房里,一把按在床上。“你干什么?”她挣扎,然后,他就强奸了她。

这件事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在缪冬父母面前,他也敢拽着她上二楼,对她为所欲为。缪冬父母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到了一家人相处的时间,所说不过是:“主治还是蛮要紧的,抓紧考,最好考上主治再生二胎。”陈晖说:“晓得的。”饭后,陈晖凑到缪冬身边,拍着她的肚子:“不会又有了吧。”他说这话时,完全是一副开玩笑的口气。缪冬拍开他的手,他就大笑起来。

缪冬不再容忍他的靠近。吃饭时,她会故意不拿他的碗筷,睡觉时,她会用桌子把玻璃房的门堵死。但这些还吓不退他,他总有办法找上她。缪冬挣扎,他不应,缪冬赶他走,他不走。夫妻生活的乐趣短暂取代了电脑游戏的乐趣。

缪冬说:“你再这样,我会报警的。真的,我会报警的。”陈晖笑道:“你报呀,我发小就是警察,我还不认识他们?”最近,他又开发出爱语,一旦缪冬一本正经,他便抱住她,一下子把她压在他和柜子之间,说:“喜不喜欢我呀。”她那长颈鹿般的脖子可笑地弯折着,却很适合他的手掌。她越是不喜欢来二楼,他越是享受抓住她。

对于女婿的不做家务,缪冬父母不是没有意见。但是为了女儿和外孙的幸福,他们宁愿把事情承担下来。女儿越对女婿闹别扭,他们的态度越和顺。女婿越追逐着女儿、越喜爱往女儿身边凑,他们心下越安定,越觉得他们的感情会日久弥深。在他们坚实的温床上,陈晖和缪冬的游戏得到充分的空间。缪冬在网上搜索“公安局立案程序”“婚内强奸算不算强奸”“强奸追溯期”……但是,恐慌又马上抓住了她。就像无法去药店一样,一种天然的本能阻止她去报警。她没办法做到。她想到找个朋友,和她一起去。

我陪着缪冬来到公安局。路上我问她:“你为什么不叫你同事或者同学陪你?”缪冬说:“大家都在议论我。”“谁在议论你?议论什么?”“就是那个未婚先孕,规培的时候生小孩,刚入职就请假的女的。”

报警没有效用,我和她录了笔录,去了两次,没有结果。她又以家暴的名义打了一次110,警察倒是到家里来了,但伤势无法证明,缪冬父母怕闹得不好看,用夫妻拌嘴搪塞过去,警察顺势各打五十大板,教育一番。但奇怪的是,就在警察过来半个月后,一向张狂的陈晖却突然同意搬走了。他搬走时,缪冬父母感到非常挫败。缪冬反复向我怀疑陈晖有案底,说来说去仿佛他以前干过杀人放火的大事,但没法查。

陈晖搬走后,孩子依旧在缪冬家。半个月后,陈晖父母突然找上门来,说缪冬利用了他儿子,楼上楼下都听见陈晖母亲的控诉:“我儿子不想结婚,是你们非要结的,结了又不好好过,给我儿子脸色看,这才不到一年,又闹着离婚,你们把我儿子当什么,把我们当什么?还说一家人呢,大冷天的,我儿子能忍,我不能忍。我们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缪冬一家人拿他们没办法,他们又说要闹到单位。缪冬父母好歹安抚说改日再商量,送佛走了。

我劝缪冬:“你们赶紧搬家吧。”缪冬说:“搬到哪里?”我说:“哪里都好,出去租个房子,至少躲半年。”缪冬沉默,这里是她家,她和她父母都不想离开家。之后不久,一次缪冬父母外出买菜,缪冬一个人带着孩子在家,恰好那么点功夫,陈晖父母冲了过来,夺走了孩子。我很怀疑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缪冬难道没看门铃监控,怎么会给他们开门?我甚至怀疑,缪冬不喜欢小孩,就是她故意让他们抢走的。等到缪冬父母回到家,尘埃落定,父母伤心至极。他们打电话给陈晖父母,陈晖母亲说:“婚算白结了,我们倒霉。孩子我们会养。不把孩子给我们我们就不同意离婚,起诉也不同意。”

缪冬父母大失所望,他们倒没想要不要报警,毕竟这只是家务事,他们又做不出冲到农村抢孩子的事,只好接受事实。唯一的希望就是打官司,孩子还小,多半会判给母亲,还能争取让陈晖多付点抚养费。但是打官司旷日持久,缪冬只想快点摆脱他。缪冬提不起劲,他们也心力交瘁。事情拖了半年,既没有提离婚,也没有见面,缪冬还在努力考主治医师,考了一次,没考过,还得再考。

医院因为她考不上主治医师,又总在请假,把她调到了检验科。考不出主治医师,她只能一直待在检验科,拿微薄的工资。父母指望她拿出规培考试的奇迹,但那时她只是太害怕再规培一次了,奇迹没有再次发生。缪冬向我抱怨:“就不能一口气把该考的全考完吗?一遍又一遍,学了也早忘了。”生孩子以后她头脑混乱,时间越久,混乱越强烈。她又想辞职了。

他们坐在玻璃房的小沙发前。陈晖走后,沙发床又恢复了沙发的功用。帘子拉开了,充沛的阳光洒在她脸上,仿佛有一种镀金般的光泽。缪冬母亲谆谆教诲:“不是我们说你。孩子的事已经闹得很不愉快了,这个人难道不是你自己选的吗?难道不是你自己和他在一起的吗?你非要闹着离婚,还不想养孩子,哪有一个女的是这样的?现在工作也是这样,好不容易给你找了个工作,干了几天又不想干了。你要对自己的事情负责,缪冬,你要对自己的事情负责。”

缪冬沉默。母亲说着说着,竟流起泪来:“人啊,没有责任感就完了。人是社会中人,要有家庭责任感,要有社会责任感,要有大爱。如果大家都不养孩子,人类还怎么维持,社会还怎么发展?如果连医生都不珍惜自己的工作,谁来救治病人呢?国家花了这么多钱培养你,你知道你要是在美国读医学,要背多少贷款吗?缪冬,要热爱生命,不要死气沉沉,你还是一个年轻人呢,你应该比我们更有活力,更有正能量。你要是一个有感情的人,怎么会放着自己孩子不管,怎么会放着病人不去医治,让家人替你着急……缪冬,你要学会爱,知道什么是爱吗?”

母亲的眼泪是必须要显现在人面前的,多么柔弱、高尚、光辉。几十年的从医生涯,让她把人生的价值和职业牢牢绑定在一起——这些年来,我救治了多少病人,病人对我多么感激。她怀着浓烈的自豪感,历数她治疗的成功案例,讲起来每次都可以热泪盈眶。“你现在的问题不就是主治医师考试吗?上一次分数已经接近了,你努努力,没有克服不了的。”

在母亲面前,任何悖逆的举动都是不道德的。父亲亦认为,脱离了医院的环境,会走上怎样的邪路都不知道。二十多年来,他替忙碌的妻子看守着女儿,女儿也看守着他,让他不能有别的生活。

只要考上主治,一切就好了,父母是这样想。另一方面呢,陈晖也希望拖延一段时间,孩子在他手里时间越长,赢得抚养权的几率越大,而且,他也等着她考上主治医师,否则按收入比例判抚养费的话,每月只能拿到八百一千,他亏大了。然而缪冬父母在其中却看到了复合的希望,与陈晖父母的关系渐渐缓和。他们每个月都去对方家看望小孩,买衣服,买奶粉,回来向缪冬诉说孩子的消息,尽一切可能唤醒她的母爱。

“多可爱的孩子呀。”他们兴致勃勃地把照片放在她眼前。小孩胖墩墩的屁股或者大剌剌坐着,或者朝镜头撅着,格外醒目。他那么天真,那么无辜,那么瓷实。他们提醒她,她错过了他的第一次说话、第一次奔跑,原本他可以扑到她怀里喊妈妈。“缪冬,这是你的孩子,多好的孩子呀。”

二○二一年,我踏入缪冬在绿树掩映下的家。缪冬妈妈开的门。她看上去比从前老很多,而且更瘦了。她带着我上了二楼,打开门,就是缪冬的房间。出乎意料的是,缪冬躺在床上,安静地睡着了。她爸爸在外面玻璃房,听见我们进来,也来到缪冬床前。我们一帮人围在她身边,缪冬却浑然未觉。她只穿着一条轻薄的睡裙,大腿、胸脯都露在外面。稍微一动,里面就一览无余。我凝视着她,想起在高中浴室里热气蒸腾的肉体,忽然觉得眼前躺着的仿佛不是人躯。

“她有时候热了,自己把衣服扯掉。”看见我盯着缪冬的身体,缪冬父亲解释道。

“对,她常常睡觉什么也不穿,也不盖被子,冷天也这样。”她妈妈补充道。

“为什么会这样?”我问。

“温度感应坏了。”

缪冬父亲拉开玻璃门,示意我们到外边坐下。沙发很柔软,我一坐就陷下去。旁边桌上放着缪冬父亲的东西,显然他经常一个人在这边待着。过去了这么多年,当年新潮的房间显得有些旧了,玻璃外侧扑上了灰尘,雨天残留的污渍凝结成一块一块的乳胶状,鸟窝猖狂地在顶上安家。玻璃房被四面藤蔓缠绕。我有很多话想说,有很多问题想问,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水烧开了,缪冬父亲倒了一杯茶给我,绿叶漂浮,渐渐舒展开来。仿佛是这里应有的滋味,清淡,恬静,一家三口喝着茶吹着风——我曾经想象的缪冬的生活。

“说吧。”还是缪冬妈妈先开口,“你也是为缪冬的婚礼来的吧。”

是的,我收到了缪冬的请帖,说她将于今日在某酒店举办婚礼。我收到请柬,首先是祝福,因为我知道她好不容易才在两年前正式离婚,能够开始新生活,自然再好不过。

但是,当我向她询问婚礼细节,她却暧昧其辞,模模糊糊。我问其他人有没有受到邀请,大家表示不知道此事,看来她没有邀请别的中学同学。这倒也不是特别奇怪,毕竟她前一次结婚都没跟我讲,但是我就是觉得非常不安。随着婚礼的接近,我向缪冬发了很多信息,缪冬也跟我说了很多话,我俩似乎总是文不对题。终于,我下定决心,在婚礼开始前到她家看看。我预计会有接亲等环节,所以来得很早。幸运的话,我可以一睹凤冠霞帔的模样。

缪冬妈妈说:“不要相信她给你说的话,尤其是感情问题。这孩子总是胡编乱造。最近,她跟好多人说了她要结婚,过去的同事打电话过来,我们才知道。还有人到了酒店发现根本没那回事,以为她出了什么事,我们只好解释说她被盗号了。总之,她告诉你的不管是什么,没一句是真的。累你专门跑一趟。”

我愕然的表情太过明显。缪冬爸爸满怀歉意地重复:“不好意思,她脑子有病。”

“所以,婚礼完全是假的?没有那个人?”

“对,她发的婚纱照也是P的,请柬是P的,不同的时间、地点,不同的宾客……”

“我搞不懂,这样有什么意义?”

“她就是想恋爱、想结婚。”

啊,我忽然明白当我问起缪冬的婚事时,同学间微妙的表情是怎么回事了。一个男生悄悄跟我说,她至少向三个同班的男生表白过。她在中学同学中风评很不好。我问他是什么时候,他说一两年前。我不愿意从人际关系的规则想她,我觉得她只是太想恋爱了,甚至猜测其中会不会有她曾经暗恋的那个男生。

“想结婚也不是什么错,现在离婚、再婚都很普遍了。”

“问题不是她想结婚,如果仅仅是结婚倒好了,我们欢迎她结婚。”缪冬父亲叹了口气,“问题是……问题是她……犯花痴,你明白吗?”

我忽然提起警惕:“她前一段婚姻,不会也是假的吧?”

“不不。那段是真的,领了证的。”

我松了口气。

“她就是非要离婚,离完婚,又想结婚。”缪冬妈妈补充道,“二婚相亲本来就更难。都结过婚了,生过孩子,她满脑子还想着恋爱。谁都能看出她心智不正常。一会儿说她喜欢某某,一会儿又说某某喜欢她,颠来倒去。我们只好带她去医院,最后确诊是分离转换障碍。”

“分离转换障碍?”

“就是癔病。”

我可以想象她疯狂地追逐爱情的样子,却很难想象其中很大部分是她编造出来的,是她的幻想。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的错乱吗?难道连一个真实的爱人都这么难找寻?她过的是怎样的一种生活!

缪冬妈妈保持冷静的语调,语速飞快,“一开始我们还想瞒下来。她的情况越来越差,主治医师也是年年考,一直考不下来。明明最擅长的事情,反而一年年地拖下去,检验科也时去时不去。他们领导找她谈了好几次,又给我们打电话。她爸爸每天叫她起床,把她拖起来,送到医院,晚上再接她,她也能中途出状况。对她发火也发了,好言相劝也劝了,医生看了一箩筐。终于无法上班,请了长病假。我们担心的就是这个,脱离了社会的基本规则,她除了睡觉,还能做什么。总之,她是个废人了。我们尽了全部努力,也只能这样了。”

我努力消化话语中的信息,回想事情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偏差,却没有头绪。“她给我说了一些事,她跟她前夫……会不会她说的是真的?总得有点诱因吧?”

“这就是症状的一部分。你看,她老觉得她前夫要害她,其实根本没有。她前夫还是挺喜欢她的,对她也仁至义尽了。她的冷酷尤其强烈。我们有时候把她孩子抱过来,她也完全没有感情。就她这个情况,我们想要抚养权,也没多余的心力照顾。不过还好孩子是生了,总归是自己的。”

“那么,她会不会只是不想当医生呢?她或许可以换个工作?”我发出了中学时缪冬对我发出的质疑。

“她很喜欢看病的,小时候我把她放在办公室,她还每次都跑到看诊室来。”

“您有没有想过,她是因为害怕?”

“医院都是人,她害怕什么呢?哎呀,她把我们说的,好像我们迫害她一样。我们也不是不通情理的家长。她这个病就是这样。多亏阻止了她辞职,否则别处早把她辞退了,医保卡都没法用。”

缪冬父母尽管这么说,心里还存着她有一天会好起来,担负起责任的愿望。

他们站起身送我离开,是那样的温文尔雅。走到楼梯口时,我回望房间,缪冬仍然睡着,她平摊在那里,仿佛要长久睡下去。

阳光从外面洒下,绿草洋溢着绿的波纹。一只长颈鹿伸长了脖子。它对自己生活的围栏感到十分不解,轻松地拉拽着遮挡它视线的枝叶,用舌头卷起来,吞进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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