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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延之时与意态直观下的存在场域
——刘震云小说《一日三秋》中的笛声内涵探析

2023-03-22刘羽倩

新乡学院学报 2023年1期
关键词:笛声刘震云笛子

刘羽倩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00)

2021年刘震云发表了新作《一日三秋》,该书围绕六叔的画对延津的人和事展开了书写, 表达了作者对于“故乡”和“存在”问题的深度思考。在《一日三秋》中,笛声是贯穿主人公陈明亮一生的意象。 初学吹笛子的陈明亮只是依着现有的曲谱吹, 但随着技艺的熟练,他开始依照心境吹,将内心的思索随着笛声一起吹出。 故事的结尾, 在梦中的陈明亮回顾过往,故人旧物旧事纷纷出现在眼前,他受此启发最终吹了一曲“一日三秋”。 在这悠扬的笛声中,生存的时间绵延特性借音乐的流畅感得以传达, 同时借助音乐这种非理性形式,存在之思以一种“意态直观”的方式完成了自我呈现。

一、笛子的传统文化意蕴

笛子是中国古代传统乐器之一, 它具有丰富的文化意蕴。 首先,笛子与思乡相关。 比如,杜甫的“吹笛秋山风月清,谁家巧作断肠声”[1]便展现了笛声所引起的思乡情愫。 在清远悠扬的笛声中,绵延不尽的怀乡愁情也弥漫开来。 其次,笛子常出现在清雅君子的身边,与高雅、清正等含义相关。 《风俗通》中说:“笛,涤也。 所以涤邪秽,纳之雅正也。 ”[2]笛声具有涤净污秽,使人复归雅正的含义,因此宫廷雅乐中也常出现笛子的身影。 最后,笛子或与侠士相关,表达一种潇洒豪迈之情。 苏轼的“便欲乘风,翻然归去,何用骑鹏翼。 水晶宫里,一声吹断横笛”[3]传达出一种潇洒豪迈的气魄, 展现了一种乘风破浪扶摇直上的侠士豪气。总之,笛声所传达的内涵主要取决于吹笛人的心境和听曲人的情感状态。 在听奏音乐的审美活动中,主体与客体是无主次非对立的状态。 “在审美活动兴发式的过程之中,审美主体‘始终指向’审美对象,这正是一种在主观时间意义之上的、主客之间的‘同时性’状态——审美主体与审美对象之间的‘既不先,又不后’的构成状态”[4]。 听奏音乐的独特魅力在于这一审美过程中主体通过审美对象将自我再次进行表达,正是在这样一个时间性的审美中,主体抽象的意识得以借助艺术的形式具象化传达出来。

二、现象学视野下的笛声分析

在《一日三秋》陈明亮的故事中,笛声是一个多次出现的意象。 作品里的笛声不仅传递出传统的思乡意蕴,同时还成为时间绵延的具象表达。作者通过对笛声和吹笛人心境的细致描写, 利用这种音乐形式所具备的抽象流畅特性, 展现出内时间意识以及生存的连续绵延性。 陈明亮早年在饭店打工时常去屋后田野吹笛,他刚会吹笛时只是照现成的曲子吹,后来吹熟之后则是“照着自己的心思吹,照着自己想起的事情吹”[5]141。 由此可见, 笛声不仅是单纯的音乐,还传递出主人公的情绪和内在精神,同时也呈现出内时间意识所具有的流动感和绵延特性。

奥古斯丁曾通过音乐阐释了他的三重现在时间观念,对胡塞尔产生了深刻影响。 胡塞尔在进行内时间意识的现象学分析时同样利用声音这一现象进行了举例说明: 一段旋律在人的意识中具有一个原印象,围绕这个极限的点产生了一种视域,原印象之前受“期待”的影响会产生一个前摄,即对还未到来的声音会有一个预期,而原印象之后还会有持存,即转瞬即逝的原印象并非消失得一干二净,而是随着意识流动下去。正是前摄、原印象和持存构成了一个视域。无数个这样的视域连续不断,最终形成了声音在意识中的流动状态。声音所展现的这种流动性同样揭示了内时间意识的流动性。 因此,音乐在意识中的现象学分析最终呈现出了内时间意识的绵延特性。我们常说时间流逝并非是我们看到了时间本身的流逝,而是通过在时间中的存在者的变化, 间接地感受到时间的流动。因此,借助音乐的意识结构分析可知,内时间的意识结构同样是绵延的、抽象的、流动的,音乐的形式即是内时间意识结构的具象化表达。

在《一日三秋》中,早年陈明亮吹笛子吹的往往是自己的心事, 这些在他人生中有着重要影响且让他记忆尤深的事情,被揉进笛声并吹了出来,其中隐藏的心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离开饭店另谋他事之后,陈明亮常在经历人生重要时刻时吹笛子。故事结尾,人到中年的陈明亮,在异乡的某个晚上梦到了在现实中再也见不到的人和物, 他们在他奶奶家的大枣树下时而说笑、时而热泪盈眶。 见到这种场面,陈明亮突然想用笛子吹一首曲子, 名字就叫 “一日三秋”。 作品中对笛声的描写,几乎贯穿了陈明亮一生中的每个重要阶段,是人物生存时间的象征。正如苏珊朗格阐述音乐与时间的关系时说, 时间这一抽象的维度,通过音乐的形式被听到和感受到,也即音乐让时间得以具象化呈现。 刘震云选择用笛声这种音乐形式来勾连起主人公的生存体验之感, 展现出时间和人生的绵延性特征。 笛声随主人公的思绪流动缓缓吹出, 其内在的意识结构是与绵延的时间结构相对应的。 笛声所代表的意识流的意向性结构是将当下视作“原印象”,而过去的一切作为“前摄或滞留”部分地流入了当下。 当然,这里的“滞留”只是单纯引用胡塞尔所谓的“滞留”的形式,它更接近于胡塞尔所谓的“回忆”。 “原印象”中既有此时此刻的材料,亦有已经过去的经验材料,它们一同流动向前。刘震云没有选择借助语言娓娓道来主人公回顾人生的情节, 而是以一曲又一曲无言的笛声生动地传达出来。 因此,借助音乐这种流动的时间艺术,刘震云揭示出了时间与人生的绵延之感, 即此在作为一种时间性的存在,在世界中的展开是绵延的、连续的、非均质的。

柏格森说绵延就是一个人始终没有改变但又始终在改变,并且它没有空间的观念。绵延的状态是非空间的,它是一种没有区别的连续,这种连续是许多元素的相互渗透、互相连接。笛声之所以是绵延的就是因为它只能被视为整体, 把笛声拆为单独的音符就破坏了音乐的整体流畅性,因此,以笛声来表征绵延的内时间意识和此在这一时间性存在, 是较为合适的。 绵延的时间观念排除了空间侵入的非同质时间,它是一种性质,而非数量,它不是靠类似数学的估计去感知,而是靠一种模糊的直觉。 正如在梦中,我们感知的时间便是具有绵延特点的时间。 空间不能替代时间,同时性不能替代连续性,我们在同质空间内想象出的具有空间图式的心理活动过程只是一种象征的表达形式,心理活动本质上是绵延的,而主观时间作为内在于意识之中的感知同样是绵延的。因此, 陈明亮的笛声一方面展现的是音乐这种艺术形式所具有的绵延特性, 另一方面则将内时间意识的绵延之感形象地表达出来。

三、意态直观下的存在之思

通过笛声这种音乐形式,同时借助“意态直观”的意义把握方法, 刘震云最终向读者传达出了他独特的存在之思。意态直观的概念是由吴兴明提出的,在《视野分析:建立以文学为本位的意义论》一文中吴兴明指出:“对文学意义的特殊性而言, 最关键的就是对阅读中那直接展开、瞬息即呈的意义,状态的直观把握。 ”[6]所谓意态直观强调的是一种把握文学意义的现象学方式, 主要指一种直接对本质进行直观的方法。 刘震云借助笛声来展现存在的意义正是一种意态直观的方法, 这是因为存在本身是一种难以言传的抽象问题, 因此舍弃语言而借助音乐的形式来呈现这种不尽之感, 反而是对存在意义的最好表达。 吴兴明说:“意义在根本上不是一个孤零零的关于对象的认知性信息, 而是一种人的生存论内涵。 ”[6]由此推断,笛声与生存意义潜隐着关联的可能性。 陈明亮的笛声一方面传达出的是对故乡和往事的思念之感, 这是借助笛子本身所具有的文化意蕴以及主人公的心境描写所传达出来的。另一方面,正是因为主体与客体相互交融彼此不分, 借助笛子这个客体吹奏出的笛声还是一个融入了主体思绪的产物,是一种表达主体生存体验的声音之流,传达了主体难言的生存体验。 故事里有个情节是十几年之后当陈明亮再回饭店和师傅吃饭时,师傅问起他是否还吹笛子, 陈明亮说好多年没吹了,“没心劲了”[5]256。所谓“心劲”就是一种被外在客体触动时产生的一种不吐不快的情绪或感悟,或者是一种触及了本真存在的生存体验。 对陈明亮而言,吹笛子与其说是一种外在于自我的技艺,不如说是一种与主体相融合的意识情感表达方式。因此,借助音乐这种表现形式,刘震云实现了对于生存意义的本质关照。

存在的意义本身是一个晦涩的话题, 古今无数学者都有过讨论,然而答案各异。对于这一多意性的问题, 最好的阐释方式不应是以一种理性的方式给出答案。复杂多样的生存景观应该被呈现,但不该在呈现中被以陈述式的判断命题所规定。一幅画、一段音乐、一支舞,这些非理性的艺术形式或许才是关于生存意义的最好表达。 刘震云借助笛声传达生存的感悟,恰如尼采借助音乐精神阐述此在之悲剧性,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妙。在这些艺术形式中,它们所呈现的内涵因观者的不同而不同, 观者借助这些艺术形式领悟其丰富内涵,直抵存在的意义本质,从而超越具象的话语言说而构成“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表达。

四、结语

综上,《一日三秋》 中的笛声一方面继承了笛子所具有的思乡传统意蕴, 另一方面借助其本身独特的音乐艺术形式完成了对于时间和存在之绵延特性的揭示,以“意态直观”的方式将生存的意义直接向读者敞开。 至于在这种敞开的存在场域中到底蕴含着怎样一种意义,这是一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答案。 因此,比起以语言阐述存在的意义,这种非理性的对存在之思的阐释或许是对存在意义最恰当的解答方式。

纵观刘震云的创作历程, 其早期小说侧重于揭示权力历史的循环, 作者对这些问题所持的态度是批判的,对于未来和人生是偏向悲观主义的。中后期创作他逐渐将写作重心由权力转移到人的存在和生存问题上,更多关注日常生活中的普通百姓群体,描述的对象也多是生活的琐碎, 脱离了早期的大历史背景而走入了底层百姓的日常生活之中。在《一句顶一万句》《我不是潘金莲》《我叫刘跃进》 等后期存在主义转向作品中, 作者对于生存的意义所展现出的态度已经不同于早期的悲观主义,而是有所缓和,尤其是《我不是潘金莲》中对于结尾的处理:李雪莲想去寻死最终却被一个笑话逗乐从而放弃上吊, 这里已初见刘震云以笑话消解荒诞的端倪。在其新作《一日三秋》中,其对待生存和人生的态度已经完全呈现出一种释然的状态, 而释然的方式就是以笑话面对人生的荒诞。 回到本文提到的以笛声展现存在的方式, 这样一种表达形式呈现的同样是释然的美学感受。 笛声本身是悠扬缓慢的,以笛声喻人生之感,而非以鼓声枪炮声来作比, 本身就营造出一种舒缓的氛围, 含蓄深刻展现了刘震云对待人生和存在的释然态度。 刘震云减少了对于社会和历史人生的批判锋芒转而融入了更多的对于生存的“悟”与“感”,所谓“感”就是强调全身心地感受此在的生存状态,而“悟”则是一种敞开自我面对世界的开阔胸怀与心理状态。 主体不再处于世界这一客体的对立面去分析世界,而是回归世界本身,重新栖居于大地,回归到本真的存在中感悟存在。因此,以笛声呈现存在之思在另一个层面上反映的是刘震云对待生存意义的态度转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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