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克木呷

一条路

我弯腰拾起

一条路

我左右瞧了一下

他们仍没发现

他们仍低着头走路

他们丝毫没察觉

脚下的路

不见了

一场雨等在岔路口

一场雨似乎等在前面的岔路口

一把伞

和一个人犹豫着

向前移动

这时闪电一闪一闪地

警告着什么

直到雷声一响

什么都来不及了

那个人

已走进雨中

捆不紧的雨散落一地

我从玻璃窗望见

乌云背着两百斤雨

从山上爬过来

一步一个脚印地

踩在结实的松树上

树枝被压得咯吱地响

捆不紧的雨

在她身后遗漏一地

到达我面前时

只剩一把伞

——这使我想起

小时背松毛的日子

临走时母亲总是

试着拉一下

我们肩膀上的绳子

明月如刃

这月光

今夜被削成鱼鳞

一片一片地

落在我床前时

我把自己比喻成

躺在砧板上的

一条鱼

失眠是一只大手

粗暴地按住我的头而我

不停地挣扎

直到听见“咔嚓”的一声

好锋利的光芒啊——

每次一想你

明月就亮出利刃

等你

如果不是无法入睡

我也不会把烧烤城的醉歌

当成林间的松涛

一阵一阵地从楼下吹来时

我把自己想象成

一棵长满灵芝的树

全身都是耳朵

我用其中的一只

倾听这个世界的宁静

用许多只

等你

我在故乡存了个秋天

故乡是一张存折

我在里面存了一个秋天

圆溜溜的苹果

在果园里组成一串零

而它们的最前面

站着一个人

她使这个秋天

有了取不尽的余额

忠诚的读者

在我的老家

松树林住着一位诗人

秋风一吹

它就诗兴大发

唰唰地

写下满地的诗句

母亲是忠诚的读者

用一把钉耙

唰唰地

把它读完

纽扣

午后

万格广场上空

许多大大小小的风筝

时高时低地

被一根根线牵引着

远远望去

像极了母亲用针线

一针针地缝补的动作

当云渐渐变黑

母亲低头用牙

咬断了线

一个纽扣

高高地在天边

系住了这个城市的夜空

路人

每次去爷爷家

偶遇路人

不管熟不熟

父亲总会打开带来的包谷酒

倒一小瓶盖

给他们喝……

那一年夏天回家

父亲指着路边某处

说那是爷爷的火葬场

我看见上面长出了许多青草

一直延伸到路边

像是一群来讨酒喝的

绿色的路人

这个夏天我们都在写诗

我是洋芋和花椒树之后

在土地上长出的第三行诗

第四行被村里的牧童吆喝着

正跨过一条河流

然后母亲用一簸箕洋芋

和袅袅几笔炊烟

把第五行写成黄昏

接下来第六行的灵感

从远处的山上亮亮地升起

而我诗兴大发正要写第七行时

奶奶的催促让我不得不

匆匆在夜空的北边

画上一串省略号

为明天坡上的那一亩苦荞

埋下继续创作的伏笔

陆老师

最后一点粉笔

狠狠地按在黑板上

就当做一个实心的句号吧

课间操时间到了

谁跑得快谁去敲那块铁圈

记得敲三下

一窝蜂从各个门口涌出来

陆老师的比喻句

像打开了羊圈门

一面崭新的五星红旗

在旗杆顶端被风吹得呼啦啦响

红红的像我们的脸颊

我在写完的作业本背面

写下这道造句题时

陆老师打了一个勾也是红红的

暑假

那时候

最喜欢下雨天

因为一下雨

就不用摘花椒了

但也最不希望下雨

因为一下雨

就摘不成花椒了

那时候

最不喜欢大晴天

太阳一出来

摘花椒的那地方

热得像蒸笼

但也最希望出太阳了

因为一天之内晒不干的花椒

黑不溜秋的没人要

那时候

最不喜欢放暑假

因为整个假期

要摘的花椒比作业还多

但也最期盼暑假

因为只有那个时候

才能挣得到一年的学费

这一年

我把整个夏天

都藏起来

落叶被秋风鼓捣着

找上门来时

我仍不慌不乱地

从羊圈里拉出

最肥的那头

招待它

然后用白酒

把它灌醉成冬天

这事做得天衣无缝

连隔壁的春天

都瞒过了

直到河边白柳的树枝

被毕摩揪着耳朵

吐出了所有事实

一张报纸

一张报纸

被风吹着

在广场上四处乱飞

经过我旁边时

忽然停了下来

使我看清上面的标题

于是我踩住它

认真地

读起来——

风使劲地吹

我使劲地读

年长的工匠

路过工地旁时

我看见一个年长的工匠

正在眉飞色舞地

跟后生们教着什么

当他的两只手在空中

比划时

我发现他的左手

少了根指头……

我停下脚步

等他再次伸出左手

好让再次确认

是不是真的少了

壁虎

清扫老屋时

在顶墙的桌子脚边

发现一只

风干了的壁虎

像一个标本

紧贴在墙上

那向上爬的姿势

非常像一个

人类的

“人”字

房东说

房东说

这间房原来住着

一对打工的两口子

不到一年

听说他把媳妇

弄丢了

硬是找了几个月

仍不见踪影——

我打扫房间时

在满是灰尘的窗台上

发现

一只风干了的飞蛾

淹没

冬天的午后

我抬了一把椅子

坐在院子里

晒太阳

即将落山的太阳投下的阴影

正要淹没我

我于是抬着椅子

向另一边挪了挪

阴影又淹过来

我又挪

直到把我逼到

墙角——

而直到它越墙而过

我才恍然大悟

原来它是要去淹没

这个世界的

丽江的天空

我一想你

丽江的天空

便湛蓝湛蓝的

一年里

丽江的天空

都是湛蓝湛蓝的

偶尔有乌云

也是想你想得

心痛了

侯车室

侯车室的一些椅子

拧掉固定自己的螺丝

站起来

排队走向检票口

而另一些椅子

纹丝不动

好像生了根似的

偶尔望一下

那些缓缓离去的班车

它们互相安慰时

有的已悄悄地

徒手拧掉

最后一颗螺丝

树底

在金沙江边

堵车的这两个小时里

我把一辆挨一辆的车

比喻成一竖串串香

按在火上

翻来翻去地烤

我把那些光着上身的男人

比喻成泥鳅

太阳一晒

全都钻进树底下

我把那些穿得妖娆的女人

比喻成水蛇

摇着细细的尾巴

在众人的目光中游荡

我把天上仅剩的一片云

比喻成棉花糖

很想跑上去狠咬一口

以惹恼小气的天空

哭成唏哩哗啦

元谋的土林

这些土

在这个地方

都不安分起来

它们争先恐后地

往上爬

把倾注而下的雨

当成梯子

一级一级地

向高处爬去时

那天空

正乌云密布

闪电雷鸣——

爬到云端后

发现没梯子了

春东的雾

这山谷里煮着

一锅

热气腾腾的

雾

先舀一勺

敬天地

愿五谷丰登

再舀一勺

敬锅庄

愿人畜安康

然后舀许多勺

在你碗里

千万别客气

这山谷里的雾

还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