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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期间的研究与思考

2023-03-13钱理群

读书 2023年3期
关键词:经典作家钱理群现代文学

二0二0年六月,我在《疫情中思考养老人生》一文里这样写道:“这一次疫情突发,并被封闭在养老院里,长期与世隔绝,完全处于无助的状态”,“真像生了一场大病,恐惧,无奈,焦虑,不安”。而且冷静下来思考,就意识到“自己此后余生将面临一个历史大变动,一切都还只是开始”。自己的养老人生,也将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战:所谓“养老”就是要取得生活、生命的稳定与安详;那么,如何“在时代和个人之间,构成一种张力”,怎样“获得一份精神的充裕、从容”,就是我自己的养老人生的一大课题、难题。但处理好了,就会成为自己晚年人生的一大艺术和创造:这本身就很有诱惑力。

面对自我生命存在的难题,我只有求助于专业领域里的“老师”。“我想起了沈从文的一句话,要‘在变动中求不变’。还想起了被鲁迅誉为‘中国最杰出的现代诗人’冯至。他在二次世界大战的战乱中寻求不变的本质,在一切化为乌有的时代寻求不能化为乌有的永恒。终于有了两大发现:一是‘千年不变的中国古老土地上延续的日常生活’,二是‘平凡的原野上,一棵树的姿态,一株草的生长,一只鸟的飞翔,这里边含着永恒的无限的美’。”想到这里,我突然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这次疫情灾难是“大自然”对工业化时代的人肆意破坏自然生态的一个“报复”,向每一个国家和民族,也向我们每一个人提出了“如何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如何”从大自然吸取生命的滋养与乐趣的全新命题。醒悟到这一点,我每一天在养老院里的散步,就获得了新的意义:不仅锻炼身体,更“要以婴儿的心态与眼光,去重新发现大自然的美”。每次散步回来,我的心就沉静下来,并且有一种“新生”的感觉。

我的学术研究也获得了新的意义:通过思想史、精神史的研究,超越现实的时空,进入无限的空间、时间,获得“历史的永恒”。

就这样,身处动荡的疫情时代的“我”,就在现代文学经典作家、作品里找到了新的思想资源,并变成实践:自觉地“从日常生活、大自然和历史的三大永恒”里,找到了“生活的新动力,新目标”,“内心变得踏实而从容,进入了生命的沉思状态”。

到二0二二年,疫情更加泛滥,我也陷入了更为深广的困惑与焦虑之中。首先是说不出的孤独感。不仅是因为关在屋里与世隔绝,即使上网也无法交流,因为彼此(哪怕是家人、同学、朋友)突然都没有了共识,一说就吵,一吵就你死我活,伤和气。这时候,就渴望有一个可以放心说出心里话、坦诚交换意见、自由讨论的“真朋友”。现实生活里一时难找,就到书本里去寻觅。我就想到了自己最熟悉的现代经典作家鲁迅:鲁迅自己也说,和他“随便谈谈,是可以的”。

我的更大困惑还在于,二0二二年的中国与世界变得太快,我有些无所适从,手足无措。二0二二年全球性的自然与人为的灾难和危机,将人们习以为常、很少深思追问,但却是根本性的问题,全都推到每一个人面前,逼着我们正视、深思。比如——

面对大变动、大动荡的时代,应该“怎样看”?—不仅是具体的看法,更是要以什么样的眼光和方法去“看”?

面对如此复杂的中国与世界,应该“怎么想”?—重要的是以什么样的“思维方式”去“想”?

面对全球范围的一切“以政治正确为上”,不允许发表“政治不正确”的言论的现实,我们将“如何言说”?—同样包括言说的原则、态度和方法。

在这个人人都可以,事实上也是天天在写网文的网络时代,我们该“怎样写”?—不仅是写的内容,更是写的形式。

在闭守家中有更多的时间读书的时候,我们该“怎么读”?—读什么,以什么态度、心情、方法去读?

在危机四伏,又充满机遇的时代,我们“怎样做事”?—能够做什么,以怎样的精神去做?

最重要的是,在这个禁区遍布,又充满诱惑的世界,我們“如何做人”?—背后更有一个“我们为何而活,人生的理想、目标是什么”的大问题,等等。

在我看来,这些都是可以和鲁迅“随便谈谈”的。“谈这类话题,鲁迅是最佳交谈者”。

于是,正是在疫情期间,我对自己一生的研究对象—鲁迅,又有了新的体认:不仅他对中国社会现象的开掘与批判,具有历史文化与人性的深度,因此超越时空,一直延伸到今天;而且“作为‘个体的人’的鲁迅也是直通当下的”:“他和我们一样在苦苦思考该如何看、想、说、写、读,做人与做事,这类人生和人性的基本问题”。“我们今天重温当年鲁迅写下的思考,其实就是把鲁迅看作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寻找‘生命的共通点’”:“鲁迅就活在当下中国,他是一个‘正在进行式’的文学家和思想家。”

于是,二0二0年我就写下了《钱理群新编鲁迅作品选读》,既是我的鲁迅研究的新发展,新成果,也是“我—鲁迅—当代青年”对话的新努力,新尝试。我在二0二一年一月所写的《引言》里,诚恳提出:“我们就和这位诞生于一百四十年前,又在身边的鲁迅‘随便谈谈’吧。”后来,我又于二0二一年底,在互联网平台B 站上开设了“钱理群讲鲁迅”的网络课程,引发了出乎意料的强烈反响。我特别高兴的是,同样因为疫情陷入极度苦闷的“九0后”“00后”的年轻人中的“思考者”,也开始投入鲁迅作品的阅读与精神对话之中。在我看来,中国现代文学的经典作家、经典作品与当代中国青年的“生命的连接”的意义与价值,不可小看。我能参与其间,也是我晚年学术与人生的一件“大事”。

二0二一年,我还完成一件大事:写出了《钱理群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以作家作品为中心》。而且在当年八月定稿的《后记》里特意点明:“我的这本《新编现代文学史》,明显打上了疫情和后疫情时代的烙印。”我深情地回忆道:“这次在疫情中为准备写文学史而重读早已熟透了的作家作品,居然有一种第一次阅读、重新发现的感觉:这样一种新鲜感,是我这样的文学史研究的‘老手’很少有的。”“新鲜感”就来自“我突然发现,中国现代文学在历史上经历的三大问题,居然也是疫情和后疫情时代中国与世界面临的问题:疫情引发的至今未息的争论,似乎重新提出了‘思想启蒙’的问题;今天的中国与世界又开始了一场更加广泛、深刻,而且看不到前景的‘社会和历史大变动’;而疫情的暴发与蔓延本身就是一场‘世界大战’,我们每个人都有了深刻的‘战争体验’”。这样,在疫情期间,我每天写文学史,都有一种和现代经典作家进行“对话,讨论,争辩”的感觉,而且是从未有过的亲近,自然,迫切,极具启发性。这样的远行已久的现代经典作家作品的“生命的复活”,历史的“当代化”,简直就是一个奇迹。我甚至想,这本《新编现代文学史》,如果不是写在疫情期间,大概就不是现在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样子了。

当然,既命名为“新编”,就自有新的追求与特点。首先,这是“个人”写的文学史。在“抗战时期”的现代文学一章里,就提出了我的“六大家”说,特别突出了巴金、冯至、萧红、张爱玲、艾青、赵树理的文学地位与贡献,对以往现代文学史叙述不多,甚至被忽略的端木蕻良、骆宾基、无名氏、李拓之、汪曾祺……都有新的发掘、发现,新的讨论。其二是自觉地“以作家、作品为中心”。这是基于对现行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与教学的一个反思:“我们越来越忽略了一个基本事实:文学史的大厦,主要是靠作家,特别是大作家、经典作家支撑的;而作家的主要价值的体现,就是他的作品文本。离开了作家、作品这两个基本要素,就谈不上文学史。”我的这本《新编现代文学史》就有了“追寻文学之根”的意义。最后,这本书的写作,还圆了我的一个文学史写作的梦:对“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经验”做出了我的初步总结。—这真是疫情中的意外收获。

在疫情期间,我还参与了两本书的写作,即二0二二年先后出版的《王得后〈鲁迅研究笔记〉钱理群点评本》和《金波〈昆虫印象〉钱理群点评本》。写这样的“点评”,前一本是出于我对鲁迅研究的关注,后一本则是圆了我的“儿童文学研究梦”。这背后还有一个学术文体的追求与尝试。特别是《金波〈昆虫印象〉钱理群点评本》,更接近于在当代文学研究和评论中已经逐渐“退出”的“印象式的感悟批评”,自觉地突显“敏锐的艺术直觉和感性判断”,对文学语言的品味,更看重研究者与作者之间心灵的相通,追求文学评论的“柔软感”。这也是对书的读者少年儿童的一个自觉引导,就是我在接受“十三邀”采访时所说,面对大自然(也可以说面对文学作品)不要总是想到“意义”,而是要直接感受与感悟,欣赏其内在的自然之美与语言之美。

这都是没完没了的话题,我还是打住吧。但忍不住还要说一个我的“疫情、后疫情时代的现代文学研究”的新设想。随着对疫情中提出的“中国向何处去,世界向何处去,我们自己向何处去”的追问与思考的深入,我越来越感到,有一个问题不可回避,即“中国国民性”的问题。由此而准备下一步要对鲁迅的“改造国民性思想”进行一次新的梳理和阐释。对于我,这是一个极有诱惑力的研究课题与生命课题,我将全身心地投入进去。

前一段,我在为周作人研究的前辈的新著所写序言里,重新提出了“周氏兄弟研究”的课题。其实,早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孙郁先生就提出了将周氏兄弟作为“有意味的参照”的研究思路,我在他的启发下,做了这样的发挥:“周氏兄弟生命形态选择的差异、矛盾、困惑”,类似于屠格涅夫所说的“堂吉诃德与哈姆雷特”的选择,“是超越民族、国家、时代,属于人自身的”,“所显示的是人的天性中的悖论:人始终是在‘劇变’与‘稳定’、‘破坏’与‘凝固’、‘创造’与‘保守’、‘躁动’与‘安宁’、‘激情’与‘温情’、‘粗暴’与‘温柔’、‘失衡’与‘平衡’、‘无序’与‘秩序’、‘冲突’与‘和谐’、‘悲慨’与‘闲适’、‘崇高’与‘平凡’……也就是在生命之‘重’与‘轻’这样的生命形态(心理,情感)两极选择的张力中摇摆”。就像屠格涅夫所说的那样,“两个不停息地分裂着、不停息地融合着的因素的永恒的调和和永恒的斗争中,形成永远的困惑”。在我的感觉里,这样的在不停息的分裂、融合,永恒的调和、斗争中形成的“永远的困惑”,正在纠缠着处于疫情后的历史大变动中的我们。在选择“自己向何处去”时,我们或者接近“鲁迅”,或者接近“周作人”,或者试图寻求他们之间的某种平衡……归根结底,我们面临的是“人性”的分裂、融合的选择困境。在这样的背景下,将周氏兄弟作为“人类精神发展史上的典型”加以研究,就打破了孤立研究或僵硬的比较研究的固有格局,为将现有的鲁迅、周作人研究,以至整个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提升到新的高度和深度,提供了新的可能性。

我正是通过自己疫情中的现代文学研究,重新思考、发现了“文学性”,认识了文学经典的意义与价值,认识了“文学性”背后的“诗学、历史与人”。文学,特别是文学经典,就是那个人类精神史、人的生命史上的“变中的不变”。文学经典无疑是一个“历史的永恒”,它是民族、人类文明的结晶;它又通过一代又一代人的不断阅读、研究、阐释,再经典化,而渗透到不同时代的不同“现实”之中,成为时代动荡中的永恒。这样,“文学性”,文学经典的意义与价值,就具有了“历史—现实—未来”的三重性,是“历史—现实—未来”中的“不能化为乌有的永恒”。因此,它也就成了一代又一代接受者生命中的“稳定”因素,成为“人”,每一个“个体”生命的“依托”,“心安”之地,甚至还可以从中获得“生活新动力与目标”。—确认这一点,或许对“疫情和疫情后的现代文学研究”会有所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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