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安娜·卡克林

美国推翻“罗诉韦德案”，恢复堕胎禁令，世界各地那些迫于压力而生育的女性开始发声。

| 一位墨西哥母亲的自白 |

我是婚后两年怀孕的，可能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了，因为我正在和我当时的丈夫闹离婚。他动手打我，我不想再纠缠下去，给他第二次机会。

我从来不喜欢小孩，所以当时也不想生小孩。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堕胎，但离我们最近的允许堕胎的地方是墨西哥城，而且还要赶在孕12周之前。

我现在的生活非常忙碌，上午10点出发去上班，我母亲会帮忙照顾家里。我上班的时候，她一整天都要忙家务，还要照顾我年幼的女儿。我晚上8点才能到家，多数时候，哪怕累得筋疲力尽，我也得陪女儿玩。9点到10点，我哄她上床睡觉，陪她入睡那会儿是我仅有的放空时光。等她终于睡着了，我就开始忙别的事情。平日里，要是发现超市有打折的商品，我就买下来，再在线上转售出去。能赚一点是一点，这样可以贴补家用。

每个人都在责备我，怪我不肯牺牲自己的幸福，让女儿在一个父母健全的家庭长大。他们让我觉得，将自己的幸福凌驾于女儿之上太过自私，但更大的问题在于这个社会的无知。有些母亲想要先做自己，然后才是母亲，想要自己快乐，而不是为了孩子奉献一切，这个社会将她们妖魔化了。

我认为，正如我发现我妈妈后悔成为一名母亲一样，我女儿最终也会在我这里发现同样的事实。我不想伪装，我认为如果我做了该做的事情，她最终会理解我。如果你给予孩子爱，付出了感情和所能付出的一切，孩子也能感受到你的付出，那么你是否后悔成为母亲倒是次要的了。也许我妈妈当初并不想生我，但她生了我，她爱我，那么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 一位西班牙母亲的自白 |

遇到孩子父亲时我17岁。这段恋爱关系害了我，他不许我们使用避孕套，我只能吃避孕药。旁观者一眼就能看出问题，但恋爱中的我就那样承担起了所有责任。

因为避孕失败，我18岁就怀孕了，即便不想成为一名母亲，在孩子父亲的感情勒索下，我还是把孩子生了下来。他指责我，说我想要谋杀我们的孩子。我妈妈对我说：“在这个家里，没人可以堕胎——如果有需要，孩子交给我。你既然痛快过了，就要承担痛快的后果。”我听了她的话。

起初，我努力去接受事实。我想成为一个好妈妈，想要假装事情没那么糟糕。我想让自己看起来成熟一点，因为人们看到我年纪轻轻便生了孩子会说三道四。

直到有一天，我开始坦诚面对自己。我看着镜子，告诉自己：“我费劲糊弄的到底是谁？我不想当妈。”一直以来，我在假装快乐，为的是周围的人不将我看成一个失败者，看成一个把生活过得乱七八糟的白痴。

我讨厌现在的我，讨厌我未加选择的人生。那个反对堕胎的宗教课老师现在在哪儿？她会来照顾我的孩子吗？我前任说我们要承担后果，那么他为什么不给抚养费？为什么我要备受煎熬，看着我母亲帮我照顾孩子，好让我继续上学？现实太残酷了，不想要的意外怀孕不是九个月的事情——是一辈子的事情。

几个月前，社会服务组织打电话给我，说我女儿经常逃学。她跟她爸在一起就这样。然而事实是，无论发生了什么，責任都在我。校方了解到孩子父亲对我有过精神虐待，便含蓄地向我施压，让我和孩子父亲一起参加调解会议。那真是人间地狱。在随后的调解中，他们告诉我，我这个当妈的是如何不负责任，我自己的学业怎么可以成为最重要的事情，我应当“将女性的职责履行到底”。

不久前，他来接我女儿，对我拳脚相加。我上了医院，也报了案。法官还没有判决，不过我压根不抱什么希望。这就是一个性别歧视的社会。

皮肉伤迟早会好，但心理上的创伤可没那么快好。现在我平静一些了，和女儿的关系也有所缓和。我享受她的存在，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我去寻找我们的共同爱好，比如画画和音乐。现在，我们之间差不多就跟姐妹一样，这种关系有趣多了。

当妈妈这件事衍生出许多矛盾之处，比如，我爱我的女儿这个个体，但我后悔成为一个妈妈。我知道这很难理解。我讨厌社会期待的那种无私奉献的理想母亲形象。你也曾经是个人，但当你成为一个母亲之后，全世界都觉得可以对你指手画脚。

| 一位中东母亲的自白 |

我结婚前出去工作过。之前我对生孩子一无所知，因为我的闺蜜们没一个生过孩子的，但我看我老公特别想要孩子，他当时都快40岁了。而且他告诉我，他那些没生孩子的女性朋友过了40岁以后，没一个不为没孩子苦恼的。这可把我吓坏了，我决定试试。一切就这样开始了。

我对此毫无准备。现在我每天早上6点就醒了，假期也不例外。45分钟的时间，我要穿好衣服，花费心思让孩子们吃点东西，给他们穿好上学的衣服，打包好午餐盒，帮他们刷牙、洗脸、洗手，等校车来接他们上学。这45分钟仿佛耗尽了我白天一半的精力。

下午3点，校车再送孩子们回家，接着就是两小时不间断的哭闹和尖叫。我在一旁做晚饭，好不容易让他们吃上饭，再陪他们玩，然后又给他们洗澡、穿睡衣、讲故事，同一首摇篮曲重复播放十几遍，直到他们睡着。接着我得干活，或者给我老公打电话，最后睡觉。

我老公还过着和我们有孩子之前一样的生活，只是我不再参与其中了。我现在是被单独留在家一直陪孩子的那个人。我后悔当初没事先跟老公协商好如何养孩子这件事。他理所当然地认为，父亲和母亲就是不一样，母亲就该养育孩子。孩子们两岁了，他才知道怎样换尿布；孩子们六岁了，他也从未单独陪孩子们待过一整天。我意识到这不完全是他的责任——是这个社会、他的成长环境造就了这一切。然而，我仍然想问他：“你之前知道我的生活会发生这样的改变吗？你知道我会被独自困在家里一直陪孩子吗？如果你知道，你那会儿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爱我的孩子和我的老公，但每当想到自己过去的生活，我就不得不承认，那些日子远比现在更加充实、有趣。孩子们出生后，我觉得生活好像再也没了目标。我是谁？我在这里做什么？我未来怎么办？孩子们占据了绝对的优先权——他们的教育、日常需求、健康和快乐排在第一位。那么我呢？我找不到答案，所以我不再问自己我的梦想是什么。

| 一位德国母亲的自白 |

我在一个笃信宗教的环境中长大。从小周围人就告诉我，长大就是要为人妻为人母。身边的人都有五六个孩子，所以我注定要成为一个母亲。12岁那年，我们去湖边钓鱼，我在沙子里写了三个男孩名和一个女孩名，可能是因为我一直想在30岁之前要四个孩子。

如今我有了四个儿子。以前我喜欢安静，喜欢房子干净整洁。现在我面对的是无休无止的吵闹和混乱，每天从破晓到晚上都是这样的状态。儿童看护中心环境差劲、人满为患，而且早早就关门了。如果孩子一年生病超过20天，那就意味着我必须请假停薪。

我已经在倒计时了，每天数着离老幺18岁还有几年。13年里我晚上没睡过一个好觉。我只想睡够八小时，满血复活地去上班，再心平气和地下班看电视。而现在，我们只能看动画片。

我老公28岁时改变了人生态度。他说：“从现在开始，我要随心所欲做我想做的事情，过去的我因为自己的低自尊人格而吃了太多苦头。”我独自在家陪着孩子，因为他的工作和兴趣爱好要放在第一位。

有一天，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开着车，沿着高速公路漫无目的地飞速行驶。我一直哭，哭到停不下来。当时一个想法在我脑中闪过：“我要是松开方向盘会怎样？”然后，我就想到了我的孩子，我想到他们跟着爸爸根本活不下去，于是我又打起精神回家。

对母亲而言，这世间最强烈的爱来自孩子，真实而单纯。而对孩子来说，妈妈的爱或许会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变化，但这份爱的底色是不变的。我爱我的孩子，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然而，如果能够从头再来，我一个孩子也不会要。生活竟会变得如此不堪，这是我以前从未想过的。我想要回我的平静、我的空间和我的生活。

我气自己12岁的时候就有了生孩子这个疯狂的念头，并且居然执迷不悟地付诸了实践。有人说做妈妈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事情，这是个谎言。为什么我的朋友或者我的祖母不早点警告我呢？为什么没有人在我成为母亲前替我摘掉那副玫瑰色的滤镜呢？

| 一位美国母亲的自白 |

路易斯安那州信仰天主教的氛圍很浓，于是就有了这种被宗教进一步强化的社会厌女症。我母亲中学都没毕业，17岁生日前一个月结婚了，21岁时已经生育了三个孩子。不工作、不接受教育、没有正经职业、活得无聊至极，这绝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就我而言，拥有一份正经的职业、接受大学教育、享受自由才更重要。我在自己家里看到了生孩子对女性造成的影响，我可不想找这些麻烦。

然而，在我24岁到26岁的那两年，我突然开始担心自己年纪大了生不出孩子。我被这个念头冲昏了头脑。我对自己说，也许妈妈说的才对，我已经长大了，现在想要当妈妈了。于是我认定，我是想要生孩子了，而且如果30岁之前还不生，那就永远生不了了。

我遇到他的时候还不满29岁，6个月的时间，我们结婚，我怀孕。我担心生育困难的念头一定在当时降低了我的智商，所以我才会愿意跟一个集所有男性缺点于一身的男人打交道，目的就是得到他的精子。直到我女儿出生，交到我手里，大大的蓝眼睛满怀期待地盯着我，我才意识到我已铸成大错。

他不愿意作出任何牺牲。我生完孩子在医院，打电话告诉他，他才过来看了孩子一眼，因为他太忙了，忙着打游戏。许多次，我早上6点醒来，哪里都找不到他，因为他跟朋友在外面玩。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很久。我离开他以后，他开始提要求，让我现任丈夫领养我的女儿，这样他就不用支付孩子的抚养费了。我们最终办了领养，女儿不需要再跟他接触了，他可以一走了之，没有人说三道四。

我必须接受一个事实，是我自己犯了错——我不喜欢当妈这件事从来就不是我女儿的错。我有时会悲伤，有时会愧疚，有时只是难以接受和愤怒，凭什么我的前夫就能够这样撒手不管？

有人会问：“假若你事先知道现在的状况，还会选择成为一名母亲吗？”这种问题看起来好像很简单，在过去，我会不假思索地回答“不会”。但是，我不可能回到过去，不可能只记得我曾经那么讨厌为人母，而忘记我还有个孩子，忘记我对她的爱以及她对我的。

毫无疑问，我爱我的女儿，我们的关系也非常好。有人问她怎样看待我，她说我是她最好的朋友。不用我告诉她，她就已经知道我不喜欢当妈妈，但她认为我是个非常好的妈妈。她在成长过程中感受到被爱、被需要——讨厌当妈妈并讨厌自己的孩子和尽管讨厌为人母但爱自己的孩子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而我仍然觉得付出远远多于回报。成为母亲让我失去太多，我也总是试图回到过去，然而年纪越大，我发现越难找回我失去的东西。我从女儿身上得到了无条件的爱，但她会长大远行，而且应该不会像我那样放弃自己的生活，这是我希望看到的，因为放弃的代价真的太大了。

[编译自英国《卫报周刊》]

编辑：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