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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史诗的精神文化一隅:《玛纳斯》的崇高美

2023-03-11

关键词:玛纳斯史诗崇高

苏 培

柯尔克孜族起源于叶尼塞河流域,后不断迁徙至天山一带,世代过着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柯尔克孜人在历史上曾数次遭受外敌侵略,经历过多次生死存亡的危机,民族的历史在《玛纳斯》史诗中留下了清晰的烙印。史诗《玛纳斯》讲述了玛纳斯的父辈们曾多次率众抵御卡勒玛克人等外族侵袭,但终是寡不敌众,柯尔克孜人惨遭奴役直到救星玛纳斯诞生于世,卡勒玛克人等才遭到致命回击。柯尔克孜人将玛纳斯的英勇事迹世代传唱,久而久之形成体量庞大的口头史诗《玛纳斯》。

《玛纳斯》所描写的这段波澜壮阔的历史,不仅是柯尔克孜人的苦难史,同时也是玛纳斯及其子孙后代带领柯尔克孜人奋力抵御外敌侵略的抗争史。全诗气势磅礴、驰骋纵横、铿锵有力。当前中国国内流传下来的《玛纳斯》文本,主要以柯尔克孜族著名歌手居素普·玛玛依演唱的版本翻译而来。居素普·玛玛依是目前世界上唯一一位能够完整演唱《玛纳斯》八部史诗的歌手,这八部史诗每部均以玛纳斯家族英雄的名字命名,是典型的谱系式叙事结构。狭义的《玛纳斯》仅指代史诗的第一部《玛纳斯》,第一部也是八部史诗中最长、最完整、最丰富、最有气势且艺术成就最高的一部。本文基于《玛纳斯》第一部内容,尝试挖掘和阐释这部史诗的崇高美。

“崇高”(sublime),来自拉丁文Sublimus,意为“高高在天空里”。《法兰西大辞典》译为“超逸、伟大、高贵,美的最高程度,仅用于精神范围”(1)布瓦洛:《诗的艺术(修订本)》,范希衡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第164页。。自古罗马学者朗吉弩斯第一次提出“崇高”以来,此后数千年一直是西方美学的重要范畴,西方学界从未停止对“崇高”的探讨。博克、康德、黑格尔、车尔尼雪夫斯基、席勒等都曾对“崇高”做出过较有代表性的研究。如,黑格尔指出,“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崇高则是理念大于或压倒形式”(2)杨辛、甘霖:《美学原理新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09页。。在中国美学中,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就有以“大”喻“崇高”的传统。在《易经》阴阳相生观念的影响下,中国美学逐渐发展出阳刚之美与阴柔之美两种审美形态,也称壮美与优美,其中的阳刚之美(壮美)即与崇高意义相近。《玛纳斯》以与生俱来的强烈崇高感,在英雄形象的塑造上,在史诗文辞的讲述上,均体现出雄伟、壮丽、高尚的崇高美,崇高美是贯穿整部史诗的鲜明底色。

一、民族抗争中的崇高美

《玛纳斯》中的崇高美首先体现在民族抗争之中。英雄玛纳斯诞生的使命就是拯救处在水深火热中的柯尔克孜人,他九岁走上战场,带领柯尔克孜人与入侵者展开殊死战斗。但征服邪恶势力从来都不是能够轻易实现的,卡勒玛克人、康阿依人、克塔依人、契丹人等几乎从未停止对柯尔克孜部族的侵袭,而柯尔克孜人的反抗斗争也从未停止。

抗争源于侵略者的残酷与压迫。史诗讲述了柯尔克孜人遭受的惨绝人寰的虐待,例如,当卡勒玛克人通过占卜得知柯尔克孜部族将有神人(玛纳斯)诞生时,为了阻止玛纳斯的诞生,他们竟下令把所有柯尔克孜孕妇的肚子剖开,将胎儿取出来活活杀害。玛纳斯的母亲琦依尔迪因早早地躲进森林,才逃过一劫。柯尔克孜人常年过着被卡勒玛克人等毒打谩骂、肆意蹂躏的悲惨日子。在压迫面前,誓死抗争是唯一的出路。仅《玛纳斯》第一部中就有大大小小近三十场战争,在玛纳斯刚刚成为汗王不久,就带领柯尔克孜人展开了五次勇猛无比的反抗战争。这五次战争分别是首战铲除空托依、二战严惩顽敌肖茹克、三战杀死巴迪阔勒、四战阿拉尼克之战、五战大战巴努斯。在这五场战役中,最残酷激烈的当属阿拉尼克之战。

(一)阿拉尼克之战

阿拉尼克之战是柯尔克孜人与康阿依人之间的战争,这场战役从头到尾一直在惨烈的厮杀中。战争一开始哈萨克英雄赛麦特大战康阿依人卡勒达朗,双方一上战场便“杀气腾腾如狼似虎,矛枪与矛枪相碰,惊天动地狼嚎鬼哭”(3)居素普·玛玛依演唱:《玛纳斯》第一部卷一,阿地里·居玛吐尔地译,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78页。,英雄赛麦特越战越勇,只见他一枪穿透敌人的肺部,手起刀落便砍下了卡勒达朗的头颅。然而,很快赛麦特又被阿拉尼克十员大将之一的穆纳尔杀死。柯尔克孜人塔塔依冲上战场一枪戳进穆纳尔的肚皮将其打翻落地。康阿依人阿德拉依迅速身披战甲迎战,一上战场就连杀塔塔依和塔特别克两员大将。

第二天,没等晨曦来临,双方再次燃起激烈的战火。柯尔克孜人阔克确想到赛麦特、塔塔依和塔特别克三位勇士已经丧命,首先冲入战场,与他交战的正是康阿依人奥托阔依,阔克确连戳三十多枪才将奥托阔依的盔甲戳得稀碎,阔克确乘胜追击,高举战锤直到把奥托阔依砸死……玛纳斯率领大军,柯尔克孜英雄个个紧跟,康阿依人惊慌失措、兵荒马乱。玛纳斯挥舞着手中的宝剑,接连杀死康阿依大将,康阿依人巴努斯想要暗算玛纳斯不成,仓皇而逃。自此,玛纳斯率领柯尔克孜人平定阿拉尼克。

史诗描绘了一场血腥残暴的激烈交战,敌我双方英雄个个骁勇善战,虽然以三位勇士为首的多位柯尔克孜勇士惨死于康阿依人斧下,但他们毫无畏惧的斗争精神激励着柯尔克孜勇士们前赴后继、浴血奋战。柯尔克孜人陆续剿灭了康阿依数名大将,生动诠释了其不屈服邪恶势力的坚强斗志。这种崇高的美感油然而生,激起人们发自内心的崇敬之情。

(二)万里讨伐抗争决战

柯尔克孜人常年遭受卡勒玛克人的残酷压迫,最终玛纳斯下定决心,不远万里率领柯尔克孜人讨伐空吾尔巴依,决战终于爆发。玛纳斯先是带兵出征阿富汗降服了秦阿恰,接着带领勇士阿勒曼别特铲除阔克确阔孜,最后与空吾尔巴依展开了两次空前激烈的交战。

大战刚一开始,玛纳斯的兄弟阿勒曼别特就险些丧命。险象环生中,两方首领展开第一次交锋。只见“空吾尔巴依满怀信心,以为自己的计谋就要实现了。正当他的矛枪刺来时,玛纳斯转身挥剑带着剑啸。空吾尔巴依的矛枪,顿时就断成了两截从手中脱掉”(4)居素普·玛玛依演唱:《玛纳斯》第一部卷四,阿地里·居玛吐尔地译,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423-1424页。。失去矛枪的空吾尔巴依只得掉转马头落荒而逃,玛纳斯瞅准时机,对准空吾尔巴依的后背,狠狠地戳了进去。空吾尔巴依流着哗哗的鲜血,跨马而逃。

战场上,康阿依人和柯尔克孜人仍在鏖战,血雨腥风、哀鸿遍野。柯尔克孜人满怀悲痛,心情沉重,玛纳斯气愤难平,重新排兵布阵,再次向空吾尔巴依及其残存部族发起猛攻。只见“雄狮玛纳斯伸出色尔矛枪,迎头而上进行阻挡。玛纳斯紧握手中的矛枪,狠狠刺向对方……空吾尔巴依的矛枪顿时飞向蓝天,枪杆劈裂矛尖折断,碎片向四方飞溅”(5)居素普·玛玛依演唱:《玛纳斯》第一部卷四,阿地里·居玛吐尔地译,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506-1507页。。丢掉武器的空吾尔巴依只得再次调转马头离开战场。空吾尔巴依逃走后,又陆续痛失七员大将,四十位将军之子也被俘获。然而,正当所有柯尔克孜人要庆祝胜利之时,玛纳斯却被埋伏在路上的空吾尔巴依用毒斧头击中头部,勇士们历经千难万险,最终才将玛纳斯送回故乡塔拉斯,惨死在妻子卡妮凯的怀抱中。战争是残酷的、血腥的,在柯尔克孜人与卡勒玛克人的激烈抗争中,始终弥漫着令人难以抗拒的恐怖、痛苦和苍茫之感。

(三)由痛苦或恐怖转化而来的崇高感

在描述以“阿拉尼克之战”和“万里讨伐抗争决战”为代表的反抗斗争中,史诗始终笼罩在恐怖与痛苦的阴霾之下。博克认为,崇高感是由相对安全的痛苦和恐惧转化而来的,崇高对象的共同特征便是具有恐怖性。他提出,痛苦和恐惧并不能直接产生积极的快感,但当危险和痛苦消失时,便会产生一种愉悦之感,这种愉悦由痛感转化而来,能够产生这种情感的东西就是崇高的东西。(6)杨辛、甘霖:《美学原理新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06页。以史诗《玛纳斯》的讲唱为例,当歌手演唱到残酷杀戮的征战部分时,听众无一不能感受到战争所带来的恐怖、痛苦与悲伤,但是此时的战争只是听众听到的,并非当下正在经历的,因而听众处于一种相对安全的状态。按照博克的观点,这种状态为听众将痛苦或恐惧的感情转化为快感提供了条件,那么听众在这种相对安全的状态下,便会产生崇高感。博克认为,这些崇高的事物能够产生羡慕、崇敬以及惊恐的效果。

作为研究崇高的集大成者,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之《崇高的分析》一文详细分析了崇高。康德认为,“人是在恐惧与崇敬的对立中,崇敬克服了恐惧,当我们面对令人‘恐惧的对象’时,这个‘恐惧的对象’又不足以伤害到我们,从而激发起人们的喜悦、勇气和自我尊严感,人们也就欣然地把这些对象看作是崇高的。所以崇高感是一种以痛感为桥梁而且由痛感转化过来的快感”(7)朱光潜:《西方美学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第370-371页。。这种“恐惧的对象”既可以是上文所列举的史诗讲唱中间接感受到的对象,也可以是直接面对的对象。值得注意的是,康德强调了这种“恐惧的对象”会激起人们的喜悦、勇气和自我尊严感,即除了博克所指出的快感(喜悦)之外,还有精神上的振奋以及对自身价值的重新审视,这是“恐惧的对象”对于听众的积极影响。

《玛纳斯》中随处可见残酷激烈的反抗斗争,透过作战双方的厮杀,听众感受到了博克所讲的“恐怖性”以及康德所讲到的“恐惧的对象”,这种由恐怖或痛感转化而来的快感便是崇高感的来源。史诗通过对每一位柯尔克孜勇士奔赴战场的细腻描写,讴歌了以玛纳斯为代表的一大批柯尔克孜英雄豪杰。柯尔克孜人面对欺凌,从未畏惧,殊死抵抗,奋勇献身,用生命的血色诠释了精神上的崇高,为柯尔克孜族写下了悲壮而令人崇敬的一页。

二、英雄玛纳斯的崇高美

在史诗《玛纳斯》中,主人公玛纳斯无疑是柯尔克孜人理想的化身。他被赋予如大山般宽广的肩膀,力大如牛,吼声震天。同时,他还时刻心怀柯尔克孜百姓,品德高尚,一心为民,集中展现了力量和道德上的崇高美。

(一)力量上的崇高美

玛纳斯从诞生之日起,就展现诸多与众不同之处。他出生时,一手握着血块,一手握着油脂。这种神奇的迹象被赋予了极强的象征意义,仿佛预言玛纳斯将要一生戎马,造福百姓。玛纳斯在力量上的崇高,既如康德所讲,呈现出体积和数量上的“无限大”,亦如车尔尼雪夫斯基所指出的,比一切事物巨大得多的东西便是崇高的。结合这两种观点,在史诗中,玛纳斯力量上的崇高美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食量惊人,异于常人。玛纳斯在六岁时,已经长得如同大人一般,他食量异常惊人,每天能够吃掉一匹肥壮的牝马和一匹健壮的马驹。玛纳斯与玛吉克奔波数日,终于见到了舅舅阿克巴勒塔。舅舅给二人准备了一皮囊马奶,那喝奶的碗大得能够装进一个六岁的孩子,“玛纳斯一口气喝了三十碗,玛吉克喝了九碗就不能再喝,玛纳斯举起皮囊一饮而尽。皮囊中已点滴不剩,玛纳斯将嘴唇舔了舔,那只毡包一样挺立的皮囊,瞬间萎缩成一团”(8)居素普·玛玛依演唱:《玛纳斯》第一部卷一,阿地里·居玛吐尔地译,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16页。。

第二,型如巨人,吼声震天。玛纳斯四岁时,双肩就有一尺宽。空吾尔巴依第一次看到雄狮玛纳斯,万分惊奇,赞叹不止:“他眼睛朦朦胧胧不可测度,脸庞如同过油的麦粒一般;他的双耳如同盾牌,警觉异常,时刻准备发起进攻……他身体强健如同公驼,他两眼炯炯有神,犹如波涛汹涌的湖水,他眉头紧锁满面含愠,阴冷如同凛冽的寒风”(9)居素普·玛玛依演唱:《玛纳斯》第一部卷二,阿地里·居玛吐尔地译,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596页。;此外,玛纳斯的吼声惊天动地,顷刻间山崩地裂,波涛汹涌,黑云压境,电闪雷鸣。在玛纳斯与空吾尔巴依决战时,史诗讲述道:“这头凶猛的雄狮,无论在哪里都像一座高大的山峰。他拥有苍龙的气势,他拥有雄狮的威猛,他在战场上的一声怒吼,足有六十位歌手的和声。”(10)居素普·玛玛依演唱:《玛纳斯》第一部卷四,阿地里·居玛吐尔地译,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421页。

第三,力大无穷,勇武过人。玛纳斯少年时便在力量上展示出无敌的威力。有一次他与伙伴玩打羊拐的游戏,他随手一扔,飞出去的羊拐将体积庞大的黑公驼打倒在地,如山塌地陷。成年后,玛纳斯经历的战争不计其数,且大多数都是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取得胜利。战场上,玛纳斯能举起千斤战斧,亦能将矛枪劈成两段。玛纳斯带领484位柯尔克孜英雄好汉,将足足有6万的卡勒玛克人打得四处逃窜。

康德指出:“大自然通常激发起崇高的理念毋宁说是在它的混乱中,或在它的极端狂暴、极无规则的无序和荒蛮中,只要可以看出伟大和力量。”(11)康德:《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杨祖陶校,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84页。在康德看来,崇高对象的特点在于“无限制”或“无限大”。康德把崇高分为两种:“一种是数量的崇高,其特点在于对象体积的无限大;另一种是力量的崇高,其特点在于对象既引起恐惧又引起崇敬的那种巨大的力量或气魄。”(12)朱光潜:《西方美学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第368页。他认为,数量上的崇高主要指“对象的体积和数量无限大,超出人们的感官所能把握的限度”(13)杨辛、甘霖:《美学原理新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07页。。正如玛纳斯能连喝三十大海碗的马奶,他的食量呈现感官难以把握的限度。而满足力量崇高的对象则是“一方面须有巨大的威力,另一方面这巨大的威力对于我们却不能成为支配力”(14)朱光潜:《西方美学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第370页。。另外,康德所列举的关于力量崇高的实例都关乎道德,例如,他指出“无论在野蛮社会还是在文明社会,最受人崇敬的都是不畏险阻、百折不挠的战士,这种崇敬就是一种崇高感”(15)朱光潜:《西方美学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第372页。。可见康德强调力量上的崇高主要指勇敢精神的崇高。车尔尼雪夫斯基与康德的观点不同,他认为:“第一,我们觉得崇高的是事物本身,而不是由这事物所唤起的任何思想;第二,我们觉得崇高的东西常常绝不是无限的而是完全和无限的观念相反。崇高就是一件事物较之与它相比的一切事物要巨大得多,那便是崇高。”(16)杨辛、甘霖:《美学原理新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10-211页。车尔尼雪夫斯基强调崇高在客观事物本身,而不是由观念或“无限”所引起的。

从“食”到“型”,从“力”到“勇”,史诗各方面表现出玛纳斯力量上的崇高美。这种力的表现大多超越了现实,甚至达到了想象的极限,产生了巨大的威力,这种威力即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和气魄,人们面对这种力量和气魄时,既感到恐惧与害怕,又感到崇敬,这便是玛纳斯力量上崇高美的体现。玛纳斯在力量上的崇高美一方面体现了柯尔克孜人对玛纳斯的崇敬之心,另一方面也使敌人闻风丧胆,增强了威慑力。而作为听众的第三者,则感受到史诗中那种关于对“无限大”的想象而带来的勇敢、豪迈等快感。

(二)道德上的崇高美

玛纳斯在道德上的崇高美,体现在他用自己的行为唤醒了由伦理道德的力量所引发的快感,这与孔子称赞尧时所说的“大”很相似。康德也曾从道德观念的层面论证过崇高,他把崇高分为三种:令人畏惧的崇高;高贵的崇高;华丽的崇高。他指出:“在道德品质上,唯有真正的德行才是崇高的。”(17)康德:《论优美感和崇高感》,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12页。史诗中玛纳斯在道德上的崇高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满怀善心,乐于助人。少年玛纳斯自从离家出走之后,一路上为路过的百姓做了许多善事。当他翻越哈密山,来到戈壁滩,遇见玛吉克时,玛纳斯发现玛吉克的家乡没有露出地表水,也没有雪山,只有一排排深井埋在戈壁滩下面,生活在这里的百姓常年因为吃水困难而苦不堪言。于是,玛纳斯和玛吉克一起,掘地凿井,为戈壁滩引来了河水。从此戈壁滩的荒地变成丰收的沃土。

第二,仁厚宽广,正直爱人。玛纳斯在战争中从不伤及无辜,在杀死恶魔巴迪阔勒之后,玛纳斯告诉巴迪阔勒的老婆:“老老实实生活吧,你有足够的财富供晚年享用。”(18)居素普·玛玛依演唱:《玛纳斯》第一部卷一,阿地里·居玛吐尔地译,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69页。玛纳斯说完便踏上归程,巴迪阔勒的老婆感激不尽,把大批的马群拱手相送。在面对被俘的姑娘时,玛纳斯叮嘱勇士们:“万万不能血气方刚,拼命把姑娘们争抢。千万不能强迫夺取,只凭一时的感情激荡,如果姑娘以心相许,你们才可以结为夫妻;假如姑娘反对,你们谁也不能强娶。”(19)居素普·玛玛依演唱:《玛纳斯》第一部卷一,阿地里·居玛吐尔地译,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33页。史诗中,玛纳斯的善良与反面首领的凶恶形成鲜明的对比。在文学作品中,经常会运用诸如此类美与丑的对比,一种是在美与丑的对比之中着重揭露丑,一种是在美与丑的对比之中着重显示美。(20)苏培:《哈萨克魔法故事的美学探微》,《三峡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5期,第50-54页。

第三,心系百姓,民族救星。玛纳斯始终心怀六十个部落的阿拉什人,在心底将老百姓当作自己的衣食父母。玛纳斯登上汗位后还反复叮嘱自己的百姓:“男女老少众乡亲,希望你们品尝人生的甘甜,千万不要盲目出征,给自己带来麻烦。你们的儿子玛纳斯,定会给你们赶来成群的牲畜。”(21)居素普·玛玛依演唱:《玛纳斯》第一部卷一,阿地里·居玛吐尔地译,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80页。在卡妮凯第一次遇见玛纳斯时,不禁赞美道:“人们都把他交口称赞,他与人民心连着心。若有人背井离乡受尽苦难,他就是救人于苦难的英雄。流浪各地的柯尔克孜人,都会把他看成自己的救星。”(22)居素普·玛玛依演唱:《玛纳斯》第一部卷一,阿地里·居玛吐尔地译,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58页。

在阔阔托依去世之后,他捡来的不孝之子包克木龙在阔绍依老人等的劝告下,才为父亲阔阔托依举办祭典。自不量力的包克木龙不听劝阻,邀请了卡勒玛克人,却将雄狮玛纳斯忘到了九霄云外。当卡勒玛克人在祭典上为非作恶时,包克木龙不得不紧急求救于玛纳斯。玛纳斯看到求救信后,怒发冲冠。但在怒火稍有平息之后,玛纳斯想到还有受苦受难的柯尔克孜老百姓,毅然身着战甲,跨上战马,带领四十勇士奔赴祭典。祭典上,尽管卡勒玛克人诡计多端,再三设法谋害玛纳斯,但最终依然不敌玛纳斯。

玛纳斯从诞生起,便肩负着让柯尔克孜百姓免遭外族侵略与迫害、过上平安富足生活的使命。为此,玛纳斯带着与生俱来的“神性”特征,将自己的勇武发挥到了极致。同时,他在仁、义、礼、智、信等道德品行上也达到了令众人景仰的境界,这与中国古典美学中关于“大”的讨论不谋而合。

在中国古代,“大”这一审美形态,有广大、伟大,甚至神圣之意,意指“崇高”。《左传》《季札观周乐》中,季札在对乐舞的评论时,将艺术与道德相结合。季札讲“夫能夏则大”,这个“大”有声音宏大之意,又讲“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无不帱也,如地之无不载也”。此处之“大”,则直接与道德相联系,指出当道德或德行到达了顶点,便可称之为伟大,这种高尚的品质神圣到苍天大地都无法覆盖及容纳它,已经到达观赏的极限。孔子也曾使用过“大”这一审美形态。《论语·泰伯》记载,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23)孔子:《论语》,张燕婴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113页。这段话中,孔子用“大哉”赞扬了尧的高尚品德与卓越功绩,还连用了“巍巍乎”“荡荡乎”“焕乎”三个形容词与“大”前后呼应,突出了尧至高无上的崇高形象。孟子在继承孔子关于“大”的观点基础上,将“大”与“美”区别开来。他认为“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24)杨辛、甘霖:《美学原理新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05页。所谓“充实”,即指要具有仁、义、礼、智等道德品质,这样才是美的。而当拥有这些品质,同时还能将此发扬光大时才能称之为“大”。可见,“大”是在美的基础上发展而来,又高于美的一种审美形态,“大”代表一种更高的形式和境界;庄子也曾有过类似的探讨,他强调“美”与“大”之间既区别又联系的关系。

玛纳斯不断地行善事、立大德,将高尚的品德发扬光大,当玛纳斯的英雄事迹被传颂为口头史诗《玛纳斯》后,这种道德、德行上的崇高随着史诗的广泛传播,不断滋润着柯尔克孜子子孙孙的心灵,这正是孟子所言之“大”。在西方美学中,康德指出:“一个依据原则而有德行的人的心是一颗高贵的心,而称他本人是一个正直的人。”(25)康德:《论优美感和崇高感》,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15页。玛纳斯的言行举止体现了康德所言道德上的崇高,他拥有令世人敬仰的高贵之心,更是正直之人的表率。总而言之,玛纳斯在道德上的崇高体现在他一心向善、尊重生命、公平正义、宅心仁厚,他的言行举止符合伦理道德的要求,符合人们对于理想中英雄首领以及美好人性的幻想。这种与民众及世俗一致的道德伦理观,使听众在精神上产生了愉悦之感与崇敬之心。

三、史诗文辞的崇高美

作为口头文学作品,史诗《玛纳斯》文辞讲究、气势震天、生动夸张,在文辞上体现出强烈的崇高美。

(一)豪迈的气势

无论是最初以口头形式演唱的《玛纳斯》,还是已翻译成文本的《玛纳斯》,在讲述史诗内容的文辞上总是带有一种无法抵抗的豪迈气势。如史诗开头:“它是风暴凶猛的怒号,它是百灵婉转的歌喉。它是惊雷洪亮的巨响,它是巨龙翻腾的威严。它是洪水汹涌的狂澜,它是震耳欲聋的呐喊,它是划破天宇的雷电。它是蜜汁琼浆般的语言,它是歌者采集不尽的语言,它是万马奔腾的语言,它是赢得桂冠的语言,它是跨越巅峰的语言。它是飞过天空,彩云无法追上的语言;它是越过大海,狂风吹不散的语言;它是挂在胸前,如诗如歌珍珠般的语言;它是流过歌海,翻腾着汹涌波涛的语言。”(26)居素普·玛玛依演唱:《玛纳斯》第一部卷一,阿地里·居玛吐尔地译,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5-6页。

类似此类长段的排比,在《玛纳斯》中比比皆是。演唱《玛纳斯》的歌手常常可以凭着惊人的记忆力一唱就是几天几夜,他们随着史诗剧情的转变,随时变幻着演唱风格,声情并茂、张弛有度,具有极强的吸引力,听众往往也紧跟歌手的演唱节奏,听得如痴如醉。当口头史诗《玛纳斯》翻译成文本之后,得益于译者高超的翻译技巧与深厚的文学功底,《玛纳斯》文辞中的豪迈气势丝毫未减,最精妙的文辞展现出波澜壮阔、浩瀚无边、气势震天的景象。

(二)夸张的描摹

《玛纳斯》中充满了形象生动的描摹,这些描摹常常取材于柯尔克孜人日常生活或民族信仰等,它们使史诗所展现的景象更加丰富饱满,富有感染力。如在著名的阿拉尼克之战中,玛纳斯一出场就展示了非凡的勇武:“雄狮玛纳斯,犹如熊熊燃烧的烈焰;挥舞着手中的宝剑,狂呼呐喊,左右冲杀……雄狮玛纳斯眼里喷射吱吱的火焰,就像风箱吹起的火苗;嘴里喷吐的雾气,如同烟囱口的浓烟在蹿冒。驱赶着羊群般惊逃的敌人。”(27)居素普·玛玛依演唱:《玛纳斯》第一部卷一,阿地里·居玛吐尔地译,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408-409页。玛纳斯慷慨激昂地劝告汗王们共同远征消灭专横跋扈的敌人,可没等玛纳斯讲完,其他汗王竟都纷纷散去。玛纳斯勃然大怒,只见他“粗大的胡须根根直竖,浑身颤抖如刮起一股狂风,衣摆衣袖在狂风中飘忽。他双眼喷出灼灼的火焰,如同饥饿的雄狮一样恐怖,人们吓得魂飞魄散”(28)居素普·玛玛依演唱:《玛纳斯》第一部卷三,阿地里·居玛吐尔地译,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031页。。史诗通过对玛纳斯胡须、衣服、眼神等细节的夸张描摹,使一位满腔怒火的英雄跃然纸上,那种彪悍、粗犷、伟岸的形象,给人以惊心动魄的壮美,增添了史诗文辞的魅力。

对于史诗崇高文辞的讨论,最早要追溯到古罗马时期的朗吉弩斯。作为西方美学史上第一个将“崇高”作为独立审美范畴的提出者,朗吉弩斯最初谈论崇高,便是从修辞学的角度来讨论。在《论崇高》一书中,朗吉弩斯意图寻找希腊罗马古典作品的“崇高”品质,并将他们分别归结为“‘掌握伟大思想的能力’‘强烈深厚的热情’‘修辞格的妥当运用’‘高尚的文词’和‘把前四种联系成为整体的’‘庄严而生动的布局’。这五种因素的‘共同基础’就是‘运用语言的能力’”(29)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上卷,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117页。。朗吉弩斯认为,崇高的文辞可以振奋读者,使读者昂扬向上、兴奋愉悦,充满自信心与自豪感。《玛纳斯》在文辞的表达上具有崇高的物质,歌手或译者能够巧妙地在各种修辞手法间自由转换,恰如其分地将史诗庄严、生动的内容展现出来。

四、结语

柯尔克孜民族史诗《玛纳斯》,作为柯尔克孜族的“百科全书”,传承着柯尔克孜人崇高精神品格。这种崇高美体现在柯尔克孜人不服输、不甘被奴役上,体现在英雄玛纳斯带领柯尔克孜勇士们克服千难万险,一次次艰苦卓绝的抗争上,体现在柯尔克孜人理想形象的化身玛纳斯伟岸的身躯、高尚的品格及不朽的战功上,体现在排山倒海、气势如虹、如临其境的史诗文辞上。可以说,史诗中柯尔克孜人用伟大的实践诠释了崇高,这种崇高的力量,极大地增加了柯尔克孜人的信心与勇气,激励着柯尔克孜人勇往直前。

《玛纳斯》史诗中既有伟大的壮阔,也有战死沙场的悲壮,作为崇高感的一种特殊形式——悲剧感是《玛纳斯》中表现较多的一种情感。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解释道:“悲剧依靠(刺激)怜悯和恐惧的心理使那种性质的情绪的宣泄得以缓解(莱辛译为‘净化’,且认为这是表示把一般的激情或情绪转化为合乎美德的心情)。”(30)鲍桑葵:《美学史》,李步楼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94页。尽管后来歌德和黑格尔均提出了关于悲剧不同的解释,但亚里士多德首先明确指出了悲剧可以使人的情绪得以释放。人类都具有喜怒哀乐的情绪,每一种情绪都需要适当的发泄,悲剧可以使人的怜悯与惊恐之情得到宣泄和释放,从而在情绪上得到缓解,在情感上产生快感。正如朗吉弩斯所言,当我们对非凡之物进行观照时,便可达到一种非凡的自由境界。同时,作为一种美的形态,崇高与人类的社会实践有着密切的联系,是事物的一种客观性。“崇高客观地存在于自然对象和人们实践活动的对象本身,并集中表现为在实践对现实的艰巨斗争中引起的令人敬畏、激动、奋发、喜悦等特殊审美感受。”(31)杨匡汉:《诗美的崇高感》,《文学评论》1983年第4期,第51-60页。《玛纳斯》通过对柯尔克孜人艰难抗争等的描摹,给予审美主体强烈的情感刺激,使之诉诸伦理感知的激励昂扬,诉诸道德素养的尊崇向上,诉诸喜怒哀乐的情感释放。正如刘旭光对崇高最重要六重内涵的提炼:观照非凡之物以提高灵魂;对自然的神圣热忱;心灵的振奋、悲怆与释然;对高贵心灵的敬重之情;内心理念的超越能力与心灵的自我提升;敢于较量的勇气与战胜自然的使命。(32)刘旭光:《论“崇高”的六个层次》,《文学评论》2022年第4期,第24-31页。

崇高美是贯穿史诗《玛纳斯》全篇的一个重要美学特征,“一部宏伟的民族史诗,对于一个民族文化传统的形成,对于一个民族的审美理想,有着根深蒂固的影响”(33)郎樱:《〈玛纳斯〉的悲剧美》,《民族文学研究》1990年第3期,第3-10页。。三十多年前,中国玛纳斯学最具代表性的学者之一郎樱写就了《〈玛纳斯〉的悲剧美》一文,该文一经发表,便引起国内外学界的广泛关注,这篇文章为世界“《玛纳斯》学”开创了美学研究的新视角。如今,“世界《玛纳斯》学经过东西方各国学者160多年的艰辛努力,已经成为一门显学,研究成果汗牛充栋”(34)阿地里·居玛吐尔地:《世界〈玛纳斯〉学读本》,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7页。。然而,关于《玛纳斯》的崇高美,多年来学界鲜有关注。《玛纳斯》中的崇高美彰显了不屈不挠、顽强抗争的民族精神,具有鲜明的英雄主义情怀,颂扬了高尚的精神品格和伟大的力量,具有重要的美学价值与文化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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