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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2-23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3年1期

三 盅

时代是人性的总和,没有人能凭一己之力自赎其罪。

1

任天来是个孤儿,还在襁褓里时就被人遗弃在宁波乡下任长贵的家门口,把年逾半百无儿无女的任长贵乐得嗷嗷直叫,只道是天意。妻子任蓝氏更缜密些,猜想弃婴人家并不远,对本村人知根知底,否则怎会偏巧丢在无后的任家门口?把孩子抱进门来里外仔细瞧,貌似刚满月的娃,并无缺陷,双目清澈,哭声震天,料是谁家遇上天大的难处才迈出这决绝的一步。比丈夫慢一拍,任蓝氏大喜过望,张罗酒席,再抱着孩子敲锣打鼓过七桥,有意把风声传遍十里八乡,过后见久久无人来认,才踏实地收下这份天赐,以羊奶和米粥养活。“将来想瞒怕也瞒不住,就叫天来吧。”任蓝氏说,刚才还纠结的眉宇彻底舒展开来。

也怪任家夫妇老来得子一味宠溺,天来自小不安分,整日与本村孩子扎堆玩闹,时有劣迹。等任长贵意识到不管教不行时,孩子已忤逆得骇人,常不等私塾先生扒他的裤子,戒尺已被他夺去撅成两段,饿狼扑食般目露凶光,让先生不寒而栗,与长贵叹:“孺子厉鬼投胎,教不了,领回吧。”长贵领他回家绑在树上,却对任蓝氏不藏不掖的喂食装聋作哑。他后来之所以能去省城读书,全倚仗他的过房娘蓝珊婷。蓝珊婷是任蓝氏的堂妹,其父蓝光海是任蓝氏的小叔,读书人,早年离乡赴杭求学,后来走上仕途,先后出任上海县与杭县的父母官,为官做人不夷不惠,成了族人的骄傲。蓝珊婷生于上海县,比堂姐小很多,乳名桃子,母亲早故,后随父定居临平,回乡次数不多,却与堂姐格外亲近。

蓝珊婷的少女时代是在杭州临平度过。临平有山名曰临平山,名不虚得,那是个天公用刀斧削过的大平顶,让她误以为天下的山皆如此,总要将人们的世界屏障为山这边与山那边。山平,日子可不平,日间窗外时而传来沉闷的轰鸣,犹如发自地狱的呜咽,惊得门窗战栗,地动山摇,然后才远远望见日本人的战机如鸦群般从山后压顶而来,轰鸣声顿然大作。每到此时,蓝光海总要跑过来捂住女儿的双耳,揽她入怀,藏于袍褂之下,许久,直到手汗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才放手。一个放大的明亮世界在她耳际豁然乍现,比轰炸前深刻百倍。这种频繁的体验让她在日后每每思念父亲时,总觉有一双滚烫的汗手捂上脸来,伴着熟悉的声音:“桃子啊,爸爸只有一双手,好在只有你一个女儿,可也没法帮你捂一辈子耳朵,读诗吧,诗能让你不害怕。”从此诗与轰炸声汇成交响乐,陪伴蓝珊婷长大。

生灵涂炭的年月,诗能让她不害怕,却无法为苍生止血。破瓜之年,她把诗集收起来,宛如熄灭一盏闺房的灯,迈出家门去追寻更真实的光明,浑然不知未来将撼动父亲所依附的体制。蓝光海没有反对,甚至都没提醒女儿要慎重考虑:“去吧,要回来!”她是那样爱他,直到抗战胜利,新一轮战火再起,她也不认为即将推翻的是自己的生父。政府是政府,父亲是父亲。在天来还没有姓任的前夕,她考入华东军事政治大学,毕业后又被送去东北空军高级护校。父亲病逝她不在身边,告假返杭奔丧,后将父亲悄然葬回宁波乡下,得以与堂姐再次相见。当时任蓝氏的手里正牵着天来。

虽知不是堂姐亲生,蓝珊婷却喜欢这孩子,捏了把小脸蛋儿,欠下身让他喊小姨。堂姐却半真半假道:“不如认个过房亲,快喊过房娘。”真是一物降一物,见着娟秀的小姨,天来忽而变得乖巧,脑袋耷拉在胸前,怯怯地盯着她腰间那条闪亮的武装带,真喊了。蓝珊婷对乡下的规矩不甚了了,只听闲言碎语聊起过,过房亲不是随便认的,八字不合要替别家孩子挡煞气,何况自己还是个黄花闺女。可转念一想,如今自家出身不好,且办着丧事,堂姐反倒不嫌弃,再看这小子虎头虎脑着实招人爱,口头上的亲昵认便认了,不失为一份浅尝辄止的甜蜜。后来任长贵死于痢疾,任蓝氏给在京工作的蓝珊婷写了封歪歪扭扭的信,求堂妹帮忙。蓝珊婷托了父亲的老关系,把任天来转去杭州读书,还给堂姐在杭州找了份临时工作。

任蓝氏当初哀叹小叔走得早,无以攀附,转而惦记上堂妹。堂妹出身官宦之家自城里起步,读过书见过世面,让天来给她当过房儿,将来也好有个依靠。可任蓝氏哪里晓得堂妹的不易,蓝珊婷原本只能留东北去不成北京。蓝光海过世不久,蓝珊婷在东北毕业,不甘就地转业,去求现任转业大队队长的老团长赵宏波。她当着满屋子人的面,泪人样地杵在赵队长边上,双手垂握,搓弄手指。赵队长对她有印象,谈不上有多乐意,把头埋入一只大茶缸子,从缸沿瞥出来,落在她生满冻疮的手上,一个在东北无依无靠的江南小姑娘总归惹人怜惜,说:“先去北京找工作吧,有了接收单位才有办法跳出去。”想到表姐在外贸部工作,她便提了档案孤身赴京。表姐为她跑了趟央直属机关卫生处。人情只是敲门砖,卫生处的人像个校对编辑,翻看材料特别仔细:“出身不好,嗯,档案干净,嗯,读的可不是普通护校哟,难得,还有点手续,嗯,秋末吧,让她去天坛医院报到。”

两年后蓝珊婷升任护士长,接手了表姐单位的一个特殊病号,英俊却一脸侘傺的诗人史开明,因私开诗社被单位的积极分子打了,送来医院时浑身乌青。经蓝珊婷一番检查,那人所受皆为皮外伤,但右腿迈不开步子,以此为借口赖在检查床上多坐一会儿,只好意思坐半边屁股,嘴里嘟囔:“要是这么快走出去,证明打得不够狠,没准明天还得挨打。”他没意识到这是句逗乐的话,依然满脸悒怏。“我这儿可不是避难所,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自讨苦吃!”蓝珊婷也没意识到自己所言是句违心话。曾几何时,诗歌步她青春的后尘戛然而止,不问缘由在心里道:“再也不需要借它捂耳朵了。”但不读不写不代表能忘记,多少个漫漫长夜,那是她所见唯一的光,所触不多的热。

“跟你讲不清,”他不耐烦起来,摆摆手,“你记住我一句话:没有诗,这就是个没有灵魂的世界!”此话她懂,可她故作不懂,或身份只许她装不懂:“同志,你觉悟不高,世界有灵魂,却不该沉迷于风花雪月,根子在这儿,你以为我跟诗歌有仇吗?”他愣住了,呆望她似笑非笑的侧脸,许久,直望到她垂下头去下逐客令,才道:“诗歌必须有服务对象吗?”这话问到了未知领域,她从未如此想过,但她不甘示弱,含混道:“这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行了行了……”他无理地打断,二指用作肉筷,从内兜里搛出一枚抈成小方块的纸片递给她说:“我刚写成,你私下读一读,过几天我来复查,想听听你的想法。”她犹疑间接过来,搡他出门。

这是首咏叹生命的诗,激昂处极尽渲染自由之可贵。这倒并非传言中的风花雪月,但人性的光辉难道不该汇入人民的洪流吗?过于张扬个性、强调自由,有问题。她这么想着,便在诗稿底部写下一行蝇头小字:“Daydream!却闪耀着理想主义光辉,正如我们时代最崇高的理想,待到它实现那天,也许就不再有人嘲笑理想了吧。”几天后他又来,她面无表情照例为他检查,完了他兀自不肯走。她知道他在等什么,从白大褂兜里取出那页揣了数日的诗稿说:“写上面了,自己看。”他没展开道:“我都猜到你写了什么,说我理想主义,我向往的人生在现实中不存在,但诗歌的魅力就在这,假如你也懂诗。”他的嘴角有笑意,裹着狡黠,即便如此那仍是惨淡的笑。似曾相识的陌生人,并不属于这个年代,携某种使命自域外而来,非得完成某种教化。“你可真像个传教士!”她随口戏谑,“但自作聪明,只猜对一半。”

两周过去了,他没再来。多有趣的人,即使不用听诊器也能感受到他胸膛里强而有力的心跳,相比自己与周边同事,以及满大街准点上下班的人流,他才更像个活人。可她又怎能盼他再次光顾呢?仅此一念便令她心生羞耻。此后几天,他病态的形象变本加厉,在她脑中缱绻不去。她开始自疑,这算不算动心?否则缘何会与一个不相干的病患谈论病情以外的任何话题?不!她转瞬自我否定,脸臊得滚烫,那是个思想有问题的人。一个月后,她在宿舍楼下的石凳上见到个眼熟的身影,心头一悸,那是史开明正在埋头抽烟。她不敢招呼,却又怕错过,下意识地放慢脚步。是她的“慢动作”让他猛抬头,眸子一亮,道:“护士长,您好!”旋即起身,局促地搓着双手。她转过脸来故作讶异:“这不是史开明同志吗?”他初冬暖阳驱散了阴霾,道:“谢谢您,还记得我名字。”可此话令她尴尬,超乎寻常地记住了一个陌生男人的名字,算得上破绽吗?幸好那双手还在交互摩挲,向她证明更紧张的那人该是他。

这回他送来一篇关于爱情的新诗,抽象、朦胧、缥缈,似在与谁探讨那玩意儿存在与否及其价值。爱情?他竟敢与一个未嫁女子谈论此等羞于启齿的事?不要脸!可转念想起他是诗人,便为“不要脸”找到充分的合理性。也许即使他不是诗人,她也能找到其他理由为他开脱。她照旧在诗稿底部写:“不懂爱情,对牛弹琴!”书完搁笔,却发现无从投递,难道又要盼下次相见?即便她对爱情真无经验,此时也隐隐品出了古怪的滋味。那是一樽格外浓烈,伴有恐惧与不安的甜酒。下次相见并不远,仍在宿舍楼下。他仍携诗而来,带回她的芳墨,且得寸进尺,纵身一跃站上石凳,朗诵起来。沉浸在诗作中,他变成另一个人,点点滴滴的情绪化为字正腔圆的诗句,丰富的表情与手势逐渐放大,再放大,浑厚的男低音在她的心弦上震颤,使她洞见一股热血正在他的血管里奔腾,携着丰盈的音符,一朵朵美而欢脱的浪花,浩若江海滚滚而来,让她领受了人世间最古老的启示,突兀却异常坚定。她想了解他的一切。

写诗仅是爱好,他也是外贸部的人。提起表姐,他“噢”了一声,听过名字。这便促她留下心眼,改日从表姐这面了解其人。表姐对他也只闻其名,单位上下都知道他,曾听熟悉他的同事议论,此人本质不坏,在家是个大孝子,人前也和善,长得又俊,可惜不务正业,爱写些莫名其妙的酸诗。“那能当饭吃吗?能讨回家当老婆吗?八成脑子中了邪,跟这种人可不能走得太近。”表姐的眼神中藏有家长独有的警惕,却为她勾勒出一个识得人间烟火的史开明。那终究是个正常人,所谓不正常的一面皆出自常人的不解,却堪堪是她能理解甚而欣赏的。印象经此补缺,一个立体的形象浮现眼前。她从未像今天这般矜持,渴望被某人亲近,却强令自己处于被动。所幸他够主动,常来找她,轻易还撵不走。

她当面夸他是孝子,他觉得全是本分。她笑说:“去车站扛大包,换大米,给老娘补身子,还背着老娘爬黄山,这些不全是本分吧?”他说:“我是长子,可不指望弟妹们做这些。”他性不悦谀,总善于轻描淡写地卸下他人的抬举,仿佛抬举与诋毁一样于他全无意义。他长她几岁,北京人,前些年从华北干校转到石家庄学习,因英语拔尖,调来外贸部前曾奉命在国外工作三年,去过东西欧十多个国家,回国后无心仕途,一来不屑哫訾栗斯,二来笃信太璞不完。可令她捧腹的是,他自认那三年最大的收获是西方文学,受诗歌濡染尤甚。“哈哈,看来你不务正业历史很悠久啊。”

元旦,他带她回家见病中的老母。她随身带了些糖果花生,殷勤地分发给他的弟妹们。新年,家人团聚本就热闹,加上四合院左邻右舍开门相处,乐于走动,史家来了未过门的媳妇儿,一时成了院子里头等新鲜事,都来家瞧瞧,门里门外还议论着:“瞧闺女可人疼的小模样,大明真有福。”老母亲今天精神焕发,撇下一屋子人,蹒跚走到院子当中,伸伸胳膊活活腿,也让过于苍白的脸照照太阳,儿孙的福很容易转化为老母亲的。蓝珊婷生母早逝,自小在临平家中就没这么热闹过,大家庭氛围令她新鲜,幸福犹如舌尖的糖果,一丝一缕甜入心坎。待看热闹的人散去,她羞涩地问:“讲真话,你看上我哪点了?”这几乎不用思考,初次见面后他失魂落魄,满脑子是她那件洁白无瑕的白大褂,声声冷笑落地,足下不染尘泥,凌于凡人之上……他喉结翻滚,直起腰,没过脑:“你长得好看,玲珑剔透。”她浑身一凛,羞红了脸,一拳捅向他的腰间,嗔道:“不要脸,你是个只重外表的人呀?”

当然不能这么表达,他凌空抓来一把空气,作势往嘴里一塞,似收回刚才的话。“不是不是,”既而指着墙上年画中的大寿桃说,“你看,桃子又鲜又嫩浑身是宝,一抓一手毛刺,剥了皮吃又香又甜,靠近桃核又酸又涩,别看桃核又硬又皱不起眼,里面有仁呢,仁有种皮,种皮下面还有子叶和芽胚……”他顿住,目光锁住她鲜亮的面孔,“听懂了吗?就是说你人好看,品性好,心也善,从里到外都让我喜欢,加上你我趣味相投,眼下我的诗大概只有你这一个读者了吧……”得到满意的答案,她春风骀荡,轻快地飞出门去,与他的两个妹妹玩起丢沙包。

上回挨揍只是小教训,史开明很快忘了疼。几年后他迎来人生大挫折,也缘于他那些信马由缰的诗句,这回无人拳脚相加反令他惶惶不可终日,从此彻底收敛起狂放的性情。这年本该是大喜之年,婚期定于岁尾。有天她抬了三次头,又耷拉下三次,咬了咬嘴唇才提醒他:“别写诗了,还有,存稿留着也麻烦。”他一拍脑袋,冷汗淋漓,一根火柴把多年心血付之一炬。毕竟是小人物,未犯大事,不久他被转为“察看”,步入暴风雨后的淅淅沥沥。可年久日深,无论他如何表现也难以撼动什么,不安,为现实勾勒出清晰的轮廓,婚事就此无限延期。他说:“等等看,风头总会过去吧?”她没有表情。

来年风头未过,单位动员史开明支边青海。他自是不情愿,但领导转了转拇指上的匙环,不经意地敲打桌面,每一声都敲在他的心头:“响应号召自觉自愿,想表现就趁热打铁,相信你能做出正确选择!”领导坐着他站着,就站在办公桌的侧旁,而领导则睨向另一侧窗外的远处。含而不露的敲打,意味蕴藉,与那双陌生眼眶内部的大面积留白一呼一应,使他无法明确说不,只敢用恭敬而沉默的站立与权威干耗,耗到领导站起来说:“先回吧,再想想。”

回头来与蓝珊婷商议,她一听,眉毛牵着脚,跳起来:“那我呢?你让我一个老姑娘没完没了等下去?”他扶额叹息:“不去怕不行,要不干脆不等了,结完婚我再走,有了名分,要你等我两三年,心里也踏实些。”直到这时他还笃信支边不过两三年,咬牙熬过去,然后风尘仆仆,沧桑地归来。但没想到她说:“婚要结,结完我也去!吃苦受累我认了!”一日后,他下了决心:“好吧,有我在,到那头我舍了命也要护你周全。”如此,两个无法忍受分离之苦的人索性将命运拧成一股绳。婚事办得仓促简陋,北京不必置办家当,只在他母亲家吃了顿酒,便各回住所整备行装。

她随支边大军坐火车,眼数心记,穿越一百多个隧道、几十个山洞,一路喧嚷来到西宁,这才发现找不着地方报到。稀里糊涂就来了,这双新人想当然以为来了就算支边。史开明新单位的人并不感到抱歉,拍着支边花名册嚷:“我们是看名册的,上边没有,只能算随迁家属。”这年月大家都是单位人,单位就是天,头顶没了天,活不下去。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他住集体宿舍,她就近安顿在招待所,一个床位便解决了。他的新单位是青海省农牧基建厂,幸得新领导乐意牵线,两周后帮她找到接收单位,省卫生厅托儿所,做保洁护士,能定职为干部。他委屈得连声叹气,她却爽快:“要立足,要安身,好赖就这儿了。”

但北京那头医务干部人事全冻结,原单位不放人,她只能回京再找表姐。表姐听闻她已和史开明完婚,大惊:“你是蓝家独苗,上头已没人,转业来京按说表姐算半个家长,有资格管你,婚姻大事为啥不告我一声?为啥偏要嫁给那个疯子?还要跟他去那种地方?”她理亏,倚小卖小撒起娇来。表姐终还是帮了大忙。因蓝珊婷的原单位是央直属机关下属单位,表姐先设法把她调到外贸部,再调出。如此,她只在外贸部的衙门口逛了一圈,便被调去青海,与丈夫算同一个口子出去的,却仍不算支边。表姐用两根手指把她的一绺鬓发捋到耳后说:“你说你图个啥?”表姐的眉眼从未这么慈祥过,让她想起早逝的母亲。

有了身份便做回了人。当然,即使调不成她也是人,只是无人知晓该如何定位这个人。盲流?非但不是,她还是正儿八经的国家干部。可要说她是国家干部,却连档案都没地儿落,这境况就像被卡在了跨越阴阳两界的奈何桥上,两头下不来。直到她坐上返回西宁的火车,才想起一件比卡在奈何桥上更不是滋味的事,与他结婚已月余,却还没顾上洞房,也根本没有同房的条件。回想迩年恋爱时光,最亲密不过怯怯牵手。但这种事非女人可以谋划,即使已有夫妻之名。

到了西宁,他来接站,带她下馆子吃面,故意去了很远的地方。吃完照旧送她回招待所,慢吞吞地走,可还是很快就看见了招待所。前所未见的纤细月牙宛如她的腰身,冷艳地高悬在这座塞外孤城的头顶,不甚慷慨地洒下点赏赐,勾出少许明亮而精妙的弧度,比如她前额那几丝通亮的刘海儿,以及鼻翼与翘唇合璧的侧影。他似乎是突然意识到的,身边这人是他的妻子,可以关起门来与他做任何事的人。但风很大,云诡莫测,小蛮腰只在他眼前妖娆一闪便被乌云生吞了。临别他冷不丁道:“没进屋瞧过,里边几个床位?”她说:“四个。”他又问:“都有人睡?”她咬咬唇,点头,顿了一下,弱声道:“要不跟领导说说,你是正式支边,随迁家属怎么安顿?招待所也住不长久。”这番话她只敢把脸埋在夜幕中说。

他咂摸出话外有音,脖子僵硬,情绪陡转直上,浑身发抖不能自已,一把将她拉入路灯照不见的墙角,抱紧她,身体却左摇右晃站立不定,她也跟着脚下不稳。他索性把她摁在墙上。她没有反抗,被自己丈夫抱,天经地义,没有反抗的理由,却也毫无迎合的意识,木然地任由他抱,越来越紧几近窒息,最后只剩下急促的喘息声,辨不出是谁的,在空巷中回荡,整条巷子连同身后的招待所变成了一只巨大的风箱。然而在这毫无美感的暗夜中,风箱毕竟不能当洞房。他在叹息声中缓缓松开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借此平复情绪,而后扭转身去道:“怪我没用,连个像样的家都给不了你。”路灯映上他的侧脸,每一处棱角都被哀伤占领,轮廓却依然俊美。只觉体内的诗情与爱意恰在此时完美交合,她说:“你已经给我了,你就是家,我的房子,头顶的瓦,你的身子就是我的床褥和被子。”他再次揽起她的腰,气息疾如狂风,骤雨般的吻落在她的脸颊上、唇齿间。

半月后,小两口如愿得到个临时的窝,在紧挨招待所的一幢机关大楼的一侧,倚着楼体外墙斜搭出来的十尺葺屋。屋外有大片空地荒晒着,堆放着少许木料。他自己动手扩建屋子,在周边围起稀松的栅栏。小日子就在这小天地里热腾腾地翻滚起来。可究竟是苦中作乐,他们不敢生孩子。他说:“眼下日子紧,再看看,你杭州总算还有个干儿子。”她苦笑道:“你要是当了真,过房儿也是儿,你要不当真,兴许这辈子你都见不着。”说笑间浑不知,这年的过房儿是她自毁双目也不愿多看一眼的,半大不小的人,浑不懔,成天跟着结拜义兄王小安混日子,王小安又是跟着祁云山的,那么顺理成章,他就跟杭城好几所中学的学生蛋子混在一起,三天两头上街与人群殴滋事。

任天来有两道剑眉打前锋,生来让人胆寒。王小安则是个胖墩,甩起膀子跑,卷起的风能把自家小妹刮倒,更可怖的是他手上掂着的那枚铁球,乒乓大小,拴着铁链,抡起来虎虎生风,使人望风而靡。人家只求见血,他却要索命碎骨。祁云山却迥然不同,比他俩高半头,乍看纯朴,满手茧子且力大,出手虓险从不虚张声势,常于静默中爆发,快狠准,远远望去明明正与人勾肩搭背扯着闲话,只消眼一眨,那人便倒地了。

那夜校园在明,对方的人全躲在之江中学院墙外路灯照不见的林荫道两侧,烟火星连成串,犹如两条火蛇在移动,迅速朝校门压境。祁云山涨红的脸上青筋乱舞:“跟我冲!”王小安把链球抡成了电风扇,任天来也攘袂提起短棍,高喊:“冲啊!”阵马风樯刺向火蛇。身陷绝境,虚张声势抵得上半数人马。借往来车辆,他们趁对方背身躲闪之机,坚定朝一个方向冲杀挺进数百米。他们的集团方阵如同一台沿途撒种的播种机,每秒每步都有人倒下,刀棍过处万物凋零。肾上腺素决定着一切,他们被兽性死死钳住,在远离文明的荒野上没命狂奔,奔入灵魂孤绝处,却无一丝悔意。可一众手下没分寸的匪人匪帮不过都是些在校学生。他们最终冲逃出来,在路的尽头,路灯的惨光把人脸照得像死人。祁云山满脸挂血清点人数,七十多人逃之十五。无论刚才握着什么,每只手都在剧颤。

王小安眼尖,远远瞥见一簇仓皇的人影遁入一条巷子,拉起任天来便追,任天来想说穷寇莫追,人却已被小安卷入了巷子。祁云山对这一带很熟,鬼影般窜入隔壁平行的巷子,绕道包抄。如此,两个巷头一个巷尾,把那头“牛犊”夹成一张牛剪纸。祁云山拍砖,王小安抡球,打到那人无声跪地,一丝求饶的气息都不给。血雾在巷灯下弥散开去,忽又化作一股腥风蒙上脸来,一具彪硕的身躯轰然倒塌。跑出百米有余,任天来站定,借巷灯看到小安的铁球上沾着一块带毛发的头皮。

两个影子再次被夜色没收,方才那一幕在任天来的脑子里变了形,总感觉小安手里提的是一颗血淋淋的头颅。“下手能别那么狠吗?你他妈是阎王生的啊?给人留条命会挨你爹骂?”“嗤,认清形势吧,你死我活啊,要是落在他们手上,还指望人家给你捶肩松骨呢?”彼此看不清脸,却让任天来想起养母的话:“我求你过房娘帮忙,是指望你来省城念书学好的,她要知道你现在……”养母是孱弱却很耐苦的女人,双眼很容易哭红哭肿。如今他根本不敢想过房娘,那仿佛是一尊远在天边法力无边的菩萨。来年春,远在天边的过房娘有了自己的儿子,起名史东强。

兑现了作为女人的独有价值,蓝珊婷变得十分干瘪,眼窝塌陷得厉害,破棉被里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就像鸡窝里躺着一只剥了壳的白煮蛋。他可真想让她吃一只白煮蛋啊,无论是在北京还是杭州,这是产妇娘应有的待遇。可她却在笑,埋怨道:“还诗人呢,就给儿子起了这么个大俗的名字?”史开明笑道:“你仔细寻摸,‘强’字取了谐音,是指我们背靠的这堵楼墙,屋子在大楼东墙,所以叫东强。”道不出所以然来且罢,可经他一说解,她反被气笑了说:“呸!要再生一个,难不成叫西墙?”“那敢情好,拆东墙补西墙,咱家的墙永不倒,东强,东强,咚咚隆咚锵。”他也有油腔滑调的一面,只在屋里袒露。她只顾笑,没细品话中吉凶,夫君今朝此言,竟在多年后一语成谶。

三口之家恩爱有加,窝棚照样渡春风,可也扛不住连年困饥馑,大家都吃不饱。史开明的脸一天比一天阴,像是病了,又像是西北的日头太毒,挫了他的锐气,让他从大城市带来的热情一败涂地。儿子太小,吃不了青稞面,蓝珊婷捡回三块红砖垒成灶,上面坐一只小锅,每日抓一把米给儿子熬稀饭。木料全搭房子了,无柴起火,就烧丈夫的书,《东周列国志》《红楼梦》《西厢记》……都是竖版古籍。直到被撕得不剩几页他才发现,捶胸顿足,呼天抢地。可她两手一摊说:“没法子,不能饿着孩子。”他怒指她的书:“怎么不烧自己的?”她也光火,罕有地吼出声:“你砸我饭碗啊?只能烧你的闲书!留着也是麻烦!当初是谁要舍命护我周全的?现在不过烧你几本书,就要你命了?跟你来这破地方,享了多大福似的,别不知轻重好歹!”

“当初我可没拿刀逼你来啊!”

“好!你现在觍着脸说这话,狼心狗肺……不过了!我这就回北京!”

她认为直到此时才终于看透了爱情是个什么玩意儿,绝不是他诗里写的那样,那是人自身弹性最大的东西,是个能把自私与奉献向两端无限延伸的怪物。她放下东强冲出家门,一口气跑到铁道上,又一口气顺着铁轨往东跑出一里路。肩上没有军用药箱的奔跑让她感觉陌生,哪怕赶火车似的拎几件行李呢,也至少能给她一些安全感。她就这样不管不顾没命地跑,枕木的间距像是为她定制的,正合她的步幅。布鞋底拍打着枕木,有节奏地发出耳光的脆响。可那声响是虚空的,顷刻间被铁轨两旁杂乱的植被吞噬了。她看似解放的身体实则被一只大手紧攥着朝前移动,脚下无论怎么卖力,也还是腾空的。那耳光声不过是一种伴奏,让她只能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脚下,以使她滑稽的步点更为精确,不被绊倒。

怒气一点点融入汗液,从皮肤下面恣意地渗出,凝为汗珠,再被拉长为一条条虬径,顺着她的下颚、头颈、起伏的胸脯流进内衫。这是回京的唯一路径,她跟自己强调。直到汗水即将流干,她开始动摇,靠这样跑回北京是毫无指望的。她慢下来,意念仍被步点牵着,身子惯性地又走出半里地。夜幕仿佛从她身后猛砸下来,截断了她的后路。灰茫茫的前方空无一物,属于她的一切都在身后,越来越小,东强的哭声却越来越大。她的双脚先于脑袋瞬即折返,像一根弹力达到极限的橡皮筋,容不得片刻相持,猛然朝反方向弹回去,比来时更迫更疾。

在夜幕上撕开一条口子,她重返那片必然令自己沮丧与屈辱的光明。史开明没问她去了哪儿,甚至都没睃她一眼,兀自倚着床沿坐在矮凳上,一只手正别扭地搭在东强的前胸,作势轻拍,很不熟练地将儿子送往梦境。她能想见,这个过程对他而言有多困难,若非熬得彼此筋疲力尽,父子俩换不来这和平的一幕。东强的倔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即使在她的怀里,哭上个把钟头也是常事,常惹得她也想找个更硬朗的人来哭。在今天以前,在那句昧良心的话浮现以前,史开明无疑是最合适的对象,可现在不了。

他的影子不再挺拔坚毅,映在坑坑洼洼的土墙上变了形,呈现恶形恶状的屈服姿态,连同他一起浸淫在满屋子烟味中而不自知,东强没准就是被这烟味熏倒的。屈服的人是没救的,不仅自己屈服了,还把别人想得比他更贱。她头顶的瓦、她的床褥和被子,还有她的骨肉,都在眼前了,她的房子危如累卵,要不是那影子丑得如此逼真,她不敢相信这就是她所拥有的一切。突如其来,她被具体的困苦深深地刺痛,脚下一个趔趄,不得不死死抓住还算结实的门框,呆立在门口。“唉,先熬着吧。”轻柔的、低落的,他是在跟东强说话吗?当然不是,他头一回向妻子低头,难得,也是在向现实低头。

不是这一句!她在心里吼。她清晰记得他的话:“诗与爱情是灵魂的面包,人们低头捡起6便士,不耽误抬头赏一眼皎月。”他还教过她一个英文单词“Primates”——灵长,说只有动物才需要屈服于现实,而作为灵长类的人是有创造力与想象力的,最需要供养的是精神……回想起来,那时的他是何等轻浮,那时的自己又是多么天真。而表姐的形象突然洗去了世俗的尘灰,变得清亮、睿智而亲切。

丈夫和儿子睡下了,外面起风了,屋内黯黮,床边煤油灯的火苗在蹿动,把所见一切都摇晃起来,薄如风筝纸的棚顶每鼓掀一下都似在揭她的头皮。恐惧与依赖,正躲在她的心里暗楚楚地做着交易,并借由表姐的视角,让她想明白了一些道理:到这份儿上,谁要把气头上的话当真,那日子可要比困苦更加刻薄百倍。家不是一个定义,也不该是一首诗,它很具体。风越来越大,大门是由几块朽木拼成的,从里面钉了几块破布,勉强遮风挡光。门外藩篱近乎摆设,小猪都能拱倒。风吹树叶的声响令她生出各种幻想,那是从招待所院墙内探出头来的两棵白杨树。

耳边的一切都在放大,今夜的声响不同往常,夹杂着渐近的脚步声,自南向北,似乎不止一人。她家被夹在机关大楼和招待所西院墙之间,平日僻静,若非自家来客,没人往这个角落里来。她屏息凝神,用力滤除白杨树的干扰,终于确信,在门外暗绝的深渊里,有人正朝这间窝棚逼近,窸窸窣窣脚步凌乱,像一群夜行的小矮人。她寒毛卓竖,正要伸手摇醒开明,忽觉一群小矮人漎萃合体为巨人,一迈十步跨至门前,砸起门来。史开明惊醒,大吼:“谁?”东强也乍醒,哭闹声起。门外无应声,砸门声渐弱。他赤脚下床,去开大灯,顺手从门后抄起一把铁锨,再度吼道:“谁在外面?”

“快开门,救我妹。”门外传来男孩的声音。他紧握铁锨,手抖传导为声颤:“谁家的孩子?你妹怎么了?”“我妹不行了。”一阵凄惨的哭腔。他手握铁锨去开门。门拉开的瞬间,两片枯叶飘了进来。男孩啃了一嘴泥,在地上蚕扭挣扎,再无气力爬起,妹妹趴在哥哥背上奄奄一息。这是附近人家的孩子,蓝珊婷见过,哥哥刘耿,妹妹刘燕,亲爹卒于旧年,娘亲独自拉扯兄妹,家中断粮月余,娘亲无力下床,妹妹皮包骨头,眼看就没气了。刘耿驮不动娘亲,便背起妹妹出门,见着谁家后院有屎就上门乞食,人说没有,他当街就喊:“你家都屙屎了,还说没吃的?”可接连三天一粒米也讨不来。今夜刘耿也支撑不住,离家百米硬是走不回去,连背带爬来到此地。

史开明把两个孩子抱上床,蓝珊婷支起锅,从见了底的米缸里抓了一把米,犹豫了一下,又抓了一把……如此,两把米救下两条小命。这一夜,妹妹刘燕毫无声息,哥哥刘耿却睡不安稳,梦中两度呼喊“妈妈”,把蓝珊婷惊醒。是啊,他们还有妈妈,也不知这会儿怎么样了,她不敢深想,起身为兄妹俩掖了掖被角,战战兢兢地朝漆黑一片的门口瞥了一眼,又转脸望了望微鼾的史开明。此时她最不愿麻烦的,恐怕就是这个已经吃不准能不能继续依靠的男人了。黑暗中,她终于长叹一口气,躺了下来。

次日清早蓝珊婷拿小布袋又塞进一把米,递给刘耿:“拿回去给你娘熬粥。”能在不毛的大西北结下这等善缘,令她满心欣慰,目送两个孩子走远,转身回屋的一瞬,就让此事翻了篇。可几天后她却听邻人说,兄妹俩回家当天就死了母亲,现已成了孤儿,被人送回湟中县老家去了。与善缘相伴而生,恶因也在这晚扎根入土,再难逆转。而在她的故乡,过房儿也种下了他的善缘与恶因。

杭城又有新动向,祁云山找了个姓王的靠山,一手搂一个,把王小安和任天来也带了过去,从此不再是无头苍蝇,坐在一个大院里听候差遣。有天他们闯入李家,祁云山和王小安都在屋里,任天来手握铁锹站在庭院里开小差,这儿铲铲,那儿戳戳,皆是无心。他血气方刚,生性悍勇好斗却从不对老弱妇孺下手,更是以鸡鸣狗盗为不齿,让他当街打打杀杀绝无二话,每逢入户就颟颟顸顸磨洋工。可这回偏被他无心铲到硬物,那是一幅唐伯虎真迹。李家老爷子自以为藏得严实,用毯子包了好几层,密封在一只狭长的铺满生石灰的木盒中,埋于庭院中央的樟树下,日子久了,新土变为旧壤,丝毫不惹疑心,可万万没想到有个神经病会去铲那儿。这一铲,把祁云山和王小安招来了,把李家最后一点家业给铲没了。

正当任天来无以自处,迎面骨冷不丁被人踢了一脚,哇的一声,回过神来发现李家的小女儿已近在眼前,补赏了他一个“呸”,旋即怒转而去,甩给他一个清丽高贵的背影。那背影像极了他的过房娘。他四下望了望,低下头不敢声张。这一脚不重,却踢进他灵魂深处,头破血流疼了整整一生。他震惊于自己竟如此孱弱,如此卑贱鄙陋。

任蓝氏的临时工干到了今天,拉扯天来全靠这份工,眼见儿子时常挂彩而归,做母亲的心焦如焚寝食难安,即便眼下天来有了新去处,她也实在不信跟着祁云山那种人能学什么好。可儿大不由娘,每回也只能在长贵的遗像前燃香一炷诉苦衷。一日任蓝氏与儿子商议,想给他谋个长久出路。天来倒也想过要出去见见世面,可一提出路他又两眼一抹黑。任蓝氏提醒道:“别忘了你北京还有个过房娘,这回你自己写信,问问参军的路走不走得通。”当年闪亮在过房娘腰间的那条武装带浮现眼前,让他心动不已,当下修书一封寄往北京。这封信被蓝珊婷的原单位交到她表姐那儿,表姐又套了个信封,转寄去了青海。时隔一个半月,任天来诧异地收到一封青海寄来的回信。

蓝珊婷在回信中提到那个曾经帮过她的转业大队队长,赵宏波现已调至济南军区,与她还有联系。她信中说:“我马上想办法!请过房儿莫急。”转而给赵队长也去了封信,比当年求自己的事更恳切些。赵队长没有回信,但一个月后任天来应征入伍去了青岛,成为坦克部队的一名坦克兵。他回信过房娘,通篇感激。蓝珊婷愿往好处想,但愿自己又一次帮上了忙,却不知此番参军等于把过房儿拖出了火坑。更让她难以想象的是,半真半假认下的过房儿,未来介入她的命途竟异常幽深。其实济南军区来杭招兵与过房娘不可能有半点关系,他是贫农出身,体格好,意愿又强,求人帮忙的必要性不大。除了养母,他没跟谁道别,料定祁云山和王小安会花好几天寻他的下落,倘若碰巧能打听到他家,得知他已参军,会在心里骂上十天半月,肝胆相照的句号无非就长这模样,而彼时他已在青岛另起段落。

他比大部队晚到一天,跑步去报到,一阵乱风般地穿越规整如棋盘的军营,肩上手上,慌乱间大包和小布袋打着架,与军营格格不入。他把眼睛努力睁大,四下张望,不是在找报到点,而是对新环境倍感新鲜。当他看见真坦克的一刻,心要从嗓子眼儿蹦出来。没想到越跑越精彩,一路上坦克、火炮、装甲运兵车,目不暇接,两只眼彼此都快打起来。

新兵连训练三个月,是在“齐步走,立正,稍息”的口令中度过的。然后是专供检阅用的正步走。接着是内部训练、紧急集合、实弹射击。这年赶上济南军区全军军事大比武,济南军区司令员陪同领导来观摩,那几个月从上到下每个人的神经都绷成了满弓。大比武过后,任天来终于亲手摸到了真坦克,苏制T-34。有枪有炮,枪还分重机枪、轻机枪、高射机枪。像是在为坦克擦身,他的手指抚过它的每一寸“肌肤”,惊叹于它的坚不可摧、固若金汤。它冰寒的体温一下子将他带入战火硝烟,与过往的群殴现场很不同,那里除了你死我活,还有使命,还分得清正邪。

第一次进入T-34,任天来惊叫了一声:“妈呀!”比想象中的空间小得多。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内部紧凑无余,每一个部件都为战斗而设计。坦克部队与步兵班12人编制不同,一辆坦克就是一个班,5个人,车长即班长、指挥员、全车的灵魂,这在新兵连时就已明确。车长首先让任天来进入前部驾驶舱。那里更矮,高个子就算坐得进,开动起来一路颠簸,也会变成磕头虫。这个位子除了身高限制,还要求臂力强劲,否则连操纵杆都拉不动。转向操纵杆一杆就需要40公斤力,这是把车头调转过来的最低力道,且是一气呵成、一步到位的爆发力。待任天来就位,又吃一惊,为了避免驾驶员中弹,坦克前视不是在舱盖上直接开窗,而是透过潜望镜的二次反射来观察前方路面与目标。

车长说:“听口令,离合踩到底,提拉变速杆。”天来个头儿不高却孔武有力,没费劲就完成了。车长又说:“再换两个转向杆。”天来的操作依然利落、轻松。车长从身后瞄了瞄他面不改色的侧脸,没费思量:“任天来,驾驶员!”原来眼下是在分配岗位。其实车长早已有数,余下的位子也没费多大工夫。各就各位熟悉环境,模拟操作。人车紧密咬合,紧凑得仿佛五个人抱成了一个生命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舱室空间狭小,驾驶舱与战斗舱紧密衔接,人员各司其位,安全带从每个位子下面兜上来,再戴上头盔,不许随便移动。尽管这32吨的铁疙瘩也有避震,可遇上坑洼地或时速达75到80公里区间时,颠簸会加倍。驾驶员在左,副驾驶在右,掌管轻机枪、重机枪,一旦驾驶员出状况,副驾驶员必须顶上。炮长专司瞄准目标、射击,兼管舱外打飞机的高射机枪。二炮手负责填弹,掌管舱底弹箱,就在二炮手脚下,60发弹随取随用,余弹数量要心中有数。炮塔里也能装弹,可以打完后再从弹箱取。天线在车尾,车长坐镇后部掌管电台,接收上级命令,然后发号施令:目标经纬,多少距离,炮长瞄准,二炮手填弹。车长喊“放”,炮长才能按下按钮发弹。

当坦克被发动,五对大轮带动两条履带终于跑起来的那一刻,任天来的脸上布满了庄严与神圣,感觉有生第一次驾驭了自己的命运,正从人生的起点出发。环顾身边战友,他再次想起了并不遥远的祁云山和王小安,使劲咬了咬嘴唇,加速前进。

盛夏季节,他们最大的敌人不在坦克外部。发动机传热,开动起来更热,热气不断积聚,散不出去,密闭舱室的温度始终保持在四五十摄氏度,如同一口焖烧锅。要真是焖锅倒还有肉香来补偿,可他们只有汗馊味、鞋袜味、屁味、浑浊的口气……合在一起让人质疑嗅觉的意义,缘何产自人类的一切复杂气味都会被自身厌弃?直到连车长也受不了时才下令:“驾驶员注意,开舰窗。”言毕自己动手顶起舱盖,皱起眉道:“全体都有,以后除了澡要每天洗,牙早晚都要刷,背心袜子也要每天换,鞋子三天一换。”

随着对坦克内外大小部件的深入了解,任天来的兴奋感与日俱增。迎着一轮旭日,他坐在履带上,双脚垂荡,军魂缭绕,军歌嘹亮,令他荡气回肠。在他的身后,T-34的内部,斗室般的方寸之间正酝酿着脱胎换骨的巨变。在那里面,只有分工而不分阶级,只有协作配合而不存在人斗人。

2

每月一两油、一斤米,再配点青稞面,便是这年月大家的光景。好在蓝珊婷手上握着些职务便利,能弄回点大米。可那点油也不够。后来有位同事私下传授史开明一个法子,青海盛产湟鱼,浑身无鳞大且腥气,当地人厌弃,价格便宜。湟鱼体内多油,买回洗净拿到户外去晒。得天独厚,与湟鱼绝配的是青海的大太阳,毫无遮拦,灼皮三分,不多时湟鱼就被晒出油来,用勺子挖进碗里存起来,吃面时淋半勺,菜里也浇一点。此法须背着人干,一旦传出去,湟鱼怕是要变紧俏。那位同事如此关照史开明,他也回头关照妻子。可蓝珊婷脸一沉,嗫嚅道:“湟鱼是专为我家生的?青海湖里那么多,不见得就能捞干,关系好的同事总能说吧?”他理解她,可这并非出于私心,而是关乎做人信用,他跟同事发过誓,人家才肯告诉他。他沉默了。

迩来西宁的治安也差,入夜后万家闭户,街巷无人,皆因前阵子招待所门前出了刑案。有匪人当街强抢,啥都没抢着,还把人给捅了。记得刚来西宁那会儿,一下火车就见到满街都是随身佩刀黑黢黢壮如牛的汉子,蓝珊婷扯扯史开明的衣袖,怯生生道:“开明,要在此地长久生活,你得答应我,遇事‘忍’字当先,你看这满大街的,要真与人纠缠起来,你们这帮北京书生,加起来也扳不倒人家一个啊。”但麻烦不会绕道而行。有天蓝珊婷抱着东强在集市上买饼干,正要腾出手掏钱,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斜刺里蹿出,欻一下掠走饼干。她踉跄着追出几步,贼人已跑远,回过神来死死抱住儿子,后怕不已。

饼干过了秤,从她手中被抢。刚才那么大动静东强都没哭,这会儿却哭闹起来。摊主自叹倒霉,摆手道:“算了,算了。”可她坚持付钱。摊主瘪了瘪嘴,伸伸缩缩收下钱,用三根手指快速拈起一撮残渣,犹豫了一下,又捡了几块成形的,用报纸宽松地包起。此时东强突然不哭了,却把摊主逗乐了:“娃虽小,啥都懂。”归途中嫌手上太轻,路过杂货铺她又买了瓶酱油,走到半道却又匆忙折返去退货。教训就在前不久,她也是买了瓶装的酱油,回到家史开明跟她耍脸色,把瓶子往刚砌好的土灶上狠狠一蹾:“还真是个大小姐,家里有盐了还买酱油?还买瓶装的,这商标纸能吃吗?”越委屈,越让她怀想钓游之地。

熬过苦日子,她又生了个女儿,这回没麻烦丈夫,她把夫妻的姓拼一拼,起名史蓝蓝。她又念起那苦命的刘家兄妹,目光闪烁道:“也是兄妹俩,也差着四岁。”史开明没听明白:“什么?”她背过身去,欲言又止。那是埋藏于心底很久的愧怍,那夜曾一闪而过却又畏缩的微弱一念:去刘家看看。刘耿虽比天来小几岁,却也到了分得清好歹的年纪。

几个月训练下来,待每个岗位各项技能都已成熟,任天来迎来了全军第一次坦克大比武,不仅有坦克独立作战演练,还有坦克与步兵协同作战。这次比武他所在班组喜忧参半,他和炮长同时违反纪律,却意外获得好成绩。当时车辆正行驶在一片旷野中,“敌方”目标靶位突然从右前方视野尽头的一片树林后闪出,任天来看见了,喊道:“右前方25度发现目标。”炮长闻声调整炮塔寻找目标。可这时电台毫无声息,车长没下命令,任天来却自作主张停了车。膛内有弹,箭在弦上,人处在高度紧张状态,或是条件反射,抑或出于贪功,停车的一刹那炮长按下了发射按钮。所幸就在发射的刹那车长下达了命令,也所幸出膛的炮弹正中目标靶心。

这种违纪换作其他班没准就上报了,可车长仅是佯装要上报,却止于私下对二人严厉批评。车长是个有度量的人,他的底线就在他的训斥中:“严厉警告后不许再犯,否则加倍处罚!”回顾当时,任天来算是经验不足,炮长属于急功冒进,这在战斗团队中是致命的。尽管没有上报,此后一个月车长却经常拿这件事敲打二人。躺在营房的床铺上,任天来哀怨道:“其实我建议车长还是上报吧,这钝刀子拉肉更折磨人。”车长笑说:“挨了一个月训才上报,你可真会算账,拖这么久,我的错更大!”任天来踢了踢被子,又说:“我这体格早知干飞行员了,飞行员可犯不了空中停车的错,车长见多识广,你说将来武器先进了,坦克也该能飞上天吧?”

车长从鼻子里嗤出冷笑:“做梦吧你,坦克要能在天上飞,还要履带干吗?还要这么厚的盔甲干吗?再说也没翅膀啊。”任天来嘴一撇说:“那你就错了!苏联把卫星都送上天了,靠的是翅膀吗?人家那是靠喷火的,二踢脚你总放过吧?屁股一冒烟,一屁呲上天。”炮长听不下去了:“老跟苏联比啥劲,咱们的T-34都是人家早年退役的型号,无线电都是后来装上的。”车长突然回过神来,板起脸道:“尽给我打岔,这是坦克和飞机的事吗?你俩是不守军纪!今天认识不到,明天要犯更大的错!”

部队里太平无事,全赖它是相对封闭的系统,且纪律严明,历来不介入地方的事,长此匕鬯不惊。但下半年情况有变,车长转为志愿兵后成了一名军管代表,随张政委调去市里,由任天来接任车长。接任不久,他接到杭州的电报,养母病危。连长批准他回家,却仍没能见上最后一面。任蓝氏的心血管毛病早在儿子参军离开前就有,从未跟他提起过。两位母亲皆非他的血亲,却跟他讲过相似的话。养母说:“娘没本事,将来你出息了,不需要孝敬我,好好报答你过房娘是真。”过房娘则说:“不管你走到哪儿,你是任家的儿子,你娘在杭州等你回。”办完丧事回到青岛,任天来才给过房娘去信报丧。正逢精简机构,蓝珊婷因干部编制留下了,被分到省第二人民医院当小儿科护士。她回了一封长信,通篇表达对堂姐的哀悼,最后才说:“新环境,新起点,还算顺利,吾儿勿念。”

两年后蓝珊婷升任护士长,任天来也迎来新起点,被提为排长。连长把他找去,命他带一个排的战士紧急赶赴黑龙江,与沈阳军区下辖黑龙江建设兵团会合,合力修建战备公路。当然不是开着坦克去,而是坐火车。黑龙江建设兵团地处广袤的嫩江平原,乘火车在嫩江站前一站双山站下来,任天来一行就到了。刚进兵团,所见也是军事化管理,差别在于兵团的人穿戴没有肩章和帽徽,背军用书包和水壶,任务是屯垦戍边,和平时期只管种地,战事起时拿起武器。等着与任天来一行会合的是五师下属第五十三团二连。五十三团归农垦部,二连是农业连,比其他连队条件都好,盖的是清一色屋外有小走廊的砖房,每间都有两个炉子,两头烧炕,火炕上搭架子,搁生活用品,一屋住十人,在同一个食堂吃饭。

但任天来误会了,他们的住所另有安排,是二连连长周辉安排的。周辉是北京人,与任天来不行军礼只握手,寒暄了几句,便把他们安排进了临时搭建的军用帐篷。二连一下子多出一个荷枪实弹的排,稀奇。毕竟与边境还有些距离,建设兵团的枪械都在连队军械库里锁着,只有实弹射击训练时才拿出来,平常只领用信号枪、信号弹,半夜冷不丁朝天打一发,执勤人员分头去原野上抓特务。但周辉说:“从来就没抓到过真特务,抓错又放掉很多,可还是不能放松警惕。”

这里地广人稀,兵团的耕地纵横十公里,单凭脚力走走已很吃力。除了几台播种机、康麦因,连队的机械化程度很低,连苞米都要人工掰。播种季节,凌晨两点半起床,夜行军赶到地里,干到晚上九点半,收小麦的季节更辛苦。中午食堂用马车把馒头拉到田间。所幸伙食不错,比坦克部队都强,大馒头四两一个,一筷子串起三个,饭量大的插两筷子。周辉说:“兵团的人回乡探亲都要往回扛面,家家户户差不离,细粮不够吃,只要攒得下粮票就能买,一户八斤,一毛八分五一斤。平常的菜不咋丰富,但管够,老三样,大白菜、土豆、豆腐,豆腐是自产的,猪肉平常没有,逢上高强度训练、过年过节才杀猪。饭不用说,也管够,除非饭量小,有个总参谋部下来的16岁小姑娘武兰娟,细皮嫩肉,跟精白粉馒头似的水灵白净,连里数她年纪最小,饭量也最小,一筷子只插两个馒头。”饭量这种事总归因人而异,举例实属多余。任天来注意到周辉在提到小姑娘的名字时有点兴奋,眼中有异样流光,语气也很轻佻。可他纳闷只在一时,没往深处想。

落脚第三天,周辉带着上级指示来找任天来,还带来即将与他并肩战斗的铁副连长。周连长直奔主题:“任排长是南方人,对我们北方缺乏了解,来到双山还好些,越往北走越看不见村庄,到最后只有站,18、19、20站,上百里地没有人烟。你们要去最北面边境,从塔河到漠河开辟一条运输线,团部从各连抽调几个排,军区又调来几个排,我们二连只留一个排,其余由铁副连长带队,加上你们青岛来的一共八九百人。需要明确一下,从我们双山出发的总指挥是铁副连长,上级的各项部署都通过他这个口子,重大安排他会与你商量。车送你们到塔河,前面就没路了,大部队走陆路,任排长的人走水路,主要负责押运行李……”这番交代可谓干净利落,不过按说此等重大任务,庄严的行前动员会是少不了的,可周连长带个人过来,站着就把事情给说完了。

任天来心下倒也无不可,卸下一副沉重的担子,此行一路上他内心忐忑,刚提上来缺乏带兵经验,建设方面更是一窍不通,如此一来他只需融入大部队听任调遣即可,凡事不需要自己拿主意。任天来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给周连长行个军礼:“是!”周连长个头很高,长着一张白净的团脸,张开双臂把任天来和铁副连长亲热地揽在怀里,左顾右盼,用力握了握二人的肩头:“责任重大,全拜托二位兄弟了。”话里的“兄弟”二字让任天来一阵肉麻。他打心眼里不喜欢周辉,把他的人安顿在这天寒地冻的临时落脚点却连一根干柴也没为他们备下,更别提来探望了,而且此人眼神里总飘浮着油滑的笑意,为人行事不孚不允,与他以往接触过的任何一位连级干部都很不同。

任天来的排到达漠河后便会入大部队。即将开春,漠河镇仍有半人来深的积雪,这是他从未领略过的,宛如不计其数的巨型蜡烛在此燃尽,流下烛泪后积为汪洋,一簇簇枯木就像炭化的烛芯,毫无生机地随风摇摆。寒气无孔不入,让一切御寒措施形同虚设,一切感官都被瞬间冻住,把他刚从坦克肚皮里带出来的那股子刻骨铭心的嗅觉记忆一铁锹铲出了边境。大部队就地扎营,带来的帐篷难以御寒,任天来下令:“全体伐木!”他们用原木搭建临时住所,也用来搭床,靠钉子钉起来,钉子不够就用绳子捆,然后裁下帆布帐篷,铺在上面,帐篷不够就铺各自行李,有啥铺啥。头几天大家都不习惯,身下不平整,硌得难受。但渐渐就不挑了,白天劳累,入夜倒头便睡。为了抢进度,每日计划量只是保底,他们排几乎天天超额完成。

在山区修路,直线每进展一公里实际要修五六公里。路面必须六米宽,这是军用车辆会车、错车所需最小宽度。物资供给靠水路,伙食只有海带汤就馒头。取材则靠大块山石,山区覆盖着原始森林,草皮一起就是大石头,两根麻绳两头套,一条扁担两人挑,铺完石头再铺土。每隔一段,任天来都要安排两名伐木工去前面伐木,近半时,带上两人提前去搭工棚。北国入夏后,终于不用搭建笨重且带不走的简易木屋,可回头却发现当初带来的帐篷早被大家裁了当铺盖。经铁副连长批准,任天来又带上两个班的人沿水路回塔河置办帐篷……连天加夜地干,男女都一样,累了不能站,空担走就是休息,拄扁担走慢点是享受。半年下来公路即将全线贯通,正赶在北国入冬前,可任天来的排里偏偏出了两件大事。

先是两名年轻战士经不起诱惑,结伴走进原始森林。一位是负责伐木的战士,天来从青岛带来的。另一位是俄语和日语翻译张力平,周辉的手下,受铁副连长指派,随天来从建设兵团开拔,押运行李到塔河,一路上与天来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从乌巴老岛上船那晚,他悄悄告诉天来:“为了来漠河,我给周连长送了一条大前门。”天来惊讶:“我听说有人为了不来才送烟,你倒是个稀罕物,图啥?”他笑道:“任务重大是头一条,再就是我这个专业更稀罕,在双山屌用都没有,想来边境很久啦。”

诱惑来自原始森林的美,以及随手可采的草莓和蓝莓,还有雅格达(北国红豆),遍地都是。他们离开在建路段,往大山深处走去。山里很容易迷路,两座山头一翻准晕头转向。接到消息,任天来出了一身冷汗,军人在边境上失踪非同小可,更要命的是其中一人是张力平。他没跟铁副连长商量,当即下令:“不惜拖一拖工期,全排出动寻找二人。”但五天过去了,毫无成果。

第六天,两人竟奇迹般自己回来了,浑身污泥,已辨不出军装颜色。他们靠野果活下来,摸到已完工路段,顺着走回来。任天来板着脸交代炊事员:“熬小米粥,慢慢喂,急不得,顺上一天才能喂馒头,快去。”许是受老车长影响,严厉批评之后,此事到任天来这儿就算了结。意外接连发生,没过几天,又是张力平出事,这回他得了细菌性痢疾。排里只有一个卫生员,医疗条件只比啥都没有稍好些,因缺药,卫生员神农尝百草似的从林子里采些草药回来,勉强对付头痛脑热、皮外擦伤,如此顶了半年,临近工程收尾却遇上这天大的麻烦。起先怕传染,卫生员收集小张的排泄物,远离营地去掩埋,可后来见小张虚脱得不行,只能向任天来请示,送其下山。任天来一听痢疾,闭上眼睛,点了头。

张力平闻讯,几乎是爬着来找任天来的,不敢靠近,在帐外无力地哭号:“排长,我不走!就算死也要死在大伙中间。”任天来撩帐出来,见到他虚弱的样子,心头之火瞬间熄灭。他软绵绵地倚着一棵摇摇欲坠的小树,连脑袋都支不起,一边脸全贴在树干上变了形。任天来悲叹:“我爹就是痢疾死的,你要不走,死的就不止你一个,无谓的牺牲不光荣,我向你保证,归你的功劳一分也不减。”小张苦笑道:“我不为功劳,就想看着这条路修完,怕传染我死远一点好了,求你了任排长。”任天来突然爆发,骂出了久违的乡音:“娘希匹!这是人话吗?你爹还等着你回家,死在这儿算啥!”

前面没有路,两名战士用担架一抬一扛,高高低低送张力平下山。任天来站在山腰上目送,一直到看不见为止。张力平沉闷的哀号声在山谷里回荡:“等我回来!我一定会回来的!”任天来鼻子发酸,心想公路一竣工,近万人作鸟兽散,谁在这儿等他?将来怕也没机会再回这里。可这是一个误会,张力平所求之“等”,对象不是人,而是这条路。

修完路,任天来带队回到双山待命,刚回来就听二连的伙夫说起,大部队出发前,二连一枝花——那个一筷子只插两个馒头的武兰娟被周辉留下了。有一晚周辉把她叫去自己营房谈心,谈到后半夜就把这个黄花闺女给糟蹋了。他的理由还很充分:“看你细胳膊嫩腿的给你开了后门,免去吃苦受罪,为了留下你,我劳师动众把你所在的一个排全留下了,总不能让老子啥好处也捞不着吧?不愿去漠河的人多了,你也不想想,凭啥是你啊?”可没想到武兰娟外表纤弱,骨子里却是个琨玉秋霜的女子,此后多次绝食,不出操也不上工,更是放出狠话:“有本事弄死我,不然我武兰娟回京的那天,就是他周辉的死期!”此话刮到周辉的耳朵里,才惊闻武兰娟是高干子女,这下慌了,把小姑娘控制了起来。当然不是明目张胆地单独关押,而是派人暗中监视,生怕她逃回北京。

任天来听罢骂道:“这个畜生!”可身在他人地盘,一时难以向周辉发难,忍了又忍,终还是抡起一掌把饭桌拍裂了。“这要在青岛,就算是个团长,老子也一枪毙了他!”伙夫见他正气,又告诉他一件往事。以前连里有个上海男青年,给一个哈尔滨姑娘写了一封情书,没想到姑娘把情书交到了连部。周辉亲自处理,给了男青年很重的处分,还多次在连队大会上点名批评,不止一次严厉重申,在连队里搞对象就是耍流氓。男青年精神失常,没几月就病亡了。后来那姑娘也没逃过周辉的魔爪,悔不当初,投了河……凡事皆有两面,因果转换之微妙超乎想象。未来某天任天来会领教这样一条残酷的逻辑:不在兵团里搞对象,就不会在兵团里结婚,也就不必在未来返城潮到来之际纠结去留问题,更不会上演一幕幕假离婚闹剧,以及把假离婚弄假成真的悲剧。可在当下,就事论事,任天来已在心里判了周辉死刑。

终于等来沈阳军区的红头文件,全排被评为“五好战士”,任天来荣立三等功,现金奖励两百元。这可是一大笔钱,他差人去买鹅,要犒赏全排。十几名战士连唱带跳地从集市上运回几只鹅。任天来走出营房扯开嗓门地喊:“杀大鹅!今晚改善伙食,都敞开肚皮吃哟!”一帮人呼啸而来,大开杀戒,几乎每个人都是相同的手法,袖子一撸,挥刀斩鹅首。大鹅脑袋落地,脖子却一个劲地往前伸,疯狂地呼扇起短翅,挣脱开来能跑出几十米。这下热闹了,全排战士都在追赶无头鹅。这场面让任天来震惊不已,要说人的生命力强,冰天雪地,饥寒交迫,照样在山里修出那么长一条路,却也难与大鹅相比。

功劳是大家的,自然要分享。这晚看似杀了不少鹅,摊到每人嘴巴里的鹅肉却没几块,如同任天来当年行的恶,与祁云山、王小安那帮人一均摊,内疚感也所剩无几。任天来把自己的那份鹅肉犒赏给最辛苦的伙夫。伙夫带着锅具从二连食堂赶过来,却只能在这临时砌成的露天土灶上施展手脚,把他难为得蹲在地上发了好几次呆。这会儿他又蹲在任天来的面前,津津有味地啃着一截鹅颈问:“你打算咋整?”话从地形复杂的嘴里翻山越岭、连滚带爬地蹦出来。任天来打量他半天,不知他在问啥。四目对接的一刻,他才从久违的享乐中挣扎出来说:“就是那个祸害,周辉。”任天来阴下脸,扶了扶帽檐,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你会知道的,等我回山东。”言毕弓腰捡起一块石子,朝熄灭的土灶猛力掷去,炉膛里蹿起一条张牙舞爪的火蛇,挣扎了片刻,化为灰烬。

任天来杀大鹅犒赏全排的事惊动了二连,第二天周辉差人来请任天来过去。任天来只当是去面受表扬,毫无兴致也毫无防备。可刚一见面却领到周辉的满脸怒气,一顿批评劈头盖脸砸过来说:“立功了,翘尾巴了是吧?铁副连长立的是二等功,像你似的山呼海啸了吗?你给我全连上下造成了极坏的影响,我管不了你,你不归我管,但这事我一定要上报!”

眼下此人,曾经那样亲热地称兄道弟,再见时却已翻脸不认人,为的仅仅是一顿鹅肉,这副嘴脸任天来早几年见得多了,当即反目:“你上报我?搞反了吧周连长?今天我还叫你一声周连长,将来可就不好说了。”周辉怒中带惊:“反了你!啥意思?你给我把话讲清楚!”任天来昂首仄目道:“明人不说暗话,武兰娟的事,你可真是狗胆包天,我上报你是轻的,信不信老子把你狗日的就地正法?”说完一只手扶在腰间枪套上,那姿态再明确不过,无论是文是武,是硬是软,玩阴还是耍阳,于公还是于私,奉陪到底。周辉恼羞成怒:“道听途说,一派胡言!我周某人身正不怕影子斜!不吃这一套!任排长,你要敢造我的谣,就算你今天走得出这扇门,来日我也让你回不去青岛!”

周辉慌乱的眼神坐实了投杼之疑,任天来声调不高却掷地有声说:“那咱走着瞧,我就回青岛给你看看,你最好今晚就打开枪械库,连夜擦亮你那堆破铜烂铁。”周辉面呈猪肝色,红了眼道:“你!你……放肆!滚!”但他的脑子还算清醒,若真动起硬来,怕是拿任天来没辙。正当任天来要转身离去,周辉突然胆怯了,降低了声调:“杀鹅吃鹅的事,叫你来只给你提个醒,动不动就上报,不是我周某人的风格!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搞这种事。”话里留足了回旋余地,敬一尺图报一丈,或索性就是赤裸裸的交换。任天来听明白了,只原地怔了一下,仍是头也不回地离去。

回到排里,任天来紧急召集各班班长:“在接到上级指示前,全排原地待命,进入战备状态,夜间休息枪不离身,五人一组轮岗巡逻……”但他显然是高估了周辉,那人也就欺负欺负弱女子,胆子还没那么肥,建设兵团哪怕人再多,也绝不敢与正规军交火。尽管周辉本人也是正规军人。果然,任天来带着全排战士回青岛那天,周辉满脸堆笑亲自带人过来欢送,还煞有介事地拉了横幅,但任天来瞧都不瞧一眼。周辉再无机会与他称兄道弟,怏怏地跟在后面,一直送到车站。上了车,任天来从车窗探出头来回望站台,眼见周辉那班人缩成了蚂蚁,才确信彻底安全了,闭上眼,生出个前所未有的奇怪念头。

宁波、杭州、青岛、黑龙江,以及这节车厢,这一路不像是同一个人走出的人生轨迹。也许转折太疾太频,迩年他对自己的陌生感在加深。舞象之年,他见过很多人间悲剧,而今面对周辉那张禽兽嘴脸,惩恶之切无以复加。也许每一个时代都是人性的总和,尽管暗室孕育了恶之花,却无法阻止它朝向光明生长,顽强抵抗、玩命逃离它的母体。回到青岛没有耽搁,他连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北京总参的实名举报信,另一封是给过房娘,如实道出自己当年的恶行。有种错觉由来已久,当年那些罪行仿佛是对过房娘直接犯下的。

他没收到总参的回信,但来年春听说周辉被捕,当年就公判枪毙了,连黑龙江都没出。他猜想,因为自己的一封信,武兰娟可能已提前回了家。而过房娘的回信他很快便收到了,里面那张全家福告诉他,除了过房娘,他在西宁还有过房爷与弟弟妹妹,这封信更是全家人向他发来的问候。蓝珊婷只在信尾点了一句:“请吾儿谨记,偿债赎过无远弗届。”他不知情,任蓝氏临终前给蓝珊婷写过一封信,将此生最后的牵挂正式托付给堂妹,所以过房娘对他的过往并非一无所知。他更无从知晓的是,过房娘的这句话也同样是讲给她自己听的,刘耿兄妹犹如胸中块垒,历经数年挥之不去,偿还无门。

迩年西宁总算息事宁人,双职工家庭经济负担不重,日子有了点起色。史开明做梦都在表现,连呓语都信誓旦旦,尽是决心与保证。他在单位不顺心,倾轧有之却没再遭罪,且因一贯低调谦和,渐渐没人再纠缠他。支边有年,双腿像在这片土地上扎了根,他不再热衷于跟妻子讨论回京之事。是年北京发来电报,他的母亲病逝。传言中的“孝子”终被证伪,不过徒有虚名。从北京归来后,他的话更少了。来年夏,蓝珊婷主动要求下乡,去湟中县带一带赤脚医生。

赤脚医生虽不必赤脚,却真要日日行走在田间地头。农村缺医少药,村夫野老最不缺土方子,相沿成习,倒不觉条件恶劣。正规医护来了,有医了,却仍是少药。蓝珊婷的作用多是破除迷信,凭医学常识解决小问题。诸如伤口不可敷香灰,发烧说胡话不是中邪,别指望跳大神,要想法子退烧……如此,一个在乡下,一个留守,夫妻两地分居好几年。逢月末她回城看丈夫和儿女,独有一回史开明专程下乡,只身探妻,见面便道:“青岛又来信了,没敢耽搁。”她了然,丈夫又想她了。借下乡的便利,她打听起刘家兄妹的下落,可几年来毫无收获。一日接诊,她进了一个村子,一位七旬老汉在村口迎她,然后走在前面带路,一路上驻足回了三次头,扯了三次医药箱上的背带,嘴里重复了三次:“路不好,大夫脚下留神。”路虽坑洼不平,却并不是很糟糕。她了解家属的心情,第三次就跟随他行走的步点小跑起来。

“疟疾,也就是打摆子,不过别怕,现在不一样了,我带了新药。”蓝珊婷的镇定先给老汉吃了一颗定心丸。他解开了眉头,脸上的皱纹也平展了些,眼睛猛眨了几下,闪了一路的泪光不见了,说:“好,好,前些年村里犯瘟神,连着带走好几个娃,都是筛着糠走的。”言毕又来扯药箱说:“大夫坐下歇会儿吧,我去烧茶。”她放下药箱:“对,赶紧烧茶,给娃服药。”裹着两层棉被在床上瑟瑟发抖的是个脸膛黝黑的年轻女子,蓝珊婷望着老汉的背影,很难想象这是他女儿。

待女孩服了药,躺下,蓝珊婷才坐下与老汉交代些事,顺便打听刘家兄妹。老汉刚坐下又站起身,又去扯那根耷拉在地上的药箱背带,这回索性把药箱背上他的肩,道:“来,借一步说话,让娃歇着。”他领她去了隔壁灶间。那是一间倚着土坯房搭出的窝棚。自村口到家中,老汉从未这么专注地盯着她看过,看遍她的五官,视线慢慢抬高,直到钩住了棚脊,才悬在了那儿,不停地眨眼,像是在努力回忆。“本村姓刘的倒是有几户,但您说的那一户早不在了,从没见刘家兄妹回过乡,怕是早就没了吧。”结果令她沮丧,但没想到误打误撞竟找到他兄妹的祖居之地。蓝珊婷微笑谢过,不再多问。要到多年后她才知道,这个得疟疾的女孩就是刘耿的妹妹刘燕,而哥哥刘耿这会儿正在省城念会计学校。当年兄妹俩回乡,正是被这位老汉收养了。老汉光棍儿一辈子,为人豁达,虽不声张,却也没给兄妹俩改姓。

蓝珊婷进村这天是七月三日,这是让过房儿永生难忘的日子。这一天青岛李村遭遇大洪水,降雨量几乎就是从东北沟水库的上空又浇下一个新水库。当任天来奉命率众赶到水库时,李村民兵连会同江北区司令部施工办的人正往坝上填土石,远远望去,一群人身处滔天洪水之中,如螳臂当车一般手拉手,以血肉之躯围固土石。洪水已经漫过众人的肩膀,眼看大坝就要决堤。任天来觉得这么蛮干无济于事,反倒危及几十条生命,赶紧朝他们喊话:“全体上岸!”而他带来的人只留下五个,其余全被他派去坝东开河道引流。民兵和施工办的人陆续上岸,鲁大明身为民兵连连长拖在最后,不幸遭遇急流,一个漩涡先把他卷入水下,而后飞流直下抛出十米开外。眼见鲁大明昏厥过去,没有丝毫挣扎迹象,任天来一个猛子扎入水中,顺流而下去救人。

鲁大明被任天来救下了,而筋疲力尽的任天来是被岸上的五名战士合力捞上来的,与满脸是血的鲁大明一样奄奄一息。坝东引流成功,下游的房屋、农田以及几十万条生命得以保全。经过半个多小时的急救,两人都活了回来。鲁大明的脸上留了疤,从灰茅草一般的乱发中斜犁下来,一直犁到眼角。那只眼睛从此变小了。任天来与鲁大明双双立了功,东北沟水库从此更名为“军民友谊水库”,任天来与鲁大明也成了好兄弟。任天来深信,自己曾经死过一回,既然他没有确切的出生日期,那么从这一年起,他就把七月三日定为自己的生日。

此后天来常去大明家喝酒。大明一度曾想与天来结拜,这让任天来想起了王小安,还有小安手上那枚铁球,便明知故问:“结拜为了啥?”大明说:“生死之交,患难与共,还有比这更铁的兄弟情吗?”天来摇头:“再铁能铁过‘军民友谊’?”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大明怔住了:“军民是军民,兄弟是兄弟,怎么能一样呢?”任天来却说:“军民就是兄弟啊,只要肩并肩做对的事,就是兄弟,也能生死相交患难与共,以前我倒有过一个义兄,歃血为盟,八拜之交,可直到今天我才明白,那是一根拴蚂蚱的绳,只要一块起了誓,江湖义气排在了前头,善恶好歹就靠边站了,自古忠义两难全,如今新社会,结拜又是图个啥?”大明摸摸脑袋,觉得在理,从此再也不提这档子事。

在大明看来,即使不结拜,也能与天来兄弟一直并肩战斗下去。但直到有一天,大明见到他背着军用背包进村,神情异样,便迎上前梗着脖子来扯他的袖子问:“又是啥任务?要去哪儿?”任天来笑得不甚坚定说:“回杭州,念书。”大明突然紧张起来:“不回来了?”

“嗯,不回来了。”

泪水像是从那道触目惊心的疤痕里涌出来的,他问:“我是问你,再也不回来了?”

“嗯。”

即使养母早已不在人间,任天来也没忘记过房娘信上说过的话,他非回去不可。这年浙江大学来山东招生,济南军区仅有五个名额,任天来通过部队的笔试和面试,进入浙江大学化工系硅酸盐专业。新生报到那日,有风,红旗猎猎,横幅翻飞,人头攒动,远远望去,浙大校门被红与黑包裹着。人头间都在议论,校广播里播报的“来自山东的英雄新生”究竟是谁?而夹在人流中拥入校门的任天来却面无表情。是命运的过度关照让他诚惶诚恐。大学生活无忧无虑,他全身心地投入学习,时常去信青海汇报学习与生活情况。寒假他转了三列火车终于和过房娘一家在西宁团聚,进门前特意把一等功和三等功奖章都别在了胸前。能有这样的英雄大学生哥哥,蓝蓝很骄傲:“哥真厉害!”东强却冷冷一笑:“看把蓝蓝稀罕成啥样了,还记得自己姓啥不?”蓝蓝羸弱没什么战斗力,作势要打东强,最终却只是噘起小嘴怼回去。

这次穿越大半个中国的拜访,让任天来找回久违了的归属感,感受浓浓亲情之余却也心酸不已,没想到昔日的大小姐,一直被自己和养母视为靠山的过房娘,竟住在塞外的一间窝棚里,有门无窗,三面漏风,一面漏雨。自落脚第二日,他便四处寻找木料,除了大年头五天,他一直在干活儿,把在北境搭工棚练就的本事全用上了,里里外外翻修一新,还扩建了屋子。蓝珊婷怎么都拦不住,只能为过房儿擦汗、端茶送水。“听妈的!过完元宵节再回杭州!”任天来从半堵墙后探出脑袋爽快道:“好嘞!”

临别那日,父子三人坐在一块,亲疏分明。与前几日相似,过房爷与天来依旧聊着生分的话题,支边、部队等等,史东强陪坐在边上,默不作声。东强随他爸,瘦高个儿,文弱书生相,可天来进门有日,只见他抱着收音机听戏,从未捧过书本,这会儿从油腻松垮的袄襟里更是透出一股子痞味,手持老头乐轻拍自己的大腿,双目微闭嘴唇嚅动,摇头晃脑,像是在给内心上演的某出大戏打板。怪不得过房娘信上会说,东强就连不务正业都随过房爷。后来任天来聊起毕业后打算,史开明终于回归家庭主题。

或多或少,史开明受到了年轻人的感染,渐衰渐枯的体内有些东西似在死灰复燃,借着远方来客,不失时机地教育儿子:“东强啊,青海可不是你的家,北京、杭州才是,要争气,万一将来爸妈调不回去,你也一定要像你哥那样考回去。”东强醒过来,望着父亲,眼睛眨了几下,里面一片茫白,迅速瞥向一边:“抬举了哈,姓史的也能有这出息?”既而把脸也甩了过去,“行啊,你说啥就是啥呗。”任天来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一样的叛逆,一样的浑不懔。东强的棱角酷肖过房爷,眼神也让人感觉远,再亲都远。不过就连任天来都不知弟弟要怎么“考回”北京或杭州,迩年学校无论大中小都已没什么考试。细究起来就连他自己也不是“考回”杭州的。过房娘进屋,笑着圆场:“瞧爷儿俩又怄上了,孩子一大就没法教了,天来别操心,过房娘自有安排。”

可谁也没想到,翌年东强高中毕业,突然就有试可考了,反倒是史开明没让他参加。东强几年中学念下来字都认不全。这年蓝珊婷与史开明双双提前退休,筹划返城,但返的不是北京城,那太难。她又一次托了杭州老家的关系,几经周折把户口迁回临平。早年父亲的宅子现已住进了好几户人家,也算是照顾性质,县里给她两间平房安家。蓝蓝不满十六周岁,允许随父母返城。东强超龄,返城无望,便顶职去史开明所在的基建厂工作。原先的屋子拆了,厂里给东强安排了宿舍。这么快又与过房娘团聚,任天来高兴坏了,忙里忙外帮她置办新家。回杭伊始,留守西宁的东强总让蓝珊婷放心不下,时常念叨。史开明却道:“有啥担心的,老大不小,又成了单位人,我的老领导、老同事都会关照,你要想儿子,让他每年来杭探亲就是。”基建厂很大,很多人认得史开明,他却不认得大多数。厂部前年来了个新人,黝黑的大国字脸,敦实的身板,远远张望过史开明,却从未打过招呼。此人正是刘耿。

返城次年,基建厂发来加急电报,史东强意外身故。天崩地裂,五雷轰顶,两口子火速奔赴西宁。因事发突然,蓝珊婷临走只给女儿留了点生活费,字条则是史开明写的:“蓝蓝,东强在西宁遇上点事,目前情况不明,我和你妈去西宁看看,你知会天来一声,并照顾好自己。”他大概一辈子都是这样,无论要他接受什么重大现实,总要拖延好几拍。接到消息后他泪没少流,可直到这会儿仍不敢相信儿子真如电报上所说,没了。因走得急,他把电报落在桌上了。

3

在基建厂,蓝珊婷几度哭晕在厂长办公室。保卫科张科长的面色沉重,向他们通报东强的死因:“那晚东强在自己的宿舍请刘耿喝酒至深夜,然后送刘耿回家,返途走岔上了铁道,后醉卧铁轨,被火车车轮碾成三截。”听到这,史开明怒骂:“放屁!我家东强一向不沾酒!”张科长瞅了瞅在旁抽闷烟的厂长,解释道:“做父母的,心情可以理解,可那晚的经过刘耿同志已向我们反映……”史开明打断道:“东强不沾酒只是其一,其二,喝到深夜为啥不留宿?东强在这儿长大,这地界的治安是啥情况还能没个数?就算那刘耿非要走,为啥非要东强送?刘耿是个娃娃?一送一来回,东强不还得一个人回?”

张科长咽了口唾沫:“和治安没关系,宿舍我们去过,那晚喝得不少,酒瓶都撂那儿了。刘耿比你家东强大八岁,还单身,有个妹妹刚嫁人,倒是没有家小等他回,但他见屋里一张小床睡不开,就要走,东强追出来送,他没过脑就答应了。刘耿同志一向品行端正,反映情况合情合理,我们没理由怀疑他说谎。”可史开明却下了断言:“这个刘耿就是在说谎!年长八岁的人,会让刚参加工作的人请客吃酒?他和东强什么关系?把他叫来当面问!绝不能稀里糊涂定案!一条人命!”他挥舞手臂,单掌凌空劈杀,在空中画出一个又一个惊叹号。蓝珊婷在旁插不进话,却对刘耿这个名字很好奇,既然丈夫提出要见此人,便附和:“对,叫来问问吧,人命关天的大事。”

下午见面,蓝珊婷认出了那张国字脸,一把拉住他:“你就是……刘耿?还记得我吗?”刘耿耷拉着头,没敢与夫妻俩对视,微微点头。史开明这才回过神,对上号。恩公现身,但见刘耿的脸上既无意外更无感激,目光反倒躲闪。蓝珊婷询问他兄妹的近况,史开明则三缄其口,只在最后冷冷地问了句:“你哪年进厂的?我怎么对你没印象?”刘耿说前年。前年史开明还没退,这便了然。蓝珊婷也不再多言。长久以来那根痛神经的源头得以确认,即便刘耿当年只是个孩子……那同样也是件人命关天的事。

傍晚,张科长领着两口子去宿舍找了个叫汤晓军的人,此人同时与史刘二人相熟。史开明开门见山地问:“你觉得我家东强的死是个意外吗?”汤晓军很瘦,小脸盘上最藏不住的是那双暴凸的大眼珠,左右摆了摆,游移不定,却终究逃不出眼眶,目光落回史开明的脸上,说:“我又不在场,咋说都是猜。”史开明说:“东强生前跟你关系好,这会儿阴魂未散,兴许就坐在我边上听着呢,你不妨就猜一个给我们听听?”这话让汤晓军瘆得慌,果真朝史开明两旁瞄了瞄,抱起膀子,怯觑立在一旁的张科长。史开明转向张科长,客气地跟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张科长耸肩涩笑,退出门去。

汤晓军这才开了尊口:“有回喝酒吹牛皮,刘耿跟我自称是一把手跟前的红人,我不信,他又说替一把手掌管着小金库。当时也就一说,酒醒他兴许就忘了。我跟东强关系更好,没憋住告诉东强了。前阵子东强找刘耿报销费用,被卡了,在办公室跟刘耿吵起来,后来急了眼,把小金库的事当面抖出来,还说要写检举信。我想啊,小金库要是刘耿酒后吹牛倒也罢了,可要确有其事呢?抖出去大领导怎么着且不说,刘耿轻则坐牢重则杀头。不过刘耿说只有他和一把手知道,我觉着也不可信,财务处人头不少,单凭刘耿一人也运转不动。可不论真假,弄死个人得有多大胆?况且东强确实死在铁轨上啊。”

史开明又问:“两人既有过节儿,东强为啥要请刘耿回宿舍喝酒?”这回汤晓军挺直了腰杆,声量稍稍放大,昭示下面的话更有底气:“这就是瞎话了,东强可没请他,那天下班我见他拎着酒菜朝东强的宿舍去,还纳闷儿呢,站定望了一会儿,结果他敲的真是东强的门。”

从宿舍出来,厂部的人下班了,两口子去了当年紧挨着家的那个招待所。走到招待所的门前,蓝珊婷想起张科长把他俩送到厂门口时,似笑非笑塞给她一个神秘的信封,这会儿便借冥冥薄暮拆开来看。里面是两张照片,一张是事故现场全景,铁轨、黑血、身首异处的躯干,另一张是儿子的头部特写,眼球受挤压暴出眼眶……她眼前一黑,昏倒在招待所的门前。

从招待所的床上缓慢醒来,她问:“接下来怎么办?”他说:“刘耿问题很大,明早直接去公安局,必须法办!”她惊道:“怎么还一根筋呢?当年刚来西宁我就说,手上有刀的咱惹不起,如今一把年纪退休返城,遇上一帮笑里藏刀的咱就更惹不起,你没听汤晓军说小金库的事吗?这背后怎么能只有刘耿一个人呢?”他两手一摊说:“啥意思?依着你,稀里糊涂就算了?”她也把两手一摊说:“儿子喝醉了,死在铁轨上,刘耿手上可没沾血。”他的情绪再度被点燃:“那我倒想问你,人是怎么躺到铁轨上的?就算铁轨硌不醒醉汉,又有哪个醉汉能那样端正地横躺在铁轨上?仰面朝天,两头对称,从小睡床都弓成虾米的人,你个当妈的信吗?还不是刘耿把人灌醉后弄上铁轨的?至于是背,是抬,有没有帮凶,那就要立案侦查了啊!真不明白你究竟怕个啥?死的可不是旁人,你儿子啊!”

蓝珊婷摇头说:“既然你都想这么透了,我不妨明确告诉你我怕啥,如果你猜得没错,那这事就不是刘耿一人犯下的,你要坚持查到底,我们就走不出西宁市,儿子也活不回来,但气头上的人,我不跟你争,等你冷静下来会明白的,都是你的想象,一条证据也没有。”史开明沉默了,坐在床头抽了一整包烟,忘记晚饭还没吃。许久,他终于又开口,不再激愤,异常冷静道:“你想清楚,尸骨还在,不趁现在一查到底,将来恐怕就成了一笔糊涂账,再后悔可来不及。”她的回话更是平淡,却刻入他的灵魂,直到岁月终结时。她不再害怕,把两张照片从信封里抽出来,不轻不重地往他面前的桌上一拍:“张科长私下递照片就是警告,就是威胁,开明,醒醒吧,大半辈子了,我们的路,就是这条沾满我儿血肉的铁轨,我们顺着它来,又顺着它去,闹明白了又怎样?有的选吗?”

敲门声打破了屋里的僵局。张科长拎来饭菜,局促得像个小学生,进屋没落座,张罗着趁热吃,又问:“两位接下来怎么打算?”两粒眼珠不够使,在他俩脸上来回瞟。蓝珊婷没有犹豫,金断觿决道:“等火化完就走,麻烦张科长帮忙订大后天回杭州的车票,对了,我还想收拾下遗物,请把东强宿舍的钥匙给我。”“好,好,我马上安排,费用厂里出,不必拿钱给我。”

张科长的来访在蓝珊婷看来是为探虚实,所以她认为必须给他一粒定心丸,越果断越安全。她的恐惧看似具体、细碎,却是以某个更大的抽象空间为背景,全然忘了史开明的存在。多年后她再也无法回到今天向丈夫证明,丧子之痛对她而言并非轻如鸿毛。她诚然没有证据,也确实胆怯,却无论如何也难以排除姑息包庇的可能性,她息事宁人的反常决定,与其说是在极力保护一个非亲非故、忘恩负义的人,毋宁说是在赎自己的罪愆:只有她自己知道,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她并非全然疏忽了刘耿的母亲,她亲耳听见小家伙的梦中呢喃,只有她听见了,她明明有机会救下那位可怜的母亲……而今东强的死若真与刘耿有关,那么其动机必定不是掩盖小金库真相那么简单……

任天来是几日后才见到电报原文的,当即领着妹妹奔车站买票。而此时伤心欲绝的老两口已手捧骨灰盒踏上返杭归途。

丧事办完后,史开明像变了个人,沉默寡言,从此不问家事。在悲恸渐渐缓释为忧伤的那些日子,老两口频发摩擦。不久后任天来从浙大毕业,被分配到物资局工作。史开明养起了鸟,早出晚归,到钱塘江边或西湖边遛玩。蓝珊婷奇怪地问:“就不能在家多待一会儿?”他说:“鸟跟人一样可怜,都困在笼子里,再不出去遛遛,那就是活受罪。”她酸溜溜道:“哪能一样?在你眼里鸟比人金贵。”他愣住,转而笑道:“是哦,鸟比人可重情义,笼子摆在江边,小鸟不吃食,老鸟叼来虫子,隔着笼子喂,那都未必是亲妈。”话似钢针,扎心砭骨。这天任天来在蓝蓝的屋里帮她补习功课,外屋又起口角,他只听清过房娘的半句话,“拆东墙补西墙”,言毕回卧室,赌气摔了门,过房爷则追进屋子摔杯子。蓝蓝皱起眉,一把握住任天来的手。被她冰凉的小手死死握着,越握越紧,任天来不敢动弹。

迩来蓝蓝对大哥的依赖渐深,在从西宁返杭的火车上,她第一次枕着他的肩膀入睡,安稳异常。天降横祸,大哥的肩膀胜于千句安慰。任天来索性脱下外套铺在腿上,让她能侧躺下来,又从包里取出上衣给她盖上。火车靠站天水时,蓝蓝坐起身,瞪大双眼直视列车前方说:“哥,我怕回杭州。”任天来正在给她削苹果道:“我懂,我也怕,怕那个场面,怕看到你爸妈伤心的样子。”她抱起膀子说:“不是妈,我怕见到我爸那张脸。”顿了一下,垂头叹息道,“在外人看来,爸和东强三天两头吵,其实爸疼东强比疼我多得多,现在东强没了。”自相识以来,任天来从未听她叫东强一声哥,一向直呼其名。

“那也不怕,你现在是你爸唯一的孩子,他加倍疼你都来不及。”任天来宽慰道。她却说:“不!他会想,最喜欢的都没了,别的更无所谓了。”这话让他很惊讶,不过一想到自己至今都不算是融入了这个家,便不再多嘴,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她。她没有伸手接,望着那只苹果发呆。任天来把手又朝她伸展一寸,她仍不为所动,目光凝滞,出了神。“东强最爱吃苹果,只要是他喜欢的都没我的份儿,有回妈专门削来给我吃,他见了抢过去咬了几大口才还给我,为这事我难过了好几天……”沉默许久,她又说,“可不知怎么的,现在他人不在了我才发现,我压根儿就不喜欢吃苹果。”她抬起双手捂住脸,耸肩啜泣。

夹在老两口旷日持久的冷战中一整年,天来与蓝蓝无所适从。因怀疑矛盾起于东强的死,天来怂恿蓝蓝去问母亲,而蓝蓝实在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吵闹声敲打着两颗心,却也成了奇妙的催化剂。史开明整日不着家,他俩溢出兄妹的感情逃不过蓝珊婷的眼睛。她倒是乐见其成,如今儿子没了,夫妻不睦,女儿已成她的全部,将来无论嫁给谁,都似泼出门的水。兄妹俩本非血亲,天来又当自家半个儿子,待蓝蓝成人,若能亲上加亲,这个家才算得上凝聚,人气也更旺些。可她还在犹豫,兄妹岁数差一大截,究竟成不成体统?此外还有一条,天来愿不愿等?即使等,也不知要等到啥时候。不过来年女儿高考意外落榜,让此事变得明朗起来,她感觉好事不远了。不久,史蓝蓝进了劳保用品厂供销科工作。

蓝蓝生于西北,在苦水里泡大,是个厚道本分的女子,任谁问起来她都说自己没谈过恋爱,但只有她自己清楚,在兄妹关系的掩护下,她内心爱得轰轰烈烈。直到多年后她才告诉任天来,为什么成绩一向很好的她这年高考会发挥失常。而当下她只是霸道地跟他说:“你将来就安分地做史家的女婿,永远都别想着取代东强!”眼神中既有得到的幸福,也有对失去的恐惧。一切水到渠成,由蓝珊婷做主,史开明附议,两个孩子结婚了。这竟是两年来夫妻间唯一的默契。新房就在临平,远了蓝珊婷也不答应。

婚后不久,任天来收到战友张力平的来信。时隔多年,当年浇灌过他们的汗水,如今却孤零零躺在北境的那条早已废弃的公路真的等回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张力平背着行囊,仅凭双脚,从头至尾完完整整地走了下来,拍下三十多筒胶卷的风景照片。当任天来坐在办公室里拆开厚厚的信封,再次看到那条公路时,不禁伏案大哭。张力平的信三言两语,写得朴实:“敬爱的任排长,我回去看过了,我猜这条路认得我,与我有感情,一路上风和日丽,都没怎么难为我。您亲手搭的工棚可真结实,我带的帐篷根本没用上。后来我想通了,当年您要是不送我走,我大概已经死在山上了,未必等得到全线贯通那天。谢谢您!我现已回到家中,内心从未像今天这样踏实、平静,感觉此生已知足……”

办完儿女大事,迩来蓝珊婷读起了诗,有天灵光乍现,重拾当年的小游戏,抄了茨维塔耶娃的诗,并附上一句话,赠予史开明:“想和你一起生活在某个小镇,共享黄昏和钟声。在旅店,古老的时钟敲出微弱的响声,像时间轻轻滴落。在黄昏,自顶楼某个房间传来笛声,吹笛者倚着窗牖,窗口盛开着郁金香。我想,那一刻即使你已不再爱我,我也不见得会很在意……开明,你爱出去遛,我陪你,到更大的天地去。”她把诗抄折成鸟儿,坐在他的床头柜上,入夜后侧耳辨听,听着听着睡去了。次日他清早出门,“鸟儿”变成了一架纸飞机。纸上没留下他的字迹,但她没失望,他已给出了回复——愿与她一起飞。

他们最想去的都是些风景最美却又最贫困的地方,怀觚握椠,背起背包一次次结伴上路,与山脉、丘陵、江河同行,穿越草原、戈壁、沙漠,领略高湖、峡谷、岩洞与原始森林之美,惊叹于地缝、沙化岩层的鬼斧神工,化作大自然中两粒忘记时间存在的尘埃。史开明的话仍不多,简略的决定与表态,偶尔会笑,也不过是掠过躯壳表面转瞬即逝的浮光,魂灵从未带在身边。也许是对世界仅存的一点好奇心在支撑他往前走。直到这时蓝珊婷才醒悟过来,她不可能像诗中所写,迷醉于风景而不在乎他的爱。一次次踏上旅途,也还是为了走回当初。

来年夏,蓝蓝生了个女儿,一下子把老两口重又拉回到家庭。这是蓝珊婷乐意的,盼着能在家庭的氛围下与丈夫达成和解。因老来丧子,蓝珊婷建议女儿女婿再生一个以求心安,未必非得生男。任天来没有犹豫,一口答应。身为孤儿,他自小最懂养父母的心,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乡下生不出儿子就叫无后。如今过房爷娘即岳父母,尽管蓝蓝有言在先,不许他取代东强,可他仍自视为家中事实上的“独苗”,坚信自己有这个责任。只是作为物资局重点培养干部,让他唯一不确定的是有没有精力。回到小家,蓝蓝才敢发怨气:“为啥?你为啥总是比我更顺着我妈?”任天来一脸苦笑道:“我是真想再要一个,就算妈不开口,我也这么想。”在老两口的多次提醒下,两年后蓝蓝又生了,这回是个男孩。无论岳父母是否重男轻女,任天来坚持儿子跟妻姓,这回史家总算有“后”了。

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天来出事了。在一次单位宴请中,司机替领导代酒而喝成一摊稀泥,散席后天来急于表现,主动充当临时司机,送领导和司机回家。他的自信来自两方面,一是自身酒量,二是开过坦克的人从来没拿小轿车驾驶当回事。途中,他撞倒了一辆自行车……无证加酒后驾驶,且致人重伤,家中积蓄全赔了进去,还欠下好几笔外债。单位也给了处分,任天来的事业一落千丈,从中层干部变回科员,可预见的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他将丧失职务升迁机会。

任天来强打精神,没有消沉,不久后,夫妻俩做起了手工,接蓝蓝厂里的活儿来干。诸如给工作服钉纽扣、锁扣眼、剪线头,两毛钱一件,尽是些杂七杂八谁都能干却未必人人愿接的活儿。这种机会缘于工厂养不了太多杂工,外包比较省事。他抱着女儿,妻子抱着吃奶的儿子,两口子每天从下班后干到深夜。为尽快还清债务,他又到外面找别的活儿,渐渐学会了组装自行车,回到家再手把手教蓝蓝。自行车是时下的紧俏商品,起先他帮别人组装,一辆两块五,得给人家送上门去,一个箱子装一辆,出一趟门就是十大箱。后来他通过一个战友的关系买到了零件,从此两口子就在家联手干起了组装。为了提高效率,他设计了一个两人作业的小流水线。组装完后自会有顾客上门来提货,再也不用出门送货。

那位战友得知任天来的近况后很震惊,从家里拿了一百元钱主动送来为其纾困。任天来把脸一绷道:“还不至于,兄弟要真心帮我,往后就帮我多留意,谁那有活儿就介绍给我,做不好不收钱,绝不让你夹在中间难做人。”战友见他满屋子堆得跟车间仓库似的,笑了,说:“也好,这些技术在你们化工系可学不着。”他也赔笑:“啥技术呀,谁都能干的手工活儿,屎壳郎滚屎蛋,沙滩蟹推沙球,熟能生巧的事。”

骐骥困盐车,熬了整三年。他的人生一路坦途,过往曾吃过的苦,受过的累,不打折扣地为他兑现为人生价值——历练与荣誉,可偏偏这回因了一起交通事故,令那积攒多年的价值一夜归零。精神压力让他喘不过气,但只要手不闲着,一定程度上能冲淡苦闷。不知不觉,他迎来了极富戏剧性的转圜,还清债后他渐入“下海”前奏,此后十几年间,卖彩电,又转做家用电脑和健身器材……经商成为他的新起点。

迩年除了儿孙大事能给史开明添些兴头,其余时间他仍是老样子。这年天来在同一个小区买了两套商品房,改善自己,也为尽孝。搬完了家,孙辈无需老两口带,蓝珊婷不甘心与时光闲耗,不得不走回老路,陪着史开明继续上路,一程接一程。他们走遍了藏区,却独独绕开了青海。在去胸前挂满琳琅念珠的扎西多吉家做客时,她指点飞蝇缭绕的熟牦牛肉朝丈夫蹙鼻。扎西多吉看见了,乐呵道:“老人家别嫌弃,它们要的不多。”一句话道出世间生灵共享一个星球的基本法则,让她满脸愧意。那是主人对宾客的微观体恤,实在难以想象,谁会与苍蝇换位思考?不过回想刚生下东强那会儿,饿得不行时怕是连苍蝇也肯吃。有一回在纳木错湖边营地过夜,她得了急性高反。在回拉萨的途中,他百般照顾格外体贴,让她终于找回点做妻子的感觉。可事后他却平淡地说:“你跟我唠叨了半辈子‘见死不救’,耳朵都起茧子了,那我还能怎样,把你搁在海拔五千米不管?”

每回旅程终结返家,他便立即回归原先状态,遛鸟,不着家,对她爱搭不理。这让她渐渐害怕回家,情愿与他一直漂泊在外,相互照顾。已数不清是第几次归来,两人又爆发了战争。眼下住得宽敞了,这回索性分房睡了。争吵在进化,从顾忌脸面在儿女跟前有所克制到今天彻底公开化,她终于隔着正在拖地的蓝蓝吼他:“你别忘了女儿也是亲生的,为了儿子你闹了这么些年,考虑过她的感受吗?”他睚眦欲裂,却使劲把眼眯成缝,五指叉开怒指她:“你可别转移矛盾,这和蓝蓝一点关系也没有!”她又吼:“就因为没关系,你才不该让她十几岁就没了爹啊!”他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双手箍紧脑壳。

既然和女儿都没关系,那么女婿就更没有说话的份儿,任天来指望不上蓝蓝,终于私下亲口问岳母。蓝珊婷抹了把泪说:“当年东强可能是枉死,我只说有这可能,你爸一直放不下……妈这辈子苦啊……事情过去了,你就别问了。”不问可以,不过问却办不到。此后两月,天来心神不宁,几度从梦中惊醒,幻听车轮与铁轨错打的巨响,伴随着岳母的惨叫。有天岳父又出去遛鸟,他意外发现了岳母的异常举动。她正从大米袋子往一只小布袋里铲米,铲到小袋子盛不下,潽出来,无意识间仍停不下手。他把失了魂的岳母从厨房里扶出来,如同扶一位病人,趁机再次刨问。这回岳母终于哭出声来,告诉他来龙去脉。顿然间,从坦克膛内带出来的那股子较真劲上了头,家人就在身后,他要为他们战斗。这天起他动用自己在西北的一切生意人脉查找刘耿的下落,没费什么周折便找到了。那人至今仍在基建厂,任财务处处长。

任天来没跟任何人打招呼便订了去西宁的机票,他知道一旦说了准去不成,全家没人会支持他的行动。他下飞机第一件事是去基建厂边上的沿街商铺选了一把开了刃的藏刀。飞机上他确实起过杀心,尽管手刃仇家很不理智,要搭上一切,可也只有凶刃在身才与仇恨的怒火相配。一切都要看那歹人的态度,即使二十年过去投案很难,私下处置也必然逃不掉。至于怎么处置,他还没想清楚。

当年的招待所不见了,边上却多出一家小饭馆。下班前,任天来打电话把刘耿约来小饭馆见面,在一张方桌前面对面坐下。先礼后兵,这是他事先谋划好了的。刘耿也是个中年人了,足足高他一头,依然健硕,身着暗沉过时的夹克衫与工装裤,从头到脚都是日常能从厂里带出许多灰的感觉,灰蒙蒙的寸头上更为明显,其实那只是花白的一种形态。桌面之下,任天来下意识解开上衣倒数第二粒纽扣,把右手伸进去,虚握住隐于腰间的刀把,语气平和,开门见山,讲明自己是谁,以及来意。

顿然间,刘耿大惊失色,但脸上仅闪过片刻慌神,整个人便陷入无边的哀伤:“终于来了,我等今天等了二十年,我对不住东强兄弟。”既而浑身剧烈颤抖,像个小娘儿们似的嘤嘤抽泣。眼前这一幕不在此行预设之中,没有百般抵赖,愿意当场认罪忏悔的恶人任天来还从没见过,犹疑间,他把手从腰间暂时抽了出来,横在桌面上:“那好,我们不必绕圈子了,你就把当年害死我大舅子的前后经过全讲出来。”言毕从内兜里掏出小录音机,大大方方地往桌上一搁,就差没给它贴上“铁证如山”的标签了,既而双肘支在桌面上,十指交叉撑起下巴,用威严的双目逼视罪人。

服务员离桌一尺旋甩过来一页菜单:“吃点啥,喊起来啊!”然后忙不迭去招呼大桌的客人。任天来心里有了数,倒不急了,瞟了一眼菜单,喊出两个热炒和一瓶互助青稞,然后把破旧的菜单递给对面。刘耿没接,低沉道:“自从东强兄弟走后,我一滴酒都没沾过。”他昂起头,把黑眼珠朝上翻,使劲眨了几下眼皮,情绪稍稍稳了下来。“当年就是这互助青稞和我一起害了东强。”他对那只录音机视而不见,似乎比任天来更加迫切,这么快又切回正题,自顾自开始了讲述。

刘耿知道东强是史开明之子,他对史家感激之余,内心也不免崎岖。当年恰在他背着妹妹进门前,娘亲断了气,身子还是热的。刘耿趴在娘亲身上号了半日,回过神来,愤然将蓝珊婷给的米袋扔进了茅坑。娘亲是他愿拿命来爱的人,但凡与她的死扯上一星半点因果,无论是谁,都会被年幼的他视为仇敌。不过后来冷静下来,念及人家毕竟有恩于他兄妹俩,恩与仇便在心中相抵。

自从在办公室受到东强的威胁后,刘耿心虚了,一心想讨好东强。那晚他买了酒菜去东强的宿舍,主动承认“小金库”是他酒后吹牛,厂里没有小金库,他前年进厂,今年才入财务处,根本不是领导跟前的红人,这话要是传出去,他在厂里就干不下去了。然后他又跟东强解释与报销相关的财务规定。但东强认死理,说:“你说啥就是啥?钱花了,为厂子不为我个人,我告诉你,这事很简单,给报啥话都好说,不给报就别在我这耍嘴皮子,赶紧滚!”刘耿有备而来,把身上三十元钱兜底掏了出来。那不是公家的钱,而是他从牙缝里攒下的老婆本。“成!钱你拿上,哥压根没想得罪你。”

两人不熟,坐在一起喝酒更是头一回,刘耿没想到东强根本就不会喝酒。拿到钱的东强特别高兴,把酒当水喝,喝到讲胡话,最后还要送刘耿回家。一路上,东强把胳膊勾搭在刘耿的肩上,扯着,搡着,推心置腹道:“还以为财务处都是包公脸,可没想到今儿跟刘会计不打不相识,以后自己人,用得着兄弟的时候言语一声……”可在刘耿听来话是反的,谁管着钱?谁更用得着谁?

走到一个岔路口,左边是刘耿的家,右边是铁道,东强站住了,指着铁道的方向跟刘耿说:“知道吗?兄弟本该是北京人,再不济也该是杭州人,错生在这破地方,我爸妈当年就是从那条铁道来西宁的,去年也是从那条铁道回去的,我下月也要顺那道去杭州,卧铺!坐过吗?可以在车上睡觉,舒坦得很。”刘耿愣了一会儿,突然大笑:“没想到东强兄弟比我还能吹,我没坐过火车,还能没见过铁轨吗?我都在铁轨上躺过,那么窄怎么睡得开人?”回想起来正是这句话要了东强的命,而可悲之处恰在于没有欺骗,也不是玩笑,说话当时刘耿真没坐过火车,更别提卧铺了。

东强急了:“真的!我骗你干啥?你敢打赌吗?”刘耿脖子一梗:“咋不敢?就赌三十块!”东强拉起他就往铁道那边跑:“说定了!耍赖遭雷劈!”被东强抓着手腕,越箍越紧,刘耿也越来越亢奋,被动了一晚,还搭上一半积蓄,终于有机会挫一挫东强的戾气,顺便挽回损失。青稞酒上头的人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刘耿那晚听见了两个人的心跳,车轮碾擦铁轨那般剧烈,伴着渐频渐密的步点,越发怦然清晰。他们抄近道翻过两个土包,来到铁道边上。

东强没有犹豫,双脚站上了铁轨,身子在上面摇晃了几下,落下一只脚,踮一踮又站上去,反复几次,放弃了,既而慢慢蹲下身子说:“刘会计,你可看仔细了啊!”东强反身坐下来,屁股落在两条铁轨中间的枕木上,真的工工整整地躺了下去。但他马上感觉到不对,两头都被铁轨硌到了,脱口而出“不对”。其实刘耿觉得从他站上铁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自我怀疑了。东强又说了一遍“不对”,用双手撑着,艰难地坐起来,左顾右盼,又朝自己身后瞄了瞄,再次躺下。再明显不过,在酒精的作用下,偏离设想的轨距让东强感到困惑极了。

刘耿站在一丈开外,笑成了一只活蹦乱跳原地打转的虾米,连问:“服不服?认输不认输?”东强不是能爽快认输的人,根本不搭理他,就那样躺着,咂摸着,喃喃自语:“不对吧……不该啊……”没一会儿,漆黑一片的铁轨上竟然起了鼾声。刘耿那夜也没少喝,但头脑大半是清醒的,在他听见鼾声的一刹那止住了笑。起先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既而又怀疑东强因为不肯认输而装睡。他怔在铁轨边上大气不敢喘,侧耳辨听着动静。

十几分钟过去了,无论刚才东强是不是装睡,这会儿是真睡死过去了,那鼾声越来越沉,没有人能演得这么逼真。刘耿突然想起那三十元钱,还记得东强把它揣进了右边裤兜。他轻咳了一声,四下空旷没有回音。他又上脚踢了下铁轨,好像全世界都睡了。他这才壮起胆,蹑手蹑脚上了铁轨,哆哆嗦嗦地从东强的裤兜里钳出那三张十元钱。他直起身来,却定住了,望着铁轨上那摊烂泥,幻见第二天东强怒气冲冲跑来办公室骂他是小偷,还幻见不久的将来,东强一次次手握检举信来找他报销发票……但这些都是鸡毛蒜皮,尤其在他看来这不算偷,明明是先被讹走,又靠打赌赢回来的。

一阵凉风从暗夜的深处袭来,为他递来更为凶险的一念,竟让他在这节骨眼上想起史东强是史开明的儿子,还想起当年娘亲饿死家中的情景,画面如此迫近。多年来他一直本能地抗拒那一幕,而此刻面对一个具体的人,与娘亲的死扯上了关系的人,那一幕较之以往便突然放大了百倍,深刻了百倍。他走下铁轨,转过身来盯着东强,浑身直冒冷汗,从额头到下巴,汗珠滴落在他的鞋面上,他恨不得把这点微弱的声响都隐藏起来。他的脚在一步步往后退,鬼魂似的悄无声息,缓慢遁入黑夜,把个不省人事的醉汉留在了铁轨上……

此后刘耿经手了几笔卧铺车票的报销,也只当宽敞座而已,仍无概念。直到事发五年后,他终于有机会坐火车。当他亲眼见到火车上真有床铺的那一刻,双腿一软,屁股砸在过道上。那种打击是他绝对无法承受的,罪恶感翻了倍,感觉屁股下面隆隆的车轮正又一次碾过东强兄弟的尸骨。无知的打赌,三十元输赢,一条人命,让他把余生赔了个干干净净……

刘耿的这番讲述脱离了预设中肃杀的气氛,真相竟是这么个悲惨的游戏?然而任天来信了他的话,也许不该轻信一个完全不了解的人,但这是迄今最合理的解释。他主动供认了无法推卸的罪责,尽管性质没有恶劣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却依然泯灭了人性。如果他想扯谎,为何不像当年那样把整件事推得一干二净?何苦要绕这么大圈子,二十年后才编出这么个故事?就算非要编故事,已然编到这份儿上,想为自己脱罪那是轻而易举的,他完全可以说,当时真以为东强耍赖装睡,所以负气离开,那时那刻的不以为然是再合理不过的:装睡的人是醒着的,不会有生命危险,且他本人也喝多了。

刘耿抹了把泪,还有补充:“那晚我糊涂地以为,这是一报还一报,以见死不救报见死不救,可第二天事发我清醒过来,完全不是那回事,当年史家对我娘只是道义上的疏忽,而我对东强兄弟是乘人之危、蓄意加害啊……这事一直憋在我心里,这么多年快把我憋疯了,今天毫无保留交代出来,全录下了吧?你既然是东强兄弟的妹夫,代表史家来找我,那接下来看你想咋办,要杀要剐要见官,都是我的报应,只求尽快还上这笔债,死了也能超生。”言毕再次掩面,哭出了声,但只一会儿,硬生生憋了回去,然后直起腰杆,如释重负地从胸底嘘出长长的一口气。

任天来不相信这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是眼下此刻才崩溃成这样的,悔恨该是积攒了多年,只待今朝算总账,把这个饱受煎熬的中年人一举摧为决堤的坝口。同样是戴罪之身,刘耿要幸运多了,多年来任天来何尝不盼着有这一天,谁家的妹夫或什么也来向他讨债,让他也有机会做这样一番痛彻心扉的忏悔。当然,不是指当年那起交通事故,而要追溯到更久远——他永远也忘不了李家大小姐鄙夷的目光……他按下录音机的停止键,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嗯,事情总算搞清楚了,二十年都过去了,也不急于这一时,先到这儿吧,其他事以后再说。”离开饭馆后,任天来立即打电话订了回杭的机票,他没想到还需要订回程票,且这么快。登机安检前,他扔掉了那把藏刀。

回杭这天恰逢周末,他随蓝蓝回娘家吃饭。饭桌上,他当众宣布:“爸,妈,我已经调查清楚,刘耿已经死了,前些年他因为贪污和挪用公款被判了死缓,两年后改为无期,去年病死在监狱里。”他之所以敢当着一个基建厂老人的面撒这个谎,是因为自从东强死后,岳父不仅从物理上彻底隔绝了西宁,更是在信息上决然屏蔽,谁都不敢当其面提及那个城市的名字。他接着道:“所以就算弟弟真的死在这人手上,仇家也都不在了,一了百了,爸妈往后不必再为这事闹别扭了。”但出乎他的意料,只有妻子脸上绽露出释然的欢欣,咬牙切齿道:“真是报应啊!”而爸妈的反应竟高度一致,愣住,沉思,无语。

只剩下碗筷交响乐的一顿晚饭草草结束了,史开明让天来陪他出门散步。这很反常,翁婿从不单独相处,散步更是头一回。一个钟头后,两人归来。进门前史开明在楼梯上站住,一手搭在天来的肩上:“让你费心了,其实离开西宁那天你妈已经做出了自以为是的决定,东强的死被办成了铁案,时过境迁,真相还有什么意义呢?我跟你妈之间啊,早和那刘耿无关了,问题出在她的立场,她的选择。”任天来这才想起当年火车上蓝蓝说的话。这一夜他失眠了,几次转身都好想抱着熟睡的蓝蓝大哭一场,为了岳母。经历过那样残酷选择的女人,内心该是怎样一片汪洋苦海啊。

第二天任天来没有起床,打摆子。冷起来像掉进冰窟窿,蓝蓝给他捂三层被子还在发抖,热起来恨不能从皮囊里挣脱出来。他一连三天滚在床上说胡话,总问蓝蓝今天几号。蓝珊婷来看女婿,要送他去卫生所:“疟疾搁在以前乡下是要出人命的呀。”他却虚弱道:“妈你别管我,发发汗就好了。”没办法,蓝珊婷就近在药房给他拿了药。那几天他反复梦见李村,梦见鲁大明,梦见那道疤,还梦见漠河的雪、虚脱的张力平、车长、养母红肿的眼睛,还有更遥远的,李家小女儿的背影,以及小姨、过房娘、岳母腰间闪亮的武装带。几天后他好转,蓝蓝问他:“大明是谁?”他没有回答,反又问了一遍:“今天几号?”蓝蓝说:“六月二十七。”他一拍脑门儿:“生日快到了!”蓝蓝以为他还在说胡话,又让他服药。

似有预感,七月初任天来回了趟青岛,下车直奔李村,结果没见着鲁大明。大明是在他病倒那天走的,死于一场大病。任天来独自来到军民友谊水库,放声痛哭,把积郁已久的苦闷倾倒在水库里。“大明啊,我说错了,我怎么能不回来看你呢?哥来找你拜把子啊!”二十七年前,就在这里,他与鲁大明并排坐着,聊结拜的事,聊未来。鲁大明说每年七月三日都要杀只鸡给他过寿,可实际只过了三次他就回杭州了。大明不识字,这么些年两人没通过一封信,他也从没回来看过大明。面对自己的过去,怎就随手翻篇了呢?总要跨越时空回到原来的脚印上再站一站吧,与过去的自己互为印证,互照镜子,参透了因果,才知一切对不对、值不值,才知未来的进与退,哪怕年至半百已知天命。回想近三个月的奔波,他拼尽全力与过去勾连,阵痛犹如蝉蜕,可对话的大门却一扇接一扇在他眼前关闭。他不仅没有刘耿幸运,甚至不如张力平,没有那样一条几十年不变的公路躺在无人问津的地方等着他。

蓝珊婷与史开明又上路了,去西双版纳援建希望小学。他们在版纳的联系人是勐腊一个寨子里德高望重的朗伦先生。他们受邀去朗伦家做客,脱了鞋登上吊脚楼。朗伦代表全寨老少赠予史开明一枚用傣银打制的大象吊牌坠饰,那是敬献给尊贵客人的荣誉礼物。史开明道了谢,转而递给蓝珊婷说:“送给你才对,主意和钱都是你出的。”她心悦道:“两口子还分你我?是送给咱俩的啊!”

夜深了,吊脚楼的竹地板太硬,两人一改往常背身而眠,不得不仰面朝天。月光翻窗而入,在地板上漫开,异常明亮,空气如此安静,不聊点什么很不自然。于是聊起女儿女婿、孙子孙女。月光又漫过他的脸,熟悉的轮廓再次浮现,棱角分明,嘴角上扬,似在笑。这一切久违了。当乌云遮月时,屋内暗了下来,却仍有一束试图逃逸的光,像鸟儿一样从她眼前飞过,说快不快,说慢不慢,以她看得见的速度,极富耐心地向她暗示,岁月残忍的核心要义。

二〇一二年春,史开明完成了人生最后一次旅行,归来后他病倒了。出门前拜托女婿拎回家照看的宝贝鸟儿,竟在他下不得床的那天僵死在笼中。蓝珊婷在病榻前伺候了两个月,留不住他离去的脚步。临终前,她拉着他的手含泪道:“开明,我对不起你和东强,多少年吵吵闹闹,我一直都没敢问,你原谅我了吗?”他意识混沌,先是微微点头,继而又大摆幅摇头。她不解:“难道你真的……不爱我了吗?”他面色惨白,闭上双目,嘴角微颤,喉结翻滚,静默了许久,似要运足气力才能道出下面的话。

“爱,所以才不能原谅你。这些年你为我做了很多事,受了我很多气,作为回报,临走前我本该说些好听的,辛苦啦,谢谢呀……不过我想了又想,还是不能骗你,特别是现在……都说时间能治愈一切,没错,但它也在一刀一刀杀死我。我心里大约有数,要能再给我十年,我还能做回以前的史开明……在这一点上,我也要请你原谅,我走不到能原谅你的那天。”尽管那个拜伦式的英雄自打流落异乡便告消亡,泯然众矣,继而身在渠堑与世浮沉,可他一生的倔强却在最后凝练为“诚实”二字。他对自己的心决然诚实,如桃核般沧桑而坚硬,就连留给世界最后的话,也是近乎残忍的诚实。“原谅来原谅去,意思不大,就算你永远不肯原谅我,我俩也已经一生一世了,功德圆满,这笔账总还是平了。”她确信他最后一次嘴角上扬,是因为听见了这句话。

他在这个星球的背景色中渐亡,以一朵花开的时间,及一首诗的长度。人在获得生命前,不亦虚空万万岁,错过历史千百年?无知无觉何异于死?人之所以惧死,皆因活过,爱过,见过尘寰烟火,品过人间芳菲,或为荼蘼花火而痴狂,或喜平淡倦于仰望,因而缱绻,流连忘返。然生命仅是偶然与突变,过客而已,尘与土方乃宇宙稳定之常态。待到一切化尘土,守得世间真永恒。

一年后,蓝珊婷要搬去敬老院。蓝蓝坚决反对,天来却尊重妈的决定,因为他懂,老人家之所以不愿独居家中,是因这所房子没有留存丈夫多少体温,倒是见证了太多冷漠与轻薄。家,生命之泉,饮之寡味,失之枯槁。它不是一所房子,而是住在里面的人。搬进敬老院没多久,蓝珊婷干脆又卖了房,这回没再跟蓝蓝与天来商议。回首一生,与他最美好的时光,于恍惚与踟蹰间竟全留在了他们曾一度拼命逃离的那片瘠薄的土地上,以及此后长年的旅途中。从此史开明变成一只鸟儿住进她的心里,她把身外物精简以至浓缩在敬老院的一间屋子里,封存他旅途中写下的所有诗稿,继续他们未尽的旅程。

尾声

蓝珊婷的一次次独自旅行十分惹眼。高龄老人,前些年走了老伴儿,长年有儿女侍孝左右,却孑然一身搬去敬老院,继而又卖掉房子去旅行,拒绝儿女陪同,还在社交软件上异常活跃……就连老熟人都相信,卖房是为了凑旅费,即使已至耄耋之年,也要说走就走。多么冲动、洒脱甚而疯狂的事,正是当下年轻人偏爱的口味。可她对外竟从不否认。这一切任天来默默地看在眼里,也很费解。某天在敬老院,母子独处,蓝珊婷坐在床沿上,任天来搬来一张小凳子,坐在她的膝前:“妈,爸走了好些年了,您跟我们在一块是不是特别没劲?连旅游都从不带着我和蓝蓝,和您比起来我们倒更像是老年人呢。”

她的脸上尽是坦然:“确实啊,我儿也老了。”慈母一般,她史无前例地抚弄起任天来花白的头发,“又听到啥闲话了?说我老来俏?老骚包?为老不尊?不还是老一套?其实想穿了吧,人生可不就是旅行吗?现在的年轻人喜欢‘鸡汤’,喜欢‘说走就走的旅行’,可那不是今天才有的新鲜事啊,妈当年不就这样?一念冲动就跟一个诗人去了西北……由他们说吧,他们哪晓得啊,妈这碗‘鸡汤’带着血。”

任天来点头,眼前浮现了一条血迹斑斑的铁轨,那是一架倒下的天梯,连接着岳母的过去和现在,也必然连接着她并不富余的未来。“妈,我就是不放心,怕您累着,身子受不住。”她看上去确实一身疲态,只要一坐下来就容易走神,没一会儿就打起瞌睡,越睡越久,让人担心她长眠不醒,这是衰老的必然过程。但其实他并不担心,有规律可循就不用担心。两个行程之间她总要进入一个短暂的休整期,未来的某个月她准会奇迹般地恢复精神,重新焕发,抖擞地上路。她笑着说:“我呀,只想在去见你爸之前多做点事,走他没走完的路,原谅他不能原谅的人,也争取能被人原谅。”转而眼神黯淡下来继续道,“妈是罪人,你爸到死都不肯原谅的罪人,当然不光是我,他打心眼里不能原谅的人和事太多了。可有时我想啊,来世上走这一趟完全是来赎罪的,我爸的罪、丈夫的罪、自己的罪……可临了谁的原谅也得不到,所以妈最理解不被原谅的苦。可惜啊,人生不能重来。”

“妈您千万别这么说,要说有罪,我们都有,但罪人只有刘耿一个。”脱口而出,他很后悔,却收不回了。她的脸上并无异样说:“是啊,刘耿,呵呵,你信吗?就算那娃死而复生站在我跟前,我也不再怨他。也幸亏人生不能重来,让假如啊、后悔啊变得没有意义,放下了如何,放不下又如何?”此言令任天来狂悸,时隔多年,这是母子俩头一回提到那个罪人的名字。人生一场,万千意气,终还是化作了一场妥协与几许宽宥,与自己或与他人,岳父是妥协,岳母是宽宥。任天来总算还是幸运的,直到此时他才终于有机会、有冲动,也有勇气向她道出当年的实情。

他起身走到一个立式衣柜前,拉开柜门,里面满满登登全是岳父的遗物。当年岳母整理它们时他就在边上,她一件一件从纸箱里拿出来,再一件一件放进柜子,那是附带着简略回忆的再次告别,安详而宁静。当她从纸箱里捡起一只小录音机时,恍惚了很久,也放了进去。这是任天来交给岳父的,就在他从西宁归来,翁婿出门散步那晚,再也没有归还。录音机里没有电池,他找到了外接电源。蓝珊婷终于听见刘耿的声音……她静静地听完,怔怔地斜坐在床沿上,犹如一截枯槁,哪里还经得起这么大的波澜。她震惊于真相本身,更震惊于多年来丈夫竟然比她更了解实情。可即便如此,他仍没有原谅她。

缓缓地,轻微地,她的身子前后摇晃,双目暴凸,死死盯在任天来的脸上:“多少年了呀,活受罪啊。”他不知她在说谁,刘耿还是她自己,也许都是,但见她绷紧的面部渐渐松下来,视线缓缓抬高,去了窗外:“当年这娃要真是作奸犯科死在牢里,妈倒没觉得太可惜,可没想到他还活着,只剩个影子,东强的影子,儿啊,妈得拉他一把!”一口一个娃,她对刘耿的印象仍停留在早年,其实刘耿早已从基建厂退休。

回到家,任天来给刘耿打了电话,告知史家这些年的情况,问他愿不愿来杭州一趟。刘耿在电话里很激动:“就等您这句话了,我一直想见蓝阿姨,也盼着能去东强和老爷子的墓前磕头认罪。”蓝蓝在边上听到了,震怒。任天来理解她不想节外生枝,她最能接受的无非是当年刘耿卒于狱中的结局。任天来用双手把她轻轻摁到沙发上,没有讨好,以前所未有的正式语气道:“这么多年我从没跟你争过长短,这回你就依着我,不管你怎么想,在这个家里我既是妈的女婿,也是她的儿子,这事必须画上圆满的句号。”

一周后刘耿动身来杭,没有行李一身轻,就像参加了一个全包价旅行团,仅在贴身的某个内兜里揣着一份《投案自首书》,并在登机前给任天来打了电话。任天来又给敬老院去了电话:“妈,刘耿在路上了,今晚您想吃点啥?”许久,电话那头传来沙哑而伤感的声音:“尕面片,在西宁那么多年,妈连碗像样的尕面片都没吃过,你爸还在那会儿,我提都不敢提,今晚我就想吃这!你也尝尝。”让天来惊讶的是,这句话没夹带一点乡音。放下电话,任天来从箱底捧出最挺括的一身军装,熨了又熨,仿佛今夜的主角是他而非刘耿。为了今日,他在尘寰间翻滚了大半生,在他看来,这顿晚餐是一个庄严而隆重的仪式。“快了,快了。”他跟自己说,“答案近在眼前……”而在刚挂断的电话那头,时光仿佛又老了十岁,一具行将就木的身躯正反反复复地做着一个机械而愚笨的动作,从大号米袋中颤巍巍地抓起大米,一把接一把地塞入一只破了洞的枕套。汗珠顺着纵横干涸的河道迅速流淌,蔓延开来,就像延时了半个世纪才从皮肤下渗出来的。那破洞犹如拧过头滑了丝的阀门,让惶恐而焦躁的倾注变得无休无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