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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瞳(上)

2023-02-23赵小赵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3年1期
关键词:老街小溪

赵小赵

一个人有两个我,一个在黑暗里醒着,一个在光明中睡着。

——纪伯伦

楔子 先上讣告,后上天堂

我叫齐唐,男,殁年三十二岁。

在雾都这个潮湿多雨的春天,我为自己撰写的墓志铭只有寥寥十个字。我从不觉得简短是一种草率,在生命的驿道上,我们只是一架摇摇晃晃的马车,来去都身不由己。若干年后,或许连墓碑都会成为被荒草掩埋的铺路石,没有谁还会在意上面镌刻的名字。把自己看得很重要,幻想永垂不朽,实在是过于滑稽。

一个人还活着就给自己树碑立传,这似乎有些精神不正常。如果是以前,我也会这样想,但现在,我并不觉得荒诞,因为我知道自己的肉体很快就会销蚀。如果不出意外,应该就是在这场雨水结束之前。看着窗外迷蒙的水汽,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个来自暗黑世界的使者,已经准备敲门了。我必须提前安排一下生活,我不愿意带着遗憾离开。我记得很多年前在朝天驿码头送别父母,我有很多话没有跟他们说,总觉得以后还有机会。但父母再也没有回来——他们葬身于南太平洋一条冰冷阴暗的海沟里,我后悔不迭,那些来不及表达的语言全都成了马蜂,把我的心肝蜇咬得疼痛不已。从那以后我就知道,做事千万别犹豫,有时候一个转身就是一辈子。

我无房无车,没有什么积蓄,不需要处置遗产;我没有结婚,没有至亲,不需要安置家人的生活;我没有私生子,没有借钱,风流债和经济纠纷都不存在。我唯一要安排的,是以何种方式走完人间的最后一程。

既然死亡不可避免,那就让告别变得更有意义一些吧。

我住在梯坎老街,这里曾经是连接雾都上下半城的脐带,或者说是母城的子宫。尽管如今已经衰败不堪,但我还是喜欢这里的人间烟火——空气里弥漫着麻辣烫、凉皮和毛血旺的味道,川剧唱腔和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跟青石板阶梯一样高低错落盘旋不散。

我的栖身之所是一栋老式的阁楼,雕花上残留着金粉,是民国一个青衣唱红后买的,有近百年历史。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经常觉得楼板发出的吱呀声像是在拉板胡,而我如同一个戏子,每天照着脚本演出。推开前窗,我的左边是这座老城著名的风月场所——花月街,右边是原欧陆国家领事馆旧址,正前方是一排粗壮的黄桷树,枝叶茂密——只要有风吹过,就会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如同妇人的呻吟。

确切地说这并非我的家,而是租来的房子。房东叫宋小溪,我女朋友,也是我在尘世唯一的牵挂。我们是梯坎老街的街坊,从小就认识,她每天上学都要从我家门前经过。少年时期我喜欢拉小提琴,她是我最忠实的听众。我告诉她我要走了,她没有流泪。事实上我从未见她哭过,悲伤时她就抬头看着天,说这样眼泪就不会掉下来。

我还有只小可爱,叫安妮,是只波斯猫,毛色纯白,幽蓝的眼睛像雪地里的玻璃球。安妮陪了我三年了,颇通人性。我写稿子的时候,它就趴在旁边看。我要是熬夜,它就不停地朝我打哈欠,提醒我早点儿休息。安妮以前是只流浪猫,被我收养的。我总觉得流浪过后才有深度,比如屈原和杜甫,比如拜伦和凡·高。安妮很孤傲,从不跟别的猫一块儿玩耍,它经常趴在窗台上俯瞰整个下半城,神情忧郁,如同思想者。

一楼是客厅、饭厅、厨房、储物间和一个带蹲位的卫生间,二楼是主、客两间卧室和一间书房,还有一个带抽水马桶的卫生间。主卧里有张雕花大床,据说是那个青衣睡过的。靠墙的那面,有一排抽屉把床头床尾连接起来,漆雕精美,描龙绘凤。躺在床上,我多次梦见青衣顾盼生辉,水袖翻舞,甚至,还和我有过鱼水之欢。小溪说这床像棺材,劝我换掉,但我没同意。我从未见过死者害人,世间疾苦,皆为生者作恶。

书桌上有部笔记本电脑,还有一部老旧的绿漆斑驳的电台。我的父母都在远洋货轮上工作,父亲是轮机长,母亲是报务员,一年半载都难得回趟家。那时卫星电话还没普及,而且有许多信号盲区,母亲就教我使用电台跟他们联系。父母遭遇海难后,我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寂寞了,就在电波中寻找朋友。这也是我的一种纪念方式,把自己想说的话用摩尔斯电码发送出去,我总觉得,长眠在海沟深处的父母还能接收到。

敲打电键时,阁楼里就会回荡着嘀嗒作响的“马蹄声”。

小溪说她只在电影里见过这种老掉牙的通信工具,那是间谍的标配,她觉得我像个在刀尖上跳舞的地下工作者,而这栋阁楼是一座隐蔽的交通站。

我在梯坎老街仁厚街原本有个家,五年前我把房子卖了,开始租房,在都市里过起了“游牧”生活。小溪心疼我,就买下了这栋阁楼给我住,我不想白捡便宜,尽管她是我的恋人。我坚持交房租,每个月三千四百块。实际上这点儿钱远远不够,如果小溪把阁楼租给别人,这么大的面积,月租至少上万块。

小溪不差钱,她赶上了城市房地产开发的黄金时期,炒房成了富姐。在主城区,她至少有二十套房,还有好几个繁华路段的门面。财务自由的她不用上班,她的日常就是打游戏、刷手机、逛街购物、看肥皂剧、做美容。我们没有同居,但她每天都会来这里陪我。在我眼里,她还跟当年那个梳着羊角辫、爱听小提琴的女生一样娇憨。

我喜欢仰望从阁楼天窗里投进来的阳光,像一道神秘的宇宙射线;喜欢听雨打在瓦片上的滴答声,跟发电报一样;喜欢看彩色玻璃在月亮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宛如梦境。对了,阁楼前还有个小院子,种了许多花草,四季姹紫嫣红。一条刷了白漆的长椅摆在黄桷树下,如果天气不错,我会坐在上面看看书,拉拉小提琴,发发呆。我可以在一杯咖啡的氤氲中坐一个下午,什么都不做,静静地听李斯特弹奏的钢琴曲《塔索的悲伤与胜利》《旅行岁月》,或者,只是眺望着云雀在清真寺的屋顶上飞来飞去。

忘了介绍自己的职业了,我是《雾都早报》的记者,特稿部主任,入行十年了。父亲经常跟我讲航海故事,希望我以后当一名船长。十岁那年,母亲送给我一把小提琴,想要我当音乐家。但我没有听他们的,我的梦想是成为无冕之王,感谢命运,我做到了。

特稿部最近改版,拿出三分之一的版面连载悬疑推理小说,推出的第一部作品叫《禁忌之恋》。作者是秦川,连载前我采访过他,是一位本土网络作家,跟我同年,刚刚出道,籍籍无名。《悬疑》栏目一开,稿子塞满了特稿部的邮箱,其中不乏名家,但作品大都粗制滥造,特别是文字,毫无张力,推理也很业余,漏洞百出。后来小溪向我推荐了秦川的作品,说他的文笔很好,字里行间充满了神秘气息,带入感极强。我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读完了《禁忌之恋》,发现他的推理严丝合缝,几乎没有破绽。对犯罪心理的分析更是细致入微,丝毫不逊于警方对犯罪嫌疑人的心理画像。

一如作品,秦川这个人也很神秘。

采访时,我本来想约他在一家安静的咖啡馆见面,他却提出去富民路的圣心堂——《禁忌之恋》中的一个重要场景,男女主人公在这里初相识。我们去的那天教堂没有开门,只好坐在长满苔藓的石阶上摆龙门阵。他瘦瘦高高的,身穿黑色风衣和修身裤,脚蹬一双马丁靴。他五官清秀,手指修长,皮肤很白,头发有点儿板栗色,说话细声细气。尤其是眼睛,深邃得像一个通往冥界的天坑。他告诉我,写小说根本不能养家糊口,他平常主要靠写讣闻为生。

这很让我意外,我知道讣闻在西方非常流行,主流报纸都有专版刊登讣闻,跟新闻的地位同等重要。给戴安娜王妃和马龙·白兰度写过讣闻的记者玛里琳·约翰逊,著述过一本畅销书《先上讣告,后上天堂》。但在国内,给死人作传被认为是一件很晦气的事情,所以讣闻师相当少见。这是一个跟死亡打交道的职业,难怪他看上去有股阴柔气。

他聊了一会儿他的生活和创作情况,然后笑着说,我也喜欢梯坎老街,等我拿到这笔小说的稿费后,就搬过去跟你做邻居吧。

我很诧异,问他怎么知道我住在梯坎老街。

他看着教堂的白色十字架屋顶,缓缓说道,你耳根有碎头发,应该刚理过发。黑头、胡子和脸上的汗毛都清理得干干净净,这种手艺只有老剃头匠才有,所以你很可能住在老街。

我颇不以为然,我说我有可能只是从老街路过,顺道理了个发。

他低下头颅,把目光转向我,你的上肢并不粗壮,但下肢很结实,特别是小腿,肌肉发达,说明你经常爬坡。

我仍然疑惑,我说雾都的坡坡坎坎多了去了,不是只有梯坎老街才有。

我看见你从的士上下来,给了司机二十块钱,他找了你八块,这差不多就是从梯坎老街到这里的车费。哦,车来的方向也对。

格老子的,我彻底信服了!

秦川是小溪在网上认识的,她是他的粉丝,但两人并没见过面。采访回来,小溪好奇地问我对秦川的印象如何,我说跟《禁忌之恋》的男主人公一模一样。事实上,那部小说的男主人公就叫秦川,身份也是网络作家。当我把秦川现场展露出来的推理能力告诉小溪时,她惊讶不已,说她还以为秦川只会纸上谈兵。

秦川的这部小说连载时引起很大反响,好评如潮,很快就出了单行本。他的粉丝也暴涨了十几万,开始小有名气了。拿到稿费后,他请我去临江阁吃火锅,说本来想搬到梯坎老街来,但没有找到合适的房源。那时他住在蔡家坪,房租比梯坎老街贵。

如果我能一直活下去,我和秦川应该会成为好朋友。他身上有我欣赏的特质,而且,他的气场跟老街很契合,既沉默含蓄,又特立独行,他应该是个有秘密的人。

那天火锅吃到酣畅淋漓时,我给他斟满一杯啤酒,问道,如果我死了,你能给我写讣闻吗?

他跟我碰了碰杯,笑道,我们同年,还不知道谁在谁前面上天堂。

肯定是我!

那不见得——哎呀,好好的,说这些干啥子?鸭血都煮老了,赶紧捞了吃。

我没有坚持,在世俗观念里,死亡这种话题是不可以拿到桌面上来说的,我不想他觉得我脑壳有包。

我换了话题,问他当讣闻师前做啥子工作,那些推理知识是从哪儿来的。

他夹了块毛肚说,以前跑夜班出租,无聊得很,为了打发时间,就经常从言行举止判断乘客的各种信息,比如职业、家庭背景、文化程度、婚姻状况,等等,慢慢就总结出规律了。

他还告诉我,跑夜班出租时碰到过不少奇怪的乘客。有人上车前还神采奕奕,上车后就开始痛哭,却说不出为什么;有人让他把自己拉到荒郊野岭,站在那里大声尖叫,疯狂地跳舞;曾经有个少妇,刚上车就脱得一丝不挂,在后排裸睡,后来才知道她在梦游;最诡异的一次,是他在三清观捎了个小伙子,说要去滨江路。小伙子在车上不停地自言自语,到了滨江路,小伙子拉开车门,对着空气说再见,然后要求原路返回。他问小伙子是不是喝多了,小伙子却说自己是过敏体质,滴酒不沾,是女朋友喝多了,刚才吐了自己一身。他觉得奇怪,小伙子明明是一个人上的车,哪来的女朋友?

小伙子比他更奇怪,说自己和女朋友一块儿上的车,他啷个只看见一个人?还说女朋友是艺术院校的,萨克斯吹得一级棒,两人前几天吃消夜时认识的,她说她家在滨江路。他猛然想起,上周末凌晨两点钟,有个艺术系女生在滨江路卖唱,被醉驾撞死了,据说女孩就是吹萨克斯的。

听他这么一说,小伙子被吓着了,连忙打女孩的手机,但始终无法接通。

我对这种都市怪谈表现出强烈的好奇心,问他,后来呢?

他慢条斯理地嚼着肥牛,说道,后来我回头看了一眼,他居然不见了,后排扔着一张冥币。

你是说他在车内凭空消失了?

他点点头,也有可能是等红灯时偷偷下了车,我在犯困,没注意。

他说这应该不是什么灵异事件,他更相信是个恶作剧。年轻人压力很大,整点儿幺蛾子出来捉弄人不是没有可能。他还说自己“亚历山大”时就在雨中奔跑过,从解放大街一直跑到回水沱,差点儿被交警送到精神病医院。

我把这些事情告诉了小溪,她甩了甩头发,笑笑说,作家都会编故事,当不得真。

他脸上看不到任何做作的表情,我觉得可信度还是很高的。

那可不好说,还记得何寡妇的牌坊吗?有时看戏的比唱戏的更会演。

何寡妇是梯坎老街老辈人摆龙门阵时经常提到的一个人物,生活在清代咸丰年间,长得美艳动人,肌肤吹弹可破,但二十岁出头就守寡了。她悉心照顾婆家,还不惜典当首饰请戏班子给公婆祝寿,孝义感天动地,朝廷下旨给她立了贞节牌坊。后来却发现她同时跟好几个男人私通,丈夫也是她用砒霜毒死的,结果被拉到太平门外凌迟,牌坊自然也被推倒了。

小时候我听外婆说,梯坎老街的好多台阶就是用何寡妇的牌坊砌的,凑跟前能闻到石料有一股臊味儿。我特意去找过,但一块都没找到。

梯坎老街的老辈人如果骂谁像何寡妇,意思就是这个人假得很,信不过。

进报社工作后,我查了地方志,发现梯坎老街根本没有所谓的贞节牌坊,野史里也没有记载,估计何寡妇是戏里面的人物。我颇感失望,因为风情万种的何寡妇是我性启蒙的老师,格老子的,她居然从来不存在!

准备告别的那段时间里,我和小溪每天都在梯坎老街散步,从仁厚街走到较场口,从南纪门走到盐商会馆。

我们经常是吃着走过去的——叶儿粑、串串香、凉皮、抄手、锅贴儿、米花糖……我们比任何时候更像一对情侣。我们跟遇到的每个街坊打招呼,他们都是梯坎老街的一部分。外婆说,梯坎老街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级台阶,但我从来没有数清过。

有时候小溪会在阁楼里留宿,我们热烈地做爱,把那张雕花大床折腾得松松垮垮,似乎随时都会坍塌。

梯坎老街出来的女人身段都好,褪去衣服的小溪像一把弧线优美的大提琴。我如同一张弓弦,不分日夜,不知疲倦地在上面奏响乐章,谱子全是我即兴创作的,是神曲,是不可再生的灵感乍现。

我们甚至跑到江边的乌篷船里偷欢。

深夜,野渡无人,我们躺在船舱里,随着波浪上下起伏,左右摇晃,耳边不断响起水鸟的叫声和喧嚣的涛声,还有小溪梦幻般的呢喃声。渐渐地,我们的频率跟波浪的频率达到了惊人的一致,整条船,整个渡口,不,是整条江都成了我们的床,每一次身体的碰撞都引起了潮涨潮落。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美妙境界,是真正的水乳交融、天人合一!

有一天半夜时分,我和小溪吃消夜回来,居然心血来潮地钻进了防空洞。抗战时期,日军飞机对这座城市大轰炸,梯坎老街的防空洞里死了不少人。我小时候老听外婆说,里面去不得,有绿毛鬼!凑近洞口,还能听到哭声。

我们摸黑朝深处走去,没有看见绿毛鬼,也没有听见哭声。热气混合着湿气,刺激和恐惧交织在一起,欲望像蘑菇一样迅速膨胀起来。那是我们最肆无忌惮的一次,直到早晨才从防空洞里出来,小溪的嗓子都哑了,足足喝了三天的胖大海。后来我仔细琢磨了一下,所谓的绿毛鬼可能就是我和小溪这样的人。那天晚上小溪披头散发,像是从江底爬上来的水鬼,身上还覆盖着许多水草。而且防空洞有回音壁的效果,叫声显得格外凄厉。

这个发现让我和小溪拊掌大笑,在梯坎老街流传了大半个世纪的鬼怪之谜,竟然被我们破解了,而且是用这样一种奇特的方式。但我们没有把谜底公之于众,一是羞于启齿,二是我觉得没有鬼怪的传说,防空洞就没有了内容,梯坎老街就少了点儿什么。正如火锅,缺了一味底料,哪怕只是一丁点儿,整个口感就不对了。

我们在阁楼亲热的时候,安妮就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它很少叫唤,哪怕是在发情期,我一度怀疑它是个哑巴。安妮行动非常敏捷,能从屋顶跳跃到几米开外的黄桷树上,像一个白裙飘飘的芭蕾舞演员。在一只波斯猫面前展现人类的动物本能,让小溪有一种强烈的欢愉感。她多次说在猫眼里看见了另外一个人,而且是一个戴凤冠霞帔的女人。

但我在猫眼里什么都没看见。

小溪脑海里曾经冒出一个荒诞的念头,她看到的会不会是那个青衣——阁楼的第一任主人,或者说,安妮是青衣的转世?梯坎老街有个章瞎子,号称半仙。小溪抱着安妮找他算过命,他摸了一会儿安妮的骨骼,说它前世是个戏子,还是名角,红透了半边天。小溪当时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章瞎子一双盲眼,竟然偷窥到了她的心思。

章瞎子的隔壁是家纸扎店,一对从双水来的中年夫妇开的,小溪以前就住这里,也是阁楼,但比我住的那一栋小很多,而且破旧不堪。小溪家很早就把这栋阁楼卖了,她现在住江北的一个豪华小区,卫生间比我的书房还大。如果不是因为我,她很少到梯坎老街来,她更喜欢高楼大厦和宽阔的马路。

我有种直觉,死神离我越来越近,我似乎听到了他走在青石板上的脚步声。

我让小溪不要再留宿了,我不想倒在爱人的面前。伟大的死亡都是孤独的,就像苏格拉底、海明威、川端康成,还有鲸鱼——鲸落就是一种悲壮的诀别。我并不害怕死亡,纪伯伦说,如果你真要瞻望死的灵魂,就应当对生的肉体大大地展开你的心。因为生和死是一件事,如同江河与海洋也是一件事。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好畏惧的呢?死亡是每个人的归宿,我只不过是走了条捷径,提前在终点等着你们。

这个晚上,我沏了一壶铁观音,听着窗外的雨声,慢慢地喝茶。偶尔跟安妮对视一会儿,想从猫眼里看清楚那个青衣的模样,却一次都没成功。尽管我觉得章瞎子是故弄玄虚,但不得不承认,安妮的叫声跟别的猫很不一样,时而高亢清亮,时而婉转低回,像川剧的唱腔。我突然想,如果真有来世,我会是什么?也会变成一只猫吗,然后被小溪抱在怀里宠爱?还是变成一棵黄桷树,生长在某户人家的窗前?或者,变成梯坎老街的一块青石板,每天仰望着从我身上走过的丰乳肥臀?有来世就有前世了,那我的前世又是什么?

打小我就爱胡思乱想,比如,星球悬浮在太空中为什么不会掉下去?恐龙块头那么大,为什么蛋那么小?黑洞到底是通往高维空间还是平行世界?现实经常魔幻而抽象,梦境却异常清晰具体,那么现实和梦境到底哪一个更真实?这些古怪的念头像苔藓一样纠缠在一起,覆盖了我的大脑沟回,让我经常因为缺氧而意识恍惚。

我还想到了秦川,我死后,他会给我写讣闻吗?讣闻上会写些什么?是褒是贬,还是客观评价?我会成为他悬疑小说里的素材吗?是主角还是配角?或者就是个打酱油的?

我突然忍俊不禁,人都不在了,还在意这些干什么?这跟我有一根鸡毛的关系吗?如果以另外一种形态重新回到这个世界,我已经不是现在的我了,也不记得以前发生过的任何事情。如此看来,孟婆汤真是个好东西,能让人彻底忘掉过去,开始新生。秦川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吧,说不定以后的我还能读到,就像在读别人的故事。按照这个逻辑,我现在遇到的某个人,看到的某棵树,可能就是以前的我。我读到的某本书,可能就是我以前的故事。两个“我”穿越时空撞了一下腰,想想就觉得有趣。

茶喝到一半时,我起身拉了一会儿小提琴,是肖邦的《升c小调夜曲》,节奏很像正在下的雨,不紧不慢。梯坎老街的雨很少凶猛,像是从插科打诨的川剧里飘出来的,从软糯的四川话里飘出来的,从入口即化的灯芯糕里飘出来的。安妮歪着头倾听,四肢蜷缩,眼神迷醉,一副很享受的表情——小溪听我拉琴也是这个样子。我轻轻叹了口气,心有点儿疼。我死后,谁还会拉小提琴给她听?谁还会把她的身体当成大提琴奏响灵与肉的乐章?

我不忍再触碰小提琴,似乎我拉的不是弓弦,而是锯子,每一次运弓,就是在心头割一道口子。我来到书房,在电台前坐下来,打开电源,杂乱的电波声立刻蜂拥而至,有的用明语,有的用暗语。这个绿色的铁匣子里藏着许多人的秘密,包括我的,而且是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也许有一天,会有人来破译,就像我曾经热衷于破译别人的秘密一样。电台也是我跟父母沟通的媒介,我敲打着电键,告诉他们,我们一家人就要团圆了。

跟父母说完话,我又敲打了一串代码,发给死神的,他没有回复。整整十年了,我呼叫了无数次,他都没有回复过我一个代码,始终保持静默,像是一座死火山。但我知道,他一定会听到我的呼叫,他的无声就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回应。

我关掉电源,把电台仔细地擦拭了几遍,我也该跟老伙计告别了。

现在,我还应该做点儿什么?

我走进主卧,抚摸着雕花大床。整整一个下午,我和小溪都在上面度过。中场休息时,我点了外卖,是李嬢嬢家的豆花——梯坎老街的老字号。补充体力后,我们又开始二重奏。这场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演出一直持续到傍晚,精彩纷呈,高潮迭起。我很有成就感,做了一次完美的谢幕。

我们没有打伞,冒着黄昏的细雨去轿夫巷吃了碗酸菜面,我要吴眼镜多放点儿海椒。吴眼镜是我父亲的小学同学,开了家面馆,味美价廉。他有三个儿子,都夭折了。一个在长江里淹死,一个被疯狗咬死,一个爬树偷柚子,摔在青石板上,脑浆迸溅。他问我和小溪什么时候结婚,我俩笑而不答。他说拿不拿证也没关系,如今谁还在乎那张纸,两个人好就行。他找过两个老婆,都领了结婚证,后来都跟别人跑了,还卷走了他的积蓄。听说他最近又跟店里的服务员好上了,我特意多看了那丫头几眼——二十岁出头,个子比他还高,腰粗胯大,应该好生养,能延续吴家的香火。

吃完面,我送小溪回家,一直把她送到较场口地铁站。

地铁来了一班又一班,她不肯上车,最后是我强行把她推上车的。在地铁门关上的一瞬间,我看见她趴在玻璃门上朝我呼喊着什么,但很快,那只钢铁巨兽呼啸而去,钻进了幽暗的隧道中。空空荡荡的轨道在照明灯下反射着冰冷的光,就好像时间静止了,就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相聚和分离都是幻象。

我竖起衣领,转身离开,回到了梯坎老街。

青石板上有很多凹槽,有的是马蹄印,有的是车辙,有的是雨水常年冲刷而成,都有数百年的历史。如果运气足够好,还能发现古生物化石。小时候,我就找到过海百合、三叶虫、角石,还有某种叫不出名字的脊椎动物的化石——有长长的尾椎骨,很像蜥蜴。亿万年前,这里是一片海洋,后来陆地上升,成了恐龙的乐园,所以此地又被地质学家称为“建在恐龙脊背上的城市”。我从来不觉得化石是冰冷的固体,是死亡的遗迹,它们都是有温度有生命的,而且有故事。它们都经历了沧海桑田的巨变,能写进生物进化史,比人类永恒得多。

阁楼里小溪的气息无处不在,走廊里、楼梯间、床头、窗台、天花板上……我贪婪地嗅着,似乎要把这些气息全部带走,带到另外一个世界去。

茶壶空了,就在我准备再泡一壶时,我听见了敲门声,如同啄木鸟在敲击树洞,有种诡异的回音。

我知道,死神终于来了!

我整理了一下衣服,今晚我穿得很正式,西服革履,还打了条蓝色的领带,像位泰坦尼克号上的绅士,准备用最后的演出来接受沉船的命运。

这是具有历史意义的一刻,至少会载入梯坎老街的历史。

我照了照镜子,发现我的瞳仁变得有些晦暗,那里曾经藏了一片骚动而辽阔的海,但此刻,海水沉寂了。

我正要下楼,安妮在后面叫了一声。我回头望了一眼,它毛发根根竖起,弓着身子,像一支随时准备射出去的箭。

这是安妮遇到危险时的本能反应。

我蹲下来安抚它,乖乖,别紧张,往后余生,小溪会替我爱你。

安妮好像听懂了,舔了舔我的手。

我起身走下楼梯,站在门后。

敲门声在继续,雨水还在继续,黄桷树在风中呻吟不止。

闪电映照在彩色窗玻璃上,我看见梯坎老街灯火闪烁,行人步履匆匆。圣心堂的钟声穿过黑夜和吊脚楼传过来,上帝似乎就端坐在我的头顶,灵魂安静,目光慈祥。在这块麻辣而悲悯的土地上,我即将成为一个符号,具有抽象和思辨色彩的符号。

外面有个压抑已久的声音:齐唐先生在家吗?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房门,微笑着说:

请进。

第一章 摆渡人

我叫秦川,男,现年三十二岁。

齐唐第一次给我发邮件时,我就是这样回复的。他要我做个自我介绍,然后约个地点见面,想采访我。但我实在不知道怎么介绍自己,我没有正式的职业,确切地说,是没正经职业。讣闻师只是行内约定俗成的叫法,并没有资格认证,也没有人给我发工资,我跟街头推销情趣用品的小贩一样,接一单算一单。我没有什么伟大的作品,经常被退稿,更没加入任何级别的作协,自称作家有些往脸上贴金的意味——我还没这么厚脸皮。但齐唐完全没有身份的偏见,开口闭口就叫我秦老师,这种从未有过的被尊重让我颇为感动。

听到齐唐死讯的时候,我正陪白宇在白云寺烧香。

白宇跟我一样,是个跟死者打交道的人。不过我们的身份有天壤之别,他是星河殡葬服务公司的老板,资产过亿,经常吹牛说雾都的逝者至少有三成是他超度的。他手上戴着菩提子,脖子上挂着玉佛,车内中控台上有尊地藏王菩萨的青铜像,手扶箱里还有一本《金刚经》,不知情的,还以为他是虔诚的佛教徒。

虽然我跟殡葬公司有业务来往,但白总这样级别的平时根本不会多看我一眼,更不会亲自接见我。白总这次破例是因为他有求于我——一个大领导的母亲已到了弥留之际,大领导想提前给老母准备一篇讣闻。白总为了拍马屁,把这个光荣任务交给了我,并再三嘱咐我要写好,除了赞美伟大的母爱,还要突出大领导的拳拳孝心,总之,必须催人泪下。稿费是我接其他讣闻的十倍,但如果写砸了,星河殡葬服务公司的讣闻业务以后我就别想染指了。我一口应承,有钱赚,还能结交到白总这样的贵人,我自然求之不得。

在这座南朝古寺缭绕的香火中,白总盘腿坐在蒲团上,双掌合十,似已入定,浑身上下散发着禅意,让我心生敬慕。女秘书沈丽的电话就在此刻打过来,我听到白总手机的麦克风里传出一句话:

白总,公安局叫我们去梯坎老街拉一具尸体,是《雾都早报》的一个记者,以前报道过咱们公司,叫齐唐,被人杀了!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像是有艘汽艇从脑海里高速掠过,掀起巨大的浪花。

白总的星河殡仪馆就在白云山下,里面有间警方设立的法医学解剖室,一些死因存疑的尸体会被送到这里做检验。记者被杀,案情重大,沈丽说警察叫白总马上过去一趟,要交代一些相关事宜。

两个月前我还跟齐唐在圣心堂见过面。

那天阳光潮湿,透着一股阴冷,钟楼的尖顶十字架上缠着一只纸鸢,像一封天堂来信。齐唐穿得很休闲——连帽运动衫、牛仔裤、白球鞋,没有一点儿大记者的架子——接受采访前,我上网查过他的资料,他报道过许多重大新闻事件,荣誉等身,是妥妥的山城名记。齐唐有种艺术家的气质,坐在圣心堂门口的台阶上眺望下半城时,目光里充盈着忧伤。后来我注意到他有点儿高低肩,而且是左高右低,脊柱也有轻微的侧弯,这应该是长期拉小提琴造成的。

我们三观契合,聊得很投机。他喜欢梯坎老街,我也喜欢,老街上那些旧时光的痕迹让人沉静。还有那些烟火气息,能温暖灵魂,让人心里踏实。我一度想搬到梯坎老街去住,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房子。那里正在拆迁改造,许多老房子都消失了,房源很紧张。

雨后的白云寺如同一个隐晦的神谕,诵经声显得格外空灵。我绝没有想到齐唐会英年早逝,而且是被害。我的第一个反应是仇杀,记者经常曝光黑幕,揭露阴暗面,很容易得罪人,算是比较高危的职业。

我跟着白总的大奔去了殡仪馆,解剖室在一栋独立的楼房里,墙面刷着绿漆,挂着“法医鉴定中心”的牌子。外围种了一排美人蕉和凤尾竹。楼下有值班室,无关人员是不许进入的。白总和一位姓罗的女警察去了二楼办公室,我被沈秘书请到殡仪馆接待大厅的休息室,听她介绍大领导母亲的具体情况。但我根本没有心思听这些,我打开录音笔,打算回去再整理录音资料。我的脑袋里全是齐唐的样子,还有那天湿漉漉的阳光,从《圣经》上吹过来的风,以及支离破碎的鸟声。

我无法接受齐唐遇害的事实,沈秘书介绍完后,我试着拨打了齐唐的手机,居然接通了,但对方是个女的,她确认了噩耗。

我是他女朋友,叫宋小溪。

她的声带嘶哑,悲伤穿过话筒一直弥漫到我身上。

我走出休息室,说,我晓得,我听齐老师提起过你,我在《雾都早报》连载的小说就是你推荐给他的。

在户外阳光的照射下,我身上泛起的凉意稍稍退却了一些。

秦老师,谢谢您的慰问,我正在处理齐唐的后事,就不跟您多说了。

节哀顺变!

这是我跟宋小溪第一次接触,如果没有她,我的处女作很可能还束之高阁,无人问津。不过,我更应该感谢齐唐慧眼识珠,要不然,我可能失去了继续创作的勇气。焚化炉的烟囱口上方盘旋着一群黑鸟,它们发出的怪叫像是地狱使者在招魂。我心里堵得慌,我想我应该去跟齐唐告个别。

我裹紧风衣,朝那栋绿色的小楼走去,刚到门口就被值班员拦住了,他打量着我,干啥子的?这里不能进去!

我是齐唐的朋友。我递给值班员一支烟,听说他的遗体被拉到这里,我能进去看看吗?

齐唐?你说的是那个记者吧?值班员没有接我的烟,他是被害的,法医正在尸检,这又不是菜市场,能随便进去吗?

我只看一眼,告个别。我低声下气地说。

告别,等开追悼会再来!他挥舞着胳膊,像一个稻草人在驱赶麦田里的麻雀。

我有些郁闷,正要往回走,突然看见白总和那名女警察从楼上下来。我连忙迎上去,把我的意图告诉白总。从白云山上下来时,他已经知道我和齐唐的关系。

罗警官,能不能通融一下?白总问道。

这个女警察约莫二十岁,脸上还有些青涩,穿上警服的时间应该不长。白总介绍说,她叫罗拉拉,重案队的。在她的审视中,我把我和齐唐的交往叙述了一遍。我觉得她看我,就像看一个犯罪嫌疑人。

她说,我陪你去,只能五分钟,不许拍照!

我和罗拉拉在更衣室换了防护服,还戴上了头套、口罩、手套和鞋套。一进解剖室,我就看见齐唐躺在解剖台上,两名法医在遗体旁忙碌。尽管有口罩遮盖,难闻的气味还是丝丝缕缕地钻进了我的鼻孔里。罗拉拉不让我靠近,要跟解剖台保持至少三米的距离。

陈列柜上放着许多病例标本,都装在透明容器里,有人体组织,也有各种器官。到了这种地方,人体不再是一个具有灵性的高级智慧生命,也不再有身份的区别,而是一堆可以随意拆卸的零部件,毫无美感可言,甚至不如一件动物或植物标本漂亮。但我并不觉得毛骨悚然,我经常出入殡仪馆,见过无数遗体,各种形态的都有——有的残缺不全,有的腐败严重,连五官都无法分辨。我还经常对着死者遗像熬夜写讣闻,早已锻炼出了强大的心理抗压能力。我突然想起齐唐跟我说过,要我给他写一篇讣闻,我当时以为他是开玩笑,没想到一语成谶。

我看见齐唐双臂的表皮有部分剥落,颈部有索沟,但身体其他部位并没有明显的外伤。

他是被勒死的,机械性窒息。我说。

罗拉拉正在近距离查看齐唐的遗体,听到我的话,她回头看了我一眼,但没有吭声。

凶手至少有两个人。

罗拉拉愣了一下,问我,为啥子恁个说?

勒沟呈水平环形闭锁状,头面部和肩胛部位都没有抵抗伤,但两条手臂都有束缚伤。应该是一个凶手勒齐唐的脖子,另外一个控制住了齐唐的手臂,导致他很难反抗。

罗拉拉朝法医投去征询的目光,其中一个法医点了点头。

我又说,他是昨晚十点到十二点之间被害的。

罗拉拉似乎过于惊诧,导致呼吸不畅,她摘下口罩,问我,你啷个晓得的?

我说,根据尸斑判断的。

罗拉拉的目光变得跟锥子一样尖锐,好像要刺破我的内脏。

她问道,你不会当时就在现场吧?

案发时我在家里写作,邻居可以做证。

罗拉拉眉毛一挑,鼻子里轻哼一声,跟你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

五分钟后,我朝齐唐的遗体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和罗拉拉离开了解剖室。脱下防护服,走出楼房,炫目的阳光和新鲜的空气一下子迎接了我。

此刻,我最想说的一句话就是:活着真他妈好!

你学过法医?罗拉拉凝视着我,她的眼睛像熟透的桑葚。

我点了支烟,摇摇头,尸体见得多了,自然就懂点儿皮毛。

她一脸狐疑地盯着我,你没事就到殡仪馆来找灵感?

我自我解嘲地笑了笑,不是找灵感,是找饭碗,我除了写小说,还是讣闻师。

我花了几分钟才跟罗拉拉解释清楚讣闻师是干什么的,我说不仅仅是写篇讣告那么简单,还得挖掘逝者生前的事迹,类似于古代的墓志铭。

这时,白总打来电话,说大领导的母亲刚刚仙逝,要我赶紧把讣闻写好。

我和罗拉拉互留了手机号码,自始至终,她都不苟言笑,脸上的肌肉像是被电焊焊死的铁板。她一再叮嘱,你要是想起齐唐的什么情况,一定要告诉我们。

我吐着烟圈说,义不容辞。

我出色地完成了白总交给我的任务。据说那位大领导是流着泪看完讣闻的,还托自己的秘书把讣闻发表在报纸显著的位置上,几乎就是一篇抒情散文。当然,署名已经不再是我。这个我不介意,我并不希望自己的名字经常跟死者捆绑在一起。白总兑现承诺,给了我一笔丰厚的稿费,还让沈秘书给我拉来不少客户。沈秘书每次跟客户介绍我时,都会很夸张地说我是著名推理小说作家,这让我很不好意思,但心里很受用。

我写讣闻时必须看着逝者的照片和遗书,照片上他们或衰老,或年轻,或平庸,或富贵,我能从音容笑貌中感受到某种意味深长的东西。遗书是逝者留给生者最重要的语言,或沉重,或悲伤,或幽默,或洒脱,我能从字里行间读出很多潜台词。这是一种意识的交流,是灵魂的对话。讣闻尽管也有矫饰的成分,但相对于其他文体,讣闻是最真实可信的。因为谎言都是说给生者听的,对于逝者,只需要盖棺定论。

我一般在晚上写讣闻,在无边的黑暗中解读死亡是一种奇特的体验。我似乎看到逝者就坐在我面前,他们不是一张张薄薄的照片和纸片,而是一个个意识体。他们并不狰狞可怕,无论生前多么偏执暴戾,死后都会变得平和,这是灵魂的原始状态。我想逝者也是期望看到生者的评论的,我就像一个摆渡人,不断地传递着彼此都需要的信息。

大概是齐唐遇害的一个月后,我在圣心堂听圣歌。我喜欢这种天籁之音,能让我的内心不那么焦灼。手机突然响了,我一看来电显示,竟然是齐唐的——我一直没删除他的号码。但我很快意识到,不可能是亡者来电,应该是他的女朋友。

一接听,果然是她:

秦老师,您现在方便说话吗?

她的声音比上次清澈多了,看来心情在慢慢平复。

方便,有啥子事吗?我走出教堂,在齐唐坐过的地方坐下来。

我听齐唐说,您也喜欢老街,想搬到梯坎老街来住,但一直没找到中意的房子。她停顿了一下,现在您还有这个打算吗?

一直都有。我说。

有个房子,不知您介意不介意住。她有点儿闪烁其词,是齐唐住过的。

我的大脑沟回像是有一群藏羚羊跑过去,空谷里都是奔腾的回声。我点了一支“娇子”,在淡淡的烟气中眺望着下半城,就像齐唐那天的眼神一样。

您是讣闻师,又是写推理小说的,我以为您胆子大。她不好意思地轻笑一声,就当我没说好了。

我的沉默让她误以为是拒绝。

我弹了弹烟灰,说道,我不介意,我这边房租快到期了,正想换个地方住。

那太好了,我就晓得我没找错人!她明显提高了声音的分贝。

房租多少?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嗐,要啥子房租,您是齐唐的朋友,也是我的偶像,您住进来房子会升值的。她笑道,这比收房租划算。

我们约了在梯坎老街见面谈,刚说到这里,我的手机就没电了。半小时后,我在凤凰台见到了宋小溪,虽然之前没有谋过面,但我一眼就认出她来了。

因为手机断电前没来得及说具体地点,她在人流中毫无目标地东张西望,显得有些焦躁。那天她穿着紫罗兰色的旗袍,娉婷袅娜的身材如同一朵行走的莲,又仿佛是一幅峰峦叠嶂、云遮雾罩的水墨画,让男人的目光流连忘返。

你是小溪吗?

我上前打招呼她才知道是我,她笑起来很好看,有两个酒窝儿。

我们朝齐唐住的地方走去,路上我问她案子有无进展,她说没有,每次去问警方,都让她耐心等待。齐唐的遗体还没有火化,报社也还没有给他开追悼会。

我在一栋阁楼前停下来。

她很惊讶,您来过这里?

我是第一次来。

她的眼睛越发瞪大了,那您啷个晓得齐唐以前住这儿?对了,我们也没见过,刚才您是啷个认出我的?晓得不,我都认错好几个人了。您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我以为是个戴着近视眼镜的表情刻板的男人,原来不是。

我对小溪解释:我来的时候路过这栋阁楼,门上有贴过封条的痕迹,显然这里发生过案子;可能是因为墙面有污损,好几处地方都糊着报纸,尽管已经斑驳不堪,但依稀能认出都是《雾都早报》;二楼有扇窗户敞开着,能看见墙上挂着一把小提琴,拉琴是齐唐的业余爱好。而且,整个阁楼的气质也是齐唐的气质。

至于我为什么能在人群中认出她,主要是因为她穿的那身旗袍。那次在圣心堂,我发现齐唐的目光多次在穿旗袍的女人身上流连,很显然,齐唐喜欢旗袍。女为悦己者容,她应该也会经常穿旗袍。还有,跟她通话的过程中,我听到了叫卖豆花的吆喝声。我看见她时,她身后就有家豆花店,声音完全一样。

她惊叹,您可以抢章半仙的饭碗了!

那只波斯猫很漂亮。

她顺着我的目光抬头望去,阁楼的屋脊上趴着一只波斯猫,毛发白得像晴空里的一抹残雪。她说,它叫安妮,以前是只流浪猫,被齐唐收养了。

我走进阁楼前的小院子,在白色长椅上坐下来,然后问她,齐老师是在哪个房间遇害的?

主卧……我们每天都会通很多次电话,那天晚上十点半,我打他的手机,他没接,我以为他睡觉了,手机静音,就没在意。但很奇怪,那晚我老是莫名其妙地心慌,睡不着觉,我平常很少这样。一大早我就过来看他,想和他一块儿吃早餐,结果……

她没有说下去,眸子里浮现出一层雾状的悲伤。

我喜欢听她说话的语调,很温婉,糯糯的,总让我想起小时候母亲包的粽子,入口即化。

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我跟着宋小溪进了阁楼。她告诉我水、电、气的开关在哪里,还有各种电器的使用方法。她似乎怕我有心理阴影,特意强调道,齐唐的床单被套枕巾我都换过了,全部都是新的,您可以拎包入住。

我点点头,我现在住的地方面积很小,生活用品都是房东的,我的所有私人物品放在一个小行李箱里就可以带走。

我们先从一楼看起,然后上了二楼。楼板在脚下发出吱嘎声,像是怪鸟的呐喊。宋小溪走在前面,她的身材很像这座山城,高低起伏,错落有致,充满了诱惑。阁楼采光不好,比较晦暗,这既是中式建筑的通病,也是特点,讲究朦胧含蓄,不显山不露水,遮遮掩掩。房屋里没有什么装饰,一幅画都看不到,倒也显得简约。但门窗雕花很繁复,刀工非常精致,整个阁楼就是一件艺术品。

二楼是齐唐的主要生活场所。

案发现场已经布置一新,根本看不出来这里曾经发生过凶杀案。但我还是感觉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命案的气息。据科学最新研究,所谓的气场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真实存在,是一种能量的集中聚集,就跟磁场一样。只不过现代科学尚不能解释这种能量是以何种方式聚集,又以何种方式影响人的感知。

走进书房的第一眼我就看到了那把小提琴,橘红色的,擦拭得很干净,光可鉴人。小提琴旁边挂着一个镜框,里面镶嵌着一份剪报。可能因为年深日久,镜面有些模糊了,剪报的内容看不太清楚。镜框下方摆放着一部手摇式留声机,紫铜铸造的喇叭包浆浑厚,应该有些年头了。书桌上除了一部笔记本电脑,还有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上面盖着红色的纱巾。我揭开纱巾,发现竟然是一部电台,1943年6月出厂的,Madein USA,是“二战”的老古董!

宋小溪看见我对电台表现出惊讶,她介绍道,齐唐是资深的无线电发烧友,有执照的,这部电台他少年时代就开始用了。

我把头探出窗外,看到外墙一侧有很茂密的爬山虎,连接电台的天线就藏在其中,如此隐蔽,很有点儿地下工作者的意味。

我拿起一张黑胶唱片,是柴可夫斯基的钢琴曲。我摇紧发条,把唱片放进留声机中,说道,我今天就搬过来住。

您真的不介意吗?她脸上流露出欣喜的神色。

为啥子要介意?我打量着书房,说道,每条街道都发生过车祸,难道就不能再走了?每条河都淹死过人,难道就不能下去游泳了?

我想把房子租出去,但没人租,都说是凶宅。中介都不肯代理,怕影响公司的名声。她小心翼翼地问,您会不会觉得我太自私了?

我坐在书桌前的藤椅上说,你想多了,这里比我现在住的房子好太多了。

我每个月给您四千,但您至少得住半年,哦,价钱还可以商量。

免费住我已经很不好意思了,啷个还要你的钱?

她站在窗前,就像一个大号的景泰蓝花瓶。她问我,您听说过凶宅试睡员吗?

我点点头,干我们这行的,当然晓得。

凶宅试睡在日本被称为“洗屋”,就是雇人在发生过意外事故(特别是命案)的屋子里住上一段时间,洗掉所谓的晦气,这样房屋以后就好出租,也好出售了。因为一般人不敢入住,所以佣金很高,是正常房租的好几倍。

她很真诚地说,这钱必须给,不然我心里过意不去。

坐在从窗外透进来的明媚的春光中,我也很真诚地说,你要是给钱,我就不住这里了。

她看到我态度如此坚决,这才妥协。然后我们摆了一会儿龙门阵,她问我什么时候开始写新书,我说正在酝酿,还没有明确的创作计划。等我住到梯坎老街来了,我的新书可能会以这条老街为背景。梯坎老街不仅有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还有一种神秘的气氛,很适合悬疑小说的创作。

一部伟大的作品即将诞生在这栋阁楼里,我太荣幸了!她兴奋得满脸发光。

柴可夫斯基的钢琴曲戛然而止,我们的闲聊也结束了。

她开着自己的保时捷送我回蔡家坪,只用了不到半个小时,我就收拾好了行李,并且把钥匙交还给了房东。这厮曾经以我经常出入殡仪馆,把晦气带回来了为由,非要涨房租。现在他低声下气地许诺租金每个月少一百块,希望我继续住下去。我说少一千块都不住了,然后头也不回地坐进了保时捷。

他这才恍然大悟,嘟囔着,格老子的,原来你娃交桃花运了!

因为车子不能开进梯坎老街,宋小溪叫了个棒棒,把我并不算重的行李箱拎进了阁楼。一路上棒棒眉开眼笑,似乎从来没做过这么轻松的生意。让我颇不自在的是街坊的目光,他们看着我,就像在看一个来自猎户座的小灰人。在他们的逻辑里,如果不是脑壳有包,是不会住到一座凶宅里去的。

安妮似乎不太欢迎我,看我的眼神冷冷的,充满了敌意。从我出现在阁楼前开始,它就死死地盯着我。宋小溪陪我看房子那会儿,它就尾随在后面。我们摆龙门阵时,它就蹲在阴暗的角落里窥视我。宋小溪说,齐唐遇害后,她把安妮抱走了,但它在她那里不吃不喝,整天叫个不停,只好又把它送回来。看来安妮也是喜欢梯坎老街的,而且通灵,对主人很忠诚。

宋小溪告诉我,储物间里有猫粮。至于猫的排泄物我不用清理,院子里有个角落,安妮很爱卫生,会在那儿自行解决。楼道尽头有间猫舍,那是安妮睡觉的地方。她有空就会过来,给安妮洗澡、剪指甲。她特意强调,安妮很文静,像个淑女,绝不会吵到我写作。我没有表现出嫌弃,一个人住偌大一栋阁楼,有只宠物陪伴挺好的,至少不会那么孤独。何况我不需要照顾它,只需要欣赏它优雅的美。

安顿下来后,宋小溪请我去解放大街吃饭,那里有很多高档餐厅。我说就在梯坎老街吃吧,高档餐厅吃的是情调,我和她不是情侣,没必要讲究这些。她没有强求,转而跟我介绍梯坎老街的各种美食,听上去每家都不错,都有拿得出手的招牌菜。但我还是就近选择了阁楼斜对面的“胖哥饭店”。顾名思义,老板是个两百多斤重的大胖子,跟宋小溪是小学同学。店子不大,只有六张小桌子。胖哥是大厨,老婆是收银员兼服务员,也属于丰满型的。

宋小溪叫我点菜,我点了麻婆豆腐、酸辣土豆丝、烟熏腊肉。她又加了两个菜——油淋茄子和魔芋烧鸭,还让胖哥送了两碗鸡杂汤。菜的味道巴适,饭也蒸得很香,是瓦罐饭——我只在乡下奶奶家吃过,那也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宋小溪打趣道,别看胖哥牛高马大,小时候老被女生欺负。他妈给他的零花钱,都被女生“借”去买了零食。胖嫂听了翻着白眼说,跟我耍朋友时他可抠门儿了,一支口红都没给我买过。胖哥并不反驳,只是一脸腼腆地笑,一看就是个“耙耳朵”。

胖嫂对我的身份很好奇,问我是干啥子的。我一般不跟别人介绍自己的职业,说讣闻师,太瘆人,说作家,又不好意思。如果不得不介绍时,我通常会说是自由职业者。但宋小溪替我回答了,她说我叫秦川,写推理小说的,在网上很红。听说我是作家,胖嫂和胖哥交换了一下眼神。我似乎读懂了这种眼神的意味——怪不得他会住进凶宅里,作家一般都有些神经兮兮,跟正常人的思维方式不同。我想,如果他们知道我的主业是讣闻师,更是会惊掉下巴,弄不好还会把我赶出饭店——住在蔡家坪时,我就有过这样的经历,有几家小饭馆都不许我进去消费。

吃完饭,宋小溪要带我逛梯坎老街,说免得以后我出来遛弯儿走岔了路。从江边吹过来的风带着鱼腥味儿,在残春的光影里,我们时而拾级而上,时而沿梯而下。她虽然穿着高跟鞋,却走得很稳当,这是梯坎老街女人的特点,胎里带出来的。她说梯坎老街主要有七街六巷——三果巷是因为这里的居民自发买油点灯,为夜行人照明,希望多结善果而得名;民国时期,轿夫巷轿子如云,轿帮势力很大,而轿夫中有不少是军统和中统的密探,当然也有中共地下党员;花月街的花魁是一位女校高才生,家道中落才堕入风月场所,后来嫁给了一位袍哥大爷,再后来袍哥大爷又纳新欢,她一怒之下开枪杀死两人,她被国民政府的军警枪决那天,梯坎老街万人空巷;回流巷是以前的跳蚤市场;那座欧陆国家的领事馆曾经是整个下半城最洋气的建筑;别看西南火柴原料厂旧址破破烂烂,当年梯坎老街至少有一半的女人在里面打工……

这些都是她从小就熟知的掌故,梯坎老街几乎就是一部浓缩的中国近现代史。

晚饭我们吃的是抄手,然后我送她去停车场。路上飘起了毛毛细雨,我们都没有打伞的意思。雨水落在她头上像无数晶莹剔透的珍珠,旗袍更贴身了,曼妙的胴体如同多汁的樱桃。开门上车时,她回头一笑,要我以后叫她小溪,我答应了,我想齐唐应该也是这么称呼她的。

回到阁楼,里面有一股从院子里弥漫过来的暗香。

我始终没有听到安妮叫唤一声,但它那双绿幽幽的眼睛如影随形。

从现在起,我在凶宅的“洗屋”生活正式开始了。

突然换了一个生活环境,我却没有违和感。就好像这是一个阔别已久的家,我在外面漂荡了多年,掸掸风尘终于回来了。事实上在此之前,我只是从梯坎老街路过两次,从来没有刻意逛过。不过我还是得适应一下,我把每个房间都看了一遍——虽然白天小溪已经带我看过,但一个人看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我可以慢慢踱着步,从这头走到那头,再从那头走到这头,静静地感受空气里的味道,每个空间都有自己的味道,就跟每个人一样,都有自己独特的体味。

我在厨房里闻到了一股中草药的味道,不浓烈,若有若无。顺着这股气味儿,我在碗柜下方找到了一个药罐子,里面还有很多药渣,但都长了霉。雾都的春天潮湿得能拧出水来,患风湿关节炎的人特别多,要是不经常出去晒晒太阳,身上都能长绿毛。中午吃饭时,我给小溪倒了杯免费的荞麦茶,她嫌苦,不喝,所以她不太可能会喝能苦到怀疑人生的中药。我记得那天在圣心堂见到齐唐时,发现他脸色发青,时不时咳嗽,可能支气管或肺有问题,药估计是他煎的。

客厅是外人进入阁楼的唯一通道,我检查了一下门锁和窗玻璃,都没有换过的痕迹。也就是说,杀害齐唐的凶手并没有暴力破坏门窗。要么是用私自配制的钥匙潜入室内,要么是直接敲门。齐唐是晚上十点之后遇害的,这个时间点,他不太可能给陌生人开门。难道是熟人作案?

我来到楼上,坐在书桌前沉默地抽了一支烟,烟灰缸是树根雕的,很古拙。

窗外的雨大了起来,打在屋檐上,像在发一封加急电报。我摁灭烟头,打开电台,耳机里立刻传出此起彼伏的电波声,就像夏夜田间的蛙鸣。电台应该是在旧货市场淘的,金属外壳上有一道很深的划痕,似乎被弹片击中过。在炮火连天的岁月里,不知它曾遭遇了怎样的命运。我从小喜欢看谍战剧,知道电台是战场上的顺风耳、千里眼,一封看似轻飘飘的电报,却能左右一场战役的成败。

我大舅是开废品收购站的,初二那年夏天,我在他那里发现了一部锈迹斑斑的七一型电台,就搬回了家——条件是给我表弟辅导一个暑期的数学。我父亲是物理老师,他帮我修好了电台,还教我使用摩尔斯电码。夏天还没结束,我就把摩尔斯电码背得滚瓜烂熟,表弟的数学却还是一塌糊涂,气得大舅差点儿把电台搬回去当废铜烂铁卖。后来我报名参加了青少年宫的业余无线电培训班,通过考试拿到了操作证。不过我一直没有申请呼号,不算正式的“火腿族”。可以这样说,我少年时期的梦想和秘密,全都藏在这个神奇的“树洞”里。

安妮果然很文静,不像别的猫一到春天就狂躁不安。

这天晚上我睡得很踏实,连个梦都没有做。

第二天早晨我起来打扫院子,看见有好几个街坊朝我指指点点,估计是很惊讶我在凶宅里住了一夜居然若无其事。我遛弯儿到“吴眼镜面馆”,要了一碗担担面,竟然发现在星河殡仪馆见到的那个女警察罗拉拉也在,但这次她没穿警服。她吃的是阳春面,我在她对面坐下来。

她抬头看见了我,满脸吃惊,你啷个在这儿?

我告诉她,我应齐唐女朋友之邀,住进了那栋阁楼。

罗拉拉说她住解放大街,每天都到梯坎老街来晨跑,顺便找这里的街坊了解一下齐唐的生活,希望对破案有所帮助,但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收获。

起恁个早,昨晚是不是被吓到了,没睡好?她似笑非笑地问我。

我往嘴里塞了一块泡菜,说,还好,睡到自然醒。

你胆子真大,凶案现场都敢睡。她说,别人连院子都不敢进。

要是死过人的房子都不能住,这世上就没有几间房能住人了。我边吃面边说,梯坎老街以前就是乱葬岗,还当过刑场,孤魂野鬼无数。

住在里面有没有发现啥子异常?她问话像做笔录。

我倒是想啊,可以给小说增添素材。我往面碗里加了一勺子红油辣椒,又说,我跟齐唐是朋友,他就算变成了鬼也不会来害我。

她眉头一皱,我说的不是那些神神道道的东西,是跟案件有关的异常情况!

没有,我也没注意。

我在网上找到你的书了,还真是个作家!罗拉拉已经吃完了面,但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她用餐巾纸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嘴巴,说道,我睡觉前读了几章,像那么回事,不难看。

她以专业人士自居,语气透着高傲。

我不喜欢这种盛气凌人的态度,但没有表露出来。当了讣闻师后,我的生活就是以死亡为主题,或者说,我是死亡的记录者,这让我的性格越来越内敛。因为我知道每一个血肉饱满的肉体最终都会变成一张扁平的照片,所有的骄傲、光荣和浮华都会在焚尸炉里化为一缕青烟。那些悬浮在生命之上的东西看似色彩斑斓,其实是一堆泡沫。我很认同纪伯伦的一句话:当你触及生命的核心时,你会发现自我并不高于罪犯,也不低于先知。

吃饱喝足后,我替她付了面钱。

她连忙说,那下次我请你。

我站起来,打算消消食,继续溜达一会儿。小溪昨天说,早晨是梯坎老街一天中最美的时刻。罗拉拉跟着起身,说今天周末不用上班,我跟你一块儿去,我还没好好逛过梯坎老街呢。

我笑着说,走吧,给警花当导游是我的荣幸。

阳光像是一桶被打翻的树脂,江面上蒸腾的雾气一直弥漫过来,梯坎老街笼罩其中,如同一个奇幻世界。白日的浮躁和喧嚣还没有开始,每一条巷子、每一棵树、每一只鸟、每一级石阶都是寂静的。女人们站在雕花窗前梳妆,单薄的衣裳衬托出玲珑有致的好身材,慵懒的样子充满性感。那些苔藓,那些开在石板缝隙里的小花,那些在墙头屋顶摇曳的野草,那些暗藏玄机的摩崖石刻,还有那些云朵、渡口和汽笛声,比一天中的任何时候都要鲜活。随便找个坡坎一坐,或者找堵女儿墙一靠,用不着搔首弄姿,就能拍出一张很文艺的明信片。

一路上罗拉拉都在用手机拍风景,偶尔自拍几张。到底是警察,她体质不错,浑身热力四射,即使不断拍照也没有被我落下。她的青春靓丽跟古旧的老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整个梯坎老街似乎因她显得灵动起来。

她遛弯儿不忘工作,问我对齐唐这个案子的看法,说案子的侦办现在陷入了僵局,迟迟未能有进展。我假装没听见,没有把握的事我不想信口开河。我举起手机拍摄某栋明清时期的民宅,在晨曦中,青铜锻造的兽头门环金光闪闪。

事实上我对破案很痴迷,推理的过程就是把一堆看似杂乱无章的木头和石料有序地搭建起来,做成房子,里面就是真相。问题是这个“有序”很不好掌握,如果顺序颠倒,或者施工时偷工减料,房子就搭不起来。勉强搭建好,也是危房,随时可能坍塌。幸好我只是用文字来构建一座纸房子,即使真相坍塌,也不会导致冤假错案。但推理时我还是努力让逻辑更严密一些,我不想在网上挨读者板砖。

前面就是宝善堂,门敞开着,已经开始营业了。昨天我和小溪路过这家药铺,听她说老板姓梁,祖上在清朝当过仵作,断案如神。咸丰年间,有桩轰动梯坎老街的毒杀亲夫案,就是他开棺验尸查明真相的。

“宝善堂”的镏金招牌油光发亮,题字者是宫保鸡丁的发明人——清代四川总督丁宝桢,妥妥的百年老字号。我朝药铺走去——这才是我遛弯儿的真正目的。

罗拉拉问我,大清早的往药店跑,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没有回答,径直走到梁老板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发霉的药渣,问他知不知道这是治什么病的方子。同时我还扔给他一包软“中华”——这是白总上次送给我的,也是我抽过的最高级的烟了。

行家就是行家,梁老板把药渣捏在手心里看了看,又闻了闻,然后写下了方子,他说,是治痰湿疫病的。

我一头雾水,问道,痰湿疫病都包括啥子病?

那可多了去了,关节炎、颈椎病、三高、肿瘤、麻风、脑膜炎、荨麻疹、乙肝,通通都算。哦,还有那些脏病——梅毒、淋病和艾滋病。

我看见方子上有蒲公英、黄芩、丹参、蛇舌草、柴胡、茯苓、当归、虎杖、野菊花、紫金锭等等。

梁老板说,病入膏肓才会开这种虎狼药。

我有些迷糊,啥子意思?

梁老板解释,里面有几味药,比如雷公藤、半夏、草乌头、地胆、拐角七,毒性很大。这是以毒攻毒,不是将死之人不会用这种方子,因为剂量把握不好会吃死人的。

齐唐来您这里抓过药吗?

他摇摇头,现在的年轻人都不信老祖宗的东西了。

我追问,那您晓得这是谁开的方子吗?

他口风很严,这就不晓得了,虎狼药都是家传秘方,反正不是我开的。

谢过梁老板,我拿了方子离开了宝善堂。回去的路上,我把昨晚在阁楼里的发现告诉了罗拉拉。现在基本能够认定,齐唐遇害前已经身患重病。如果梁老板没有撒谎,虎狼药不是他开的,齐唐也没去他那里抓过药,那齐唐为什么要舍近求远看中医?据小溪说,宝善堂在杏林也是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治愈过不少疑难杂症,连华侨都慕名而来。难道齐唐得的是某种传染病,他担心遭人嫌弃,所以不想让街坊知道?

罗拉拉透露,齐唐虽然做了尸检,但没有做解剖,警方还不知道他的健康状况。她觉得齐唐有没有病,是什么病,程度如何,都跟案件没有关系,不过她还是决定把这个新情况汇报上去。

回去后,我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抬眼望去,爬满藤蔓的阁楼像一本写满密码的绿皮书。花草和黄桷树混合的香气让我的肺充满活力,浑身的每个毛孔似乎都在进行着光合作用,让我通体舒畅。

这份静谧和美好是齐唐赐予我的,既然警方的侦查没有进展,我想,我是不是该为他做点儿什么?我不是进入了创作瓶颈吗?或许,调查齐唐的案子会成为我新作的素材来源。倘若如我所愿,我就在这本书的扉页写上一句话:谨以此书,献给我的朋友齐唐先生,愿他离苦得乐,在天堂幸福。

尽管纸不能不朽——世间万物都不能,但自己的名字和故事能出现在书上,让别人记得更长久一点儿,也是不错的。我别无长处,唯有写作,这就算是我对齐唐的一种纪念吧。

齐唐生前要我给他写讣闻,他不是喝高了,也不是说着玩,应该是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那是他酒后吐真言。我为自己的后知后觉懊悔不迭。我决定给齐唐写一篇讣闻,完全免费。尽管据小溪所说,齐唐已经没有近亲在这个人世了,但我还是要写,这是我对他,也对自己的一个交代。不过,要等结案以后,我必须先搞清楚他是怎么死的。讣闻中,死因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内容,不能含糊其词,这是对逝者和生者最起码的尊重。

坐在白色的长椅上,我感受到了街坊投来的异样的目光,还有安妮的注视——我不知道它躲在哪个角落,但我能肯定它在偷窥我。

要想找到凶手,就必须先破解杀人动机。杀人不外乎这几种原因:劫财、报复、情感纠葛、斗殴、变态,以及出于某种特殊目的的谋杀。齐唐是记者,他被害大概率是因为打击报复。或者,是因为他正在调查某个黑幕,为防止真相曝光,他被灭口。所以,我得了解他的工作情况——以前报道过什么,正准备报道什么。昨晚我在储物间里看到了几大摞报纸,都是《雾都早报》,很多报纸已经泛黄,有斑斑霉渍。最早的报纸是十年前出版的。从齐唐的年龄来推算,那时他应该刚入职。也就是说,他保留了入职后出版的每一期《雾都早报》,他对这份职业的热爱可见一斑。

如果是劫财和情感纠葛引起的杀戮,凶手一般不会等待太久。但仇杀不一样,凶手可以忍耐数年,甚至数十年,只待时机成熟再动手。所以我不能漏掉每一份报纸,哪怕是十年前的。《雾都早报》每天出一份,十年就是三千六百多份。我就算一分钟查阅一期,不吃不喝不睡,也得花上好几天时间。当然,查阅还是有重点的,近期新闻引发凶案的可能性比远期新闻更大,被曝光者有黑恶势力背景的嫌疑更大。总而言之,我应该从最新一期报纸查起,忽略掉齐唐采写的那些不痛不痒的新闻报道。

报纸摊在地上像秋天落下的阔叶,仔细翻阅报纸后,我发现调查难度比我预想的要大得多。齐唐的笔触如同锋利无比的手术刀,剖开了一个个恶臭流脓的社会“肿瘤”——欺行霸市、假冒伪劣商品、地沟油、拐卖妇女儿童、职场潜规则、官员贪腐、传销组织、“野鸡”大学、地下色情产业、吸毒贩毒、盗猎偷伐,等等,都在他的揭露抨击之列,涉及面非常广,涉及人员众多。他几乎没有那种隔靴搔痒的文章,全是投枪和匕首,见血封喉。

以我个人之力,照这样找下去,一年半载也未必有收获。

我抽了支烟,按捺住在脑海里汹涌澎湃的焦虑。我能想到的警方应该也能想到,他们肯定在做同样的事——调查齐唐最近写报道得罪了谁。那好吧,这份工作就交给警察来做,他们做比我更有效率。我可以另辟蹊径,换种查阅方式——倒查,从齐唐入职发表的第一篇报道查起。

也许,我能捡一个漏儿。

齐唐不愧是雾都名记,出手不凡,他十年前发表的第一篇报道是关于鹤松银行抢劫案的。鹤松是江南岸的一个小镇,离雾都主城有两百多公里。那次抢劫轰动全国,银行损失了四百多万元现金,还造成两人死亡,其中包括一名警察。三名劫匪一直逍遥法外,案件至今悬而未破。齐唐作为目击者见证了整个事件,十年后再看这篇报道,仍然觉得惊心动魄。

对于一个记者而言,与新闻大事件狭路相逢可遇而不可求。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齐唐无疑是幸运的。

小溪突然打来电话,问我在干什么,她说自己就在楼下,问是否方便上来。

我说,在储物间看报,你来了正好,我们摆摆龙门阵,关于齐唐的。

很快我就听到了她的脚步声,高跟鞋踩在松木地板上,有种悠远空旷的回音。我先看见她匀称的小腿,然后是修长的大腿、柔软的腰肢、高耸的胸和精致的五官。发现我把报纸摊了一地,她很吃惊,问我怎么对这些旧报纸感兴趣,如果不是留着纪念齐唐,她早就当垃圾处理掉了。

我说了自己的意图,我打算追查杀害齐唐的凶手,也许有些异想天开,不一定有结果,但至少可以丰富我的创作素材。

她很感动,说,秦老师,我替齐唐谢谢您。

长期伏案写作让我患上了颈椎病,刚才一直蹲在地上低头翻阅报纸,我感觉脑部有些缺血,晕乎乎的。我起身离开储物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和小溪喝茶聊天。茶是她现泡的熟普,齐唐的珍藏,据说是他爷爷那一辈留下来的。

整个客厅里茶香四溢。

倒在杯子里的茶水色泽金黄,像一块蜜蜡,我喝了一口问她,十年前,齐唐怎么正好目击了那起银行大劫案?是不是他有什么亲朋好友在鹤松?

她喃喃地说,十年前,我十九岁。

她没有马上说下去,而是停顿了一下,身体靠着沙发,目光透过彩色玻璃望着窗外的黄桷树,陷入了回忆当中。此刻,她眼神清亮,举止羞怯,脸上闪烁的光泽也是十九岁的,她好像一下子就穿越到了那个以梦为马的青葱年代。

我没有打扰她,回忆是需要力量的,一种审视过去的力量。

十年前她应该还住在梯坎老街,每天沿着坡坎上上下下,穿着廉价的时装,吃着最便宜的麻辣烫,用各种矫情的自拍来点缀苍白的生活。梧桐花开、蝉鸣、遥远的号子,都可能会让她伤怀。有时候她可能会坐在野草茂盛的渡口发呆,看着江面上的雾霭,觉得自己的人生也一片迷茫。

十年后,她完成了蝉蜕,开启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她的心智和身体一起成熟了,她不需要再呆呆地看风景。不管从哪个侧影看,她自己就是一道迷人的风景。打拼这么多年,她一定遇到过不少坑蒙拐骗,吃了许多苦。正是这些事故把她变成了有故事的女人,一个男人渴望读懂的女人。

她终于开腔了,齐唐有个大学同学在鹤松中学当老师,男的,他来雾都的时候我见过,齐唐请他吃过饭。

叫啥子名字?我问。

不记得了,个头儿不高,可能比我还矮一点儿。他和齐唐是室友,关系不错。

我把渐冷的茶水用酒精炉热了一下,问道,劫案发生时齐老师当记者多久了?

她把玩着手里的茶杯说,那时他还在见习期呢,差点儿没留下,人都快崩溃了。

小溪说这一点她记得很清楚,当时齐唐在报社的见习期快结束了,但一篇有分量的稿子都没发出来。主任已经找他谈过话,委婉地说他可能不适合做记者。小溪还安慰过齐唐,雾都报社那么多,大不了换一家,不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可以说是那篇稿子拯救了齐唐,严格地说,是那次特殊的经历成全了齐唐的记者梦。抢劫银行是惊天大案,齐唐又是目击者,之后闻风而来的记者都是根据目击者的描述来还原案发过程,就像雾里看花,多少有些偏差。齐唐目睹了整个事件,他以第一人称的口吻把案发过程叙述得细致入微,字里行间硝烟弥漫,让读者身临其境,既可以当新闻报道看,又可以当精彩的小说读。稿子以最快的速度见报,当即就上了热搜,转载率非常高。后来所有媒体追踪报道时,都是以齐唐的这篇稿子为蓝本。有几家大学的新闻系,还将这篇稿子编入教材。齐唐也因此顺利地度过了见习期,在报社站稳了脚跟,这成了他人生的一个转折点。

报社领导正是通过这篇报道看到了齐唐有做记者的天赋,于是把他调到特稿部,经常派他去采访一些重大新闻事件。他的潜能被充分激发出来,每次都不辱使命,采写了大量独家稿、重磅稿。特稿是整份报纸最重要的版面,吸粉数量最多。这个版面要是没经营好,报社就等于垮了半壁江山,离关门不远了。毫不夸张地说,齐唐的存在就是特稿部的定海神针,只要有他的稿子,当期报纸销量一定会大增。入职报社不到三年,齐唐就从普通记者破格升为特稿部主任,前途一片光明。小溪和齐唐就是这个时候成为恋人的,之前两人虽然很要好,但还是邻家兄妹的关系。小溪至今都很怀念那种朦朦胧胧的感觉,就像看晨雾中的梯坎老街——隐秘而美丽。

你们啷个没结婚?

我问了一个我很早就想问的问题——她二十九岁,齐唐三十二岁,两人自小就相识,又谈了一场马拉松式的恋爱,还不差钱,不结婚有点儿奇怪。

我们以前都不太注重形式,觉得现在这种相处方式挺好的,跟结婚没啥子两样。去年我突然想要一个孩子了,齐唐也想当父亲,所以我在南坪买了一套别墅,准备装修好了就住到一起。但装修公司偷工减料,我让他们返工,去年年底才装好。装修后还得空置几个月排放甲醛,我们计划“五一”举行婚礼,请帖都买好了。齐唐出事前,我们还去凯恩国际看了家具。

我看见她的左手腕戴着一只翡翠镯子,碧绿如幽潭,就问,镯子是齐老师送给你的吧?

她摇摇头,说这只翡翠镯子是她家祖传的。当初她看中了黄沙坪的一套学区房,觉得有很大的升值空间,想投资却没钱,就忍痛把这只镯子卖了六十多万元,付了学区房的首付。两年不到,那套房的价格就翻了三番,她果断出手套现,积累了人生的第一桶金,然后又用这笔钱继续炒房,赚得盆满钵满。再后来,她又出高价把卖掉的翡翠镯子买了回来。

这是一个在房地产投资热潮里屡见不鲜的财富童话,而她就是童话中那个幸运的灰姑娘。

我对她的经历产生了好奇,你家以前不是住梯坎老街吗,啷个不住了?

她的脸上滑过一缕忧伤,以前我爸妈是开理发店的,后来我爸出了事,我妈就把房子卖了。

我没有问她爸出了什么事,我不想撕开她的伤疤。但我提出了另外一个疑问,齐老师啷个也卖掉了以前在梯坎老街住的房子?

那房子太破了,老漏雨,还不隔音,他下班回来写稿子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

这个理由很充分,我写作也喜欢安静。

我转入正题,问道,写批评报道时,有人威胁过他吗?

经常的事。她摩挲着翡翠镯子说,有人还扬言花一百万买他的命。

我皱了皱眉,都是些啥子人?

这我就不晓得了,他根本就不拿这些威胁当回事,说都是纸老虎,没啥子好怕的。对了,还有人给他寄过一颗子弹,他交给派出所了,好像立了案,但最后也没查出是谁寄的。

我继续问,最近呢,他有没有接到过恐吓信或者电话?

她摇摇头,目光停留在一盒封皮有红双囍图案的火柴上——那应该是齐唐用过的。他怕我担心,很少跟我说这些,他是个心思很细腻的男人。小溪回道。

小溪没有提供什么有价值的线索,看来我只能继续查阅报纸。

小溪说书柜里有剪报集,都是齐唐写的文章,查那个更方便。

我跟她来到书房,一进门,我就注意到了那个镜框,阳光正好投射在上面,闪烁着银光。昨天我没细看,现在我仔细辨认了一下,里面镶嵌的剪报居然就是齐唐写的鹤松银行大劫案的报道。这是他的成名作,意义深远,他把剪报以这种方式珍藏也能够理解。

小溪把剪报集从书柜里拿出来,有厚厚的几大本。看见我在端详那个镜框,她说,镜面有点儿脏了,我擦擦。她拿起一块抹布,伸手擦镜框,钉子却突然脱落了,镜框掉在地上,“哗啦”一声,玻璃四分五裂。

她尖叫一声,听起来很性感。

我连忙说,没伤着你吧?

没有。

我们突然同时注意到了玻璃碎碴儿里有几张照片,应该是放在剪报和底板之间的,镜面碎裂后弹了出来。

里面啷个有照片?她诧异地拿起一张看。

我也拿起照片看,总共五张,全是鹤松银行大劫案的现场照片。

照片啷个不放影集里?她突然轻笑起来,藏恁个深,我还以为是哪个野女人的,见不得人呢。

我没吭声,我凝视着那五张照片,感觉有些不对劲。

秦老师,这有啥子好看的?小溪问我。

你以前看过这些照片吗?

没有,照片藏在恁个隐蔽的地方,我啷个看得到?这几张照片有啥子稀奇的,不就是采访时拍的吗?齐唐专门学过摄影,很会找角度,我很多照片都是他拍的,比我本人好看多了。

我把五张照片排列在书桌上,问她,看出问题了吗?

第一张照片上,一辆黑色蓝鸟从镇上开过来,接近鹤松商业银行,车牌被泥巴故意糊住;第二张照片显示,蓝鸟停在银行门口,隐约看见一个人坐在驾驶室内,戴着口罩和棒球帽,还有两个戴摩托头盔的人坐在后排,一个穿迷彩服,一个穿风衣;第三张照片显示,后排的两个人开门下车,朝鹤松商业银行里面走去;第四张照片显示,穿迷彩服的男子走到银行门口时,回头张望,似乎在观察四周动静;第五张照片显示,那两个人从身上拔出枪支,穿迷彩服的男子手持单管猎枪,穿风衣的男子手持双筒猎枪。

她的目光在照片上扫视了几遍,说道,那辆蓝鸟有点儿怪,跟我看到的不太一样。

应该是部尼桑,换了蓝鸟的车标。

她“哦”了一声。

我问,还看出啥子了?她茫然地摇头。

照片是按照时间顺序抓拍的。我提示道。

这能说明啥子?她还是不解其意。

我在藤椅上坐下来,点燃一支烟,反问她,抢劫还没发生,齐老师啷个要抓拍这几个人?

她微微一愣,沉思起来。

这些照片至少说明一点,在银行抢劫案发生前,齐老师就已经在现场了。听说鹤松是座千年古镇,风光不错,但他拍的不是风光,而是劫匪开车到案发现场的整个过程。你仔细看第一张照片,焦点明显是对准那辆假蓝鸟的,但车子并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不应该成为他的拍摄目标。除非,他晓得劫匪就坐在车上。

这太扯了,他又没有特异功能,啷个会未卜先知?小溪觉得不可思议。

我也觉得解释不通,但照片不会撒谎。

他会不会是恰好去银行办事,比如说取款?

不可能!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缓缓吐出来,从拍摄的角度来看,齐老师不是恰好拍到劫匪,而是有意的。你再看这张,那个穿迷彩服的男子回头观察时,并没有发现齐老师在偷拍,否则,他们肯定不敢动手抢劫。

小溪盯着照片说,这不科学啊,啷个会看不见他?

当时,他前面可能有东西挡住了穿迷彩服男子的视线,比如车子、墙、邮筒或者树。

你的意思是,案发前,他就在那里蹲守?小溪瞪大了眼睛。

我摆弄着打火机说,照片看上去是这样。

她沉默了,目光落在那一地的碎玻璃上,似乎从来没想到里面会藏有一个秘密。她已经不记得这份剪报是齐唐什么时候挂在书房的,可能一搬进阁楼就挂上去了。她原以为那是齐唐对处女作的一种纪念,就像很多男人有处女情结,对女人的第一次念念不忘。她有个闺密的老公就是这样,结婚几年了,还保存着新婚之夜的床单,因为上面有落红。闺密好几次想洗干净,都被他极力阻止,甚至不惜翻脸。他把那张床单折叠成豆腐块,珍藏在柜子的最底层。

小溪把目光转向我,带着探询,如果齐唐事先晓得劫匪会抢那家银行,那他啷个不报案?

我也不清楚,这个事应该不是从照片上能看到的那么简单,可能有更深层次的原因。我朝天花板吐了口烟圈,对了,齐老师为啥子要煎中药,他身体不好吗?

他老熬夜,记者嘛,都有些亚健康。她的回答语焉不详。

手机突然响了,我看了一眼显示屏,是罗拉拉打来的。

我摁下接听键,罗警官,啥子事?

罗拉拉的一句话惊得我把烟呛到了肺里:

查过了,齐唐有艾滋病,晚期!

我的耳朵里像是钻进去一个轰炸机群,嗡嗡作响,罗拉拉又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楚,我说现在有点儿事,回头再联系。

我挂了电话,凝视着小溪——她往留声机里放了一张李斯特的唱片,回头看见我的眼神,她一脸奇怪地问,秦老师,您想啥子呢?

齐老师得的是艾滋病,对吗?

我把呛到肺里的烟慢慢吐出来。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他啷个染上的?

虽然我跟齐唐交往不深,但凭直觉,他不是那种生活作风糜烂的男人。

小溪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她坐在另外一把藤椅上,靠着椅背。有几秒钟,她微微闭上了眼睛,似乎沉浸在舒缓的音乐中。她安静的姿态很像一朵睡莲,漂浮在水面上,轻盈而柔弱。

然后这朵睡莲开了。

是血液感染。她说。

六年前,齐唐暗访地下色情产业,被一个“鸡头”发现,两人发生扭打,都负了伤。在警方抓捕前,“鸡头”逃跑了。因为只是皮外伤,当时齐唐没太在意,去诊所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伤口。半年后,齐唐开始发低烧,他去医院查血,检测出了艾滋病。他并没有不洁性行为,也没有输过血,绞尽脑汁后,他终于想到了那个“鸡头”。他通过公安局的朋友查到了“鸡头”的信息,就在他确诊的前几天,“鸡头”死了,是艾滋病。

齐唐把这件事隐瞒了下来,除了小溪,他谁都没有告诉。

一个维护社会公平正义的记者,居然有艾滋病,这会让人产生丰富的联想。特别是在性这个话题上,人们总是习惯用上半身思考,用下半身摆龙门阵。如果这件事被齐唐批评报道过的那些人获悉,他们肯定会幸灾乐祸,甚至故意给他扣屎盆子。就算齐唐能自证清白,他身边的人,包括同事、朋友、街坊,都会躲着他,离他远远的,谁都不希望自己被传染上。

他还会连累小溪,他不想两人被全世界抛弃,隔绝在一个蛮荒的小岛上。

而且,没有人愿意接受一个艾滋病记者的采访,他的职业生涯很可能就此画上句号。这是最令他痛苦的,是他生命中无法承受之重。

所以,他必须守口如瓶,别无选择!

这也是他不跟小溪结婚的真实原因,他知道自己来日无多,不想小溪当寡妇。

我默默地抽着烟,想问什么,又把话吞了回去,像吞一颗带核的杨梅。

您想问我是不是也有艾滋病,对吧?

小溪的话让我两耳有些发烧。

哦,没有,太意外了,我不晓得说啥子好。我口是心非。

齐唐查出艾滋病后,马上带我去医院检查,很幸运,我没有被传染上。她的表情异常平静,我们每次都采取了安全措施,而且,医生说,我对这种病天然免疫。

我看过相关报道,艾滋病毒进入免疫细胞,必须与其表面的CCR5分子相结合。但某些个体携带改变CCR5形状的基因突变,病毒无法进入细胞并繁殖,不会得病。小溪竟然就是这样的幸运儿,我暗地里长舒了一口气。

这也是他不去宝善堂抓药的原因,对吧?我看着小溪。

算是吧。她把目光投向窗外的老街,梯坎老街是没有秘密的。

他为啥子不吃西药?有很多抗艾滋病药物,能控制病情。我跟随她的目光朝外看,听说到疾控中心领药还是免费的。

她脸色黯然,像背阴的城墙。

他一直在吃,效果不太好,医生说他免疫系统本来就有缺陷,他小时候经常生病。

储物柜里有药箱子,我看过了,没有一盒西药。

她的目光仍然游离在窗外,追逐着一只粉蝶,说道,他不想让别人看见,把药盒都扔了。他半年前就不吃西药了,改喝中药。

这时,闺密打电话来约小溪去做美容,她起身告辞,临走前,还把地上的玻璃碎碴儿清理干净了。我站在窗前,看着她消失在遥远的石阶尽头。这一天,梯坎老街的阳光有些晃眼,我感觉目眩神迷。

我重新回到书桌前,现在,我对那几本剪报集已经不感兴趣了。我再次端详那五张照片——很明显,它们是齐唐刻意藏匿的,不便公开示人。但齐唐这样做的意图是什么?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案发前,他为什么会在银行门口蹲守?难道是事先得到了线报?

这不太可能!如此重要的犯罪线索,谁知道了都会立即报警,而不是先向记者爆料。

我对这个案子的兴趣陡然超过了齐唐被害案——不光是因为十年前的那个秋天,鹤松银行大劫案震惊全国,还因为那些照片。不,在我眼里,这已经不再是照片,而是一份用密码书写的电文。我天生就对解密感兴趣,我渴望破译密码背后的故事。如果足够坦荡,我必须承认自己有强烈的偷窥欲和逆反心理,越是不让我知道的我越想知道。

孩提时仰望夜空,我总想知道月亮背面是什么,我用零花钱买了个天文望远镜,但还是看不到。后来父亲告诉我,人类在地球上是永远看不到月球背面的。这一度让我萌生了当宇航员的念头,我想登月一探究竟。

覆盖在岁月尘埃之下的悬案也吸引了我。

我很好奇里面都深埋了一些什么故事。嗯,我就是一个故事控,那些内心苍白空洞的女人从来就提不起我的兴趣,包括性欲,哪怕她们有沉鱼落雁之美。

我有种直觉,鹤松银行大劫案可能跟齐唐的死有某种联系,但到底是什么联系,我还一无所知。如果我能破解笼罩在那些照片上的谜团,杀害齐唐的凶手也许就会浮出水面。甚至,还有可能破获十年前的那桩惊天悬案。这可是极好的写作素材,我的书会冲上畅销书排行榜的!

在胖哥饭店吃完午饭,我在老街溜达了一会儿。天气晴好,不少美院的学生在梯坎老街写生。他们不会知道,自己看到的只是浮光掠影,是生活的表象,很多秘密都潜藏在暗黑之中,没有颜色,没有形状,也没有质量,是永远画不出来的。也许,那才是生活的本质。我在火柴原料厂旧址的台阶上小憩。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硫黄和红磷的混合味,我的脑海里也好像划过了一道道火光,照亮了很多隐蔽幽深的角落。

罗拉拉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穿着一身笔挺的警服。说实话,她有点儿像我中学时代暗恋过的那个女生。我觉得人生充满玄妙,你在这边擦肩而过的一个人,在那边可能又狭路相逢,只是以不同的身份。世间万物都遵循能量守恒定律,以这种奇特的方式来保持平衡。

罗拉拉说,哟,你可真悠闲,正要找你呢。

我打量着她,由衷地说,你穿制服比穿便服好看。

我们查过了,齐唐是在新北医院确诊艾滋病的,医生说他的免疫系统已经被严重破坏,多器官出现衰竭,被害前他还能正常生活,简直是个奇迹!

我并不惊讶,我看着层层叠叠的歇山式屋顶,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你离那个宋小溪远一点儿!罗拉拉提醒我,她很可能也染上了艾滋病。

她没有传染上。我淡淡地说。

不可能!罗拉拉斩钉截铁,她和齐唐是恋人,没传染才怪。

我把小溪透露给我的那些隐私告诉了罗拉拉,她很惊奇,说回去后要核实一下是不是真的,只要宋小溪去医院看过病,就会留下就诊记录,除非去的是小诊所。我的目光越过屋顶,眺望江面,说道,要把知情范围控制到最小,这是人家的隐私。

这还用你说!罗拉拉瞟了我一眼,在我身边坐下来,你说齐唐有没有可能是自杀?反正他的生命也倒计时了,他把自杀伪装成他杀,跟警方开个玩笑。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但我没找到齐唐这样做的动机。用生命来开玩笑——做出这种论断的人也是在开玩笑。齐唐有一千种想活下去的理由,为了爱情,为了钟爱的新闻事业。

我说,你是警察,你应该晓得,把自杀伪装成他杀,比谋杀一个人还要困难。

是啊,我也觉得他没有这个能耐。可是勒死他的领带上并没有找到其他人的指纹。就好像是苍蝇飞进来作的案,啥子痕迹都没有,真是奇了怪了。

没找到不等于没有。我嗅着从石板缝隙里散发出来的青蒿味,说道,凡有接触,必留痕迹。

这话你也晓得?她侧眼看着我。

我当然知道,这是现代法证学大师埃德蒙·罗卡总结出来的著名定律——物质都是由无数微粒组成的,嫌疑人只要进入案发现场,所接触的物体表面就会和身体发生微粒的交换——留下一些痕迹,也带走一些痕迹。这就好比去海边踏浪,当我们离去后,尽管涨潮有可能淹没掉我们留下的脚印,但鞋子会带走一些海沙,即使把鞋子刷得干干净净,海沙的微粒也会残存在鞋子上,以及刷鞋的地方。而每一片海滩的沙子都包含了某种独特的信息,地球上不可能存在两片完全相同的海滩。通过海沙微粒的鉴定,就可以判断我们曾经去过哪一片海滩。毫无痕迹的作案是不存在的,也是违背科学常识的。

我朝罗拉拉笑了笑,我写推理小说,看过相关方面的书。

说是恁个说,但实际操作起来可不是恁个简单。罗拉拉看着那些青砖黛瓦,我们周队说,破案时不能生搬硬套书上的东西,不然容易犯教条主义错误。

我转移了话题,听说过鹤松银行大劫案吗?

当然,恁个有名的案子我啷个不晓得嘛。罗拉拉的目光突然变得有点儿虚空,语调也沉重起来,她说,上大学的时候,刑侦学老师把这个案子当作教学范例,悬案的范例——犯罪嫌疑人几乎是完美作案。

这个案子可能跟齐唐被害有关。

你说啥子?她几乎是跳起来,瞪眼看着我,十年前的案子,啷个会跟齐唐的死扯上关系?

我没说一定,只是猜测。

她笑出声来,你是不是美剧看多了?

我没笑,我说,我没看过美剧,那离我的生活太遥远了。

那你啷个脑洞大开?她问我。

在晚春的暖阳中,我把上午在书房的意外发现告诉了罗拉拉,她不相信,立马叫我和她一起回阁楼当面验证,还说如果我撒了谎,晚上就请她吃火锅。

如果我没撒谎呢?我觉得她有点儿可爱。

那我请你吃火锅!

一言为定。

回到阁楼,安妮迎接了我们。它蹲在门口,这次没有看我,而是紧盯着罗拉拉,眼里全是戒备。开门时它也不避让,就像一尊岿然不动的狮子,不过是迷你型的。我和罗拉拉只好绕开它进入屋内,它又悄无声息地跟着我们一起上楼。

罗拉拉走在楼板上的声音跟小溪是不一样的,小溪的足音更悠长,让人浮想联翩。罗拉拉的则更沉稳矜持,给人一种不好接近的感觉。从背影来看,两人也是有区别的。小溪如同一株充满魅惑的法国梧桐,罗拉拉则像一棵在风中轻舞飞扬的香椿树。这两种类型的女人,很难说哪一种更好。这个世界从来没有标准答案,就像有人喜欢白天,有人喜欢黑夜,但两者不能拿来比较,都是时间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罗拉拉看到了那五张照片,她的惊讶远甚于我。她用指甲在上面划了一道浅浅的痕迹,似乎想验证照片是否伪造;又站到窗前明亮的光线下审视,像考古学家鉴定一件逆天的文物,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细节。

你可以把几张照片带走,前提是你说的话要算数。

我说啥子了?她似乎真的忘记了。

请我吃火锅呀。我笑道,你放心,我不会宰你的,就在梯坎老街找个小馆子,最多花你一个月工资的三分之二。

我们找了家吊脚楼改造的火锅店,这里临江,适合打望。到店里的时候刚好五点,之前她回了趟单位,把那五张照片交给了她说的周队,还顺便去医院查了小溪的就诊记录——小溪的确做过好几次艾滋病检测,全是阴性。

在阁楼里还有别的发现吗?罗拉拉给我倒了杯可乐。

暂时没有,以后有的话一定告诉你。我夹起一块蟹柳在味碟里蘸了蘸,不过我有个条件。

啷个,还要线索费?她朝我翻了个白眼。

我没恁个庸俗,是这样,我在收集写作素材,要看大量的案例。我觉得齐唐的这个案子有点儿意思,你能把案情给我透露一点儿吗?

不行!她断然拒绝,这属于案件机密,不能泄露。

你还恁个讲原则,那好吧,我不诱导你犯错误了,你把案发现场的情况跟我说说,这总可以吧?

她埋头吃了几口菜,还是说了:门窗没有破坏,凶手是和平进入阁楼。被害人死亡时是趴在二楼主卧的地板上,死因是机械性窒息——这个你已经晓得。杀人工具是被害人自己的领带,死亡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左右。凶手离开时应该清理过现场,没有留下可以检验的生物学信息,也没有发现搏斗的痕迹,但屋内有被翻动的痕迹。

透过火锅的蒸汽,我看着她,问道,齐唐有没有丢啥子东西?

他女朋友清点过了,说齐唐的钱包和手机都在,但身上的六千多块钱不见了——齐唐以前的那个电脑用了五年了,经常黑屏,他准备第二天去买新的。还有几件银器也不见了,那是齐唐的父母跑船时从海外买回来的,价值七八万吧。

还丢了别的东西吗?我追问。

我们问过宋小溪了,她说不确定,阁楼里都是齐唐的私人物品,她平时没太留意,也从不动他的东西。

我用碳酸饮料冰镇了一下火辣辣的胃,你们是啷个给案子定性的?

从表面上来看是劫财,但有可能是凶手制造的假象,故意干扰警方的侦破视线,罗拉拉吃得热火朝天,一脸细碎的汗珠,我们周队说,报复杀人的可能性比较大。

监控没有拍到凶手吗?

没有。罗拉拉将一大把金针菇放进沸腾的火锅里,这种老城区,监控很不完善。而且凶手事先应该踩过点,很熟悉梯坎老街的地形,特意绕开了监控。

那目击证人呢?我捞了一勺子煮烂的土豆,仍不死心地问。

案发那天晚上正好下雨,街上没啥子人,出门的也都打着伞,没有人注意案发现场是否有人进出。罗拉拉喝了口可乐接着说,凶手进入阁楼前留下的脚印也都被雨水冲刷干净了。

我嚼着鱼腥草,凶手有很强的反侦查能力,作案时间是精心选择的。

罗拉拉突然意识到什么,她放下筷子,打住!不能再说了,我已经泄密了。

我笑了笑,没再勉强,然后点了支烟,望着江边的摩崖石刻。

我在想象中还原了齐唐被害的整个过程:在那个寂静的雨夜,两个或两个以上的歹徒潜入梯坎老街,骗开门,用凶器挟持齐唐上楼,逼问他把东西藏在什么地方——这件东西对歹徒很重要。齐唐不肯说,歹徒就四处翻找,找到东西就用领带把齐唐勒死了。当然,歹徒也有可能一无所获。作案时,歹徒应该戴了手套和鞋套,甚至头套。作案后,又从容不迫地清理了可能留下的痕迹。为了掩盖杀人意图,歹徒故意拿走齐唐身上的现金和一些值钱的物品。书桌上的那部笔记本电脑太老旧了,不值钱,所以歹徒没带走。之后,歹徒像雨滴一样消失在夜幕中。

想啥子呢?赶紧吃呀,别浪费了。罗拉拉嘟囔着,这家店的菜品可不便宜,不就是能看江景嘛,收恁个贵,至于吗?下次再不来了!

我停止冥想,重新拿起筷子。我说,齐唐的那篇文章很多媒体都转载了,我特意查了一下配发的照片,跟那五张都不同。你们最好去趟鹤松,还原齐唐拍摄那五张照片的角度,找到他蹲守的位置。如果他当时不是躲在汽车后面,位置应该还能找到。鹤松是个古镇,镇上的建筑、树木都属于不可移动文物,虽然过了十年,变化应该不大。还有,最好找齐唐的那个大学同学了解一下情况。

罗拉拉的整张脸被火锅熏染得红润生动,她问我,有没有另外一种可能——那五张照片不是齐唐本人拍的,是他通过某种途径得到的?

这个可能性不大,如果照片是别人提供的,齐唐应该第一时间交给警方才对,没必要藏匿起来,而且是藏在恁个隐蔽的地方。

那倒也是。罗拉拉自言自语。

我借口上洗手间,悄悄去前台买了单——一百七十三元。那个丰乳肥臀的老板娘说我是作家,可以给我打九折。我没有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小溪告诉过我,梯坎老街没有秘密。

罗拉拉坚持要把买单的钱还给我,她问我付了多少。

我一本正经地说,二百五。

她扑哧一声笑了,你才二百五!

我最终没有收她的钱,我说我不习惯女人请我吃饭。

离开吊脚楼,罗拉拉的脚步不再轻快,她吃得实在有点儿撑。我们下到江边散步,整个下半城被夕阳涂抹上了一层血色,月亮却高挂在黄桷树上。在这种日月同辉的美景中,罗拉拉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职业,变得活跃起来。她捡起沙滩上的古陶片打水漂儿,还非要跟我比试——每次我都输了。

她说自己是在北岩长大的,就在这条江边。从小她的玩伴就不多,孤独的时候,她就经常去打水漂儿,能一直打到江中心。她形容水漂儿就像一个优雅的女人在跳舞,翩若惊鸿。她还说,打水漂儿是有技巧的,不能胡乱投掷。要选那种扁平的瓦片,不能一头轻一头重。扔出去时,要尽量压小跟江面的夹角,力度也要掌握好,太大太小都不行。

打水漂儿有治愈效果,她经常想象扔出去的是烦恼和悲伤。

你爸妈就放心你一个人在江边耍?

我在一块怪兽似的礁石上坐下来。

我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我跟着我妈。罗拉拉又打了个水漂儿,说道,她是医生,从早到晚忙,没时间管我。

我看到了她扔出去的悲伤。

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个。

没关系,我没恁个脆弱。她一笑置之。

在万家灯火的时候我们返回了老街,夜晚的梯坎老街就像一个妖娆的少妇,身体的每一部分都透着风情。雾都是个很江湖的城市,曾几何时,半座城的男人都是袍哥,或侠气,或霸气,或野性十足。这就吸引了很多女人投奔这片江湖,因此雾都也是个很女性化的城市。江湖气和脂粉气塑造了这座城市的独特性格——既火暴又阴柔——如同这里的人们爱吃的鸳鸯火锅,一边巨辣,一边清淡。

我问罗拉拉要不要去茶馆听会儿川剧,她说不了,周队刚刚发来短信,要她明天一起去鹤松古镇,得早点儿回去休息。

我一个人在茶馆坐到深夜,川剧里唱的什么我听不太懂,我只是想找个地方安静一下。有时候繁华和喧嚣也能让自己的心灵沉淀下来,如果四周太静,脑海里反而会塞满各种古怪的念头。

如果鹤松银行大劫案是一台公案戏,我想知道齐唐在戏里面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我看见那个变脸的艺人最后变成了一个素颜少女,满座齐声喝彩。其实人人都是变脸大师,对待不同的人或事,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面孔,看上去都很真实,但我们永远不知道哪一副面孔是跟灵魂匹配的。

从茶馆出来,我又吃了个消夜,凌晨才回到阁楼。我毫无睡意,模拟了一下齐唐被害的情景,安妮蜷缩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我。我不明白齐唐为什么要束手待毙,主卧连窗棂都没有,他完全可以挣扎着跳下楼。而且,他的遗体上并没有捆绑的痕迹,在生死关头,他应该奋力一搏,就像他当初跟那个“鸡头”搏斗一样。但他放弃了,他给人的感觉就如同革命义士从容走向反动派的刑场。

我觉得我应该去趟鹤松,不是我不相信警方的办案能力,是我想实地感受一下案发地的气息。十年了,我感觉那种气息还在,我从照片上嗅到了。我很难说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气息,它无色无味,但我能捕捉到。这跟我写讣闻时从逝者遗照和遗书上接受到的信息是类似的。

我查询了一下去鹤松古镇的几种方式:包车太贵,我不舍得;班车一天只有一趟,明天中午才有,我不想等;有火车,凌晨两点从蔡家坪开出,一路停靠七个站,要四个小时,票价相当便宜。

我选择了火车,当即买票,只有硬座了。

离发车不到一个小时了,我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打车直奔蔡家坪火车站。夜色清凉如水,我感觉自己逃出一个秘密,又奔向另外一个秘密。

还好,我没有误点——我是最后一个上车的。

这是一列绿皮火车,我很多年没有坐过这种交通工具了,竟然有点儿兴奋。

整个车厢似乎都醒着。

孩子的哭闹声、打牌声、闲聊声、莫名其妙的笑声、乘务员的吆喝声、打电话的声音,以及玩手机游戏的声音,构成了一部火车交响曲。空气也不太好,旁边一对中年夫妇在吃卤菜,对面坐着一个抠脚大汉。

我搓了两个纸团,塞进耳朵里,想让自己睡着,但没有成功。我失眠也不完全是因为车厢里太吵闹,从开夜班出租车开始,我的生物钟就紊乱了。后来又经常熬夜写作,我的世界渐渐地黑白颠倒。一到晚上就比较亢奋,白天却随时随地可以睡着。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一只习惯在夜间出没的动物,我的听觉、视觉、嗅觉,还有味觉,都是为夜晚而生的。

好吧,那就索性醒着吧,我走到两节车厢连接处,抽起了烟。

车轮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我的身体随着车体摇摇晃晃。

乘务员是个漂亮的小姐姐,但嗓门儿奇大,估计是在这种环境里熏陶出来的。

沉默的山峦从车窗外一闪而过,偶尔出现几盏灯火,那是山谷中的村庄,寂静而温暖,让我想起越来越模糊的故乡。

靠得久了,我有一种被焊接在车上的幻觉。似乎自己成了列车的一部分,拖着沉重的身躯,喘着粗气,按照预定的轨道日复一日地奔驰,无限循环。在我的生命中,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只有奇点。我很不喜欢这种感觉,我努力想把身体从车上剥离下来,却有一种灵魂被撕裂的疼痛。

第二章 被侮辱的青春

绿皮火车就像一部移动的电台,每一排座位号串成一组神秘的代码,车轮和铁轨的碰撞就是电波声。这里每天都会发出大量的电文,内容扑朔迷离。最难破译的密码其实不是印第安人的“风语”,而是人生。我们经常耗费一辈子的心血,也难以窥破其核心本质。偏偏我是一个疯狂的解密者,我总想把整个世界都装在一只透明的容器里,以便看得清清楚楚,事实上不仅我永远做不到,人类也永远做不到。世界既不是固态、液态,也不是气态,即使是所罗门的魔瓶也无法将其封印。世界有时无穷大,大到无边无际,连光速都无法抵达。有时又无穷小,就在我们指尖,就在一滴眼泪里。甚至,就在一次欢愉的尖叫声中。

火车比预定的到达时间晚点了一个钟头,七点才到鹤松。这很正常,生活总是有很多意外,连出生和死亡都不是我们能够精确控制的。

据地方志记载,唐朝安史之乱期间,一支朝廷派来的精兵在此阻击叛军,血战三个月,最终获胜。从附近山头鸟瞰,古镇的建筑群形如麒麟,威武雄奇。镇上居民虽然是虎贲之师的后代,但已然没有剽悍之气。鹤松古属蜀地,而蜀地偏远,道路艰难,少战乱多沃土,自然就成了温柔乡,享乐之风盛行。久居于此,难免受到熏陶,少不入蜀就是这个道理。

在清晨的古镇漫步时,看到一个穿旗袍的少女,我突然想到了小溪。她让我免费住进那栋阁楼,是希望我能“洗屋”,消除所谓的煞气。我大老远地跑到鹤松来,应该给她一个交代。另外,安妮也需要喂食。我给小溪发了条信息,把自己来鹤松的原因告诉了她,我说今晚就会回去。很奇怪,跟小溪相识不过几天,却觉得异常熟悉,是因为我们的灵魂粒子在阁楼里发生了碰撞吗?还是因为某种未知的缘分,我们在不同的时空里发生了量子纠缠?不可否认,小溪身上有男人迷恋的很多特质——温柔、性感、多金。但我觉得她最吸引我的不是这些,而是从骨髓里散发出来的谜一样的气息。

换句话说,她也是一个秘密,一个对我极具诱惑力的秘密。

睡在那张雕花大床上,我想象过她的肉体。不是猥琐的意淫,而是希望自己的眼睛发出X射线,能清晰地探查她的内心世界。但总是有几片阴影阻挡我,让我无法一窥全貌。这激起了我更大的好奇心,我把她的身体解析成一组组代码,折叠在脑海里,随时随地拿出来破译。

在路边摊吃了碗米粉,结账时我问摊主鹤松银行怎么走,他头也不抬地指了个方向。我点了支烟,边观光边朝那个方向走去。比起梯坎老街,这里要清静很多,至少早晨如此,房子大多是沉默的,如同一个个尚未启封的铅皮匣子,里面藏着夜色,或许还有寂寞。

跟梯坎老街类似,镇上有很多写生的美术爱好者,他们把当地居民司空见惯的一砖一瓦当成风景。但在当地人的眼里,他们的青春才是风景,而不是那些破败的屋檐和斑驳的墙皮。

我看见一个中年男人坐在牌坊下写生,他的五官跟雕塑一样很立体,长发在脑后扎成马尾辫。跟那些美术爱好者相比,他的画工老到得多,对细节的刻画入木三分。临街民房里一个袒胸喂奶的少妇也被他画进去了,但雪白的乳房和嗷嗷待哺的小嘴都被放大了,跟实际并不成比例。我站在他后面看了几分钟,似乎读懂了他的夸张手法,他要凸显的可能是一种饥饿的母爱。在这个营养过剩的年代,有些爱反而是饥饿的。

直到他在画纸上盖好自己的印章,我才恍然大悟,他是雾都鼎鼎有名的新锐画家郭一凡。他的画展一票难求,人也长得很帅,是许多女文青的梦中情人。媒体对他的报道很频繁,他有很多值得炒作的元素:才气和帅气兼备,不婚主义者,热衷公益事业,等等。还有,他的画每平尺能卖到八万元!

据说郭一凡最有名的一幅作品卖出了五百万元的天价,被海外的一家大博物馆收藏。画的是一个赤身裸体的美少女,忧郁的眼睛里饱含泪水,似乎随时都会掉下来。她的头发是凌乱的,还沾有草屑。她的身上惨不忍睹,有鞭子抽打过的条状伤痕,也有烟头烫伤的疤痕。她的手腕上还有束缚伤,可能被捆绑过。她全身唯一的遮蔽物是一个破烂的紫罗兰色的乳罩,胡乱地扔在双腿间。

这幅画的名字叫《被侮辱的青春》。

有人说画的是一个失足少女,也有人说画的是一个被拐卖的可怜女人。还有人说,那是一个遭遇了性侵的女青年,画家是想以这种方式来抨击性暴力。画作的表现手法太直观太细腻了,几乎到了变态的地步——能看到皮肤上的静脉血管和毛孔,正因为这幅画对人体的表现过于逼真,有媒体说它是情色作品,建议有关部门出面干涉,禁止展览。但主流媒体都不这么看,说如果裸体等于情色,像《维纳斯的诞生》《泉》《黄金时代》和《狩猎女神戴安娜》这些传世名作都得禁展。判断一件艺术作品是否情色,要看主题是否健康向上。《被侮辱的青春》这幅画作上,有一种悲悯的力量。

对于这些争议,郭一凡从不回应。

其实沉默也是一种回应,这更增添了画作和他本人的神秘感。

我看过这幅画,的确没看到情色,我看到的是残酷的青春,还有成长的伤痕。我们每个人都被生活侮辱过,我们可以悲伤,但不要哭泣。就像画中的那个少女——始终不让眼泪掉下来。

让脆弱见他妈的鬼去吧,因为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没有人替我们坚强!

我没有打扰郭一凡的创作,继续前行。在一个丁字路口,我不知道往哪边走,只好掏出手机,导航显示往右。跟着导航拐了个类似太极阴阳鱼的弯儿,我终于看见了那家银行——也是一幢老房子,阳光从马头墙投射到门窗上,那些雕刻出来的花鸟虫鱼显得栩栩如生。

银行还没上班,但门口已经有好几个人,他们不断从各个角度拍照,像是游客。确切地说,是化装成游客的警察,其中就有罗拉拉。他们身穿便衣,或许是不想让当地人回想起那段惨痛的往事。

罗拉拉发现了我,她吃惊地问,你啷个来了?

找找灵感,这个理由充分吗?我微微一笑。

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男人走过来,罗拉拉向他介绍我,这就是给我们提供线索的秦老师。

周队,久仰。我朝那个男人伸出手。

他握住我的手臂很有力,我们见过吗?

旁边有座周家大院,我发现你对建筑样式不感兴趣,却特意拍摄了一下门匾,说明你对那四个字感兴趣。每个人都会对自己的姓氏来源抱有好奇心,有寻根的欲望,所以你大概率姓周。而且,在这几个人当中,你最有领导气质。因此,我猜你就是传说中的重案队队长周剑辉。

难怪是推理小说作家!周队拍了拍我的肩膀,你来得正好,我有事想请教你,不过我先给你五分钟,你看看现场再说。

我环顾四周,然后说,把单反给我。

在周队的示意下,罗拉拉把手中的单反递给了我。

我拿着单反,在取景框里寻找齐唐当年拍摄那五张照片的角度。我不断调整位置和焦距,最后站到了一家钱币博物馆的台阶上。

三分四十五秒之后,我把单反还给了罗拉拉。

周队扔给我一支烟,晓得我要问啥子了吗?

我现在站的位置,就是齐唐当年蹲守的位置,前面空空荡荡,并没有任何遮挡。如果齐唐在这里拍摄,不可能不被抢劫银行的歹徒看见。一旦发现自己被拍进照片,歹徒肯定会打消抢劫的念头。但事实上,歹徒并没有这样做。

你觉得这是啥子原因?周队问。

照片会不会是PS出来的?罗拉拉插嘴道。

不,照片本身没有问题。我回头看了一眼钱币博物馆,这不是一栋真正的老房子,是仿古建筑,应该是银行大劫案发生后建造的。当年的那栋老房子发生了火灾,被烧毁了。你们看,旁边那栋老房子的马头墙上还有火熏烤过的痕迹。

周队和罗拉拉都朝旁边看去,果然如此。

钱币博物馆开门后,周队找到馆长印证了我的猜测——五年前,这里是一个小饭馆,明末清初的老建筑,因为电线短路引发了火灾,被全部烧毁。钱币博物馆就是在废墟上建造的,建筑格局跟当年的小饭馆完全不同。

馆长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还记得我站立的位置是当年那家小饭馆的厕所,而且是男厕,墙上有扇窗户,能看见银行周边的情况。也就是说,当年齐唐是躲在小饭馆的男厕所里拍摄那五张照片的,所以劫匪并没有发现他。

毋庸置疑,从厕所往外偷拍,肯定是有意识的行为。

你们要重新调查那个案子吗?我以为再也没人管了。馆长摘下眼镜,擦拭了一下湿润的眼角。

我们这才知道,在那桩银行大劫案中,被劫匪枪杀的一个女人就是他妻子,当时是本地纺织厂的出纳员。案发那天中午,她和会计去银行取全厂职工的工资款——这是他们每个月的例行程序。十年前,当地人还习惯用现金。结果遇到了劫匪抢银行,为了保护一百多万元的工资款,她被劫匪当场枪杀,钱也被全部抢走。

那时候馆长还是镇文化站的站长,他和妻子举行婚礼不到一个星期。十年了,馆长一直没有再娶,妻子也从来没有出现在他的梦中。他知道妻子埋怨他,因为他们原本打算在婚礼后就去稻城度蜜月,妻子喜欢雪山,喜欢格桑花,喜欢海子,是他把出发的时间一推再推。他热衷收藏,那时他看中了一位老农手中的“西王赏功”币,正在讨价还价。古币到手了,妻子却遇害了。

这个案子不破,我就不会再婚。馆长重新戴上眼镜,妻子也不会原谅我。

我特意在博物馆里鉴赏了那枚“西王赏功”钱币——单独陈列在一个展柜里,在射灯的照耀下,似乎绽放出血色的光芒。它已经不再是一枚冰冷的古币,而是一段悲伤的爱情往事,是一颗破碎的心灵。

很巧的是,馆长认识齐唐那个在鹤松中学当老师的同学,姓姚。在他的召唤下,姚老师骑着电动车赶了过来。周队和姚老师的对话安排在一辆商务车上进行——那是重案队的车,挂民用牌照。我本来想回避,周队说不用,线索是我提供的,我可以临时客串这个案子的编外顾问,集思广益嘛。

晓得我们为啥子找你吗?周队问。

姚老师有些伤感,报上登了,齐唐遇害了,同学群里也一直在说这件事。

我们不是来找你了解齐唐遇害的事。

那是因为啥子事?姚老师的眼神变得迷惑。

十年前抢劫银行的那桩案子。周队吐出一口烟。

这跟我有啥子关系?姚老师搓着手掌,显得局促不安,我又没参与!

你别紧张,晓得你跟案子无关。周队安慰道。

姚老师点点头,罗拉拉递给他一瓶矿泉水,也递给我一瓶。

我们去报社调查过了,案发前,齐唐并没有来鹤松采访的任务。周队直视着姚老师的眼睛,是你邀请他来鹤松的吗?听说你们俩关系不错。

不是,是他来找我玩,说心情不好。姚老师拧开瓶盖,喝了口水。

我坐在与周队相邻的座位上,透过车窗,我看见银行已经上班了,一切井然有序,完全看不出十年前这里发生过一桩惊天大案。

他为啥子心情不好?周队的目光似乎粘在了姚老师脸上。

进报社后,他一直发不出稿子,担心转不了正。姚老师回答。

他是啥子时候来鹤松的?周队又问。

案发前一天。

你还记得当时的情况吗?

就是跟我诉苦、抱怨,那时候我们都年轻气盛,总觉得自己怀才不遇。

他有啥子异常的言行举止吗?

没发现。

在鹤松期间,你整天都跟他在一起吗?

我白天要上课,只有下班后才能陪他。

他一个人的时候在干啥子?周队刨根问底。

还不是闲逛。姚老师的眼睛在镜片后面闪着光,他找我借了辆嘉陵摩托,哦,现在车已经报废了,他骑车把周边景点逛了个遍。

你还记得啥子情况?周队说,跟他有关的。

我想想。姚老师喝着矿泉水,哦,对了,当时发生了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我有个发小儿,是个摩的骑手,在野外看见齐唐骑着我的摩托车,以为他是偷车贼,就打电话告诉了我,幸好那个朋友没报警。

周队饶有兴趣地问,野外?是在哪个地方?

一条小路,七拐八弯的。姚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框,传说孔明带兵走过,当地人叫孔明道。

听到姚老师的话,我把正在喝的一口矿泉水全都喷了出来,车上的人都看着我。罗拉拉递给我一张纸巾,我顾不上擦拭,问道,是鹤松镇到木鱼石镇的那条小路吗?

姚老师点点头,就是那条,比走大路近,但坑坑洼洼的,还要经过一片坟地,已经很少有人走了。

齐唐当时是在去木鱼石镇的路上,还是在回鹤松镇的路上?我追问道。

回来的路上。

姚老师看着我,似乎很奇怪我会问这种无厘头的问题。

是案发前还是案发后?

案发前。

你确定?

确定。姚老师的视线在车窗外飘忽,我记得很清楚,抢银行的案子发生后,周边道路就被警方封锁了,我当时还在想,幸好齐唐回来了。

周队本来还想去找姚老师提到的那个摩的骑手,但姚老师说他四年前出车祸死了,醉驾。

在鹤松镇继续调查已经没有意义了,周队决定返回,我搭了趟顺风车。罗拉拉说,早知道我要来,就坐他们的车,正好还有一个空位。她太年轻,对乘坐绿皮火车还缺乏深刻的体会。有时候从一个地方到另外一个地方,速度不是首要考虑因素,心情才是。特别是去远方,那种在车上慢慢摇晃的感觉能把人带进一种诗意的氛围里。

我晓得,你问那几个问题是有深意的。周队换到我身边坐下,你来之前应该做了攻略。

我点点头,把车窗打开一道缝隙,峡谷里吹过来的风带着松香的味道。

在来的火车上,我的确做了攻略。

我在网上查阅了关于那起银行大劫案的许多信息,其中有一个插曲引起了我的注意:在案发当天上午九点五十分,县110指挥中心接到一名男子报警,声称十点左右,有人要抢劫木鱼石镇的银行。接警员想询问更多的信息,该男子却挂了电话。接警员回拨过去,却无人接听,查询后发现,是木鱼石镇街头的公用电话——那种老式的磁卡电话。案发后警方提取了电话上的指纹,很可惜,没有结果——那部电话的使用频率很高,各种指纹叠加在一起,已经失去了鉴定价值。

报警人的奇怪举止让接警员怀疑他是报假警,因此没有重视,但还是通知了木鱼石镇派出所和邻近的鹤松镇派出所,要他们派人去银行看看。

两个派出所的警察都觉得这是恶作剧,就大摇大摆地开着警车前往那家银行,蹲守了一个小时,结果别说劫匪,连只狗都没从银行门口经过。后来调取监控发现,劫匪驾驶的假蓝鸟确实从那家银行门口出现过,可能是看见有警察,没做丝毫停留就疾驰而去。

民警正要收队时,从鹤松镇传来发生银行大劫案的消息。

从木鱼石镇开车赶往鹤松镇,至少得二十分钟。更要命的是,当时在鹤松镇派出所留守的只有一个辅警,还没有配枪。

至于被枪杀的那个警察,是阴差阳错遇上劫匪的。

他叫丁海山,牺牲时是刑侦队的大队长。在银行大劫案发生前两天,一辆雾都牌照的私家车失踪了,是部黑色的尼桑,司机也人间蒸发——后来证实司机是被劫匪杀害,车标换成了蓝鸟。丁海山根据监控追踪到了鹤松镇一带,因为突发急性阑尾炎,他住进了镇上的卫生院,追捕小组的其他民警继续在周边村寨寻访那辆尼桑和司机。

镇上的民警一度跟失踪车辆狭路相逢,虽然他们都看过协查通报,但对车型的鉴别能力很有限,加上号牌又被污泥遮挡,所以完全没看出这辆假蓝鸟就是失踪的尼桑,错过了抓捕劫匪的最佳时机。

听到银行方向传来枪声后,刚做完阑尾切除手术的丁海山拔掉输液管,挣扎着下床,跑出了卫生院,正好遇到劫匪驾车逃窜。因为做手术时需要麻醉,丁海山就在术前把自己的配枪交给了同事保管,以免丢失。他只能赤手空拳拦截劫匪,结果遭到射杀——开枪的是那个穿风衣的劫匪。丁海山被送到县人民医院抢救,后来又被转院到主城区的大医院,昏迷一周后,还是去世了。

周剑辉还记得,那个秋天,雾都阴雨连绵,雾气从下半城一直弥漫到上半城,似乎一天没有放晴过。好多警察都说,是老天爷在悼念丁海山。

那一年,周剑辉还是刑侦队的菜鸟,他睡觉都穿着警服,舍不得脱下来。

周队望着山野,说道,案发后,那个报警人始终没找到。

录音应该还在,回去比对一下。我说,很可能是齐唐。

当地基层民警处理这种事缺乏经验,不该守株待兔,应该秘密蹲守。周队苦笑,也能理解,谁会想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会发生抢银行的大案子。平时经常有剧组到鹤松镇以及周边几个古镇来拍戏,劫案刚发生时,镇上的好多人以为又是拍戏,都跑过来看热闹,见死了人才晓得是真的。

车窗外出现了一条奔腾的小河,可能上游发生了山洪,好几根粗大的树木随波逐流,河水也是触目惊心的泥浆色。

我关上车窗,听说劫匪把作案车辆推进了河。

周队点点头,龟儿子很狡猾,车捞上来后,劫匪留下的痕迹全都没了。

那个司机的尸体后来找到了吗?

半年后在一个天坑里找到的,离鹤松镇有五十多公里,只剩骨架了,山里野兽多,死因没法鉴定,证据都他妈灭失了,狗日的!

车行驶在盘山公路上,似乎一直在原地转圈,我有点儿晕车。

被劫匪枪杀的丁海山是我师父。周队深情地回忆,我刚进警队时,狗屁都不懂,就是他带我,手把手教我。案发头一天,他把手枪交给我保管。如果他手头有枪,肯定不会挂,龟儿子也跑不脱。

我说,齐唐发现劫匪没在木鱼石镇动手,就跟着作案车辆去了鹤松镇。劫匪走大路,他走小路。

他都看见劫匪了,为啥子不当场报案?周队有点儿恼火,当时两个派出所的民警都在木鱼石镇,把车一围,龟儿子就成了瓮中之鳖。

可能他不敢确认车上的人就是劫匪。坐在前排的罗拉拉回头说。

我说,他应该对劫匪的计划很清楚,不然,不会跟着那辆车前往鹤松镇。

周队揉了揉鼻翼,他到底啷个晓得龟儿子要抢银行的?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至少现在不能。晕车和困倦袭来,我竖起衣领,打算睡一会儿。合眼之前,我掏出手机看了看,小溪早就回复消息了,就一句话:等你回来。

我其实没有睡着,我脑海里掀起的波澜根本没法平静下来。似乎有一个巨大的水怪在兴风作浪,我的每一个脑细胞都受到了强烈的冲击。大脑沟回中暗流汹涌澎湃,足以吞噬一切活着的生物,甚至光线。我之前的许多认知如同绚丽的珊瑚,此刻全都从洋底高高地抛向半空中,变得支离破碎。我强迫自己平息这场海啸,不让巨浪淹没我自己。我艰难地把头颅抬出海平面呼吸,我必须保持意识清醒,格老子的,呛水的感觉实在太他妈难受了!

转移注意力是个好方式,我努力去想我在鹤松镇看到的风景——那些比梯坎老街更古老的街道和房子,那座气势恢宏的牌坊,那条在晨曦中半明半暗的悠长小巷,那个穿旗袍的亭亭玉立的少女……

我还想起了郭一凡,以及他的油画《被侮辱的青春》。

关于这幅画,坊间流传一个故事:郭一凡的前女友无意中看到了画,认为画中的那个少女是自己,虽然五官不像,但身体特征像。比如身材比例、手指的长短、乳房的大小和形状、腰臀的弧线。尤其是,她在大腿内侧有一个绿豆大的胎记,画中少女也有,位置完全一样。她认为郭一凡侵犯了她的肖像权和隐私权,是挟私报复——当初郭一凡和她分手,是因为她出轨。她是模特儿,追求她的男人能从较场口排到解放大街——那时郭一凡的名气还远没有现在这么大,是个穷画家。她一怒之下给郭一凡发了律师函,提出的要求很奇葩——不要一分钱赔偿,但郭一凡必须把《被侮辱的青春》这幅画交给她亲手处理。这也等同于索赔,而且是巨额索赔,当时这幅画已经引起了轰动,许多富商和收藏家愿意出重金购买。脑壳没包的人都知道,如果她能拿到这幅画,肯定不会销毁,而是变现。

她扬言,如果郭一凡不答应她的条件,就把他告上法庭。郭一凡根本就不吃她这一套,根本不予理睬。他知道她在炒作,这对他并没有坏处,也是在帮他做宣传。万一她告他,也不可能胜诉,五官之外的身体特征不属于肖像权的范畴。事实上,从人体科学来说,身体特征也不具备排他性。如果遮盖住五官,所有人都戴着面具在大街上行走,根本分不出谁是谁。当我们都赤条条的无牵无挂,肉体都是一样的,这才是真正的平等。

只有在精神层面上,人类的灵魂才能分出高低,但我们的肉眼不可见。

肉眼不可见的东西不能成为法律意义上的物证。

她不瓜,知道这个官司不可能赢,她也从没想过打官司,就是炒作!她还知道他不会回应,更不会反告——毕竟是在一起睡过的人,彼此都清楚对方的肉体和灵魂。事情在网上发酵后,这个七八线的模特儿一夜之间蹿到了二三线,出场费暴涨。郭一凡的知名度也大增,以前只是圈内人知道他,现在圈外人都知道了,他的画价也随之飙升。

很多男人去看她在T台走秀,就是想看看她的身体到底跟那幅画有什么相似之处。她是外围女,深谙男人心理,投其所好,经常穿着三点式出场。她的身体在聚光灯下扭得像条蛇,台下的男人恨不得拿着显微镜看清楚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节。她走秀的照片被放到网上跟那幅画相比较,无数人评头论足。有意思的是,圈外人说像,圈内人说不像。圈外人看的是肉体的细节,圈内人看的是画作上的灵魂。

这事最后不了了之,唯一的结果是,他们双赢。

也许,他们的这次配合,比恋爱时的任何一次滚床单都要默契。

半路上一车人在服务区吃了顿饭。下午四点多钟我回到了梯坎老街,小溪抱着安妮在院子里悠闲地看书,居然是我再版的《禁忌之恋》——她早就在报上看过连载。摆龙门阵时,她跟我说过,喜欢把纸质书捧在手心里看,这跟在网上看的感觉很不一样,也跟在报上看连载不同。这是一种古老的阅读方式,有质感,能充分调动起自己的视觉和触觉,还有听觉——翻书的声音就像风吹过安静的树叶。对了,味觉也会被调动起来,书是有香味的,树皮和芦苇制作的纸张有香气,还有从文字深处传过来的幽香,在鼻孔里,在灵魂中,绵延不绝,萦绕不散。书上的文字也是有味道的,酸辣苦甜都具备。如果是写战争年代的书,会有硝烟味儿;如果是爱情小说,会有柠檬味儿、苹果味儿,有时,还可能是多巴胺和荷尔蒙的味道。这些感觉,隔着电脑或手机的屏幕是找不到的,偶尔有,也是失真的。

回来啦。小溪抬眼看见我,放下了小说。

安妮“嗖”的一声从她怀里蹿出去,溜到了黄桷树上。

抱歉啊,走得急,没提前给你打招呼。我在她身边坐下来。

她笑了,你又不是我男朋友,不用事事都向我汇报。

我应该尽量待在阁楼里,至少要待在梯坎老街,这是我免费住在这里的条件。

我无条件欢迎大作家入住寒舍。她嗔道,我都说几遍了,你住这里是帮我升值房子。

我心中一动,不知为何,我喜欢她娇嗔的样子。

哎呀,你眼里好多血丝,是不是没睡好觉?小溪关切地问。

不是没睡好,是一夜没睡,路上脑袋昏昏沉沉的。

那去补个觉吧,醒了一块儿吃饭。小溪的眼神柔得像水草,她又说,我再看会儿书,第三遍了,每次看都有不同的感受。

不睡了,一看见你就清醒了。

话刚出口,我就意识到有些轻薄的意味,我耳根有点儿发烧。

她似乎没觉察出我的调笑,那你去洗洗吧,精神会好点儿。

我确实需要洗漱一下,整天没刷牙,还抽了那么多烟,口气能熏死蚊子。刷牙、洗澡我花了半个小时,似乎要把绿皮火车和鹤松古镇留给我的气味儿全都洗刷干净。但我知道,自己无能为力,那些气味儿不是残存在我身上,而是盘旋在脑海中。从里到外,我把穿过的衣服都脱下来,扔进洗衣机内。我换了一身衣服,吹干了头发,但并没有马上下楼,我站在主卧窗口俯视小溪。

她还在看书,好像快看完了。安妮又回到了她怀中,小小的脑袋紧贴着她饱满的乳房,像个吃奶的婴儿。尽管抱的是一只猫,她身上却散发出一股母性的气息。我又想起了郭一凡,如果他来画这个场面,说不定能成就一幅经典之作。小溪是很适合做模特儿的,不是那种T台走秀的,而是生活中的。或坐或行,都有画面感。我之前说过,我还想象过她睡在那张雕花大床上的样子,如麦浪起伏,极具美感。

此刻,女人与猫、书、长椅、树、花草,还有傍晚的阳光,和谐地融为一体,从任何一个角度来审视,都是一道不可分割的黄金比例。

准备出门时我才注意到,在我回来前她已经将阁楼打扫得一尘不染。我感觉到阁楼里多了一种热乎乎的生气,从一个成熟女人的身体上传过来的,虽然她坐在外面。

去吃饭吧。我走到她面前。

她合上书本,安妮又一溜烟跑了。

这次没有去胖哥饭店,我们心照不宣地找了家背街的餐厅,要了个小包厢,点了两荤一素三个菜。小溪说老板是她以前的邻居,我一点儿都不惊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整个梯坎老街就是个大家族。

谈谈读后感吧,又有啥子心得。菜上齐后,我笑着说。

她欠身给我添饭,啷个说呢?

随便说。我往嘴里塞了块回锅肉,又不是给领导写发言稿。

书中的女性角色,结局都很悲催。她看着我,你不会有性别歧视吧?

绝对没有,我没得恁个阴暗。我矢口否认。

那你为啥子要恁个写,就不能把女性的命运写得美好点儿?她颇为不满。

越是美好的东西,越是容易受到伤害。比如水晶,比如花,都特别脆弱。

好吧,理由勉强成立。她无可奈何地笑。

就这些?我飞快地往嘴里扒饭,的确有点儿饿了。

还有,书里有不少带颜色的描写。她搛了一筷子空心菜,以前我觉得是性,现在明白了,你写的其实是人性。

两者是有本质区别的。我停下来喝了口鱼汤,以免噎着。

书里的男主角也叫秦川,你老实说,是不是以你为原型创作的?里面的两个女人都爱你爱得死去活来,最后一个进了精神病医院,一个在枪战中死了,还是为了从毒贩手中救你,你太自恋了你!

书中男女主角的名字只是一个符号,叫啥子都可以,跟我没关系。我又添了碗饭,艺术来源于生活,但高于生活,不能对号入座。

她撇撇嘴,肯定还是有你的影子的,我就不信都是无中生有。

这个问题就不要纠结了,我笑着耸鼻子,还是让一个推理作家保持点儿神秘感吧,不然我的粉丝会越来越少。

矫情!她也笑了。

我开始叙述去鹤松镇的情况,从深夜上绿皮火车说起,一路的鸡零狗碎。然后我说到了古镇的老街、老房子、老井,跟梯坎老街做了一个横向对比。接着我又说起了自己的奇遇——碰到了正在那里写生的著名青年画家郭一凡。我还说起了他的那幅名作《被侮辱的青春》,以及背后的故事。

好多年前看过,还有点儿印象。小溪端着碗,细嚼慢咽地说,您对那幅画是啷个看的?

画中的少女很漂亮,很性感,这跟她身上的伤痕形成强烈的反差。她饱受折磨,却强忍悲伤,她心里一定有很多想说的话,但说不出来。她在用沉默来反抗迫害,用无声的伤口来控诉施暴者。她的眼睛是清澈的,能看见干净的灵魂。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她脏,龌龊的是侮辱她的那个人。

我突然看见小溪的眼里像是涨潮了,泪水涌动,我似乎听见了海的声音。

你啷个啦?我放下筷子。

我觉得画中的那个女孩挺可怜的,她不晓得遭了多少罪。小溪说,看了那幅画后,我做了很长时间的噩梦。

我抽出一支烟,我刚才跟你说过,越美好的东西越脆弱,容易被摧毁。

小溪抬头望着天花板,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我说,你这个法子挺管用,以后我悲伤的时候就抬起高傲的头颅。别人问我干啥子,我就说看飞碟,外星人可能要入侵地球了,格老子的,快抄家伙!

小溪忍俊不禁,她再看我时,眼里的那片海已经退潮了。

在那边都有啥子发现?她终于切入正题。

我把遇见周队的经过说了一遍,还转述了钱币博物馆馆长和姚老师的话。

周队认为齐唐在案发前就晓得劫匪要抢银行,对吗?小溪问我。

我点了一下头,周队的看法跟我之前分析的差不多,现在更明确了一些。

打那个报警电话的男子是齐唐吗?

可能性比较大,劫匪恁个隐蔽的计划不可能有很多人晓得,齐唐是知情者,当然嫌疑最大。

小溪倒了两杯茉莉花茶,说,那时候齐唐刚进报社,很年轻,可能害怕打击报复,所以不敢承认是自己报的警。

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而是他啷个晓得劫匪要抢银行的,这太令人费解了。

他都不在了,也没地方问去,我就等着他托梦给我好了。

我突然忘了香烟还夹在手指间没有点燃,我摁下打火机,一团橘黄色的火苗蹿出来,像烟花一样。

劫匪改变作案目标后,齐唐为啥子不再报警?小溪提出了新的问题。

我分析说,劫匪放弃抢劫木鱼石镇的银行后,车子往鹤松镇的方向开去,齐唐怀疑劫匪可能会以鹤松镇为作案目标,但又不能确定,所以他骑摩托车抄小路,提前赶到鹤松镇蹲守。他本来想在劫匪动手前夕再报警,但劫匪动作很迅速。齐唐刚到蹲守位置,劫匪就开始抢银行了,他根本没有报警的时间。

他有时间拍照,啷个没时间报警?小溪的脸上满是狐疑之色,他身上有手机,动动指头就可以报警的。

第一次报警,他用的是磁卡电话,说明他不想暴露身份。我用茶水漱了漱口,他是不会用自己的手机报警的。

还是因为胆小,换了我,可能也怕。她给齐唐找了个台阶。

我觉得,不一定是这个原因。

在烟雾中,我看见墙上挂着一幅画,署名是郭一凡,但一看就是伪作。

那您觉得是啥子原因?小溪给我续满茶水,包厢里一股茉莉花的香味儿。

我沉默地抽着烟,又用余光瞟了一眼包厢门,是关着的。隔壁的包厢传来阵阵喧哗声,没有人会关注我和小溪的对话。

小溪问,秦老师,您是不方便说吗?不方便就算了。

我怕你听了不舒服。

您想多了,我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她莞尔一笑,您不是作家嘛,我要是听着不爽,我就当您讲故事好了。

我看着小溪脸上的酒窝儿,盛满了真诚。她是个典型的雾都妹儿,又兼具江南女孩的某些气质。这也不奇怪,雾都本来就是个移民城市。明末清初和抗战时期,都有大量的外来人口拥入这座城市。很多本地人都有外省血统,真正的土著已经难觅其踪了。齐唐和她相遇是足够幸运的,他们拥有让许多人羡慕的美好爱情。但也是不幸的,因为这种幸福没有天长地久,我相信齐唐告别人世时最后想起的肯定是她。带着这种不舍和不甘,齐唐必然承受了万箭穿心般的痛楚。

从鹤松镇回来的路上,尽管我已经窥破齐唐内心的部分秘密,我却没有告诉周队。因为我并没有证据,只是推测。而且,我想先得到小溪的认可。如果小溪极力反对,我会保持沉默。把没有证据的推测到处张扬,是对齐唐,也是对小溪的伤害。

你老看着我干啥子嘛。

小溪不好意思地避开我的视线,低头喝茶。

我又点着了一支烟,其实我烟瘾并不大。很多时候,我只是借这种淡淡的烟雾来掩盖自己的内心。这会让我产生安全感,不是跟别人,而是跟自己保持一种距离。

那起抢银行的案子,对齐老师来说是个机会。

我把这句话和烟圈一起吐出来。

我不懂你的意思。小溪抬头看着我。

你和姚老师都跟我说过,那个时候齐唐老发不出稿子,见习期就要结束了,他可能会被报社扫地出门。

确实,那段时间他经常失眠,大把大把地掉头发。

他在黑暗里摸索了很久,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扇门,推开门就是光。

她说,我好像听懂了一些。

这扇门很沉重,一面是黑暗,一面是光明,推开它需要很大的力气和勇气。我直白点儿说吧,这扇门就是那个案子,因为某种机缘巧合,齐老师掌握了劫匪抢银行的秘密。

酒精炉散发出的热量使包厢里有些闷热,小溪脱下外套,两只大鸟在叶绿色的雪纺衫里躁动不安,她关掉酒精炉,你继续说。

齐老师很可能在案发前两天就晓得了劫匪要抢银行的秘密,他去鹤松镇就是为了这件事。

我没听他说过。

小溪看着墙上那幅拙劣的画,似乎在回想当时的情景。

这种事他肯定不会跟你说,他甚至不敢面对自己,我想,他内心一定很挣扎。一方面,他不想歹徒抢劫成功;另一方面,他又想做这篇文章,大文章。

小溪沉默了,视网膜浮上了一层雾。

齐老师在歹徒即将抢劫前报案,这样的话,歹徒抢劫时就会被赶来的警察当场抓获,齐老师也可以写一篇具有轰动效应的现场报道。

小溪眼里的雾气更浓了。

但他没料到警察反应恁个快,在劫匪还没出现时就封锁了木鱼石镇的银行,劫匪肯定不会自投罗网,所以改变了抢劫目标,去了鹤松镇,后来发生的事你都晓得了。

我感觉小溪的身子有些微微发抖。

你没事吧?我问。

没事,有点儿凉。小溪重新穿上外套,你的意思我全懂了——齐唐太想留在报社当记者了,如果他报道了这个大案子,反响一定很大,他转正就没有问题了。

这是改变他命运的机会,抓住了,他的人生就会从荆棘小路转向另外一条轨道,通往诗意和远方的轨道。我扔掉烟头,喝干了杯子里的茉莉花茶,他以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当中,但没想到出了意外。

出乎我意料的是,小溪对我的推测并没有表现出反感。她甚至不反对我把这种推测告诉警方——只要有利于破案,能尽快抓到杀害齐唐的凶手。

但看得出,她的心情还是很沉重。

到现在为止,我还是不敢保证齐唐的被害一定跟鹤松银行抢劫案有关。但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也许齐唐掌握了劫匪的某些信息,招来了杀身之祸。顺着这条思路,有可能拔出萝卜带出泥,把两个案子一起破了,那就是最好的结果。当然,对于我这个推理作家来说,这也是最劲爆的题材,我的书会火的!

夜幕降临时,我送小溪到较场口地铁站,她的车送去做保养了。看着她被那个半透明的容器带走,我身体里好像被抽走了一些物质,一种由奇特元素构成的暗物质。

回到阁楼我什么都不愿意再想,倒头就睡。这个夜晚我睡得特别沉,直到安妮“喵呜”一声把我叫醒——阳光已经以一个四十五度的夹角照在我的床头。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安妮的叫唤,它趴在窗台上,我发现它看我的眼神不再那么阴郁了。

我靠近窗台,安妮没有躲闪,只是目光变得有些疑惑。我得寸进尺,慢慢伸出了手,它还是没有任何反应。我胆子大了起来,一把将它抱在怀里。让我惊讶的是,安妮完全没有挣扎,还闭上了眼睛,就像一个被征服的女人在等待爱抚。

安妮身上的气质,就是阁楼的气质,梯坎老街的气质。我甚至觉得,安妮当初流浪到梯坎老街来就是故意的,这里才是它的家,是它灵魂的乌托邦。

我正在梳理安妮的毛发时,罗拉拉的电话打过来了,安妮很识趣地从我怀里跳到窗台上,继续享受春光的抚摸。

电话刚接通,罗拉拉就问我现在忙不忙。我说刚起床还没吃早饭,她要我先吃,一会儿她过来找我。听上去,她的语气有点儿急切,像是突然从巴山下过来的一场雨,一路马不停蹄。直觉告诉我,应该有事。

我就近在胖哥饭店吃了碗杂酱面,还没走进院子,就听到罗拉拉在后面叫我,今天她穿的是便衣。我们坐在长椅上,一半在阳光里,一半在阴影中,我感觉到安妮就在头顶俯视。

说吧,啥子事?我口里还是一股杂酱味儿。

那起银行大劫案发生前的报警录音还在,经过声纹鉴定,基本能确定是齐唐的。不过,这种鉴定属于前沿学科,在刑侦实践中应用不多,没有DNA鉴定那样高的准确率。

我坐在阴影中,说道,这个我晓得,声纹鉴定现在还只能当作破案的辅助手段,并不能作为指控犯罪的证据。

要是十年前做这个鉴定就好了。她有些遗憾。

这个疏忽是可以理解的。我看着墙角的一丛木槿,十年前,谁也不会想到报警人是齐唐。

他肚里到底唱的啥子戏?罗拉拉很不解。

周队长没跟你们说吗?我习惯性地去摸烟,发现忘了带出门。

说了,我们都很惊讶,不敢相信。

他啷个说的?

周队说,齐唐早就晓得了劫匪的阴谋,他没有在第一时间报警,是想搞一个有轰动效应的新闻报道,好留在报社当记者。

跟我想的差不多。

你也恁个想?罗拉拉歪头看着我,阳光打在她脸上,细细的汗毛清晰可见。

我点点头说,这种解释是最合理的。

那齐唐也太那个啥了吧。

现在罗拉拉坐到了阴影中,我被阳光罩住了。

做任何事情,先从自身利益来考虑,是人之常情。我们现在是从局外人的角度去审视这件事,如果是当事人,我们也有可能做出跟齐唐一样的选择。

不,我不会!罗拉拉霍地站起来,这太自私了,是放任犯罪的发生。

我想齐唐也不愿意看到这个结果,现在你应该晓得了,他为啥子要把那份剪报,还有那五张照片藏在镜框里。

罗拉拉重新坐下来,等着我往下说。

刚看到时,我以为齐唐是把这些东西当作荣誉来收藏,这是他新闻事业的起点,一个光辉灿烂的起点。现在我才晓得,他其实是把这个当耻辱,记者的耻辱。他每天看着那张剪报,就会想到那起悬而未破的案子,想到那两条鲜活的生命——他本来可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如果第一时间报案的话。他用这种独特的方式来铭记耻辱,来鞭策自己,也诅咒自己。我相信这十年间他活得并不轻松,他很自责,他的内心是痛苦的。没有人能理解他的痛苦,宋小溪也不能。因为他根本就不敢把这个耻辱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他爱的人,这是他的秘密。一旦这个秘密公开,他身上的光就会立即变成黑色的污水,他的命运就会再次逆转,甚至万劫不复。他只能把秘密藏在镜框里,任其发霉。

罗拉拉几次想插话,但忍住了。

可以这样说,这些年他忘我地工作,就是在赎罪。十年前的那个选择是把双刃剑,如果不是这么拼命,他也许不会染上艾滋病,他最终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我不想站在道德高地去评判齐唐的选择,他不是圣人,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有着世俗的情感。就像梯坎老街一样,最美的是这里的人间烟火气。但换个角度,人间烟火也意味着落后和贫穷。把任何一个伟人从神坛上拉下来围观,都会发现其身上有许多凡人的缺陷。

你准备把这些都写进他的讣闻中吗?罗拉拉问我。

肯定的!一个人活着的时候可以撒谎,但去世以后生者必须说真话。历朝历代的墓志铭,包括史书,都遵循这个标准,哪怕贵为皇帝,后人评价他时也必须实事求是。当然,粉饰也会有,但就事论事,一码归一码。如果实在不想让我揭短,那就不要告诉我太多——就像我给那个大领导的母亲写讣闻一样,通篇都是溢美之词,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她还有什么故事。

话说回来,那件事是齐唐的一个心结,折磨了他十年之久,他的灵魂也因此戴上了枷锁,沉重如铁。作为讣闻师,解开逝者的心结,把他获得自由的灵魂摆渡到彼岸,是我的职业道德。

不管你啷个为他辩护,我都不会原谅他。罗拉拉说,我也不能违背自己的职业道德。

我没有为他辩护。我凝视着老街上青石板的反光,我只不过是从世俗角度来看待这件事,而不是法律角度。

用世俗的眼光来看,他也应该受到谴责。

人都已经死了,就不要鞭尸了,多想想他留下来的那些美好的东西吧。

至少在我眼里,他的光环已经暗淡了。罗拉拉强调说,不,是完全熄灭了!

当警察不能感情用事,要理性。

说得你当过警察似的,警察也是人,啷个会没有感情?

她呛得我哑口无言。

你是作家,有那些想法也正常。罗拉拉掏出手机当镜子,拢了拢头发,写书是要讲究卖点的,啷个煽情啷个写,这才卖得火。

我从她的话里听出了被奚落的意味,我心里苦笑一声。

齐唐的死可能跟银行抢劫案有关,你们应该往这方面查查。

周队也是恁个认为的,这十年来,齐唐可能一直在秘密调查鹤松银行抢劫案,想赎罪,有可能他发现了啥子线索,结果被劫匪灭口了。罗拉拉突然惊呼道,哎呀,我跟你说得太多了,你千万要保密。

我跷着二郎腿,笑道,对我来说这不是秘密,如果齐唐被害,就一定跟他的调查有关。要是这都想不到,我还当啥子推理作家。

那也不能说出去,连宋小溪都不能说!罗拉拉郑重提醒我,不是所有的人都是推理作家,都能想到这一点。

对宋小溪保密也是没有意义的。我被阳光照得有些燥热,解开了衣领,说道,她比任何人都更了解齐唐,她和警方互相信任,更有利于破案。

好吧,你勉强说服了我。她无可奈何地耸耸肩。

罗拉拉走后,我又听到安妮“喵呜”一声,抬头看见它蹲在屋脊上,像一尊守护神。

刚走进阁楼,身上燥热的感觉顿时荡然无存,我被一种温柔和惬意包裹着,同时包裹我的,还有那种从四面八方弥漫过来的神秘气息——它们都是有意识的生命体。我惊奇地发觉自己渐渐地跟阁楼融为一体了,似乎我本来就是这里的主人,而不是租客,每一块地板、每一朵雕花、每一件家具,都是我亲自打造的。安妮也是我收养的,它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我,是我曾经离开了我自己。

在书房默然坐了几分钟,我起身摘下了挂在墙上的小提琴。我母亲是中学音乐教师,比较业余的小提琴家。从小耳濡目染,我多少会拉几支曲子,还在女同学面前卖弄过。把小提琴拿到手里的时候,我就知道它不便宜,上面还刻有制作者的名字,好像是意大利文,我不认识。这把琴很可能是齐唐的父母跑船时从海外买回来的,质地和音色都很好。如果杀害齐唐的凶手真的是为了劫财,不带走这把小提琴真是愚蠢透顶。

在小提琴奏响的瞬间,安妮像一道白色的光,从窗外飞快地蹿进来,趴在书桌上,瞪圆了眼睛望着我。也许,它以为齐唐回来了。

很多年没有拉过琴了,我的手法有些生疏,甚至一开始并不成调,像锯木头。但我很快找到了感觉,我闭上眼睛,似乎看到了齐唐,我身体里的音乐细胞一下子就被唤醒了。

我拉起了《野蜂飞舞》,这是经典歌剧《萨旦王的故事》中的插曲,歌剧则是根据普希金的同名诗作改编的。

很不可思议,有时把自己当成另外一个人,会有一种特别新奇的体验。比如说,想象自己是爱因斯坦,做物理测验时会比平时更容易;想象自己是柏拉图,看问题真的会深刻一些。按照科学的解释,这是一种心理暗示,能调动人体潜能的暗示。另有研究表明,女人在做爱时也会有类似的想象,把自己的伴侣当成另外一个男人,一个跟她的生活有关但又不可能与之滚床单的男人。甚至,还会通过角色扮演的方式,把自己当成另外一个女人,比如护士和空姐。这种性幻想会刺激多巴胺的分泌,能让性爱变得更和谐更有情趣。

我之所以把自己当成齐唐,是想融入角色。我塑造人物时经常这么做,写警察时就把自己当警察,写凶手时就把自己当凶手,这样写出来的人物才会真实可信,更接地气。我以齐唐的视角来审视他的生活时,我可能会更接近真相。尤其重要的是,齐唐无疑会成为我下一部小说中的灵魂人物,我必须仔细揣摩这个角色。

在小提琴曲中,我似乎看到齐唐坐在黄桷树下安静地读诗,看见他和小溪牵着手从雾都的街头走过,还看见他在嘀嘀嗒嗒地发报……当我完全融入角色时,就更能体会到齐唐那种背负枷锁的痛楚。整整十年,他把自己钉在荆棘做成的十字架上,每天都在拷问灵魂。

我听到有个声音在说,我不配当无冕之王,我是新闻败类!

那个声音是从我的身体里面发出来的,却是齐唐的口音,带着一种排山倒海的悲怆,似乎整个梯坎老街都能听见,不,是整个世界!

我又好像回到了那个恐怖的晚上,我的脖子被自己的领带勒得紧紧的,完全无法呼吸。勒住我脖子的是一个男人,另外一个男人则死死扭住了我的双臂,我根本就无力反抗。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想到了小溪——往后余生,她将孤独终老,不是肉体,是灵魂。

安妮是眼睁睁地看着我死去的,它躲在一个角落里,什么忙都帮不上。我看见它的眼泪,像秋天芭蕉叶上的雨珠,像冬天的早晨,梯坎老街青石板上凝结的水滴。

手机响了,我的身体刹那间一分为二,齐唐走了,只剩下我。

来电显示是白宇,这让我有些诧异。因为他从没主动给我打过电话,如果有业务,都是沈秘书联系我。我总共见过他三任女秘书,个个年轻漂亮,还都是名校毕业。传闻他换老婆比换秘书还勤,目前正在跟第四任筹办婚礼,是个空姐。

在我放下小提琴的同时,安妮起身蹿出了书房,消失在了窗外,就好像她刚看完了一场演出。

我接听了电话,白总咋咋呼呼的,你娃在干啥子?

在家里宅着,白总有何指示?我把小提琴挂回原处。

格老子的,那破房子也能叫作家?

白总知道我以前在蔡家坪租房住,上次去白云寺烧香,就是他亲自来接我的,开车要经过一个菜市场,差点儿把他的大奔刮花了。

我说,我已经不住蔡家坪了。

我晓得,你娃现在住梯坎老街,被富婆包养了。他笑得怪里怪气。

我笑着纠正,不是富婆,是富姐。对了,白总是啷个晓得的?

别废话。他说,到王老五饭庄来,赶紧的!

这是梯坎老街比较上档次的一家饭店,我不到十分钟就到了。服务员把我领到一个很私密的包厢,我推开门,里面只有白宇一个人,菜却点了满满一桌。

白总,还有人吗?

我以为他是请朋友吃饭,把我拉来作陪的。经常有本地人陪外地朋友来梯坎老街观光,顺便在这儿吃几个特色菜。

没别个,就咱哥儿俩。白总拉着我坐到他身边,来来,坐近点儿,我也沾沾大作家身上的文化气。

我连忙说,不敢不敢,我是无名小辈,跟白总平起平坐,是我沾光了。

客套了几句,我们开始推杯换盏。白总声称自己在梯坎老街有个表嫂,听她说最近有个作家住进了一栋凶宅,是写推理小说的。白总猜到是我,今天正好有事路过梯坎老街,他就过来看看我。白总还说,齐唐他认识,很有才华的一个记者,以前报道过他提倡的“绿色殡葬”理念。

白总啷个没跟沈秘书一起来?我开玩笑说,怕空姐吃醋?

锤子!不就是个飞机上的乘务员嘛,居然找我要五百八十八万元的彩礼,被我一脚蹬了。白总唾沫飞溅,格老子的,最烦女人跟我谈钱了,庸俗!这种女人娶回家,迟早头顶一片大草原,把我当哈儿嗦。

我奉承了一句,那倒是,白总是个有情怀的人。

你娃这话说对了,我以前算得上是半个诗人,在省报发表过诗歌,没考上大学是因为数理化太差。他得意地说,不过考上了又咋的,我公司里985出来的有一个排,见了我都点头哈腰的。

英雄不问出处啊。我恭维道,白总是逆袭的典范。

白总笑眯眯地看着我,跟哥哥说实话,你娃是不是被那个女房东包养了?

哪有!我就是个租房的。房东是齐唐的未婚妻,我跟齐唐也算是朋友,我啷个能挖他墙脚?

还不好意思,有啥子嘛。白总跟我碰了一下杯,齐唐已经死了,你这不叫挖墙脚,叫挖矿,不挖是浪费资源。

我呵呵一笑,这种话题不能纠缠,越描越黑。

白总甩给我一包“天之娇子”,比我抽的二十块的“红娇”贵多了。他换了副文艺青年的面孔,说道,住梯坎老街挺好,有生活,有历史。

我说,我搬过来,主要是因为免房租。

不要惦记着那点儿房租,格局要大些!他谆谆教导我。

我晓得,白总做得恁个成功,就是因为格局大。

你是作家,考考你,梯坎老街最像啥子?他的目光穿过透明酒杯看着我。

我不知道白总问这句话的确切含义,如果单纯就形状而言,从高空鸟瞰梯坎老街,如同一个从江里爬上来的巨大水怪。也有人说像八卦图,还有人说像一个写满象形文字的龟壳子。如果从哲学的角度来看,我觉得梯坎老街像生活,岁月的麻辣烫和世俗的贪嗔痴,这里全都有。

都不对!我告诉你,梯坎老街最像下半身。白总喷着酒气说。

我听岔了,以为他说的是“下半城”,就说,梯坎老街本来就是连接上下半城的通道。

是下半身!他刻意强调,不是下半城。

我愕然。

为啥子好多人都喜欢到梯坎老街来耍?因为这里不用装,大家可以现出原形,轻松愉快——这里是平民消费,有钱也没地方装去。上半城到处是高楼大厦、香车宝马,个个都装得牛气烘烘的——就跟上半身一个样,嘴巴是用来唱高调的,西服革履是穿给别人看的。但下半身是装不了的,是人都要上厕所,都要繁衍后代,裤子脱了,都他妈一个样!梯坎老街是雾都最接地气的地方。

这是我第一次听人如此形容梯坎老街,虽然有点儿粗俗,但也不乏道理。

我在白总身上看到了诗人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来,我敬您。

他打着哈哈,你这不是给我敬酒,是灌蜂蜜水啊。

我说,我是实事求是。

我确实没想到白总曾经是个诗歌爱好者,据说他发迹之前,在一个卖殡葬用品的店里打工,扎过花圈和纸人纸马,印刷过纸钱,连女朋友都找不着。他不甘久居人下,后来借钱创立了星河殡葬服务公司。他改革陋习,推陈出新,提出“让每一个人都走得有尊严”。从接到遗体的那一刻开始,他的公司就以最高礼遇善待逝者,一路鲜花护送,还伴随低回的音乐。灵车随行人员清一色的黑西服、白手套、墨镜,不知情的还以为去世的是某位江湖大佬。

直到逝者家属领走骨灰盒,走出殡仪馆,公司的服务才算完成。如果哪位工作人员在服务过程当中不严肃,说说笑笑,接打电话,就会立马被开除。正是因为这种人性化的服务,让星河殡葬服务公司异军突起,成了行业里的翘楚。再后来,白总又提出了“绿色殡葬”的理念,在媒体上火了一把,赢得了社会的广泛尊重。

住在凶宅里,有没有啥子灵异事件?白总剥着基围虾,笑着问我。

我给他斟满一杯酒,白总,您是干殡葬行业的,还信这些。

啷个不信?我跟你说,我在这一行遇到的灵异事件多了去了,能写一部新《聊斋》!我亲眼看见过尸体在火化的时候突然坐起来,不是一两次,是好多次。

我看过报道,这不是迷信,是一种正常现象。当火焰达到一定摄氏度时,尸体手臂上的肌肉会收缩,手指也会缩成拳头状,头部会翘起,类似于拳击手双臂护头。这主要是皮肤、肌肉、脂肪和骨骼燃烧不均匀造成的。

牵强!我刚创业时,为了省钱,经常自己搬尸体。有一天半夜,我接到家属电话,去太平间搬运一个得白血病刚刚去世的女人,才二十多岁。恰好那天晚上停电了,我打着手电进太平间,发现躺着的女尸突然睁开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还流眼泪。格老子的,吓得我魂都快没了。我连滚带爬跑出去,花钱请了两个保安跟我一块儿进去,那具女尸的眼睛又闭上了,你说怪不怪?

也不奇怪。我给白总敬了支烟,您当时太紧张了,产生了幻觉。

绝对不是幻觉!超自然现象肯定存在,你娃别不信。

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了——您的善举惊天地,泣鬼神。

不信拉倒。白总朝我脸上喷了一口烟,晓得你娃胆子大,凶宅都敢住。

我是为了生活,不像白总家大业大,做啥子都讲究品位,是为了快活。

说说,住凶宅是种啥子体验?他表现得很好奇。

人死了,就成了一把灰,留下的东西跟死者已经没啥子关系。博物馆里恁个多稀世珍宝,有几件不是死者留下的?谁害怕了?还有我们生活的地方,存在了多少年了,死的人数都数不清,我们还不是照样在上面吃喝拉撒,谁撞鬼了?就说梯坎老街吧,这些老房子,哪一栋没死过人?还有路边那些上了年头的树,种树的人早死了,在树下乘凉也没见哪个怕。我慢条斯理地喝着甲鱼汤,所以,根本不存在所谓的凶宅,住里头跟住普通的房子没啥区别。

看来你娃是个唯物主义者,我就不跟你讨论科学和神学的问题了。白总拿起一根黄瓜蘸了蘸芝麻酱,齐唐那个案子有没有啥子八卦?听说他未婚妻长得很漂亮,搞不好是情杀。

肯定不是,他未婚妻不是那种随便的女人。

这才搬进去几天呢,就开始护着那娘儿们。白总嘴里发出咀嚼黄瓜的清脆声,你们俩肯定有一腿。

我用毛巾擦了擦手,她是白富美,我这只癞蛤蟆要是没有自知之明,妄想吃天鹅肉,还真可能被她一腿踢废了。

你娃好歹是个作家,别把自己说得恁个不堪,我看好你!

多谢白总抬举,我就假装信以为真。我举起酒杯,来,再喝一个,一口闷。

这顿饭从上午十一点吃到下午两点,白总仍未尽兴,后来的对话只好转移到阁楼里进行。安妮很认生,一见到白总就蹿到了黄桷树上,目光充满敌意。

我把上次跟小溪喝剩下的普洱泡了一壶,在客厅里继续和白总摆龙门阵。

这是熟普,有点儿年份了,不错!白总摇头晃脑地说。

白总见多识广啊,这茶的年份比我的岁数还大。

我知道成功人士都有个标配——会品茶。

白总边品茶边环顾屋子,你娃别不爱听,我觉得这楼里有股阴气,死过人的房子就是不一样。

我不以为然地笑笑,阴气总比穷酸气好,住这里好歹能省房租。

白总又把话题转移到齐唐身上。

不是情杀,那齐唐是啷个死的?不会真的是劫财吧?听说他被杀后,屋子里丢了些现金,好像是几千块。我就纳闷儿了,为了这点儿身外之物杀人,至于吗?

案子还没定性,报复杀人的可能性比较大。

警方说的?白总问我。

我想起了罗拉拉的交代,于是敷衍道,我自己瞎猜的。

你是写推理小说的,瞎猜也不会差到哪里去。白总剔着牙缝,我不是介绍你认识了那朵警花嘛,长得挺乖的,叫啥子来着?哦,想起来了——罗拉拉。你们还有联系没,她有没有跟你说齐唐案子的事?

白总啷个关心这个案子?我问。

我关心个锤子,死的又不是我亲戚。我是想从你那里弄点儿内幕,跟别人摆龙门阵时好吹牛。在雾都,齐唐也算个人物。

罗拉拉是找过我几次,但都是她问我,不是我问她,我晓得的就恁个多。

白总大手一挥,那算了,不提他了。你也老大不小了,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个妹儿?晓得你娃为啥子还没火吗?

晓得,还没写出一部伟大的作品。我谦虚地说。

错!白总振振有词,女人是创作的源泉,身边没个女娃的,你一辈子都写不出伟大作品!

我笑了,难怪白总恁个成功,原来是因为红粉成群。

白总以过来人的口吻点拨我,你娃要再不耍朋友,别人会说你要么生理残疾,要么心理变态。

等我写完下一部小说再说吧。

又在写新书?白总吐掉牙签,对了,昨天我也来梯坎老街了,陪乐山的一个朋友,经过你住的这栋破房子,叫了你两声,你不在,你娃不会是出去采风了吧?

还真是,我去鹤松古镇了。

那里跟梯坎老街差不多,有啥子好写的?

十年前,鹤松镇发生过一起银行大劫案,白总应该听说过吧?

恁个大的案子当然听说过。白总的目光在茶杯上游离,回忆道,那时候,我还在打小工呢,天天卖花圈。听说银行被抢了四百多万,格老子的,卖几辈子的花圈都挣不了恁个多钱。

这是一个很好的写作题材,我实地走访一下,想找点儿灵感。

这个案子不是一直没破吗?白总抬头看着我。

是没破,我在那里碰到几个警察,也在调查。

白总吞云吐雾,警方有线索了?

不晓得,这个不方便打听。我喝了口茶,压抑着胃里翻涌的酒气,他们找他们的线索,我找我的灵感。

这个案子影响太恶劣了,拖了恁个久都没破,说不过去呀。警方该给公众一个交代了,纳税人的钱不能白花。上次市里开会,我还写了一个提案,就是关于这起案件的,希望能够重启调查,追回银行的损失,让死者瞑目。但很遗憾啊,没有下文。下次再开会,我还要提这个事,敦促有关部门重视。

白总还恁个关心民生。我由衷地说,我以茶代酒,再敬您。

白总和我碰了碰茶杯,我这个人做事就是喜欢较真儿,不搞虚的。

我早就看出来了。

我的酒劲儿上来了,头有点儿晕。我打开半扇窗户,院子里花花草草的气息涌进屋子,酒立马醒了许多。

我也承认,我私德不太检点,这是我的个人生活方式,不妨碍谁。白总说,但我讲公德,作为一个公民,要有良知,有正能量。

那是,如果都像白总这样讲规矩讲原则,社会就和谐了。

你又没有银行抢劫案的线索,啷个能把案子写成小说?白总笑话我,不会跟那些写脑残剧的编剧一样胡编滥造吧?

我只是以那个案子为原型,做些艺术加工。我很谦虚地说,肯定不会写得太离谱,我还是一只小小鸟,刚长出几根羽毛,得爱惜才行。

你不是会推理吗,你觉得抢银行的是啥子人?

智商高,反侦查能力强,胆子大,缺钱。我列出了几点。

这算锤子推理,是个人都晓得!

我尴尬地说,读者往往比作者高明。

劫匪抢银行时采取声东击西的战术,把警察耍得团团转,智商肯定高;作案不留痕迹,十年了,警察都没摸清劫匪的底细,他们的反侦查能力绝对强大;胆子不大,谁敢连杀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警察,据说是刑侦队的大队长。人都是被逼上绝路后才铤而走险,抢银行的有富二代吗?有土豪吗?当然是缺钱的屌丝干的。

您分析的都对,白总也可以去写推理小说了。

白总爽朗地大笑,我就不跟你娃抢饭碗了,好马不吃回头草,我的作家梦早就破灭了。

殡葬行业有很多故事,生和死的故事,都是大命题,等您有闲了,可以好好写一写,说不定能传世。

再说吧。白总油腻的大饼脸闪闪发光,我这个人屁股坐不住,天生是个冒险家,喜欢干点儿刺激的事。

我又聊起在鹤松镇巧遇著名画家郭一凡的事,说后悔没找他搭讪一下,如果请他为我的新书画几幅插图,书一定很好卖。

你请得起吗?白总嗤笑一声,我本来想买他那幅《被侮辱的青春》,挂在我办公室里,龟儿子要价太高了,没谈拢。格老子的,他哪是画画,是印钞啊!

想想也是,我一本书的版税,还买不了他一平尺的画。

下午三点多,白总终于摆完了龙门阵,起身告辞了。临走时,他非要给我留下一条“天之娇子”,说先存我这儿,以后还会来拜访。他还说今天自己很尽兴,是我让他找到了久违的诗人的感觉。

我讨厌当商人。他眼神真诚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骨子里还是个诗人,龟儿子骗你!

我靠在沙发上,有点儿累,就好像刚才摆的不是龙门阵,而是大破了天门阵,在千军万马中厮杀了一回。我静静地喝着茶,还点了支“天之娇子”——我觉得这不是烟,是钱。我抽到烟蒂部分才舍得扔,土豪抽这个简直就是烧钱。中午一大桌菜还剩三分之二,有的根本没动过筷子,这也是钱啊,虽然是白总买的单。我有点儿后悔没打包带回来,晚上热热还可以吃。当时我倒是起了这个念头,但当着白总的面不好意思,人家请客,我吃不完还要兜着走,脸上挂不住。

不知不觉,我靠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时已经是傍晚,天色半明半暗。我走到窗前伸了个懒腰,赫然发现有个男人就坐在院子外面写生,画的就是我住的这栋阁楼。更让我吃惊的是,那个写生的男人居然是郭一凡!

我朝他走过去,还没开腔,他就朝我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打扰到您了吧?

没有!我是个闲人,您随意。对了,我们见过面。

是吗?在哪里?啥子时候?他问。

昨天早晨,在鹤松古镇,你在老牌坊下面写生,我正好经过,瞄了几眼。我看过报道,你是郭一凡,著名画家,没想到我们在这里又见面了。

我昨晚回来的,鹤松古镇和梯坎老街我都经常来,有时候一个人,有时候带几个学生。郭一凡侃侃而谈,这两个地方的民居和街道很有特色,而且有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是美术创作难得的素材。

我看见他已经完成了写生,阁楼在画纸上古意盎然,有种卓尔不群的气质。安妮居然也在画里面——它蹲在长椅上犹如门神,虎视眈眈地盯着写生者,似乎在捍卫自己的家园。这是我第一次从平面的角度来看这栋阁楼——它不光是一个砖木结构的房子,还是一个文化载体,上面沉淀着岁月,是有思想的,有灵魂的。虽然这些东西肉眼不可见,但我能感觉得到。

我深有感触地说,画得真好,我要是有钱,就收藏了。

晓得我为啥子要画这栋楼吗?他浓眉大眼地看着我。

我把我刚才的理解说了一遍,又加了句:在梯坎老街,这是保存最完好的一栋老式建筑,除了留有岁月沧桑的痕迹,几乎没有别的硬伤。

你说对了一部分,但不完整,让我最感兴趣的是,这栋楼里面发生过命案,是凶宅。

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对凶宅感兴趣。

凶宅里都发生过惊天动地的故事,这种故事很容易用文本表现出来,当然,音乐和戏剧也可以。但是,用绘画的形式来表现就非常困难,因为绘画是无声的。我想打破这种局限,做一个大胆的尝试,用无声来表现有声。

我再次审视那幅素描,竟然觉得透着一种阴森和诡异,跟刚才看的感觉完全不同。难道这就是郭一凡所说的——无声的语言?

他接着说,我并不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米开朗基罗的《末日审判》、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鲁本斯的《阿马松之战》,用的都是这种表现手法。但在国内,还鲜有画家这样做。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理暗示,现在,我的确从这幅素描里读到了隐藏在斑斓色彩中的故事,似乎看到了齐唐痛苦的表情,看到了杀戮和死亡。甚至,还听到了齐唐的呼救声。

不过,我还是觉得郭一凡太重口味了,竟然把一栋凶宅跃然纸上,一般人可是避之唯恐不及。

你比我更惊世骇俗。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居然敢住在凶宅里面。

对我来说,这就是个房子,没有凶和不凶之分。我递给他一支烟,何况还免房租,不住白不住。

郭一凡抽烟的样子很帅,有一种电影镜头的画面感。

他说,你住这里写小说很合适,特别是写那种有神秘意味的推理小说。

你啷个晓得我是写小说的?但旋即我就觉得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他经常来梯坎老街写生,听说过我很正常。

果然,他说,梯坎老街的人都晓得,我就晓得。

是啊,神秘主义向来是创作的源泉,比如《西游记》《红楼梦》,还有《巴黎圣母院》《基督山伯爵》,等等,这些伟大的作品有神秘主义的影子。

他说,绘画也一样,比如《蒙娜丽莎》《向日葵》。

我点点头,每个人都会对神秘的事物存有好奇心,都有一种强烈的窥探欲,这也是社会进步的原动力。

性感就来源于神秘感,衣服不光是为了保暖的,还有增加神秘感的作用。一个裸奔的人很难引起异性多巴胺的分泌,但穿上衣服反而更性感了。郭一凡满脸深沉地说,生活也一样,一眼能望到头的人生是乏味的,只有充满了不确定性才有探索欲,才有惊喜。

我非常认同他的观点,严格来讲,悬疑小说也是神秘小说。先抛出一个谜团,把读者笼罩在云雾当中,然后步步推理,抽丝剥茧,直到云开雾散,让读者读完后豁然开朗。

我读过你的小说《禁忌之恋》。

我也看过您的画《被侮辱的青春》,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多年前的旧作了。他把烟圈儿缓缓地吐在画纸上,每部艺术作品都有自己的时代,是不可再生的。那时候我正年轻,现在已经画不出那样的作品了。

我说,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经典,现在也是你创作的黄金时代。

他在画上重重地盖上自己的印章,然后递给我,说,送给你。

哎呀,不行不行!我大惊失色,您的画恁个值钱,我啷个好意思白得?我拍张照留个纪念就行了,您自己拿回去收藏吧。

有些东西是不能用物质来衡量的,我们聊得很投缘,这很难得。这样吧,以后送一本有您亲笔签名的书给我就好了。

郭一凡不由分说,把那幅素描塞到我手里,我只得收下。

那我请您吃饭,地方您随便挑。我心里祈祷,他千万别提出去上半城的那种豪华餐厅,我心疼不说,卡里的钱还不一定够。

他说,就在梯坎老街找一家吧。

我领他去了那家临江的吊脚楼——我跟罗拉拉在这里吃过火锅,老板娘跟我许诺过,如果再来,会打一个比上次更低的折扣。我并不觉得日子过得如此抠门儿很悲催,一个经常跟死亡打交道的人,对生活的索求是很低的。想到自己还能看到明天的太阳或者雨水,我就觉得足够幸福。

我们坐在最方便看江景的一个卡座上,郭一凡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主要是女性。他一头披肩长发,还有俊朗的面孔和艺术家的气质,对女性很有杀伤力。当然,也有人关注我,但不是关注我的外表——我长相平平——而是关注我的身份。现在整个梯坎老街的人可能都知道了,我就是那个住在凶宅里的作家。

我开了两罐啤酒,你恁个受关注,出门被人围观会不会有点儿烦?

不会啊,我为啥子要在意别人的目光,人是为自己活着。他说。

我有点儿感慨,你活得比我洒脱,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你财务自由了,所以精神也自由了。

这也是人类的悲哀——精神要被物质所左右。

我看过一本讲宇宙文明的书,说地球人不能进入高维空间,就是因为被物质主义束缚。精神体被禁锢在肉体里面,只能戴着沉重的枷锁飞行。

其实我也没你说的恁个洒脱,现代人都住在钢筋水泥的笼子里,做着身不由己的事,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像行尸走肉。郭一凡潇洒地甩了下长发,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现代人住的都是凶宅。

一针见血!到底是大画家,有真知灼见。

我喝了口啤酒,发现都是泡沫。

他有些遗憾地笑道,我们应该早点儿认识,昨天在鹤松镇,我没注意到你。我写生的时候,很少注意旁边的人。

这很正常,文艺创作不仅需要忘我,也需要忘掉身边的世界。

他搛起一片羊肉在火锅里涮了涮,你去鹤松镇干啥子?那地方适合写点儿抒情文章,比如诗歌和散文,好像不适合写悬疑推理小说。

我采取拿来主义,把中午回答白总的那番话,照搬给了郭一凡。

郭一凡说,每次去鹤松镇,我都会在被抢劫过的那家银行门口坐一会儿,抽根烟。

为啥子?我有点儿纳闷儿。

他点着了一支烟,目光忧郁地望着江面的血色残阳,就好像他已经坐在银行门口一样。他问我,听说过《马拉之死》吗?

我当然听说过,这是世界美术史上的不朽名画,作者是雅克·路易·大卫。马拉是法国大革命时期的风云人物,他被一个出身于没落贵族家庭的女刺客杀死。画作中,马拉倒在浴缸里,头后仰,表情安详,鲜血从胸口涌出,带血的匕首掉在地上。他的一只手无力地垂在浴缸外,另一只手还拿着字条,木箱的便笺上写着:请把这五个法郎的纸币给一位五个孩子的母亲,她的丈夫为祖国献出了宝贵的生命。画风沉郁压抑,既渲染了大革命的恐怖、血腥,又充满了激情燃烧的理想之火。马拉的死如同殉道的圣徒,悲壮而仁慈,洋溢着一种动人心魄的信仰的力量。

我想画一幅像《马拉之死》那样的经典之作,但构思还不成熟。这几年来,我画废了很多稿,都不满意。可能我还没找到感觉,需要再酝酿一段时间。

我捞了一勺鹅肠在他的碗里,说道,可能是我孤陋寡闻,我觉得,至少在国内,还没有人把刑事案件当作绘画的素材。这个太前卫了,可能还会引起很大的争议。有争议也是好事,如果画作都是一个风格,那还不如看照片,看印刷品。

我不是为了争议故意标新立异,这不是我构思这幅画的初心。郭一凡微笑道,说实话,到了我这个段位,没必要再去迎合市场。为了多卖几个钱,去炒作,牺牲艺术品位,太low了!

那您的初心是啥子?我又开启了两罐啤酒。

银行抢劫案死了两个人,一个是出纳,一个还是警察,他们都是为了保护人民群众的财产牺牲的,是英雄!

你是想表现英雄主义吗?我递给他一罐啤酒,他们的死确实很悲情。

这太单一了!当死神来敲门时,会有很多人性的东西在挣扎,我想全部表现出来。

我对他肃然起敬,举起啤酒罐说,干杯!

他跟我碰了下啤酒罐,又吃了块毛肚,然后说,我想把这幅画命名为《荣誉之死》——这两位烈士在平常的生活当中,也是很普通的人物,走在大街上没人会多看一眼。但在生死瞬间,他们突然光芒四射,成了荣誉的捍卫者。

我明白你的意思,小人物在大事件中的悲壮选择更能引起共鸣。公众能从他们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会不由自主地审视自己的灵魂。

《马拉之死》里面并没有那个女刺客,看不见谋杀。我的《荣誉之死》也一样,凶手并不出现在案发现场,只有两具倒卧在血泊中的尸体,还有散落在地上的钞票、惊恐的银行工作人员、奔跑尖叫的行人。用可怕的犯罪现场来表现罪犯的残忍和疯狂,更能激起公众的义愤。很遗憾,鹤松银行大劫案被尘埃掩埋了十年之久,罪犯一直逍遥法外,我希望我这幅画能推动案子的侦破。

这是个绝妙而深刻的主题,充满人文主义关怀。我赞叹。

郭一凡叹了口气,当初第一个报道银行劫案的记者齐唐被害了,我怀疑,他的死可能与这个案子有某种联系。

火锅里溅出的汤汁烫到了我的胳膊。

我问他,你啷个晓得的?

他惊讶地看着我,难道警方不是恁个认为的吗?

警方啷个想的我就不晓得了,不过,我也觉得齐唐死得很蹊跷。

他说,警方去鹤松古镇,肯定就是调查这个案子。

我愣了一下,我并没有把在鹤松古镇遇到警察的事情告诉他,当时警察也没有穿制服。

他一句话就解开了我心中的疑惑:

我在那里看见周队了,偷鸡摸狗的案子,他不会到现场。

我搛了块莴笋,问他,你认识周队?

两年前的一个夏天,我有一幅参展的画被盗,跟他打过交道。只用了四十八小时不到,他就把画追回来了,是画廊的保安监守自盗。

我说我就是坐周队的车回来的。

周队出马,必有大案、要案,去年江边的一桩无头女尸案就是他破获的。郭一凡问我,你们坐同一辆车,他就没跟你透露点儿啥子?

白总也这样问过,看来人类的好奇心是相似的。

我找了个很贴切的借口:我晕车,没跟周队说几句话,本来也不熟。

这次消费,老板娘没有食言,给我打了个八五折。酒足饭饱后,我和郭一凡往阁楼方向走。他缓缓而行,如玉树临风。即使在光线不太明亮的夜晚,这位高颜值的画家也频频引起女性侧目,果然是自带光源。我曾经看见他在接受采访时说,自己喜欢一个人生活,没有结婚的打算,这不知伤了多少妇女同胞的心。

难道是初恋失败使他对婚姻产生了恐惧,或者,是生理取向与众不同?我有个表姐,就是因为失恋,认为天下都是渣男,四十岁了还是老姑娘。其实她自身条件挺好的,个子高挑儿,长相出众,还是公务员。

听说你是独身主义者。

在回去的路上,我隐晦地探询。

没错,我喜欢安静地思考、创作。灵魂独处才会有香味,伟大的哲学家和艺术家都是孤独的。亚里士多德、柏拉图、拜伦、莫扎特、贝多芬、凡·高,无一不是孤独症患者。结了婚,就会有肉体和精神的依赖,艺术创作就失去了自我,不再那么纯粹了。如果还有了孩子,那就更可怕了。那种柴米油盐的家庭生活,会消耗掉我的创作激情。

他的见解虽然有些偏颇,但也不是没有道理。我也经常感到孤独,写小说和写讣闻既是为了糊口,也是我排遣孤独的一种方式。

到了家门口——我已经习惯把阁楼当成家了,我邀请他进去坐一坐。他说就在院子里吹吹风吧,刚刚喝得有点儿多。路灯的光影居高临下地投射过来,是那种梦幻般的橘黄色,照着坐在长椅上的两个中年男人,形同布偶。孤独是可以互相传染的,有几分钟我们都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抽着烟,看着灯火阑珊的梯坎老街。

安妮躲在阴暗的墙角里,绿幽幽的眼睛像两团萤火。对一切不速之客,它都是如此冷淡。安妮也是孤独症患者,我从没见它跟哪只猫一起玩耍过,总是独来独往。一旦有别的猫靠近——不管是家猫还是野猫,它浑身的毛发就会一根根竖起,摆出一副迎战的姿态,很有点儿宁死不可辱的高贵。

想到这里,我突然联想到了郭一凡的天价之作《被侮辱的青春》,关于这幅画的争议,问画家本人肯定是最权威的。

《被侮辱的青春》画的到底是谁?我问他。

你觉得呢?他反问,烟头在他指间一明一灭。

初恋、情人、被拐女,还是问题少女、流浪女、失足女?

都是,又都不是。他像在说绕口令。

啥子意思?难道是一个精神分裂患者,有多重人格?

是一个虚拟的人,在她身上,综合了我对女性和青春的理解。他把长发扎成马尾辫,说精神分裂患者也没错,每个人其实都有多重人格,三分之一是天使,三分之一是魔鬼,另外三分之一,可能是法官和强盗,也有可能是贵妇和妓女。

我琢磨着他的话,充满了哲学的思辨色彩。

你肯定去过寺庙吧?大师制作的菩萨像,不管信徒从哪个角度看,都会跟菩萨慈悲的目光对视,就好像菩萨只注视你一个人。

我的确有过类似的经历。

我明白了,不同身份的女性看你的那幅画会有不同的代入感。她们会把自己的经历投射到画中的少女身上——失足女、问题少女都觉得那就是自己。甚至,职场女精英也有强烈的代入感,她们一路磕磕绊绊地走来,职场的钩心斗角、潜规则、性骚扰,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身上,让她们伤痕累累。伤害、羞辱、挣扎、绝望、无助、坚忍,这就是你想要表现的命题,一个关于年轻女性和成长代价的命题。

你可以恁个理解。郭一凡的眼神有些迷离,这让他看起来很性感。他说,人们都习惯把痛苦藏着掖着,独自忍受,但我想把血淋淋的伤口撕开给大家看。这个世界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残酷,这才是生活的真相。

这种残酷不仅仅是针对女人,对男人也是一样的。我问道,你选择女性作为表现对象,是觉得女性更容易引起悲悯吗?

侮辱是不分性别的,但在艺术表现上,女性的身体因为有曲线,更具备一种美感,更有生命的张力。打个比方吧,失手打碎一个陶器我们可能会无动于衷,但打碎一件瓷器我们肯定会心疼,因为瓷器比陶器更漂亮更精致。

我很认同他的观点,对美好的损害是触目惊心的,他以女性视角来诠释自己要表达的主题,确实很睿智,也很讨巧。

你是真正读懂了这幅画的人!我很久没有跟别人这样交流了,这个世界上,争议总是比共鸣多得多。他望着夜空说,很开心,我们今天共鸣了一次。

我被他的真诚感染,说,希望你看了我的新书后,也能有所共鸣。

新书叫啥子名字?他把目光转向我。

我想了想,然后笑道,要不,也叫《荣誉之死》吧。

他也大笑,安妮似乎受到了惊吓,从角落里蹿出来,像一道撕裂夜空的闪电,迅速跳上了屋脊。

郭一凡回家后,我一个人在院子里坐了很长时间。不对,还有一只波斯猫——安妮从屋脊上溜下来,蜷缩在我旁边。我们互不打扰,相对无言。一种孤独感如同夜雾把我紧紧包裹其中,它不是无形的,而是有形的,像一根绳子勒住了我。从肉体到灵魂,我都被捆得结结实实。我想呼喊,却发不出声音。我想挣脱,却无能为力。

这种感觉在安妮发出一声“喵呜”的瞬间消失了,我意识到自己陷入了迷乱的精神状态。我被那些乱七八糟的信息绑架了,我需要把自己解救出来。回到书房,我又拉了段小提琴,思绪才慢慢沉静下来。

把小提琴放回原处时,我感觉挂钩有些松动。我想要拧紧螺丝,却发现怎么也拧不紧。我取下螺丝,竟然看见挂板后面有东西——是一个火柴盒大小、折叠了多层的纸块。

我展开纸块,是三张A4纸。

应该藏在挂板后面很久了,白色的纸张已经被时光染黄。

三张纸的正反面都是密密麻麻的数字,四个阿拉伯数字构成一组,像是池塘里的一群小蝌蚪。

不用猜我就知道这是什么。

是摩尔斯电码!

虽然我不知道代码是什么意思,但藏在这里的意思很明显——齐唐不想让别人看到。

很明显,跟那五张照片一样,这又是齐唐的一个秘密。

“火腿族”之所以喜欢这种交流方式,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觉得神秘,有当特工的感觉。如果你有足够多的耐心,又懂摩尔斯电码,每天都可以在电台里听到很多发烧友在摆龙门阵——基本都是八卦。

用密码交流的当然有,那也是为了增加神秘感,让自己更像一个隐蔽工作者。

我凝视着代码,它们像经书上那些意义不明的宗教符号,让我顿生朝圣之心。

我早就说过,我是个解密控,我天生对未解之谜感兴趣。

我毫不怀疑这些代码的重要性,它藏匿的地方比镜框里的照片更隐秘。如果我不会拉小提琴,可能住到退租都发现不了。齐唐如此小心谨慎,必然事关重大。

很可能,代码里的秘密也跟十年前的那起银行大劫案有关。

我把写满代码的三张A4纸铺在桌上,在长久的注视下,我似乎走进了一个迷宫,既找不到入口,也找不到出口,里面连道微弱的光都没有。

我一路摸索着,像个盲人。

我索性闭上眼睛,迷宫消失了。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目光落在电台上——代码就是从这个绿色的“魔方”里跑出来的。

我想起了那个如同哥德巴赫猜想的问题——齐唐是怎么知道劫匪抢银行的秘密的?我觉得不太可能是线人提供的信息,当时齐唐还在报社见习,手上没什么社会资源。而且,这么重要的情况,除了劫匪自己掌握,不可能有其他人知道。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

没错,一定就是这样!

秘密来源于电台。

齐唐在电台里听到了劫匪的计划。

劫匪当时用的是密码,以为没人会听到。

即使听到了也不会知道他们在聊什么。

但齐唐恰好听到了,又破译了!

说“恰好”可能不太确切,齐唐应该是早就注意到了劫匪的聊天内容,发现异常后才开始记下代码。否则,电波稍纵即逝,他不可能根据回忆默写出代码,没有谁有如此惊人的记忆力。

就算密码没有被破译,这也是一个巨大的发现,可以证明劫匪是无线电发烧友。“火腿族”是一个很小众的圈子,而且使用电台需要登记注册,排查起来很容易。

我感觉已经嗅到了犯罪嫌疑人身上的气息。

我看着电台闪烁的金属光泽,点上一支“天之娇子”,在脑海里大体还原了齐唐发现劫匪秘密的过程:

鹤松银行大劫案发生前,齐唐因为发不出稿子,心情很郁闷,他经常在电台里跟人聊天解压。某天,齐唐在使用电台时,偶然收听到了一组电波信号。

一开始他没在意,因为这种情况太常见了。

然而,当齐唐发现对方使用密语时,他就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

还有一种可能——发送电波的人以前跟齐唐聊过天。

当齐唐突然发现对方由明码改成密码时,他有些困惑,对方为什么要鬼鬼祟祟?难道在说见不得人的事?这就好比你原本在一个群里,某一天突然被群主踢出去,或者,群里的成员开始私聊,把自己撇在一边。你必然会心生疑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这种心态的驱使下,齐唐开始监听对方的聊天内容。正好那些天劫匪每天都用无线电交流,这给了齐唐破译的时间和机会。

齐唐曾经跟劫匪交流过,了解他们的一些情况,这对破译很有帮助。当然,那时候他们还不是劫匪,聊天的内容也很正常。无线电发烧友即使密聊,也不会把密码设置得过于复杂,这没必要。

通过齐唐的不懈努力,在银行大劫案发生前夕,他成功破译了密码,掌握了劫匪的整个计划。

之后,齐唐借口散心去了鹤松镇,其实他的真正目的地是木鱼石镇。

那是劫匪最初决定作案的地点。

案件以齐唐不可控制的方式发生后,他非常自责和后悔,却不敢把这个秘密告诉警方,但他没有销毁这些代码,他选择了隐瞒。搬到这栋阁楼里面后,他把写有代码的三张A4纸折叠好,藏在了放置小提琴的挂板后面。

就像他保留那五张照片一样,这些代码也是他不堪记忆的一部分,他引以为耻,他要铭记一生。

时间一天天过去。

他原以为岁月的流水可以消磨掉自己的愧疚和痛苦,没想到恰恰相反。在时光的打磨下,那种羞耻感越来越尖锐,最后变成了刀子,不断切割着他的灵魂。

他不堪忍受这种疼痛,为了求得灵魂的安宁,他开始了调查,但他不敢声张,只能秘密地调查。

这一查就是整整十年!

在调查过程中,齐唐肯定经历了许多波澜曲折,却无处倾诉,这是他的隐痛。他卖掉自己在梯坎老街的老屋,有可能是为了筹集调查的费用。电台很可能是齐唐追踪劫匪的重要工具,也许,他还在这个看不见的世界里再次遇见过劫匪。齐唐的调查应该还没有结果,至少没有掌握劫匪作案的确凿证据。那些代码,是无法作为指控劫匪的证据的,所以他没有报案——报案也不会受理。

齐唐是经验丰富的记者,以他强大的调查能力,历时十年居然查不出劫匪的确切身份,说明劫匪隐藏得非常深。但调查还是越来越接近犯罪嫌疑人,他们被惊动,感到了恐慌。经过一番谋划,他们决定杀人灭口。案发那天晚上,凶手在阁楼里四处翻找,有可能是制造劫财杀人的假象,也有可能确实在寻找什么——比如泄露他们身份信息的代码,他们一定很想知道,齐唐是怎么查到他们头上来的。逼问无果后,他们勒死了齐唐。

齐唐的死,让原本露出一线曙光的鹤松银行大劫案再次沉入海底。

我给小溪发送了一条信息:如果你明天有空,我们见一面。

留言后我静音睡觉,已经是凌晨了。整个雾都都睡了,只有梯坎老街还在半梦半醒之中——消夜摊上传来阵阵喧哗,喝醉的男人脚步踉跄,失足的女人东游西荡。我像一个刚刚获取了某份重要情报的地下工作者,带着满足的表情进入了梦乡。

我是中午醒来的——在某种目光的注视下,身体产生了一种条件反射。睁眼一看,是安妮在床头凝视我,它湿润的鼻息就吹在我耳朵边。发现我醒来,安妮立马跳到地板上往外走,还回头看了我一眼,似乎要把我引领到某个地方。

我起床跟着安妮来到楼下,它在厨房门口停了下来。这时,我听见里面有动静。我以为来了小偷,悄悄探头一看,竟然是小溪在煮面条!锅碗瓢盆在小溪的手里如同七巧板,什么叫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这就是!我没有惊动她,就那样悄悄地凝视她的背影——似乎那是一棵树,而我是一只在恶劣天气里飞得太久的鸟,突然有了在树上筑巢的念头。

来得真及时,正准备去叫你起床呢。她背后像长了眼睛。

不好意思啊,让你当了回保姆。我伸了个懒腰,掩饰自己的窘迫。

别介意啊,简单了点儿,没吃饱再去吃串串香。

她解下围裙,端着两碗榨菜肉丝面走进饭厅。

面的味道很巴适,一点儿都不逊于外面的小馆子。不过我并不奇怪,梯坎老街的人都是饮食男女,从小就帮着父母煮饭烧菜洗衣裳倒马桶,没有一个娇生惯养的。他们血液里都流淌着坚忍的基因,看多了人间凉薄,知道生存比什么都重要。

面碗底下还埋了个香椿煎鸡蛋,我的唇齿间有一股浓浓的春天的气味儿,故乡的气味儿。我的老家门口就有一棵很粗壮的香椿树,每到春天,母亲都会用一根很长的竹竿,打落树梢上的嫩芽,煎鸡蛋给我吃。

我离开故乡很多年了,父母也去世多年了。尽管我后来吃过很多次香椿煎鸡蛋,都是在饭馆吃的,但再也没有故乡的那股味道。今天,小溪就像一个高明的催眠师,不仅唤醒了我对香椿、对故乡和母亲的记忆,还打开了我内心深处一扇尘封的窗户——在某处异常隐蔽的角落里,藏着另外一个我,还有一个女人——她也曾经带给我温暖如春的感觉。

叫我来有啥子事吗?

小溪的话把我从臆想中拉回来,我们都吃完了面,她在冲泡咖啡。

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我把自己昨天晚上的发现告诉了她。

啥子东西?她端来两杯加了糖的咖啡,一杯递给我。

全是摩尔斯电码。

小溪在我对面坐下来,问道,电码你能看懂吗?

暂时不能,不过破译只是时间问题,密码应该不会太复杂。

咖啡像装在透明杯子里的夜色,我喝了口,有夜的味道,很风情。

他到底瞒着我在阁楼里藏了多少东西?小溪显得很无语。

案发后,书房里丢了啥子东西吗?

她摇头,书房里除了书、一部老掉牙的电脑,没有啥子值钱的东西。

我端着玻璃杯,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正午摇晃着夜色,说,我问的就是书。

又不是可以卖钱的古籍善本,你问书干啥子嘛?

她用勺子搅拌着咖啡,有些迷惑不解。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小溪啜饮着咖啡,想了想,然后说,我记起来了,齐唐被害后,我把他平时看过的一些书烧了,想让他在那边继续读,但有一本书,我到处都没找到。

啥子书?我精神一振。

《猫王传奇》。小溪缓缓地说。

我告诉她,很多东西都可以用来做密码的底本,比如乐谱、棋谱、方言、戏文,等等,但应用最普遍的还是书籍。齐唐要想破译劫匪聊天的密语,就得知道对方是按照什么规律将代码排列组合的。找到密码底本,是最快捷的解锁方式。

我相信齐唐很早就对密码有所研究,而不是在银行大劫案发生前夕,一时心血来潮才去学习破译。他的父母都在远洋轮船上工作,对一个懂无线电知识的孩子来说,密码是很有诱惑力的。每一个少年的脑海里都有一个奇幻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可以像变形金刚一样任意变形,有时候是国王,有时候是将军,有时候是公主或者海盗,甚至还可以变形成一只甲壳虫、一块黑水晶,只要他愿意。密码就能带来这种奇幻效果,它能把生活变得更加隐秘而荒诞,给坐在电台前的人一个无限想象的空间。这种跟世界交流的方式充满诡异和快感,就像降灵仪式上手握魔杖的巫师,如果不能自我约束,很容易陷入谵妄之中难以自拔。

喝完咖啡,小溪跟我进书房看了那三张写满代码的A4纸。

就是这些东西?她惊疑地问。

在战争年代,如果这是情报,价值有可能抵得上一个坦克师。

《猫王传奇》是齐唐十年前买的,当时我很奇怪,问他为啥子要买这本书,因为他并不喜欢摇滚,嫌吵,他更喜欢抒情点儿的音乐。

他啷个回答的?我问。

他说猫王的故事很励志,他想看一看,受点儿启发。他那段时间确实很颓丧,我就信了。后来我也看过,里面写了猫王的一生,还介绍了他的一些经典歌曲,我没觉得有啥子特别的,不晓得是不是你要的密码底本。

我也不确定,可能是,可能不是。但书房单单丢了那本书,有点儿奇怪。

凶手为啥子要带走那本书?小溪还是不明白。

当然是心虚,不想让警方晓得他们用《猫王传奇》作为密码底本,策划了那起银行大劫案。

幸亏我还记得这本书!小溪补充了一句,是我和他一块儿去买的。

我揭开覆盖在电台上的红纱巾,问小溪,齐老师被害后,电台有人动过吗?

我就擦了下上面的灰。她说,没移动过位置。

我说的是频率和波段。

那是啥子?

看到小溪一头雾水的样子,我放心了,电台的频率和波段应该还是齐唐生前设置的。就像手机族习惯在哪个群里聊天一样,“火腿族”也有自己喜欢去的地方——在某个波段和频率上畅所欲言,把这里当成他们经常摆龙门阵的“茶馆”。进入这家“茶馆”,就可能碰到认识齐唐的朋友。

也许,能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些有价值的线索。

我没有马上把这件事告诉罗拉拉,现在还只是一些碎片化的推理,我需要把这些碎片拼接成一个完整的形状。只要缺失了一块,推理的房子就会坍塌。而且,由我自己,而不是由警方来完成这项拼接工作,会让我的多巴胺分泌得更加旺盛。

东西藏在恁个隐蔽的地方,你啷个发现的?小溪问我。

我闲得无聊,拉了会儿小提琴,放回原处时看到的。

你也会拉小提琴?小溪很讶异地看着我,你在好多方面都跟齐唐很像。

我只是懂点儿皮毛,能拉完整的曲子不超过十首,还经常走调。我很坦率地说,是为了追班花才学的。

追到手了吗?她憋着笑,很认真地问我。

没有,她更喜欢会打篮球的男生。

那你为啥子不学打篮球?她又问。

我不喜欢那种枯燥的运动,跑来跑去,累得像头牛,就为了把一个篮球投到筐里面去,太没意思了,也太没智商含量了。

小溪终于没忍住,她笑得花枝乱颤,继续问,后来呢?

后来她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就没联系了。

我从小就不喜欢会打球的,觉得他们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还喜欢欺负人,特招人烦。小溪深情地回忆道,齐唐一直文质彬彬的,很有教养,他还会拉小提琴,好听得不得了。在他面前,我会很安静,有种很舒服的感觉。哦对了,班花上大学后没回头找过你吗?女生成熟后都喜欢文艺点儿的男生。

她啷个会联系我这种人?我苦笑一声,她在北京上大学时,我在开出租车。有一年春运期间,我在江北机场拉客,她上了我的车,但没认出我。当时我有点儿感冒,戴了口罩。全程我都没敢跟她说一句话,怕她听出我的声音。下车后,她多给了我二十块车费。

为啥子?小溪问。

她在车上跟我说话,我一直没吭声,只能用肢体语言回答,她以为我是哑巴,同情我。当天晚上,我去了慈溪口,用那二十块钱买了一瓶劣质白酒,把自己喝醉了,把我的梦想全部吐了出来。

你会拉小提琴,还懂无线电,恁个聪明,啷个没考上大学?

小溪对我的过去表示出很大的兴趣。

我望着墙上虚无的一点,说,考上了,是雾都本地的一所大学,财会专业。

你上过大学,啷个去开的士?小溪刨根问底。

算了,不自揭老底了,都过去了。听说那个班花大学毕业后去了美国,嫁了个华尔街上市公司的老总,经常满世界旅游。

不就是有点儿钱嘛。小溪轻哼一声,您现在是作家了,也不差。

我更换了话题,我在网上没找到那本《猫王传奇》,缺货了,你还记得是在哪里买的吗?

记得,观音桥的一家旧书店。小溪的眸子里有一种光在闪烁,我现在就去看看,不晓得还有没有。

小溪走后,我也出了门,在梯坎老街闲逛。

已经是春夏之交了,阳光开始凶猛,似乎要把雾都那些潮湿发霉的角落全部晒干。在太阳的烘烤下,各种植物挥发出好闻的气息。我走一会儿就有点儿热了,抬头看见路边有家“董师傅理发店”,就在小溪家老屋的斜对面。梯坎老街的很多店铺都以姓氏命名,比如“李嬢嬢串串香”“刘二麻子茶馆”“陈哥烟酒店”,等等。这是草根文化的特色,既好记又亲切。

那家理发店里正好没有顾客,只有一个大叔在看报,应该就是负责剃头的董师傅。满地的碎头发,像是铺了一层沥青。

我走进理发店,说想采耳——雾都的很多小理发店都有这种服务。董师傅扔下报纸,安排我躺在一把老式的理发椅上——那种可以旋转和调节高低的椅子。采耳的工具放在一个木匣子里,有十几种,这完全就是在螺蛳壳里做道场。

董师傅知道我就是那个住在凶宅里的作家,他跟我摆起了龙门阵,说自己是看着齐唐和小溪长大的。两个人都是梯坎老街的骄傲,一个有才,一个有钱。这是世俗评价成功的标准,当了讣闻师之后,我觉得这种标准就是扯淡。很多才华横溢和身家亿万的人,终其一生都在迷惘与焦虑中挣扎。他们的爱情是破碎的,亲情是扭曲的,他们拥有的精神和物质有时反而成为一道锁链,将自己的灵魂紧紧束缚。普通人经常仰望这些所谓的成功者,觉得他们是自由的飞鸟,其实,很多时候,他们不过是趴在玻璃穹顶上的昆虫,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以我个人的观点,成功就是经常有点儿小钱和小闲,去路边摊吃个串串香,在茶馆里看看川剧,打望美女,偶尔去寺庙里烧烧香,抽支上上签,或者坐在树下发发呆,用诗人的眼光望着教堂屋顶上的野鸽子飞来飞去。我能躺在理发椅上舒舒服服地享受采耳,至少在这一刻,我觉得自己是成功的。

董师傅告诉我,齐唐的命不好。读初中的时候父母就不在了,在的时候,一年也难得回来一次,抚养他长大的外婆眼睛不好,耳也背,好多事得靠他自己做,他跟个孤儿似的。我想这应该也是齐唐隐瞒劫匪罪恶的原因之一,他太想改变自己的命运了。我记得郭一凡说过,每个人都有多重人格。十年前的多雨之秋,在齐唐做出那个选择的时刻,他的灵魂里分裂出了一头小兽,他成了半人半兽的异形。但这不是一头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而是一头温驯的食草动物,它所做的一切,只是出于一种生存的本能。

董师傅认为齐唐八字不好,他说三果巷里的章半仙给齐唐算过卦,凶得很,但章半仙没说,这种话说不得。我觉得有点儿好笑,每条老街上似乎都有一个行走在阴阳两界的通灵人物,他们是提着灯笼的先知,他们神通广大到可以不受时空的限制,随时穿越到过去和未来,获取人们需要的各种信息。但对于自身的苦难,他们往往无能为力。

董师傅还认为,我住的那栋阁楼风水不好,死过很多人。他说,那个青衣其实算不上第一任主人,阁楼是一个钱庄的老板请人盖的,但刚盖好人就被仇家杀了,尸体扔在梯坎老街的一口古井里。后来那口井被封了,没人再敢喝里面的水。青衣是抽大烟死的,尸体生了蛆才被人发现。董师傅说这都是老辈人口口相传的故事,千真万确。但我对这种故事嗤之以鼻,写讣闻的经历告诉我,真相往往在看不见的月亮背面,那些最本质的东西总是在隐秘的、幽暗的、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悄悄生长。

在董师傅的叙述当中,小溪发迹之前命也不好。她爸妈是开理发店的,她爸是个赌鬼,也是个酒鬼,夫妻俩经常吵架。小溪十二岁那年,她爸贩毒被抓,被判了死缓。她妈把理发店卖了,到处请律师打官司,帮丈夫申诉。母女俩寄住在砾石街的一个亲戚家,一住就是好几年,可怜啊。后来雾都警方打掉了一个犯罪团伙,抓获了犯罪头子,证明她爸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帮毒贩带了“货”。日他仙人板板,这些毒贩太坏了!

原来这才是小溪母亲卖房的原因!

在小溪的身上,竟然发生过如此惊天动地的事情,这是我没有想到的。躺在理发椅上,我看着斜对面的那家纸扎店——那栋小溪住过的小小阁楼,晦暗地矗立在一棵高大的刺槐树下。即使在这种阳光很好的天气里,它也被树荫笼罩着。纸扎店里的纸人纸马,更是让阁楼显得毫无生气。

董师傅继续说,小溪她爸无罪释放后,得到了国家赔偿,好像有七八十万。要这些钱有啥子用嘛,她爸的身体在监狱里就垮掉了,出来没几个月就死了。她妈受了刺激,疯了。听说小溪给她妈治病花了一百多万,还是没治好。大前年夏天,她妈跳了江,捞了一个礼拜才把尸体捞上来,那天正好是她爸的忌日。

从理发店出来,我去纸扎店买了一些纸,又买了两瓶酒。我在野渡口把纸烧了,把酒倒在江水中。然后我捡起一块古陶片,学着罗拉拉的样子打水漂儿,直到筋疲力尽才瘫坐在地,点了一支烟。

一股很浓的鱼腥味儿扑面而来,在生活的大江大河中,我们都可能是咸鱼,被一场意外的风暴抛掷在沙滩上。在烈日的曝晒下,那些理想和梦幻,连同我们的肉体都会被慢慢地蒸发殆尽。在风暴面前,没有什么幸运者,我们只是幸存者。

在我抽完第二支烟的时候,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我回头一看,是小溪,她手上拿着一本《猫王传奇》。

你啷个在这里?她说,我找了你好久,打你电话也不接。

我看了一下手机,有好几个小溪的未接电话,江边风有点儿大,我可能没听见。

没事闲逛,看看风景。我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沙子,说,哪天我到这儿来钓钓鱼,就在江边烤着吃,肯定比菜市场买的养殖鱼巴适。

好啊,我陪你一块儿过来钓。我还是小时候钓过鱼,齐唐教我的。

她站在江边,像一座小巧的灯塔。

书买回来了?

她点点头,把书递给我,那家旧书店还在。老板从库房里找到的,说是绝版了,收了我三倍书价的钱。

我翻了翻书,五成新。我有些感慨,那起银行大劫案的秘密竟然就藏在这本并不算厚的传记里,如果不是偶然发现了那些代码,估计谁也想不到。

小溪看见了地上的纸灰和两个空酒瓶,问道,给先人烧纸呢?

走走吧,我说。

我们朝一条搁浅在岸边的挖沙船走去,应该已经废弃多年了,船体锈迹斑斑,船舱里还长出了一些野草。在挖沙机的横梁处,居然有一个硕大的鸟巢。我们坐在甲板上,江面的漩涡一个接一个,像是有许多水怪在下面作妖,看着触目惊心。

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呢。小溪说。

风扬起她的长发,她的脸孔在阳光下显得异常明媚。我有点儿不忍心破坏这种明媚,但又不愿意撒谎。当讣闻师的经历,让我对逝者心怀尊重。

你啷个不说话啊?小溪用奇怪的眼光打量我。

我终于开腔了,对不起,小溪,不是我八卦,是我无意中听到的,关于你家以前的事。我想给你爸妈烧点儿纸,酒是给你爸喝的,我晓得他好这口儿。你爸妈要是晓得你现在过得恁个安逸,肯定会开心的。

小溪脸上的明媚陡然消失了,似乎刚刚吹来一片云朵,遮住了阳光。

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跟你爸妈说一声,叫他们放心。哦,我是写讣闻的,习惯了跟逝者对话,你别介意。我还跟你爸妈提到了齐唐,我说一定会帮警方把这个案子破了。

谢谢!小溪抬头看着天空说,我晓得,我能有今天,都是他们在保佑我。

你母亲很伟大,为了证明你父亲的清白,奔走呼吁,不惜把房子卖掉打官司,太不容易了。不过这种办法不可取,让你吃了很多不该吃的苦。这个代价太大了,对你也不公平,特别是,你那时还恁个小。

没啥子公平不公平的,梯坎老街的女人都是这样,一根筋。小溪平视着江上往来的拖船,别看我妈经常跟我爸吵架,说自己当初瞎了眼才会跟他结婚。其实,人生要是真的可以重新开始,我妈还是会找我爸。

这才是真爱!他们虽然中年早逝,但爱了一辈子。

也许吧。小溪撩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有时,我就当他们是出去旅行了。

我的目光像只好奇的水鸟,在江面追逐着小溪的视线,你爸不吸毒,啷个会认识毒贩?

小溪说,我爸认识一个叫豹哥的人,后来才晓得他是毒贩,坏事干绝。这家伙有个怪癖,就喜欢到小店子里来理发,觉得舒坦,一来二去他就跟我爸混熟了。我爸这个人,只要有人请他喝酒,他就把人家当兄弟伙。有一天,我爸要去滨水县一个远房亲戚家喝喜酒,豹哥晓得后,就说自己也有个朋友在滨水县,让我爸帮他捎点儿特产过去,他那个朋友会到汽车站来接。

豹哥把毒品藏在特产里?我已经猜到了毒贩的套路。

小溪点点头,从包装上看是酒,牌子我不记得了,有三瓶,里面都是毒品。那时候安检还不像现在恁个严,我爸上下车都没有被查获。出站的时候,他不小心把酒瓶掉地上,有一瓶摔碎了,这才发现里面装的不是酒,而是粉状物。

我叹了口气,帮熟人带“货”,最终把自己带进监狱,这种事屡见不鲜。

小溪继续说,在车站巡逻的民警看到后,怀疑是毒品,就把我爸带到了派出所,经过鉴定,酒瓶里装的全是海洛因,有两公斤,我爸当时就瘫倒了。

运输恁个多毒品,难怪要重判。我问,豹哥那个接站的同伙呢?

跑了,豹哥倒是找到了,就住朝天驿,但他不承认让我爸带毒,酒瓶上也没提取到他的指纹。小溪又抬头看了下天,视网膜上都是水汽,我爸浑身长嘴都说不清楚。

我想两公斤海洛因只判了死缓,警方应该也是出于谨慎考虑。

认识我爸那会儿,豹哥还只是个毒贩,后来生意越做越大,成了黑社会老大。小溪的嘴角突然露出一丝快意,几年前,警方捣毁了豹哥领导的犯罪团伙。根据他的交代,警方才晓得我爸是冤枉的。豹哥被枪毙那天,我就在你刚才坐的那个地方,放了一个下午的烟花。

我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烟花漫天飞舞,色彩缤纷,如同下了一场流星雨。小溪用这种方式告诉整个梯坎老街的人,她父亲是清白的,也用这种方式祭奠自己暗淡无光的少女时代。

人生就是一列火车,要想去看远方的风景,都会经过一些隧道,只是长短不同而已。我的嘴里突然冒出这样一句颇富哲理意义的话。

你的隧道呢,能告诉我吗?

她扭头看着我,视网膜上的水汽已经蒸发掉了。

我怕毁了你的三观。

我可不是被吓大的。

大一那年冬天,男澡堂的下水道堵塞了,暂停使用,但女澡堂是好的,可以照常使用。偏偏我有点儿洁癖,三天不洗澡,浑身就像爬满了虱子,难受得要死。到第四天下水道还没疏通,我忍无可忍了。

你可以到宾馆开房洗澡啊。小溪说。

当时穷学生一个,啷个舍得嘛。

那倒也是。

我偷偷潜入学生会办公室,拿了演话剧用的假发和裙子,冒充女生,进了女澡堂。我是早晨六点前进去的,平常这个点儿都不会有女生来洗澡,偏偏那天不凑巧。有个女生神经短路,一大早也跑过来洗澡。

你被发现了?

一开始还没有,我听到动静后,立马躲了起来,大气都不敢出。

然后呢?

她看见了我脱下的衣服,就跟我打招呼,我哪敢答应啊。见我没吭声,她担心我出了啥子事,就走过来看,结果,她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我感觉我的耳膜都快被震破了。

小溪笑得揉着肚子连连说,不行了,我阑尾都快笑穿孔了。

我笑不出来,这次意外改变了我的人生,就跟那次选择改变了齐唐的人生一样。我笃信性格即命运,我从小就有强迫意识,我喜欢解谜就是这种意识的典型反应,洁癖也是。每一个看似偶然的事件都有必然的因素。苹果不会自己从树上掉下来,是因为有地心引力;寒武纪生命大爆发不是随机的,是生命结构体经过漫长的演化,从量变到质变,从隐性到显性的一次必然飞跃。

你被学校处分了吗?小溪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件事是不是给你留下了心理阴影?

保安赶过来,发现了假发和裙子,人赃并获,我被当成偷窥女生洗澡的流氓扭送保卫处。不管我啷个解释,保卫处都不信。他们还检查了我的手机,发现有浏览不良网站的记录——那个真不能怪我!我经常在网上找小说看,有时会误进一些不良网站。结果,我成了全校师生眼里的变态狂,我可是比窦娥冤得多!顾及学校名声,校方没有报案,但我被开除了。我不敢跟家里说,就留在雾都打工,开始还当过棒棒,寒暑假我照常回家。我爸妈直到过世,也不晓得我只上了半年大学。

你爸妈都不在了吗?小溪脸上的笑容收敛了。

我望着江对面的滨江路,说,几年前的清明节,他们去乡下扫墓,我表哥开的车。在半山腰出了车祸,车翻山沟里了,摔成了一堆废铁,人都没了。

说完这些,我打了个寒战,突然感觉有些冷,好像落在身上的不是阳光,而是雪。

啊呀,我们今天这是啷个啦,老说不开心的事。小溪站起来,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里?我跟着起身。

到了就晓得了。她跳下驳船,回头说,那是我和齐唐经常去的地方,他走后,我再没去过了。

离开驳船,来到防洪堤下面。我跟着小溪从一个几乎被灌木丛完全覆盖的洞口钻进去,她在前面带路,说这是防空洞,跟较场口的防空洞串联在一起。小时候她听老人说,防空洞一直通到解放大街,整个梯坎老街的人塞进去都不嫌挤。

洞里面太黑了,我们用手机照明也看不太清楚,只能摸索着往前走。洞壁长满苔藓,滑溜溜的。偶尔能听到水滴声,像是从时间缝隙里传出来的。

小溪边走边跟我讲防空洞的传说。雾都遭大轰炸时,里面死过很多人,他们的戾气盘旋不散,变成了绿毛鬼,最喜欢吃小孩子;有只小狗钻进去了,在里面只待了两天,出来后就变成了老狗,很快就死了。

啷个晓得就是原来那条狗?我觉得传说太不靠谱。

脖子上系着一个铃铛,狗主人认出来的。小溪说。

洞里比外面潮湿得多,而且热烘烘的,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儿、腐臭味儿。

小溪说,还能闻到一股硝烟味儿,是大轰炸时留在里面的。

我觉得太扯淡,但使劲闻了闻,好像还真有点儿。

突然耳边扑棱一声,吓了我一大跳。

小溪说是蝙蝠,在饥饿的年代里,有人会捉来烧菜吃,她外婆就吃过,据说味道有点儿像腌过的牛肉。

我问小溪怎么带我来这里。

小溪告诉我,她难过的时候就会钻防空洞。长时间在黑暗中行走,人会恐慌、焦躁,感觉四处碰壁,好像到了世界末日。然而,一旦走出防空洞,重见天日,心情就会豁然开朗,什么都不怕了。

她说,世界从来没有所谓的末日,只有明日。

我想起罗拉拉跟我说过,她难过的时候就打水漂儿。

每个女人解忧的方式都不同,而男人大同小异,不是酒精就是烟草。

小溪突然尖叫一声往后退,撞到了紧跟在后面的我。

前面不远处,一双绿幽幽的眼睛在盯着我们。

小溪整个人都往我怀里钻,像是要一直钻到我的身体里面躲起来。

我没有丝毫犹豫就拥抱了她,我感觉到了她的体温,闻到了从她的发梢、唇齿间、皮肤上,以及每一个毛孔散发出来的气息。她现在是一棵成熟的果树,两个大雪梨汁液四溢摇摇欲坠。我的心跳和呼吸都开始加速,体内某个地方好像有个核反应堆,血液瞬间被加热到了沸点,我似乎听到了沸腾声。我渴望把一根坚硬的钉子揳入她的身体里面,再也不要拔出来,从此就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尽管黑暗中我根本看不清她的五官,但此刻,我感觉她的眼睛闭上了,浑身软软的,似乎在等待一个手艺精湛的小木匠,把尖锐的钢钉揳入她生命的果树中。不,很可能是我自作多情,她闭眼也许是因为害怕看见那双阴森可怖的眼睛。

“喵呜”一声。

我和小溪都听真切了,是安妮的叫声!

它不知什么时候也钻进了防空洞,也许是跟着我们进来的。

我们的身体迅速分开,就像一对偷情的男女突然被熟人撞见。

小溪蹲下来,叫了声安妮的名字,它奔跑过来,钻进了她的臂弯里。

我觉得挺诡异,这果然是一只有灵性的猫,在四通八达的防空洞里,它居然准确地捕捉到了我们的气息。

两个人、一只猫,继续往前走。

我的心跳和呼吸恢复了正常,血液也从沸点降到了常温状态。身体内的那颗钢钉不再坚硬了,似乎刹那间就长满了锈。走了没多远,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我上前查看,发现地上有一堆金属工艺品——盘子、单筒望远镜、座钟、茶具五件套、咖啡壶——里面还有淡淡的咖啡味儿。

我用手指敲打了一下工艺品,应该是银质的,上面都雕满繁复而精美的花纹,有浓郁的西洋风格。谁会把贵重的银器扔在这里?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回头看着小溪——她正在我身后盯着银器看,眼睛和嘴巴都张大了。安妮也显得躁动不安,不断在小溪的怀里发出“喵呜”声。

是齐唐收藏的银器!小溪失声叫道。

我立即把手缩了回来,避免在银器上留下我的指纹。我现在明白安妮为什么钻进防空洞里了,很可能它早就嗅到了银器上残留的齐唐的气息,它跟踪而来,每天都会在这里守护,就像以前守护主人一样。杀害齐唐的凶手很可能是从防空洞钻进来的,又从防空洞离开,所以避开了梯坎老街的监控。他们把银器扔在这里,说明根本就不是为了劫财,他们进入阁楼的目的只有一个——置齐唐于死地!

我拨打罗拉拉的号码,但根本没有信号。小溪说这个地方她记得,出去后再报警。我们一分钟都没有耽搁,赶紧往出口走,一路上都没再吭声,连安妮也沉默不语,就好像我们仨同时患上了严重的扁桃体炎。

约莫半个小时后,走出了防空洞,出口就在清真寺附近。

我再次拨打了罗拉拉的电话,把我和小溪的发现叙述了一遍。罗拉拉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说马上报告周队,叫我保护好现场,他们随后就到。

小溪说,我觉得,是齐唐带我们来的。

不知是不是被洞里的蒸汽熏染的缘故,她原本白皙的脸上一片潮红。

想起她扑在我怀里的那一幕,我的耳根开始发烧。

刚才安妮真是把我吓到了。小溪的话给了我一个台阶下,她说,幸亏你在,不然,我可能直接晕菜了。

我心虚地岔开话题,说起了昨天跟白宇和郭一凡的偶遇,还特别提到郭一凡送给我的那张素描,画的就是那栋阁楼。我笑着说,哪天我要是江郎才尽,一个字都写不出,就指望变卖那幅素描过日子了。

小溪说她不认识白宇,但在我上午还没起床的时候,她来过卧室,看到了放在桌上的那幅素描,从印章知道是郭一凡画的。她没觉得有多好,画面上透出来的那种气息是她不喜欢的,都是冷色调,太阴郁了。她希望这栋阁楼以后是阳光的,鲜花满屋的,充满生命活力的。

我本来打算把那幅素描装裱好,挂在书房里。听小溪这么一说,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差点儿忘了我住在阁楼里的目的——我是来“洗屋”的。小溪是要我洗掉凶宅里的晦气,不是要我来玩小情调的。

我应该摆正自己的角色,我只是一个租客,她才是房东。

闲聊中,我把郭一凡在《被侮辱的青春》中真正要表现的主题告诉了小溪,她听得有些心不在焉。我突然意识到现在说这些不合时宜,她的心思应该还在那几件银器上——那是齐唐的遗物,上面有他们爱情的味道。

我突然发现安妮不见了,它的消失跟它出现在防空洞里一样神秘,好像它是一个魔术师,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自己变到了另外一个空间。

这时,我听到了由远而近的警笛声,我回头望了一眼幽深的防空洞,仿佛那是一个秘密的入口,关于齐唐的秘密,乃至梯坎老街的秘密。我又想起了《被侮辱的青春》,我终于明白,那天谈起这幅油画时,小溪的瞳孔里为什么会涨潮了。她的青春也曾被生活极度侮辱,这幅画就是一面逼真度极高的镜子,她在里面看到了自己。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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