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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海蒂散文小辑

2023-02-18杨海蒂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2期

杨海蒂

锦州的南山

在中国,“南山”多得数不清。

位于渤海北岸、“辽西走廊”东端的锦州也有一座南山,何以得名无从考证,似乎就因为它坐落于城南。这座历史悠久的“城中山”,最早叫松山,因为松树满山遍野,据说是商代箕子给取的名。商纣王残暴无道,为宠信狐妖妲己,挖掉一个亲叔父比干的心脏,另一个亲叔父箕子“亡命辽东,后到朝鲜”,周武王兴兵伐纣,纣王兵败商朝灭亡,箕子大义将治国要略传授给周武王,却不肯出山为官。三十四年前,南山出土商代“青铜戈”,经国家科学院专家鉴定,此戈并非作战兵器,而是珍稀的国宝“权杖”——商王朝最高权力的象征,它证得箕子的确履及南山。顺便一提,孔子高度评价箕子,柳宗元亲撰《箕子碑》颂其功绩。

说来惭愧,直到置身于锦州,我才算弄明白:古时候广义上的辽东,包括东北三省、俄罗斯远东地区以及朝鲜半岛大同江以北;现如今狭义上的辽西,特指辽西走廊,即从锦州到山海关之间的狭长地带,在冷兵器时代,它不只是兵家必爭之地,更是兵家死战之地。

锦州是国家历史文化名城,西汉朝廷在此设置了历史上第一个县级行政建制——徒河县。辽代是锦州历史上的高光时期,辽太祖耶律阿保机“以汉俘建锦州”,锦州之名始于此时。盛产锦绣的锦州逐步成为辽东的中心,而今辖区内依然屹立的皇家建筑、佛道寺庙等人文盛景,大多建于辽代,它们是历史的遗存,也是文明的密码,使我真切地体察到古人那湮渺久远的足迹。

“锦绣之州”闻名遐迩,历代统治者对辽东觊觎又忌惮,隋炀帝诗句“我梦江都好,征辽亦偶然”就与征讨辽东有关。不过,古时候想从江南到东北,那可是艰难困苦加险阻,好不容易到达辽东,官兵眼前是茫茫一片大“辽泽”——“南北千余里,东西二百里”,该是何等的绝望。

秋气肃杀,寒风在南山松林间飒飒作响,好在有和暖的阳光照拂大地。我们坐在高高的土堆上面,听文化学者、渤海大学教授刘鹤岩先生讲前朝旧事。

锦州是辽西走廊的重要节点,南山是守卫锦州的巨大屏障,曾几何时,多少风云人物在此挥戈驰骋,多少英雄豪杰在此鏖战沙场。南山在清代叫罕王殿山,这得从清太祖努尔哈赤说起。相传,努尔哈赤为探听明军实力,投身于辽东总兵李成梁帐下,后来被李追杀,连夜出逃到锦州南山,睡在山顶巨石上,化身青蛇方得脱险。遥想当年,努尔哈赤的军队锐不可当,飞扬的铁蹄和喋血的宝剑,把往日耀武扬威的将领吓得魂飞魄散,仅为六品官员的袁崇焕挺身出列勇当危局,凭着袁崇焕的神勇与担当,硬是将努尔哈赤挡在山海关外整整二十一年!

每到历史紧要关头,总会有人不计世俗得失“国而忘家,公而忘私”:岳飞“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于谦“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袁崇焕“策杖只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有他们的存在,国家才有前途,因他们的奉献,民族才有希望。

袁崇焕,这个一提起就让我心如刀绞的悲剧英雄,锦州的城防工事是他派人修建的,载入史册的“宁锦之战”是由他坐镇指挥的。努尔哈赤去世后,继承汗位的皇太极率大军围攻宁远、锦州,在袁崇焕的部署下,名将赵率教在松山—锦州—大凌河一带严阵以待,皇太极屡战屡败,明朝取得“宁锦大捷”。

然而,历史自有它的安排,明朝注定要灭亡。兵部尚书孙承宗是“辽东三杰”之一,是“锦州八景”勘定者(期间巡视过松山),最要紧也最要命的,他是袁崇焕的老师。在明朝,师生关系就是政治关系,忠臣孙承宗与宦官魏忠贤的博弈,导致两大阵营的政治搏杀,光风霁月之心怎敌鬼蜮伎俩,奸臣得道小人得势,阉党逢君之恶,崇祯忠奸不辨,袁崇焕大难临头。行刑台上,即将遭凌迟的袁崇焕遗言铮铮:“一生事业总成空,半世功名在梦中。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守辽东。”

赤胆忠心,惊天地泣鬼神!

袁崇焕与岳飞、文天祥、于谦并列为名垂青史的英雄,后来,康有为饱含深情地为袁崇焕庙题写对联:“其身世系中夏存亡,千秋享庙,死重泰山,当时乃蒙大难;闻鼙鼓思东辽将帅,一夫当关,隐居敌国,何处更得先生。”谙熟历史的康有为学生梁启超,对袁崇焕尤为推崇敬仰:“若夫以一身之言动、进退、生死,关系国家之安、民族之隆替者,于古未始有之,有之,则袁督师其人也!”

又一阵朔风吹来,松涛阵阵,如诉如泣。我看见风儿掠过,我听见这片土地叹息,生命挽歌苦涩沉重,我的心灵漫无依泊。

南山等待着见证千古兴亡,明、清还有精彩大戏要在南山上演。松锦大战,明、清各投入十多万人马,最后战场就在松山一带。皇太极驻跸松山,亲自指挥,亲自部署,松山城被清军攻陷,蓟辽总督洪承畴被俘。据清朝官方正史记载,起初表现得很硬骨头的洪承畴,终于为皇太极的规劝感化,加之以袁崇焕为“鉴”,最终“识时务”而归降清朝。野史可不是这么说的,民间传说洪承畴不敌美人计,拜倒在皇太极的庄妃(即后来的孝庄皇后)石榴裙下,一旦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江山便可以不要了,何况这江山还不是自己的。此说法不仅在文艺作品中多有体现,甚至连著名清史专家都认为真实可信。松锦之役奠定了清军入关的基础,具有历史转折意义。

说到清兵入关,国人第一反应就是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袁崇焕蒙受千古奇冤,洪承畴吴三桂叛明降清,明朝焉能不亡?袁崇焕被一刀刀凌迟时的哀号,奏响了大明王朝的丧钟,崇祯皇帝上吊结束了生命,中国历史结束了一个朝代。清代著名诗人吴梅村,以洪承畴兵败松山为题材写下诗词《松山哀》,又以吴三桂与陈圆圆为题材创作了《圆圆曲》。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等清朝皇帝,只要前往盛京祭祖,必定驻足锦州、登罕王殿山。他们留下了几十首关于锦州和南山的诗词,也就康熙皇帝的《锦州道上》还算过得去,看来“马背民族”写诗终究差些火候。

岁月暗淡了刀光剑影,南山远去了鼓角争鸣。当历史推进到20 世纪,锦州再次展现出英雄城的风采。“九一八”事变爆发,全中国第一支抗日义勇军在锦州诞生,锦州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义勇军进行曲》的发祥地;1948 年,解放战争三大战役拉开序幕,首战辽沈战役的主战场就在锦州,南山也迎来了历史辉煌。解放军占领南山阵地后,革命洪流摧枯拉朽,解放军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第一缕曙光在锦州的南山升起。

今天,南山全称为“南山生态运动公园”,是锦州市民的休闲中心,虽然古战场遗迹犹存,金戈铁马已为轻歌曼舞取代。

俄罗斯作家阿·托尔斯泰在他的《苦难的历程》中写道:“岁月会消失,战争会停息,革命也会沉寂下去。”是的。革命,不就是为了让人民过上和平、安宁、幸福的生活吗?

隐匿的王城

站在高高的石峁古城上,耳畔猎猎作响的朔风仿佛来自上古洪荒。

放眼四望,东面是奔腾咆哮的黄河,西面是苍凉的黄土高坡,南面是沧桑的古长城,北面是苍茫的毛乌素沙漠。亘古不息的秃尾河、窟野河,从城址两侧浩浩荡荡流过。

在这片比国家还要古老的土地上,在这比人类还要久远的“两河流域”,被定义为“改写中国文明史”的石峁遗址横空出世。

这儿是陕北神木县高家堡镇,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的交错区域。“天之高焉,地之古焉,唯陕之北”。神木充满了奇迹,名称就是一个传奇。极富特色的明代古镇高家堡,古时為边陲要塞兵家重地,是全国历史文化名镇。

“两沟夹一峁必有遗迹”是陕北民谚,六十年来考古、文物专家对石峁遗址的调查和试掘几起几落,直到2012 年,陕西考古研究院一行人马的到来,意味着尘封于历史尘埃中的石峁遗址终于等到了它的“真命天子”。以哪儿为突破口下手,考古专家慎之又慎。

准确的判断来自灵感,灵感的启示来自经验。或许还有石峁先祖在天之灵的引领,他们走在了正确的道路上。从外城东门开始试掘,事实证明这是神来之笔。

当他们拨开层层泥土,大量龙山时期的陶片不断显露,他们知道,一个里程碑式的考古发现已经诞生了。

更大的惊喜还在后头。一座三重结构的石城,以石破天惊之势赫然出现,面积至少一千万平方米。天哪,有十四个北京故宫那么大!石城的核心区域是外城、内城和“皇城台”,面积超过四百万平方米。这是一项超级工程,后来被确认为迄今“中国乃至东亚最大史前古城”。一场颠覆考古学传统认知的重大考古发现,就这样伴随着考古专家辛勤的汗水和激动的泪花到来了。

“皇城台”是今人赋予的名称,它类似于玛雅金字塔结构,是王的宫殿,是他的权力高台,历经几千年风雨洗礼依然傲然屹立。等级分明、“宫禁森严”的建筑格局,昭示威严的王权凌然不可侵犯;类似北京紫禁城的环套结构设计,开启中国古代都城建筑格局之先河。

壮观的皇城台下,构筑精良的城墙绵延数十公里,内外瓮城、门塾、墩台、马面、角台等城防设施俱全。这是一座完备的军事防城,是整个东亚地区史前最完善的城防体系,说明四千多年前此地战事频仍、政治格局复杂。看来,人类天生就是政治动物。

宏伟的宫殿式建筑、强大的军事功能、严谨的规划设计,足以证明石峁王者的权力、财富与智慧,让看惯了考古奇迹的考古人员也感到震撼。它引起了全世界考古学界的关注。

是哪位盖世英豪建造起这座宏伟都城?是谁站在庄严的皇城台上号令天下?

它是黄帝之墟。它是夏启之都。它是羌人之城。它是匈奴鬼方城。它是上古西夏都邑……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每一个可能性的背后,又有多个其他的推测或疑虑冒出来。著名历史学家提出的“黄帝之墟”一说,最引人注目,最令人兴奋。

哪个才是正解?被掩埋湮没数千年的石城缄默不语。

文字、城市、青铜器、礼仪性建筑的出现,往往作为文明起源的标志。毫无争议、史证如山的是:石峁古城是现存史前最大城址,或为四千多年前中国北方及黄河流域的权力和宗教中心,它改变了中华文明的早期格局,为探索中华文明起源掀开了新的篇章。

过去相当长一段时期里,人们被长城遮挡了视野,把中国古代史看作是长城以南的事情,过分夸大了中原文化的作用。其实,早在20 世纪初,人类学家就在英金河畔的红山上嗅到了远古文明的气息,现代考古学家李济六十年前也排众而出,提出“长城以北列祖列宗”的观点并敦促同行:“我们应当用我们的眼睛,用我们的腿,到长城以北去找中国古代史的资料,那里有我们更老的老家。”

石峁遗址的发掘印证了李济先生的“先见之明”,体现了中华文明起源的多元性,对“中原文化中心论”形成了强烈冲击,对实证中华文明五千年历史有重要意义。因而,石峁遗址被纳入“中华文明探源工程”,并顶着“中国文明的前夜”之桂冠,入选“世界十大田野考古发现”“21 世纪世界重大考古发现”。

我们还是凭自己的想象,去感受几千年前的王宫气派吧。

在多到难以想象的石峁遗址出土文物中,数量最多、品类最全、工艺最高的是玉器。

据载,从清朝末期起,有数千件石峁古玉流失海外,欧美多家博物馆都有收藏。流落到民间的石峁古玉更是不计其数,陕西历史博物馆征集了一百多件。

红山文化、良渚文化以出土玉器闻名天下,但是与石峁文化中的玉器相比,实乃小巫见大巫。石峁玉器以数量巨大取得压倒性胜利,器类多到让人眼花缭乱,其中牙璋风格非常突出,牙璧造型奇特,专家称之为“精美绝伦,独一无二”。那时候的石峁玉匠,竟然掌握了当今玉器加工的一整套技法,甚至打磨出了针孔可以穿引麻线的玉针,工艺精美到不可思议,有的雕刻艺术对今人来说都是高难度挑战,真是太了不起了,不知道那些伟大的工匠有着怎样聪明的大脑和灵巧的双手。

玉器本是上流社会的奢侈品,令人费解的是,石峁连建城都使用玉器,在石峁遗址的残垣断壁中,多件玉璋、玉铲、玉璜、玉刀、玉钺重见天日。

这得耗费多少玉材!陕北并不产玉,玉料从哪儿来呢?这么大数量的玉器,不可能都是贡品,也不可能都从遥远漫长的“玉石之路”贸易而来,同样不可能是四处掠夺搜罗过来的战利品。有一个问题不容忽视,那就是:古代交通山高水长,古代运输靠牛拖马拉。陕西历史博物馆与陕地矿集团曾联合举办“古玉寻踪——汉中玉文化探源研讨会”,来自故宫博物院、国家博物馆、中国社科院、台北故宫博物院以及诸多省份、大学、领域的考古学家、历史学家、文化学者济济一堂,忝列其中的我,会上听到有专家提出了“就近取材”的观点:石峁古玉,有无可能来自距离最近的汉中玉?还有学者说,中央电视台有个《国家宝藏》节目,故宫博物院在馆藏顶级文物里拿出的第一件宝藏——宝鸡石鼓,就是汉中玉做的。

惊人的发现远远没有结束,历史的遗存、文明的见证,如同沉积岩一样,在石峁古城地底下层层累叠。

城邦,是社会文明到来的重要标志。对石峁王国来说,筑城不仅是建筑行为,更是政治的体现和权力的宣示。内城多处房址遗迹中,一座石砌院落结构完整、错落有致,被推测为石峁王国的“城防司令部”。

在石峁城址西面,考古人员发掘出贵族墓葬群。石峁王国已有了明显的社会阶层:王公贵族死后还要极尽殊荣,平民阶层死后只能石棺、瓮棺葬之,社会最底层的奴隶则被殉葬。

也有不少加工陶器、骨器、玉器、石器、青铜器的手工业作坊遗迹面世。出土的大量炭化粟、黍和麻布告诉我们:石峁王国曾植被茂盛、环境优良,经过千万年狂风的扫荡、烈日的暴晒、暴雨的冲刷、冰雪的侵蚀,才被塑造成黄土高原。这也体现了地质学上的一个真理:任何地形地貌都不是永恒的。

令人惊骇的是,在东城门附近发现一百多颗少女头骨。她们是本邦少女还是异族俘虏?是建城奠基,还是为国事祭祀?石峁王国为什么要用女子当祭品?

诡异的“石雕人面像”,大量出现在石峁遗址墙体,说明神巫在石峁王国不仅存在,而且是上流社会人士。

最大量级的中国史前壁画,在石峁古城惊艳耀世,它们图案清晰、颜色鲜艳,有着令人震撼的几何图案,使用的起稿线震惊学界。

在石峁古城外,有一座同时期的祭坛遗址,是上下三层结构的建筑群,表明石峁王国的宗教、文化等文明要素已经齐备。

石峁古城存续了三百多年,留给我们一座隐匿的废都、一个王朝的背影、一部上古的史诗。它是黄帝肇启之都,还是一段文明孤旅?它因何废弃,人们去了哪里?石峁王国的辉煌,石峁古城的衰落,还隐藏着无数的秘密,还有太多的谜团等待揭开谜底。古埃及、古希腊、古巴比伦文明已先后绝迹,石峁文明能登上人类文明史的世界舞台吗?

拭目以待。时间是最伟大的裁判者。

高原之上,雪山之下

十年前,遇到过一位中年大学女教师,一面之交,互相没有交谈,也不知道她姓名,但她痴迷的神情、反复不断的自语,永远烙印在了我心底:“我刚从西藏回来,我把魂丢那儿了。我刚从西藏回来,我把魂丢那儿了。我刚从西藏回来,我把魂丢那儿了……”

西藏固然令世人倾倒,可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她这般心醉神迷?是五百山水的诱惑,还是三千佛唱的吸引?我不知道。只是,从那时候起,只要看到“西藏”两个字,不由自主地,那个疯魔般的女子,那副圣徒般的面容,立刻会浮现于眼前。

有人说,西藏接近天堂。天堂什么样子,我不知道。只是,我立下了誓愿:如果有一个地方,今生非去不可,那就是西藏;如果有一条道路,今生非走不可,那就是通向世界屋脊的天路。

有生之年,我一定要去西藏!

让我魂牵梦萦的神秘西藏,壮美而空灵的雪域高原,安谧如远古洪荒的地球第三极,今天,我终于投入了你的怀抱。

当飞机停落贡嘎机场,当汽车驶过拉萨河,当雄浑的群峰扑入眼帘,当雅鲁藏布江流淌眼前……我依然感覺如梦如幻,直到抵达以佛寺立城的拉萨。

挪威著名建筑学家说:“拉萨,西藏历史聚集点,像罗马、麦加、瓦拉纳西、耶路撒冷这些伟大的宗教城市一样,已经成为了一个‘磁场。”绮丽的高原风光、独特的民族风情、浓厚的宗教色彩,使圣城拉萨闻名于世,成为“欧洲游客最喜爱的旅游城市”“世界特色魅力城市200 强”……

仰望红山之巅的布达拉宫,仰望这座拉萨城的文化地标,我无比尊崇,心怀敬畏。我相信,任何一个游客,即便不了解佛教,并非前来朝圣,也会与我感同身受。

在布达拉宫,瞻仰到了大清顺治皇帝接见五世达赖的画像,这让我很惊奇。原以为,顺治帝只是多情的少年天子,甚至因情殇出家披上袈裟,却原来,他六岁登基后将西藏纳入大清版图,十六岁接见西藏喇嘛教首领五世达赖、正式赐予“达赖喇嘛”的封号;俯仰之间,他一统山河,成为文韬武略的一代英主。在布达拉宫,怎能不想起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怎能不想起他让人心灵战栗的诗句:“那一天,我闭目在经殿香雾中,蓦然听见你诵经中的真言;那一夜,我听了一宿梵唱,不为参悟,只为寻求你的一丝气息;那一月,我转过所有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纹;那一年,我磕长头拥抱尘埃,不为朝佛,只为贴着你的温暖;那一世,我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遇;那一瞬,我飞升成仙,不为长生,只为佑你喜乐平安。”仓央嘉措,这“雪域最大的王,世间最美的情郎”,为了爱情,拼死也要挣脱束缚于身的袈裟。

一个自断尘缘,一个直通欢场;汉藏两个王者,让人一声叹息。好在最终,佛法能“度一切苦厄”。

八廓街周长一公里多,沿途建筑多为白色,唯东南角上有一幢黄色的别致小楼,是仓央嘉措的秘宫,据说情诗《在那东山顶上》,便是在这里写就。“在那东山顶上,升起皎洁的月亮,年轻姑娘的面容,渐渐浮现心上。黄昏去会情人,黎明大雪飞扬,莫说瞒与不瞒,脚印已留在雪上。”这个让仓央嘉措将一切置之度外的姑娘,叫玛吉阿米。而今,仓央嘉措秘宫变身最火网红餐厅,名称“玛吉阿米”。

古老的八廓街,宗教与世俗并存,传统与现代相融。街上熙熙攘攘,行人来来往往:有磕三步等身长头的朝圣者,也有脚踏旱冰鞋青春飞扬的少年;有身着僧袍的僧侣,也有衣着时尚的女郎;有低眉顺目的藏族同胞,也有面露得色的游客……几个转经的藏族老人,右手摇着转经筒,左手捻着念珠,在夕阳的余晖下,他们的脚步沉着坚定。他们对灵魂转世坚信不疑,转经之路就是轮回之路。

想起影片《可可西里》中的场景:以当代藏族英雄索南达杰为原型的主人公日泰说,见过磕长头的人吗?他们的脸和手很脏,可他们的心灵特别干净。

尽管高原反应严重,尽管同伴竭力阻拦,但是,纳木错——状如金刚度母静卧的圣湖、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大湖,我怎能因贪生怕死而不前往朝拜?

连绵的雪山,静穆而伟大;纯净的圣湖,高贵而单纯。天纵的壮阔、威仪,亘古的尊严、气度。置身无垠的时空,面对极致的自然,我怎能不全身心崇拜服从?

如洗的天空、远去的白云,飘扬的经幡、飞舞的风马,低沉的诵经、高亢的歌声……又怎能不使我热泪盈眶?

最为打动我的,是藏族同胞对信仰的坚守。

他们的信仰无处不在。他们相信宿命,相信万物有缘起,笃信因果报应,认为生命由神灵主宰,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因而坦然接受命运。“积德行善一定会有回报,不在今世也会在来生。”他们说。在他们看来,帮助别人就是成就自己。他们的笑容,是那样的朴实;他们的眼神,是那样的坦荡。

供奉神佛是藏族人最重要的美德,施舍是他们的天性。他们生活在日常社会中,更生活在精神世界里。他们的精神世界独特而神秘。

有信仰的民族,平安、喜乐、安详、幸福。

从藏族聚居地区回来的弟弟对我说:“人是多么自私顽劣的动物,可为什么有那么多藏族同胞,愿意舍弃财富供奉神灵?为什么他们几乎全民信佛?那就是,必定有神灵的存在,让他们看得见也感觉得到。”

或许,信仰并非告诉人们世上有无所不能的神灵,而是让我们知晓:在这个未知的世界上,人类需要心存敬畏和谦卑。

弟弟是音乐家,为藏族音乐着迷,一次次来到藏族聚居地区,离开又返回。藏族同胞在独特的生存环境中,创造出撼人心弦的音乐。西藏音乐既热烈又深沉,既欢快又悲伤,既雄浑又真切,既明快又含蓄,每次听到,心头都会涌上地老天荒之感,宛若回到了无限久远的过去,又仿佛走入了无限遥远的未来。

乔治·波格尔是第一个进入西藏的英国人。1795年,他受英国政府之命考察西藏,被藏族同胞的虔诚深深打动。他说:“我希望你拥有这种在文明国家已成绝响的欢乐。当文明人在无尽地追求贪欲和野心时,藏族人在与世隔绝的荒野上安享和平与喜乐,除了人类的本能以外,别无所求。”

千百年来,藏族同胞一直如此:承受着身体的苦,享受着灵魂的乐。

而今,西藏早已不是与世隔绝的荒野,商店已遍布雪域高原。在八廓街,我花一百元编二十五根藏族小辫,花一千元买两条藏式长裙。对经商的藏族同胞来说,以点头代替磕头,让生意经取代念佛经,或许他们有过心灵挣扎,但却是社会转型中的必然。

布达拉宫下方的乃琼村,是内地援藏建设的美丽城中村,“村花”卓玛在四川上过大学,能讲比较流利的汉语。卓玛说,不上学的话,家里的牦牛就要被牵走;卓玛说,我们藏族一生接受三次洗礼,被传说成一生只洗三次澡;卓玛说,你们是躺着(生病)花钱,我们是站着花钱。

我能感觉到她对不同生活文化的矛盾心理。

性格直率,出语泼辣的卓玛,大费心思为村里推销藏银产品。她说祖父是藏医,长桌上堆砌的银器全都是藏药银,“银代表健康”。她说赚钱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上哲蚌寺供奉佛祖,还有就是为村里建希望小学。我花费近一万元,买了银梳、银镯、银碗、银勺。银梳上刻着汉文《心经》,银镯上的藏饰花纹很精美。买价格不菲的銀碗和银勺,纯属为希望小学献上一点心意。

后来同伴说,在拉萨一些商场的银器柜台,同样的藏药银物品,价格要便宜得多。想起卓玛的指天发誓,想起卓玛的铮铮誓言“举头三尺有神明!我要是说了瞎话骗了人,会遭到报应的”,我告诉同伴:“对不少藏族同胞来说,比风水更大的是善心,比法律更大的是因果。我坚信卓玛不会骗人,我盼望希望小学早日建成,我期待以后能为之多做点贡献。”

据说来到西藏的人,一定会相信灵魂的存在,也一定会得到心灵的净化。愚顽的我,还是脱不了俗,但至少这一刻,心灵至诚至纯。

我来到布达拉宫西墙外,来到那排望不到边际的金色转经筒前。在阳光照耀下,布达拉宫金碧辉煌,转经筒发出万道光芒。我学着藏族同胞,用右手顺时针转动着巨大的转经筒,喃喃着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

汉之玉

玉,珠宝之首,在世界各地广受推崇,尤其在中国。

早在新石器时期,玉就已经进入了人们的生活,是财富地位的象征。“玉”原为“王”,中华民族对之顶礼膜拜,玉尊贵之至,只有君王才有资格佩戴;又,“玉者,国之重器,朝廷大宝”,象征国家最高权力的帝王大印就是玉玺。于是乎,民间一旦发现玉,拥有者打死也要进贡给君王,和氏璧,就是历史上最著名的关于王与玉的故事,可谓骇人听闻,令人惊心动魄。

后来,“王”逐渐演化为“玉”,开始化干戈为玉帛。干戈是国之力,玉则是国之瑰,因此,周穆王西巡时带上大量玉随行,以表求取和平之诚。从那时候起,玉,就成为中华民族重要的文化符号,代表心灵、礼仪、文化,《周礼》曰:“以玉作六器,礼天地四方。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以青圭礼东方,以赤璋礼南方,以白琥礼西方,以玄璜礼北方。”后来,有一条“玉石之路”专为玉石贸易而诞生,再后来,玉,成为丝绸之路上的主打商品。

玉极坚硬,却又温润,是故孔圣人对玉推崇备至,“君子比德于玉焉”。管子说玉有九德,荀子说玉有七德,许慎说玉有五德,象征“仁、义、智、勇、洁”,因而,“君子必佩玉”“君子温其如玉,故君子贵之也”“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以玉比人喻事,以玉寄托高洁理想,意在提醒自己牢记玉的品德,务必守身如玉般修身养性。

在圣贤们抬爱下,在君子们厚爱下,玉在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中独树一帜,寓意“美好、高贵、吉祥、柔和、安谧”,是故,无论赞扬人之美貌、美德或其他事物之美,总是用玉来作比:玉容、玉姿、玉言、玉声、玉手、玉臂、玉腿、玉肌、玉照、玉泉、琼浆玉液、琼楼玉宇、如花似玉、亭亭玉立、金枝玉叶、珠圆玉润、软玉温香、玉色瑗姿、美如冠玉、芝兰玉树、冰清玉洁、浑金璞玉、金科玉律、珠玉在前、玉成好事……不胜枚举。称三界的最高统治者为玉皇大帝,简直就是登峰造极了。玉,激发了人们无限的想象力和表现力。

想起一则文坛趣闻。当代著名画家、作家黄永玉本名黄永裕,最初发表作品时用的是本名。他的表叔沈从文建议他改笔名为黄永玉,沈文豪说:“永裕不过是小康富裕,适合于一个布店老板而已,永玉则永远光泽明透。”他接受表叔建议,从此,“黄永玉”名扬天下。唉,早知道“玉”对扬名立万影响力这么大,我当初取个笔名叫杨玉嬛该多好。

神、人、鬼之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恨情仇,因为玉富灵性,人们相信,在身上挂块玉牌或戴件玉饰,就可以与神灵相通,三界之间便能够靠玉来通灵。玉之所以能够为“宝”,关键就在于“通灵”。所以,玉不仅是王公贵胄生前炫耀身份地位的专享品,也是他们死后的陪葬品。但也不是谁想用玉陪葬谁就可以做到的,即便君王,倘若无德,死后亦不可陪葬玉器。这是因为在长期的历史进程中,国人形成了根深蒂固的全民尊玉、爱玉的民族心理,玉的神化和灵物概念、特殊权力观点,皆植根于此。

佛道雅称玉为“大地舍利子”,认为玉是具有祛邪避凶法力的灵石。佛家对玉如此崇尚,于是,人们更加认定玉之灵性不仅能辟邪、镇宅,还能给人带来难以言传的喜瑞、吉祥。对于男女爱情来说,玉也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华夏玉道,通神达俗,君威国祚玉为鉴,男欢女爱玉作证。”男女传情达意,“何以赠之,环瑰玉佩”。

历史上,宫闱中,帝王、嫔妃养生美容离不开玉,著名传说有武则天玉粉养颜,有宋徽宗嗜玉成癖,有慈禧持玉拂面,有香妃因佩戴金镶玉而浑身香气迷人,最著名的传说当属关于杨贵妃的桥段:杨氏衔玉而生,得名“玉环”……

随着时代变迁,终于,玉这至尊珠宝,早已“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人们信奉男无玉不壮、女无玉不美。佩玉不但美观,玉更是越放越值钱,故而老百姓一旦手有余钱,就会升腾起一种强烈的欲望:买玉。所谓“乱世黄金盛世玉”,所谓“黄金有价玉无价”,说的都是收藏之道。当然也有双管齐下的,“金玉满堂”是达官贵人和平民百姓共同的愿望。

陕西蓝田玉很有名,因为那句“蓝田日暖玉生烟”。其实蓝田玉质地并不很润泽细腻,无非颜色比较丰富。然而,玉,不是普通商品而是文化產品,其最大的价值和意义就在于此。几千年来,玉文化对国人的深远影响,是浸入到骨子里灵魂里的。

金镶玉远比蓝田玉神秘、名贵。

金镶玉貌似质朴无华,因此才有一句俗语“有眼不识金镶玉”;金镶玉是稀世之宝,太难看到,更难得到,所以“有钱难买金镶玉”。不过,古代皇室对金镶玉早有珍藏,且有诸多记载,最早见于唐肃宗以金镶玉赠大臣为其辟邪;清代大才子纪晓岚,在其主持编纂的《四库全书》和其所著的《阅微草堂笔记》中,更是对金镶玉不吝赞美。

古占星学家认为,金镶玉是吉祥的象征,拥有者不仅每每能逢凶化吉,还会得到意想不到的好运。

自金镶玉面世以来,人们对它的热爱从未减退,“在古老的陕西汉中,一座幽深的山中,蕴藏着一种会散发出迷人香气的美玉,这就是人们寻觅已久、只见诸史料记载而难得一睹芳容的奇珍玉石——金镶玉”,这段神文,广泛流传于世,刺激得一些人做梦都在寻觅金镶玉。

汉中,这座“琼台玉宇汉上城”,是一座了不起的城市,尤其对汉人来说。汉中是汉朝的起点,汉族从这里诞生;汉中是汉文化发源地,汉语、汉字、汉书、汉学,皆起源于此。汉中还有汉江、汉山,中国以汉中划分南北。汉江,古有“天汉”之美称,来源于《诗经》中“唯天有汉,鉴亦有光”;汉山,是周公祭天的神山,曹操以诗句“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歌咏之。土厚水清的汉中,“青山汉水蓄王气”;浩荡着帝王气英雄魂的汉中,自古深山藏美玉,“石韫玉而山辉”。而今,在被联合国认可的“中国千年古县”汉中南郑,在崇山峻岭中的碑坝山,勘探到大储量的汉玉,这真是爱玉者之福。

汉之玉,从远古走过来,从宫廷走出来,从神坛走下来。

玉是石头精华,石之美者谓之玉,而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玉石,赤橙黄绿青蓝紫,各种色彩齐全,汉中玉因而被称为“中国彩玉”。金香玉,则是汉之玉中的极品。

美,是玉的最高法则。美玉养美人,一笑倾国的绝代佳人褒姒,就是汉中人。

因了机缘,我在汉中有幸目睹了金香玉。那古朴醇厚的颜色,深褐如泥土,不事张扬,不露锋芒;那温润细腻的质地,如凝练的油脂,渗透出迷醉心魂的芳香;那纯正明亮的光芒,清新如初阳,凛于内而形于外。金香玉“ 色可以濡目,性可以涤身,光可以照心”。它聚天地之精华、得日月之灵气而成国色天香,它至朴至艳、至拙至巧、至简至美。

女人常常把梦想寄托在珠玉上,其中最爱首推玉镯。自大汶口文化时期出现玉镯以来,女人对玉镯的热爱一直盛行不衰。春秋时期的扁圆形玉镯款式,依然是现代台湾妇女最钟情的“福镯”。隋、唐、宋朝,女子佩戴玉镯成风,连佛教题材绘画、壁画中的仕女、飞天、菩萨,也大都离不开玉镯;到了明、清、民国,玉镯材质之佳、款式之多、造型之美、工艺之精,空前绝后。老年女子钟爱玉镯,则多是为了辟邪——据说只要玉镯在腕,即使不慎摔跤跌倒,身体也不会受伤,自有玉镯护佑。

多年前,看过由白先勇小说改编拍摄的影片《玉卿嫂》,记忆犹新。因家庭变故,柳家少奶奶单玉卿沦为帮佣玉卿嫂,影片里,玉卿嫂试水温时,玉腕在眼前那么一晃,玉手在水里那么一飞,当即让我惊艳。不用前戏交代,一看就知道她是从富人家出来的。玉卿嫂洗衣服的画面,也让我永生难忘:一下一下,玉手在搓衣板上来来回回;一荡一荡,那玉镯荡得我心旌摇曳。玉卿嫂那么笃定、平静、温婉,一派心如止水的模样,这样的处变不惊,这样的外柔内刚,应当来自她内心的底气和她留存的梦想吧,那可都是由她玉腕上的贵重玉镯做底子的啊。观赏过电影《玉卿嫂》之后,我的首饰渐渐演化为手饰:玉镯;见识过汉之玉后,我的手饰梦想壮大了:金镶玉手镯。

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黑竹沟

藏族聚居地区有九寨沟,彝族聚居地区有黑竹沟。

一下,就奔向峨边——峨水之滨、峨山之麓的彝族自治县。

峨水就是大渡河,峨山就是峨眉山。峨边,山环水绕,大渡河似乎无所不在。隔河是沙湾,沫水长流的地方,郭沫若的故乡。再往里走走,就是泸定,“红军飞夺泸定桥”闻名天下。峨边人开门就能见山——背峰山。峨边人说:“背峰山是我们峨边的脊梁。”登上背峰山山顶,峨眉山尽收眼底。峨边是全国唯一没有交通红绿灯的城市,可见小城之祥和、安定、怡然。

“五彩云霞空中飘,天上飞来金丝鸟……索玛花一朵朵,红军从咱家乡过……”每当哼唱起优美深情的歌曲《情深谊长》,眼前就会浮现出一幅美丽景象:天空中,五彩云霞飘,金丝小鸟飞;大地上,远远地从天边走来一队彝族姑娘,个个身着红、黑色的漂亮衣裙,打着黄色的油纸伞,美丽多情,款款而至。

彝族同胞偏爱红、黄、黑三色——红色代表火焰,黄色代表太阳,黑色代表大地。置身峨边,触目皆是身着民族服饰的彝族姑娘。能歌善舞的彝族同胞自豪地宣称,“不会跳舞的只有老牛,不会唱歌的只有木头”,可想而知彝族姑娘有多美,她们是小凉山另一朵索玛花。

川菜、湘菜、赣菜,对我来说,没有最爱只有更爱。峨边的菜肴更好吃,尤其腊肉炒竹笋、牛肉炖土豆,那个香、嫩、脆、鲜,吃得我脑满肠肥不要不要的。

身旁的峨边常务副县长告知:黑竹沟竹笋早就是国宴佳肴,曾经招待过美国总统尼克松,它很珍奇,四十年才开一次花;黑竹沟藤椒,属野生植物,芳香浓郁、麻味纯正,是调味的佳品。黑竹沟竹笋和藤椒,都是国家地理标志保护产品、国家农产品地理标志产品。

这位孙常务副县长是安徽人,在西南财经大学求学时,爱上了川菜川妹,毕业后就不回家乡了。大丈夫志在四方,孙副县长志在四川,“少不入川,老不出蜀”不足道也。

黑竹沟,黑竹沟。峨边人三句话不离黑竹沟。黑竹沟的神秘面纱,渐渐被撩开:方圆百里,区域内高山、峡谷、森林、草甸、湖泊、冰川、瀑布、深潭、暗河、地泉无所不有,奇异的山峰和岩洞比比皆是,日出、云海、佛光无比壮丽。它是极其完整的生态群落,是最原始的国家森林公园,有世界级景点六处、国家级景点二十处;有动植物五千余种、国家珍稀濒危保护物种三十余種;是国家AAAA 级旅游景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国家级水利风景区,是省级自然遗产、省级风景名胜区、省级生态旅游示范区,是彝族风情观赏区,被央视评为“森林氧吧”……

但是——

“它地形复杂、山岭险峻,当地人称之为‘魔沟,外界称之为‘最深度、最原始、最疯狂、最恐怖的探险之地,鬼推磨、阴阳界、狐狸山、石门关、挖黑罗豁、涡罗挖曲……这些地名,听着都吓人。有的地方,时钟停止、罗盘失灵、人畜神秘失踪,轻易去不得啊!”

越是禁忌,便越是诱惑。我们急欲进入黑竹沟。

蜂巢岩、马里冷旧,是进入黑竹沟腹地的入口。蜂巢岩是一片原始峡谷丛林,因岩壁上有无数圆洞、色呈黑褐宛若蜂巢而得名。蜂巢岩四面峻岭陡峭,岩底横着雪涛翻滚、吼声如雷的三岔河。马里冷旧是彝语,意思是开满红花的草地。马里冷旧是天然高山湿地,四周杜鹃环绕,国家一级重点保护植物珙桐漫山遍野,各种山花随季节次第开放,人在其中如沐花海。

黑竹沟的山峰高低落差达三千米。纵横交错的沟壑、垂直分布的植被,造就出阶层分明的植物世界:当山巅上的树枝成为冰雕,山谷里正花团锦簇万紫千红。沟里有种子植物三千余种、药用植物一千五百余种、多类花卉二百余种、国家稀有特有珍贵植物二十多种……理所当然,珙桐是黑竹沟植物王国的王室贵族;参天古树和野藤,是优越的上流社会;灌木丛林,是低调的中产阶级;高山草甸,是地道的草根;匍匐的苔藓,则是最为卑微的奴隶社会。而杜鹃花(即索玛花),品种之多、花色之艳、面积之广,为世界之冠。据说黑竹沟杜鹃分公母,它们却又只能遥遥相望,倘若公、母杜鹃同时啼哭,晴好天气会瞬间变阴下雨。这引发我无限遐想:它们是牛郎织女吗,从迢迢银汉跌落人间?

黑竹沟,是动植物的天然基因库,是人类的自然博物馆。

无数的山野精灵,在黑竹沟找到了生命的乐园。黑竹沟有三十多种国家珍稀濒危保护动物,其中一、二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有大熊猫、羚牛、四川山鹧鸪、云豹、小熊猫、猕猴、短尾猴等珍禽野兽,观赏和科研价值都很高。当地居民曾捕捉到的黑豹,竟为亚洲首次发现。黑白条纹大熊猫、黑白斑点“花熊猫”,是这些稀有动物中的极品尤物,它们可不是憨态可掬的乖宝宝,也不是只吃竹子的素食主义者,经常溜到彝寨对家畜痛下杀手,给自己打打牙祭改善生活,村里的牛、羊、猪都是它们潜在的美餐。

断岩交错的三岔河大峡谷,是黑竹沟水景观最集中的景区。在宽广的山谷内,在湿润、清新、沁凉的雾气中,只有驻足定睛极目四望,才能发现不远处绵亘着重峦叠嶂。险峻角峰和奇绝深谷,构成巨幅绝美画卷。秋气肃杀,阳光是这里的奢侈品,沉寂的峡谷吐出料峭的寒气,给人以莫名的压迫感,让我感觉到洪荒之力的存在。

在三岔河上游、黑竹沟腹地,有一个充满意外、惊悚和奇闻的地方,那就是传说中的“死亡之谷”,当地人称“石门关”。它是一条原始峡谷林带,面积二十多平方公里。人畜进入石门关后,屡屡神秘失踪,幸存者寥寥无几,即便对装备齐全、经验丰富的职业探险队员来说,也是生死之旅,能否活着出来,全凭命运的安排。当地彝家有谚:“进了石门关,不见人生还。”“猎户入内无踪影,壮士一去不回头。”“石门关石门关,迷雾暗河伴深潭,獐猴至此愁攀缘,英雄难过这一关。”在他们心目中,石门关就是鬼门关。世界上最著名的“七大神秘恐怖死亡谷”,黑竹沟作为“怪雾死亡谷”榜上有名,其余为:昆仑山的“地狱死亡谷”、俄罗斯的“死亡山谷”、美国的“人类死亡谷”、意大利的“动物死亡谷”、印尼爪哇岛的“死亡洞”、纳米比亚的“死亡谷”。

黑竹沟的云雾变幻万千,让人永远捉摸不透。人、畜进到石门关后,为什么会失踪,是怎样失踪的?一直是个谜团。未必科学的“科学分析”说:这里终年云雾弥漫诡秘阴森,可能是变化无常的迷雾将人、畜包围吞没了。但是,问题来了:此地为什么日夜云雾缭绕迷离莫测?彝族同胞给出的答案是:人和畜惊扰了山神,山神发怒吐出青雾,将他们卷走了。

彝族同胞信奉万物有灵,至今自然崇拜、图腾崇拜、祖先崇拜盛行。他们敬畏山神,更敬畏野人,称野人为“诺神罗阿普”——山神的爷爷。世人多知晓神农架野人,不知黑竹沟也有野人。四十年前,勒乌乡村民冉千布干亲眼看见过野人:身高约两米、脸部与人无异、浑身长满黄褐色绒毛的雄性巨物。其他村民也发现过野人的踪迹。野人谷是当地人心目中的世外桃源,这我就不大理解了。

特克马鞍山海拔四千多米,是川西南最高峰,是黑竹沟两大水系的分水岭。它上部呈三棱形,酷似埃及金字塔。在阳光的照耀下,山脊好似一条细细的金线,迤逦于天际之上,山峰金碧辉煌华光四射,成为极为罕见的奇观。雪峰下的冰斗、冰川遗迹,仿佛天地间的一个巨大冷库。

严寒与温暖,贫瘠与丰饶,荒芜与繁盛,美丽与狰狞,宁静与狂野,生命与死亡,天堂与地狱……相生相克并行不悖于黑竹沟。我也差点迷失在黑竹沟,不是触怒了山神,而是因为它太迷人:旖旎不逊于九寨沟,却多了原始神秘;神奇不亚于神农架,但多了惊险刺激。

大河家

是夜,我宿在黄河边的旅馆。

凌晨四点多,一阵高亢的唤礼声凌空骤起,我猛然惊醒。屏息聆听,天地间却已复归万籁俱寂。过了几分钟,清真寺的邦克声再度高扬,紧接着,鸡鸣狗吠,然后,天地间又是无比宁静,我听得见自己的心跳。“清晨,我听见,在中国,有一种声音渐渐出现。它变得清晰了,它越来越强。这是心灵的声音。它由悠扬古朴,逐渐变成一种痴情的激烈。它反复地向着难解的宇宙和人生质疑,又反复地相信和肯定。大约在晨曦出现时,大约在东方的鱼肚白悄悄染上窗棂的时刻,那声音变成了响亮的宣誓。它震撼着时间的进程,斩钉截铁,威武悲怆。”张承志先生在著作中如此描述,这正是我的感受。

一种极致的美,带着不可言说的神秘,直抵我灵魂深处。这样奇妙的遭遇,于我是平生第一次。我激动不已,拉开窗帘往外看,只见远处灯光若明若暗。

再难入眠。天刚亮,我迫不及待出门。

站在甘肃临夏的大河家大桥上,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不闻“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四周回荡着微风,清澈的黄河水波澜不惊地从我脚下流过。黄河一路狂欢奔腾,冲出积石关后,立马收敛起野性,变得波平浪静,使大河家得水藏风。

积石关为古二十四关之首,关内“积石神功”为河州八景之首。积石峡两山对峙、峭壁千仞、遮天蔽日。在史书上,“积石雄关”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地理名词,许多古代大才子为之留下名篇。解缙《题积石》云:“览百川之弘壮,莫高美于黄河;潜昆仑之峻极,山积石之嵯峨。”“双峡中分天际开,黄河拥雪排空来;奔流直下五千丈,怒涛终古轰春雷。”李玑写道:“地险天成第一关,岿然积石出群山;登临慨想神人泽,不尽东流日夜潺。”刘卓《题积石》云:“美哉,山河之固,金城形胜,莫有过此者,皆大禹圣人神功也!”

大禹治水,源头就在积石关。据《尚书·禹贡》记载,大禹治水“导河自积石,至龙门,入于沧海”。稀世珍宝青铜器“遂公盨”上的铭文,不仅记载了大禹治水,还记述了“禹”是夏王朝的奠基人。没有大禹便没有夏,更没有“华夏”。

大河家,是华夏文明最重要的发祥地之一。

在大河家,一河分两省,一镇连五县,一桥联五族。大河南北两岸,也正是黄土高原与青藏高原的分界。隔河相望,对面是积石山脉分水岭,黄河水贴着山根流淌,青海省民和县官亭古镇就在百米之外——古有“官亭伺候”之说,迎送地方官吏都在此地。顺河眺望,不远处是古丝绸之路之要冲:临津古渡。千百年来,积石关前的大河家渡口,以水运沟通着陆运,以中原沟通着西域,以中国沟通着中南亚,边将戍卒、商贾行人络绎不绝,张骞、隋炀帝、成吉思汗……都曾在此地渡过黄河。王震大军从临津古渡强渡黄河挺进青海,被载入了中国红色革命史。

眼前的临津渡口,萧索、静默,只有遗存于黄河岸边的两墩石锁,以及孤零斜吊于河面的一条铁索,见证着大河家的今昔。

大河家是保安族聚居地。民族瑰宝保安腰刀,曾是“西北王”马步芳部的主要装备,其制作工艺被列入国家首批非遗名录。在保安腰刀的鼎盛时期,大河家的一个村庄就有数百名工匠。

进到一家保安腰刀门店,当琳琅满目的腰刀映入眼帘,恍然间,我穿越到了冷兵器时代。

折花刀是保安腰刀中的珍品,它极其精美锋利,工艺独成一体,优美的花纹让我想起大河家大桥下碧波荡漾的黄河水。在我看来,藏刀刚猛却失之粗犷,蒙刀彪悍但太过霸气,英吉沙小刀鋒利而偏于精巧,只有眼前的保安腰刀,璀璨夺目又简洁大气、英气逼人又质朴低调,与大西北风土民情相吻合,极具王者风范,或许这也就是周总理曾将它作为国礼赠送外宾的缘故吧。

我定制一大一小两把折花刀,大的要求刀面上刻七颗星,小的要求刀面上刻五朵梅。我极其耐心地守候着,看着刀匠备料、“炒铁”、锻铸、锻打、折花、淬火、煮刀……一把折花刀的诞生,是多么的不容易啊。刀道如人生,须得千锤百炼方成大器。在顶级刀匠的眼里,腰刀是有生命的,在顶级刀匠的手底,腰刀是有灵魂的。

回到车上,有人吟唱起花儿:“什杨锦把子的钢刀子,银子(拉)包哈(下)的鞘子,青铜打哈(下)的尕镊子,红丝线绾哈(下)的穗子。”赞保安腰刀呢,真是好听。全车人都闹着:“再来一个!再来一个!”他拗不过,唱起一首更为古老的大河家花儿:“大河家里街道牛拉车,车拉了搭桥的板了;你把阿哥的心拉热,拉热者你不管了。”唱的是大河家昔日的繁华景象,好听极了。

腰刀,花儿,英雄主义与浪漫主义总是气息相通。

烈焰之花

花瓷?这个动人的名称,惭愧我孤陋寡闻,从未听说过。

在河南省鲁山花瓷博物馆,第一次见识到花瓷。一下紧紧抓住我目光的是一件腰鼓:黑、白、蓝,简单三色,却散发着神秘的气息,挑动着复杂的审美情绪;器形稳重又曲线流畅,唯美又大气;漆黑的底釉,宛如黑色肥亮的绸缎,发出深沉的光芒,明快又含蓄;乳白的面釉,如云絮飘浮流动,令人赏心悦目;蓝色的斑块,色彩清冷而饱满,如宝石般璀璨耀眼。古朴典雅的造型,清新脱俗的图案,简素瑰丽的色彩,将雄浑与精致、华贵与野逸、绚烂与清雅有机地融为一体,力感、美感、动感,最朴素又最惊艳,达到高深莫测的艺术境界。

“花瓷”全称花釉瓷器,在古籍中专指黑地、乳白、蓝斑的瓷器。

花瓷满堂,琳琅满目,我爱极了它们的色彩,也无比喜欢它们的图案:有的像一片片树叶,有的似一簇簇浪花,有的若鲜花绽放,有的如火焰跳荡,还有旭日东升、晚霞夕照、雨后彩虹——率意不羁之美,“如天花乱坠,不可捉摸”。花瓷,这朵陶瓷奇葩,绚丽到令人炫目。

至少一千四百多年前,这样绝美的色彩和奇妙的图案就在鲁山出现了。

赋予这种颜色和图案的,是前所未有的神奇窑变艺术。陶瓷是泥与火的艺术,泥土在烈焰中淬炼,华丽蜕变成三色花瓷。也就是说,鲁山花瓷的“花”,具有壮烈之美:在高温烧制过程中,由色釉经窑变自然形成,它们浑然天成、巧夺天工、自然生动、意蕴无穷、大放异彩。

鲁山花瓷开创瓷器窑变之先河,终结了中国瓷器“南青北白”单一釉色的历史,在陶瓷界独树一帜。这是革命性的改变,具有“划时代”意义,是唐代制瓷业的伟大成就,在中国陶瓷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诚如陶瓷鉴赏家马未都所言“鲁山花瓷在中国陶瓷史上意义非常重大”。

唐代是鲁山花瓷发展的鼎盛时期,从朝廷到民间,鼓、盘、碗等应有尽有,雅俗共赏。西安大明宫遗址发掘出的鲁山花瓷,来自“贡窑”鲁山段店窑。

据唐人南卓著《羯鼓录》书中记载,玄宗与宰相君臣闲谈,论及羯鼓哪家强,玄宗大赞“不是青州石末,即是鲁山花瓷”,可见鲁山花瓷羯鼓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从此,在古玩界,“花瓷”专指“唐明皇命名的鲁山花瓷”。

羯鼓即腰鼓,由西域传入中原,在声色浮华的盛唐时期,是唐玄宗李隆基最喜爱的乐器。鲁山花瓷羯鼓,在唐代礼乐祭祀中必不可少,首创“梨园”的唐明皇精通音乐嗜击鼓,尤爱鲁山花瓷羯鼓。

宋代人编撰的古代文言纪实小说《太平广记》,则记载着唐玄宗击羯鼓催花开的故事:“明皇好羯鼓,尝遇二月初……即命取羯鼓,临轩击一曲,名曰《春光好》。”击鼓欲使杏花早开,玄宗真不愧是违背时令命牡丹“花须连夜放”的武则天之“贤孙”。

武则天对鲁山花瓷的喜爱不遑多让,民间口口相传的“先有段店,后有神垕”,既与女皇驾幸段店视察有关,也一语道出鲁山花瓷与禹州钧瓷的渊源。鲁山花瓷对宋代钧窑、汝窑影响非常大,陶瓷专家将其视为宋钧的前身,名之以“唐代钧瓷”(简称“唐钧”)。概而言之,鲁山花瓷乃“钧瓷之鼻祖、汝瓷之先祖”。

遗迹遍布的段店古瓷窑,而今成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历史的劲风吹过,留下满地苍凉:烧窑残留的匣钵、七零八落的瓷片,在废墟中堆积数米高。遥想当年,段店方圆几公里“窑火照天红,窑烟遮蔽日”,心底涌起一种深刻的悲凉感。俯首拾取几片花瓷,用手摩挲,它们立刻再现光华,依旧闪耀着中原文明的光芒。

透过这些遗留的残片,依稀拼凑出鲁山花瓷的历史:始于夏朝盛于唐朝,战争频仍的宋、辽、金时期,段店窑烈焰仍炽;兵荒马乱的元代,段店窑虽式微,也还烟火不熄;大明王朝,依然窑火不断;直至晚清,繁华落尽……

古贝州之春

曾经梦到德州,平生足迹未至,梦中情景历历,却似故地重游。十分讶异,求教于江湖高人“马大师”。

“马大师”说:“你的前世在德州。”他说他开了天眼,能看穿人的前世今生。

对于“前世”“天眼”,我疑而不信,存而不论,只是,从此那秦始皇以水德立国的“水德之始”德州,成为我心中隐秘的“故乡”,成为我人生中一个重要的关键词。

来自德州武城的邀约,即将开启我盼望已久的“寻找前世之旅”。莫非我的“前世”在武城,或者说在贝州?

抵达德州高铁站,心头掠过一阵悸动。

武城古亦称贝州,建于北周。战国时期,武城属赵国,地处赵国东部边塞,乃军事要塞,为防御外敌侵入,屯以重兵,坚固城墙,谓武备之乡,故称武城。孔子得意门生子游出任武城首位县令,受命于此;战国平原君任赵国宰相时,受封于此;杰出的农民领袖、“夏王”窦建德,降生于此;中华第一状元孙伏伽,诞生于此;“诗有太白遗风”的豪侠才子张祜,成名于此;明代“圣人”王道,告归于此;还有“千古忠烈”赵苞、辛亥革命先驱王金铭……武城孕育了多少英雄豪杰,硕学名儒。小小武城,出过十八位文武状元、四十二位宰相。

友人开玩笑,说我的“前世”就在武城,说不定就是张祜。雖然“宫词老大”张祜的宫词“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让我欢喜得紧,但如果我的“前世”真在这“弦歌之地,状元之乡”,我倒希望是“夏王”窦建德。或许,我骨子里有草莽英雄情结。

环绕武城的卫运河,古时候为黄河故道,秦汉时期称为清河,隋唐两代属永济渠,宋代称御河,元代临清成为京杭大运河的一段。相传大禹治水,“一生浚九河,其五在德州”,武城境内的鬲津河(现称减河)就是其中之一。上古时期,临鬲津河而居的鬲氏部落,以擅长制作陶器“鬲”而得名闻名,史书记载,神话传说中的“后羿射日”“嫦娥奔月”,就发生在鬲氏部落左近。

因水美谷丰,贝州(武城)在商代以酿造国酒闻名于世。“尧舜千钟,孔子百觚。古之圣贤无不能饮也。”

“少有异才”的东汉名士、建安七子之一孔融说:“尧不千钟,无以建太平;孔非百觚,无以堪上圣。”这个以“孔融让梨”名扬天下的孔子第二十世孙认为,其先祖之所以能万世师表,原因之一就是能喝。这话说的,也不知道孔圣人受用不受用。然而,武城美酒就曾让孔圣人“醉卧”,可见其诱惑力有多大。

古人将酒的作用归于“酒以致礼,酒以治病,酒以成欢”。据说当年秦军围攻赵国,平原君想求救于楚国,门下食客毛遂自荐,所带国礼为美酒,而且正是武城酒。毛遂不仅成功说服了楚王,还留下了典故成语“毛遂自荐”。

在中华民族传统祭祀活动中,酒必不可少,所谓“无酒不成礼仪”;民间的婚庆嫁娶、节庆生日、修房盖屋、嘉奖慰劳、亲人团圆、朋友聚会,酒也不可或缺。

“一壶浊酒喜相逢”“酒逢知己千杯少”“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酒以成欢,酒亦壮别。

酒与英雄豪杰的故事,几乎人人耳熟能详:荆轲以酒壮别、晋文公莘山温酒、勾践酒壮士气、霍去病“酒泉”犒兵、汉高祖借酒斩蛇起义、曹操“煮酒论英雄”、关云长“温酒斩华雄”、赵匡胤“杯酒释兵权”、岳飞携酒助威、武松醉打蒋门神……顺便一提,武城有个千年古镇甲马营,因宋太祖赵匡胤曾在此下马巡营而得名。再郑重其事一表:著名爱国将领吉鸿昌率部驻扎武城时,为唤起民众书写“睡狮猛醒”,将其镌刻于县府门前的石狮子背上,这对石狮现存于武城文化馆。

历史上,枭雄为美女而战的事例不少,最著名的,国外有古希腊特洛伊战争,为争夺绝世美女海伦,双方足足打了十年;国内有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因为陈圆圆,甚至改写了中国历史。古今中外,唯有一次为美酒而战,那就是一坛赵酒引发的血案:著名军事家孙膑、庞涓生死对决,“围魏救赵”就是这么来的。

岁月更替,贝州“国酒”赵国佳酿随之销声匿迹,但到西汉时期,武城“东阳好酒”又声名鹊起。至隋唐,武城“状元红”被唐太宗定为宫廷宴酒。京杭大运河开通后,德州作为运河要津,号“九达天衢”“神京门户”,“商贾辐辏,仕女如云,车水马龙,奔赴络绎,极一时之盛”,运河上“帆樯如林,百货山积”,运河两岸“市肆栉比,绵亘数十里”;武城成为重要码头,武备之乡华丽变身为商贸之城,市肆林立店铺连门,酒市更是红火,民谣传唱“买好酒,贝州走,大船开到城门口”,可见贝州美酒之盛极于世。清朝鼎盛时期,“状元红”演化为“小米香”,成为向宫廷进贡的民间名酒。惜乎清末民初以降,因战火频仍、民生凋敝,贝州佳酿渐渐消弭于历史烟云中,多少年来,失落的武城人,只能不胜惆怅地遥想当年,喟叹一句“我们祖先也曾阔过”。

在今武城古贝州,短暂客套寒暄之后,大家开始推杯换盏。男人似乎是天生的酒精动物,一有高兴事儿就喝酒,有了不高兴的事情也喝酒。不多久,同伴都喝嗨了,他们说:“今儿个高兴!”或许日常的忙碌琐碎,容易腐蚀掉生活激情,只有依靠酒精或爱情的燃烧,才能感觉自己不那么平庸。蒙古族男人酒兴更豪,并且一喝酒就唱歌,一唱歌就能把女人的心融化,我在乌珠穆沁大草原上领教过。更难忘的,是三个月前在雪域高原听到藏族“酒仙”的天籁之音:“我是贡品,奉献给尊贵的喇嘛,奉献给慈悲、怒目的神灵;我是国王和王妃结缘的胶水,我是平民百姓的喜乐,我是勾引可爱姑娘的圈套。我助你更加欢快地歌唱,我助你更加轻灵地舞蹈。”“你流泪时,我抚平你的忧伤。我是哑巴开口的钥匙,我是聪明人的头脑。我帮助勇士荡平敌寇,我引领懦夫穿越荒山野岭。我是曝光伪君子的明灯,我是智者说出警句的天赋。没有我,世间的丰功伟绩由谁完成?”语言多么平实,却又多么睿智。这是藏族同胞对酒的赞歌,也是对神灵的献礼。莲花生大师让酒融入了藏传佛教,也许这位印度佛教史上的伟大成就者、藏传佛教的主要奠基者認为,如果让藏族放弃世俗的习惯、剥夺他们饮酒的快乐,就很难有那么多追随者了。

文友们喝得开怀,酒兴之下,吟诗作赋者有之,自比“诗圣”“诗佛”“诗仙”“诗豪”“诗魔”“诗鬼”者亦有之。文人与酒,自古纠缠不清。王孝伯“痛饮酒,熟读《离骚》”,怀素酒醉泼墨,刘伶整日狂醉,李白“斗酒诗百篇”,孟浩然“且乐杯中酒”,柳永“疏狂图一醉”,苏轼“把酒问青天”,晏殊“一曲新词酒一杯”,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陶渊明“斗酒聚比邻”,岑参“斗酒相逢须醉倒”,秦观“为君沉醉又何妨”,黄公望“酒不醉,不能画”,欧阳修“颓乎其中”著《醉翁亭记》,刘禹锡“暂凭杯酒长精神”,唐伯虎“以花为邻以酒为友”,张索懿“有酒学仙,无酒学佛”,蒲松龄“名士由来能痛饮”,曹雪芹“酒渴如狂”,弘一法师出家前也还“一斛浊酒尽余欢”……真的是“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不过,美酒的发明人是女性,这一点,恐怕令男人很是泄气。仪狄酿酒,史料凿凿:《吕氏春秋》云“仪狄作酒”,《战国策》进而言之,“昔者,帝女令仪狄作酒而美,进之禹,禹饮而甘之”。所以,真要喝起来打擂台,男人未必是女人的对手。文君当垆,贵妃醉酒,班婕妤借酒浇愁,李清照“夜来沉醉”,唐婉“红酥手,黄藤酒”……女人的含蓄与狂放、悲喜与嗔怨,在喝酒后便能体现得淋漓尽致。

不管谁用什么话来刺激,我都是脖子一梗打死不喝,一副“刀枪不入,百毒不侵”的师太尊容。也曾喝过几次,无论喝的是白酒,还是红酒、啤酒,每次都难受、过敏,后果很严重。小命要紧,礼数就顾不得了。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弟庆杰说:“常言道,‘喝贝州老酒,吃德州扒鸡,是人生莫大享受。来到你‘故乡,不喝‘故乡酒,说得过去吗?”字字击中软肋,句句戳到泪点。又想起十九岁那年坐火车上北京,在德州站台上买了只德州扒鸡,那个黄灿灿、香喷喷、油滋滋,啃得我满嘴流油,吃得我满心欢喜,多年过去了,当时的情形和心情,至今忘不了。把心一横,喝!即便一命呜呼,也是魂归故里,也算死得其所。结果安然无事,白白壮怀激烈一番。

抬眼望窗外,老树绽新枝。南运河德州段已成为世界文化遗产,几只小鸟落在河畔大树上,叽叽喳喳叫得挺欢,好像鸣叫的是“布谷,布谷”。又一个春天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