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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在哈尔滨

2023-02-18方块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2期
关键词:曲奇哈尔滨

方块

电话铃响起的时候,我正在房间里修理一张椅子。那是一张旋转座椅,针织靠背的边缘处有一条起固定作用的橡皮脱落出来了,如果不把它按回原处,很有可能使得整块靠背从椅子的外架上剥离。但是这个活不太好干,尽管橡皮本身并未断裂,只是从原来的嵌缝里耷拉出来,我却很难把它塞回原处。上面嵌进去了,下面就不够长,总是感觉缺了几厘米。我正忙得满头大汗,这时电话在客厅里响了起来。我放下手中的活,走到客厅的茶几前,电话一直在响,屏幕上显示的来电者让我颇感意外。

放下电话后,我看见秀秀正在厨房里忙活着晚饭。我走进厨房,秀秀弯着腰在水槽里摆弄着一条死鱼。她拿着一把剪子,想从鱼鳃处将鱼的脑袋铰下来。不过,鱼皮很坚韧,剪子一时铰不动。秀秀放开鱼头,两只手握住剪子用力,死鱼的脑袋随着剪子的发力而左右乱晃,两只瞪着的灰白眼珠四处扫描,像是在进行绝望的挣扎。我说,我不在家吃饭了。

秀秀没有放弃,仍然憋足了劲铰着鱼头,从嘴巴里艰难地蹦出几个字,谁来的电话?

我犹豫了一下,是曲奇。

鱼皮终于被铰出了一道小口子,接下来就可以顺着开口的地方切入,轻松一点。秀秀将鱼和剪子都扔进了水槽里,双手撑着水槽的边缘,大口喘着气,像是剧烈运动后的体力透支,过了一会儿才平静下来,他出来了?

是的,说是前天出来的。

她再次拿起剪刀和鱼,背对着我继续自己的工作,他找你干什么?

不知道,他没具体说,也许是想找我聊一聊吧。

我站在厨房门口等了一会儿,秀秀似乎已经忘了这件事,忙着手里的活计,过了一会儿才说,哦,那你去吧,早点回来。

我点了点头,知道了。然后回到房间里换衣服。

等到出了门,走在街灯亮起的马路上,空气里散发着食物的香味,我才想起秀秀跟我说话时始终没回过头看过我,我猜她其实并不想让我去见曲奇。

我们在一家小饭馆里见了面,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坐在里面了,这很符合曲奇的风格。我在他对面坐下,我们互相打量了一番,曲奇先笑了,显露出寂寞和沧桑来,你还是老样子。

我说,你也没什么变,把头发理一理,胡子刮一刮,就跟以前一样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香烟,递给我一支,我说我已经戒了。他似乎愣了一下,把烟塞进嘴里,用打火机点燃,这次在里面待了这么久,就算外表没变,人也肯定不一样了。我们先不说这些了,你没来的时候我已经把菜都点了,你要是不喜欢可以再点别的。

我从桌上拿起筷子,不用,我的口味你很清楚。

我们喝了一会儿酒。我问他,这次你是因为什么进去的?

曲奇想了想,夹了一筷子菜送到嘴里,咽下去之后说,之前香港那边有宗生意,别人请我去帮忙。本来事情进行得很顺利,但是由于我以前的记录问题,其实我并没有获得去香港的许可。所以我就自己伪造了一份,没想到回来的时候被边检查了出来,就连着把香港的那桩生意也牵了出来。

我没有说话,那件事情我曾经在新闻上看到过,他们盗窃了一家香港的著名金铺,涉案金额巨大,我只是没想到曲奇会和这个案子扯上了关系,他之前从来没有干过这么大的案子。当然,我知道他的专长是开各种类型的智能锁和保险柜,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管,事后分三成所得,这也是他最终能够出狱的原因。

曲奇喝了一口酒,听说秀秀和你在一起了?

我心中一紧,随即“嗯”了一声,自从接到他的电话之后这个问题就一直在我的心里萦绕,我很难猜测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尽管我们的关系不一般,但是正是这一点或许会让他更加难以承受,没想到他就这么平平淡淡地问了出来。我多少有些尴尬,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好,是不是该说话。曲奇一手端着酒杯,目光斜向下,出神地看着地上铺着的米黄色塑料地板,似乎陷入了沉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举起杯子又喝了口酒,声音阴沉而又嘶哑,哦,那也挺好的,我进去之后她一直在照顾我的母亲,我非常感谢她,只能怪我自己……他说到一半好像又想到了什么,停下不说了。

我等了一会儿,决定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既然已经出来了,将来有什么打算?

曲奇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眼下我倒是有件事,想找你帮个忙,这也是今天约你出来的原因。

我赶紧说,你说吧,什么事?

从前虽然钱来得快,但是去得也快,没剩下什么。这会儿刚出来,手头有点紧了。

是需要钱吗?要多少?

曲奇的嘴角轻轻抽动了两下,我不是来找你借钱的,你那点钱要养活你和秀秀两个人已经够吃紧的了。我打算把我的那辆车卖掉,先弄点钱安顿下来,再慢慢找条生路。

可是卖车你该找中介啊,我对这方面一窍不通。

当初我那辆车上的是外地牌照,在这里不好卖,必须回原籍地才能交易。中介我已经找到了,但是需要把车子开过去。路程有点远,我一个人开怕顶不下来,想来想去,也没有什么朋友了,只能找你帮忙陪我走一趟。

是在哪儿?

哈尔滨。

哈尔滨?我吃了一惊,头脑中浮现出那座遥远的城市被冰雪覆盖的掠影。

曲奇又往嘴里塞了一块肉片,我知道有点远,要不然我也就自己去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最快的话后天。

我定了定神,好,我跟你去。

曲奇眯着眼睛看着我,你考虑清楚再决定吧,要出趟远门也不容易。何况现在你不是一个人了,你回去和秀秀商量商量吧。

我笑了笑,不用,这事我自己做主就行了。

曲奇举起酒杯伸向我,我也拿起杯子和他碰了碰,沉悶的撞击声让人心头一紧,那就这么说定了,他对我说。

吃完饭回到家里,秀秀已经睡下了。我洗完澡,感到酒劲还没有散去,于是掀开被子,一只手扼住秀秀的脖子,另一只手脱掉她的内裤。她起初有些抗拒,似乎是被弄醒了很不高兴,但是我死死地摁住了她的手,压在她身上让她无法动弹,搂紧她瘦弱的身躯拼命发泄了一顿。完事之后我放开她,翻过身仰面躺在床上,瞪着眼睛看着黑暗的房间。过了一会儿,秀秀问我,曲奇跟你说了什么,让你这么兴奋?

我想了想,他想让我陪他去趟哈尔滨。

哈尔滨?这么远,他要去哈尔滨做什么?

他说他想把车子卖了先换点钱,然后再考虑重新开始生活。他的车上的是哈尔滨的牌照,所以必须要去跑一趟。

他干吗要你跟他一块儿去?

路程太长,一个人开车又累又闷。两个人的话可以换换手,聊聊天,轻松一点。

可是马上要入冬了,北方风雪大,你又没什么经验,会不会太危险了?

我把手伸过去,寻找到她结实的乳房,轻轻抚摸,没事,我们慢一点开,最多三天也就到了,回来的时候就可以坐火车了。

黑暗中秀秀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我不想让你跟他一起去,你忘了他连累你被警察叫去问话的事情了吗?

我躺在床上,感受到了一种从内心里生出来的疲惫感。回想起那天晚上,下着濛濛细雨,夜色特别浓,散发着生锈的气味。我正坐在沙发上一边喝啤酒一边看电视,曲奇忽然来找我,我和他一起坐在沙发上喝酒。那天他显得很不同,一改平时沉稳的性格,似乎有什么压抑不住的兴奋在他身体里燃烧,他滔滔不绝地和我说了许多不相干的话,眼神闪烁不定,就像是一头狮子第一次捕获猎物时那种残忍的光亮。我一度以为是他和秀秀决定要结婚了,但是那天晚上他一句也没提秀秀。他喝了两瓶啤酒之后就告辞了,直到后来警察找上门来,把我的家里翻了个底朝天,并把我带去了派出所,我才知道那天晚上他干了什么。

他跑到我这儿来分享他成功的喜悦,我却被警察当成是他销赃的同案犯旁敲侧击地盘问了很久,寻找我言语中的破绽。不过,我从来没有参与过那些不光彩的行动,警察最后也实在查不出什么,只能把我放了。

不过,这件事我并不怪曲奇,他什么都没跟我说,只是想找个朋友分享一下他不可告人的快感。但是他知道分寸,要是跟我说了就会让我陷入出卖朋友或者知情不报的两难境地,从某种角度来说他又保护了我。

你说话呀。秀秀在被子下用膝盖顶了顶我的腿。

那只是一场误会,警察后来搞清楚了不就没事了?更何况我已经答应他了。

你必须反悔,我不同意你去。

那怎么行,答应的事情怎么能反悔?我突然感到烦躁起来,对即将展开的几千公里的路程生出一种莫名的担忧。

你不想去就让我去跟他说。

你别说傻话了。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我以为她已经睡着了,但是她忽然像是对着天花板在自言自语,可他是个罪犯。

你还在恨他?这句话让我自己也深感惊讶,并且从内心弥漫出一种刺痛感。

秀秀猛然从床上坐起来,对着黑暗的房间大声喊,他是个罪犯。

我掀开被子跳了起来,在窗帘缝隙漏进的微弱光线中反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声音清脆响亮,倒是有点像酒杯碰撞发出的声响。秀秀抓住我的手,用力地咬了一口,我感到痛彻心扉。赶紧把手拽了回来,感觉到已经被咬出了血。我在床头柜抽了一张纸巾,按压在咬痕上。秀秀已经躺下了,裹着被子背对着我。我本来还想再给她一点教训,但是想到刚才那一记重重的耳光,心情稍微平复了一点。我躺了下来,隐约听见她在被子里的哭泣声。我没有理她,翻过身也背对着她,慢慢睡着了。

第二天,秀秀一如往常,家里该做的事情一件都没有落下,只是没有跟我说话。吃饭的时候我看见她一边的脸有些红肿,多少也感到有些歉疚。我问她脸上还疼不疼,她直接站起来把碗收进厨房了。一整天我们都没有交流,到了晚上,我在卧室里开始收拾行李,秀秀进来拿过几次东西,还是没有理我。一直到我快把东西整理好了,她忽然走进房间,从衣橱里拿出几件内衣,扔在我的行李上,又走了出去。我把衣服塞进行李箱,也出了门,看见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紧挨着她坐下,她往边上挪了挪。我又靠了过去,顺势搂住她的肩膀。这次秀秀没有再躲闪,僵直地坐着看电视,但是仍然一言不发。事实上经过这一整天我也已经萌生了退意,哈尔滨过于遥远,尤其是要和曲奇单独相处好几天,我们还是当初那样心无芥蒂的朋友吗?我心里无限向往和秀秀平静而又安宁地待在家里,只不过说出去的话实在不好反悔。我后来仔细想了想,我当时那么爽快地就答应了他,除去酒精的作用,可能还是因为曲奇提到了我和秀秀的事情,我出于一种道德上的天然负罪感立即答应了,不过,曲奇究竟是有意利用了我的心理还是无意为之,我就不知道了。

晚上睡觉时,我试图伸手过去撩拨她,但是被她打开了,她翻过身,像昨天一样,背对着我睡着了。我瞪着眼睛在黑暗中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很快就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和曲奇到了哈尔滨,但是却被一场前所未见的大雪困住了。漫天的飞雪把一切都掩盖住了,我们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所有的建筑都是一模一样的,没有门牌号码也没有招牌,一切都像是镜像的反射,宛如一个巨大的迷宫。我们顶着风雪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在一个拐角处看见了一个人影,我感觉那是秀秀。于是踩着厚重的积雪艰难地奔跑起来,可是等到了那里人影早就消失了。我回过头来,发现曲奇也不见了,一座空城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想大声呼喊,但是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一阵莫名的恐惧涌来,一着急,我就醒了过来。

天已经亮了,秀秀还在睡觉。我看看床头柜上的闹钟,离约定的时间不远了。我轻手轻脚地从床上起来,穿好衣服,走进卫生间里洗漱完毕。看看时间刚刚好,便回到卧室里拿行李箱。这时,我听见秀秀躺在床上说,你自己小心点。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我走过去,弯下腰,在她还微微肿胀的脸上亲吻了一下,我办完事很快就回来了。她又翻过身去睡了。

我出了门,在小區门口等了一会儿,曲奇开着他的车过来了。那是一辆早就停产的大众汽车,而且由于长期缺乏有效的保养,车子开动的时候像是在浑身发颤。看到这辆车的时候我开始变得更担心了,不知道这样的车子是不是能够挺过这漫长的距离。即便是到了目的地,这样的车况也不知道能卖多少钱。根据我的判断,直接让它报废似乎是更为合理的选择。

车子在我面前停下,曲奇下了车,打开后备箱,我把行李箱扔了进去,然后我们回到车里。曲奇问我,你可以导航吗?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可以啊,你给我一个具体地址吧。

曲奇看了一眼我的手机,这手机壳是秀秀给你买的吧?

是的,你怎么知道?

曲奇没有回答,先不用具体地址,你就模糊定位,我们先开到哈尔滨,到时候我联系中介。

我在地图上随便找了一个哈尔滨的地址,我们就开着车出发了。这辆车子的状况实在是不容乐观,一旦时速超过80 公里,发动机便会产生震动,握着方向盘就能感觉得到。仪表盘上经常亮起一些符号,过一会儿又熄灭,很难让人相信这是机器恢复了正常而不是仪表盘本身坏了。我时刻处于紧张状态,不知道什么时候这辆车就会在高速公路上抛锚,甚至是散了架也有可能。但是曲奇却毫不在意,似乎对车况已经习以为常。他和我说起一些以前的事情,既为了安抚我的情绪,也可以打发无聊的时光。不过,他没有再跟我提过关于秀秀的话题,我无端猜测他其实很清楚秀秀对他的态度,所以尽量避免在我面前提起她。

有一个晚上,曲奇握着方向盘,眼睛直视着前方的车流说,我潜到一幢别墅里,这种房子门窗很多,要进去一点都不困难。我在地下室里找到一个保险箱,这个箱子的锁有点意思,花了我不少时间才把它打开。可是打开之后我发现里面藏的既不是现金,也不是珠宝首饰,你能猜到里面是什么吗?

他似乎料定我是不可能猜到结果的,所以根本没有等我回答就直接说了下去,是牙齿,有好几颗。

我也很奇怪,牙齿?难道他自己掉落的牙齿舍不得扔,当作舍利子收藏起来?

曲奇摇摇头,虽然我不是牙医,但是我还是能分辨出这些牙齿并不是一个人的。起初我还以为这个人有怪癖,可能把贵金属打造成牙齿的样子收藏起来,但是我把这些牙齿拿到手上看过,都是货真价实的高度钙化组织。这些牙齿有些颜色深黄,有些洁白,大小形状各不相同,不可能是同一个人的;而且每一枚牙齿上都绑了一根线,线的下方有一块小小的吊牌,这一点倒是和珠宝店里展示的首饰相似,只是这些吊牌上面写的不是成分和价格,而是日期。我看了一下,从最早的到最近的,跨度有十几年。

那后来呢?

后来我把这些牙齿放回原处,关上保险箱,从原路出来了。我回到室外,再次从夜色中观察这幢别墅诡异的剪影,感到不寒而栗,也许是我运气好。他说着话转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总会有预料不到的危险。

我心中一悸,想了想说,你还是找份稳定点的工作吧,还有很长的日子要过,你真打算一直这么干下去?

曲奇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下定了什么决心,先把眼下的事情办完,到时候再好好打算吧。

到了黄昏时分,我们把车开出高速公路,在一座小城市里找了一家旅馆住下。吃过晚饭,我们又在房间里喝了一会儿酒。曲奇的话不多,似乎有什么心事。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问我,秀秀是不是不同意让你跟我一起来?

我一怔,没有的事,她怎么会不同意呢?

他认真地看着我,也许你真该听她的,现在回去也不晚。

有一瞬间我很想马上答应,但是朝他笑了笑,你说什么呢,走了一半再回去?你别多想,秀秀真的没有意见。

曲奇躺在床上看着肮脏斑驳的天花板,到处都是已经残破的蜘蛛网,像是在感叹,又像是在咀嚼,那就好,那就好啊!

你到底怎么了?

没事,睡觉吧。他拉过被子盖在了身上,翻过身去面向着墙壁,不一会儿就鼾声四起。

我坐在床上,莫名其妙地感到不安。这时,秀秀发来了消息,问我们的行程怎么样了。我告诉她我们在一家旅馆里休息,明天要继续赶路。她没多说什么,只是让我路上小心,然后道了晚安,也许还在生我的气。我放下手机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一桩陈年往事来,我对自己竟然能记得那样一件小事感到吃惊的同时,又对自己突然回忆起许多年前微不足道的事情这件事本身所隐含的喻义感到忧虑,一直持续到后半夜才沉睡过去。

第二天下午,在一个休息站吃了午饭后,由于昨天晚上我没有睡好,这会儿感到有些困倦。曲奇接过了方向盘,继续赶路。天气不太好,云层浓厚,黑压压的,不知道裹挟而来的是雨水还是雪花。我坐在副驾驶上,听着收音机里传来的歌曲声,忽然之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对所有的事情都失去了兴趣。无论是在前方等待我们的哈尔滨,还是留在家里的秀秀,好像都是那么遥不可及。我疲倦而又沮丧,就像是在重复一部看过几百次的电影,每一个桥段都无法再掀起波澜;又或者是一杯淡而無味的白开水不能激起一个并不口渴的人的任何欲望那样。我裹紧了衣服,对曲奇说,你慢点开,我睡一会儿。

曲奇盯着道路前方,你睡吧。

几个小时后我从昏睡中醒了过来,已经身处一座繁华的城市。我四下张望,城市里高楼林立,车流滚滚,一片嘈杂。我们正行驶在一条蜿蜒的马路上,右手边能看见冰冷的海水和人烟稀少的沙滩。曲奇看我醒了,便对我说,我们到了。

我不太相信,哈尔滨靠海吗?

这里是青岛。

青岛?从青岛能到哈尔滨?

我们要先接个人,我跟你说过我找了中介。

我疑惑地看着他,你去哈尔滨卖车,却找了一个青岛的中介?

我在网上找的,曲奇把车靠边停下,然后对我说,你先坐到后排吧,我们接上他让他来安排。

我下了车,换到后排座椅,感觉到事情变得有些古怪。曲奇打了个电话,听着电话里的声音,不时应答几声。然后挂断电话,继续开车。离开沿海公路又往前行驶了三公里左右,路边出现了一座加油站。他把车开了进去,但是并没有加油,直接绕过了加油箱开到出口的地方。那里站了一个人,中等身高,显得很消瘦。曲奇在这个人边上停下,摇下窗户,和他打了声招呼,那个人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了上来。曲奇回过头跟我说,这位是老秋。

我看了看他,留着寸头,面孔狭长,一双三角眼里闪着捉摸不定的眼光,满脸凶相。我说了声,你好!

老秋看了看我,并没有搭理我,而是转向了曲奇,这人是谁?

我朋友,我怕路上开车太累,就让他来搭把手。

老秋似乎很不满意,低头沉默不语,像是要发火,但最终还是忍住了,我们走吧。

曲奇重新开动车子,在老秋的指引下穿梭在青岛的大街小巷里,最后停在了一家连锁酒店的停车场里。车子熄了火,老秋什么话也没说,直接开门下了车。我看着天色已暗,问曲奇,我们今天就住这儿吗?

是的,今天就先住这儿,老秋已经订好房间了。

我下了车,从后备箱里拿上了行李,跟着曲奇走进了酒店。这是一家经济型酒店,裝修风格简单又不失整洁。酒店大堂里还有个池子,养着几尾锦鲤鱼,池子里有座微型假山,山上有水流不断坠落,形成了一个人工瀑布。池子边上还有几张沙发,我把身份证交给曲奇让他去办理入住手续,就在沙发上坐下,看着池子里的鱼。忽然觉得这里的景观虽然挺巧妙,让人看了舒适,但是对鱼来说却未必有好处。几条鱼成天就在这样大小的一个池子里游来游去,无异于是一种监禁。它们的体型也受到鱼缸的限制,永远没有机会发育成熟了,就好像是人造侏儒一样残忍。

这时,曲奇已经把手续都办好了,我们的房间在三楼,老秋和我们一起上了楼。打开房门后,我吃了一惊,这是一间套房。我看了看曲奇,他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今晚老秋和我们一起住。

我皱了皱眉,感到有些不快,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曲奇为什么这么信任他?那晚上怎么睡?

曲奇说,你住外面这间,我和老秋住里面那间。

我想,这会儿即便反对也没有什么作用,何况我也没有更好的方案,老秋要和我们同住已经是一个事实了,好吧,那就这么着。

曲奇点点头,先休息一下,等会儿我们一起去吃饭。

他和老秋走进了里间,我放下行李,到卫生间里洗了把脸。出来之后听见里面的房间传来一些声响,我凑过去仔细听,曲奇和老秋似乎是在争执。老秋在质问曲奇为什么带着我一起,而曲奇则向他阐述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并且保证不会对交易产生任何影响。

但是老秋还是很不满意,几次表达出了中止交易的想法,而曲奇一再向他保证事情正在按照计划进行。

我感到很尴尬,同时又很惊讶。一次二手车的交易老秋为什么如此在意参与的人员?这和车辆买卖本身并无关联。这时,他们的谈话告一段落,曲奇似乎说服了老秋,房间里安静下来。我听见有脚步声向房门走来,赶紧回到椅子上坐下。曲奇开了门,在我边上坐下,又递给我一支烟,这次我没有拒绝,接了过来,他自己也点了一支,深吸了一口,然后把烟从鼻子里喷了出来,你在大堂里看见那些鱼了?

看见了。

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那些鱼啊。

哦,挺好的,吃喝不愁,也不用担心危险。

是吗?你是这么看的?

我点了点头。曲奇看着地板说,世界上有两种鱼,池子里的和江湖里的。各有各的好处吧,池子里的安心,江湖里的自由。它们的优点也正是对方的缺点,所以无论选择成为哪种鱼,都是对的,也都是错的。但是一旦选择了就不能再改变,尽管是同一物种,彼此都不能适应对方的环境。他看着我,面无表情,但眼光深邃,所以问题是,你想要成为哪种鱼?

我掐灭了烟,笑着说,你今天说话怎么神神叨叨的,听起来像是个哲学家。

曲奇顿了一下,也把烟在烟缸里摁灭,走吧,去吃饭了。

我们一起下了楼,曲奇开车,老秋现在占据了副驾驶的位置,我坐在后排。在老秋的指引下,曲奇把车开进了市区。开了一会儿,我觉得有些不对劲,曲奇的车速很慢,他不时把头转向两边的窗外,仿佛是在慢慢寻找饭店,但是马路两旁的店面大门紧闭,看上去都是下了班的银行和当铺,根本没有饭店,这条街可能是当地的金融街。又过了一会儿,尽管身处一个陌生的城市,但我还是意识到我们在兜圈子,车子围着这块区域已经转了三圈了。天已经很晚了,我感到很饿,肠胃一直在发出响声,我对曲奇说,这里不像是有饭店的地方,要不我们打开导航看一看。

老秋从副驾驶的位置上回过头瞪了我一眼,目露凶光。曲奇似乎也失去了耐心,可能是搞错了,我们再开过去一点看看。

这次终于在一条街边找到一家不起眼的饭店。

曲奇把车停在路边,我们进了店。饭店很小,几乎供应不了什么像样的菜,只能提供一些熟食和点心,曲奇和老秋显然对晚饭心不在焉。我们要了一盘牛肉,每个人点了一份饺子。我和老秋还要了啤酒,曲奇要开车,只喝白水。几杯酒下去,我问老秋,曲奇这辆车倒腾到哈尔滨能卖几个钱?

老秋冷冷地看着我,我也盯着他,不知道,差不多三万吧。

三万?那你能赚多少?

他横了我一眼,关你什么事?

这辆车才值几个钱?你还要陪我们到哈尔滨去跑一圈,中介费都不够你回来的车票吧。说起来我好像在电视上看见过你,十二频道上。

老秋霍地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曲奇阴沉着脸,目光闪烁不定,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都是自己人,坐下,坐下!老秋在他狮子般明亮而又无情的眼神下勉强坐下,没有再跟我说话。我们快速吃完了饭,然后又开车回去。

到了酒店里,曲奇和老秋一头钻进他们的房间,把门关得死死的,不知道在商量什么。我凑过去听了一会儿,这次他们似乎很警觉,压低了声音,什么都没有听见。我只能放弃,先去洗了个澡,然后躺在床上,给秀秀发消息。她问我们在青岛干什么,我把经过都告诉了她。过了一会儿,她回复消息,他们不是有什么危险的计划吧?我有点害怕,你还是回来吧。

我也很犹豫,可走到半途我怎么回来?

我不管,这事听着不大对劲,你这样我晚上觉都睡不着。你现在就整理好东西出门,买张机票赶紧回来。

你是说逃跑?那怎么行?也许是我们想多了,其实什么事也没有,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跑了,以后还怎么相处?

你编个理由吧,就说我生病了,你必须马上回来。

我想了想,算了,这种借口太拙劣了,明天再看看情况吧,真有可能是我们想多了,不会有事的。

那这样吧,你随时和我保持联系,有事情就及时告诉我,不行我就报警。

好的,不早了,你先睡吧。

尽管安慰了秀秀,事实上我自己也不太相信眼下的事情是在按照事先预定的方向发展,只是我并没有太多好的方法来改变局面。在事情不可收拾之前,我仍然需要维持住目前脆弱的局面。

早上,曲奇出来告诉我他感到有些不舒服,想今天在青岛休息一天,问我有没有意见。我看着他发红的眼睛,你晚上没睡好?

他揉了揉眼睛,不是,可能有点发炎。

只要你不着急,我沒意见。

过了一会儿,老秋也出来了,我们到楼下餐厅吃了早饭。老秋忽然改变了对我的恶劣态度,竟然提议今天可以带我们在市内逛一逛,看看著名的八大关景区。

我不反对这个意见,三个人一天都闷在房间里更无聊。我看了看曲奇,可是他身体不舒服,不知道是不是吃得消。

曲奇说,我不要紧,只是有点累,到风景区看看也好,能够放松一下心情。

吃过饭我们开着车前往八大关。这里其实是一片别墅区,路边上停满了汽车,各国风格的建筑都有。现在不是旅游的季节,景区里显得很安静,游客不多。道路两旁栽种了各种行道树,梧桐、银杏、龙柏都有。眼下正是深秋时节,落叶掉了一地,风一吹便带动一片,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我沿着人行道行走,边上一辆汽车停在了马路排水口上,我往下望了一眼,透过金属栅条的缝隙看到下面也堆满了落叶,一滴水也没有。尽管这个城市靠海,但是这个季节却非常干燥。

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曲奇和老秋在前面走着,不停地说着话,似乎在商量什么事情,而我被远远地落在后面,我想他们显然不是专程来看风景的。又走了一阵,他们在一幢别墅前站住了脚步,似乎在等着我。我往前赶了一会儿,曲奇说,这幢别墅挺有名的,我们进去参观一下吧。

我看了看外面的铭牌,这栋建筑叫花石楼,正面是圆形和多角形组合而成,朝着大海,是一幢混合式风格的房子。在买票进入景区之后,我们又一次散开,我独自一人游荡在别墅的庭院里。现在,我不得不迫使自己思考一些必要的问题。曲奇的车最终不会去到哈尔滨,这点我已经非常肯定了。问题是如果他想要实施什么计划,那么带上我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呢?是想让我一起参与他危险的行动,还是到时候指望我能给予他一些意料不到的帮助?不管哪一种我都应该置身事外,我还有秀秀,她之前经历了那么多事情,现在我要给她平静的生活,而又有什么方法能让事情回到正轨,可以挽救我岌岌可危的生活呢?

顺着圆形的楼梯,我上到二楼,从窗户上可以看到不断拍打沙滩的海水。有几个人在海岸上,玩着愚蠢的游戏,他们翻起石头寻找藏身在下面的螃蟹,把它们找出来然后又扔回海里,似乎发现这些八只脚的生物是他们唯一的乐趣。我离开窗口踩着深红色的地毯继续往上走,行进到一半的时候我听见楼上有人在说话,于是停下了脚步。

老秋说,你都已经看过了?结构基本一样。

曲奇说,是的。

老秋说,那边已经说好了。

沉默了一会儿,曲奇说,那好吧。

你是不是还在犹豫?

曲奇沉默了更长时间,怎么说呢……

我很紧张,脑袋里闪现出一幅可怕的画面。出于一种奇怪的想法,我害怕听到他们直接说出什么无法挽回的话来。我深呼吸了一口走了上去,腿脚酸软。

他们看见我,立即停止了交谈。曲奇对我说,这儿的风景不错。

我走到窗口往外看去,和二楼看到的没什么两样,的确很美,原先建造这幢楼的人挺会享受的。不过,我有点累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曲奇说,这么快就累了?你脸色的确不好,现在体力这么差了吗?

我朝他笑笑,是年纪大了。

我们回到停车的地方,把车开回了酒店。没想到今天酒店的入住率相当高,停车场已经停满了。工作人员指挥我们把车沿马路停靠,并且保证这里是安全区域,不会被警察处罚。下了车,老秋先进了酒店,我和曲奇在外面抽了一支烟。秋风冰冷,五彩缤纷的树叶落满了一地,我问他,你打算什么时候行动?

曲奇愣了一下,多少有点吃惊地看着我,然后说,你觉得呢?

要不明天吧。

他想了想,要和老秋商量一下。然后把烟头扔了,转身向酒店走去。

我们回到房间里,他们两个人依旧紧闭房门在里面不知道干什么。我打开电视机,看着屏幕,完全没有注意到节目播放的内容。时间显得越来越紧迫,阳光在玻璃窗上一寸一寸地移动。过了一会儿,我似乎听到外面传来一些嘈杂的声响,听不太真切,声音微弱而又纷乱,好像是一群人在吵架。外面忽然刮起了一阵风,风势很大,连窗框在阳光下的投影都被吹得扭曲起来。这时,门外有人按门铃,我起身开了门,外面站着一个中年警察,他问我,你是叫曲奇吗?

这时,曲奇和老秋也从里面开门出来了,看到警察都显得很吃惊。曲奇回答,我是。

警察说,你身份证出示一下。

曲奇把身份证都交给了警察,他拿出仪器扫描了一下,然后又还给他,警惕地打量着他,才刚刚出狱,你们来青岛做什么?

我有辆车要到哈尔滨去卖掉,曲奇指着我,这是我朋友,我请他陪着我;又指了指老秋,他是中介,哈尔滨那方面的下家是他联系的。

警察看着我们,你们把身份证也出示一下。我和老秋都把证件给了他,他查了一下,把证件还给老秋的时候说,还真是个中介,不过用不着了。语气里多少有些嘲讽,但是放松了不少,他又对曲奇说,酒店门口马路上那辆大众汽车就是你打算卖的车吧?

是的。

那辆车着火了,现在火已经扑灭了,但是车也基本报废了,你赶紧联系你的保险公司吧。

曲奇和老秋都很震惊,烧了?怎么烧的?

初步怀疑是你的车正好停在排水口上,有人把没有熄灭的烟蒂扔到了排水口里,点燃了里面的落叶,火势起来把你的车烧着了。我们会深入调查的,你要跟我回去报个案,做个笔录。

曲奇将目光转向我,紧紧盯着我看,不用了,那个烟头是我自己扔的,这辆车不值几个钱,本来就快报废了,烧了就烧了,也省得我再到哈尔滨去跑一趟了。

警察摇摇头,不管是不是你自己扔的,你都得跟我去做个笔录,追不追究是你的事。走吧。

曲奇穿好衣服,在出门前对我说,本来想弄点钱的,不过……他做了一个表示惋惜的手势,然后跟着警察下楼了。曲奇走了之后老秋也离开了,出门的时候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我躺在床上,如梦初醒,给秀秀发了条消息,我准备坐晚上的火车回来。

秀秀问,事情怎么样了?

我告诉她,哈尔滨是去不了了,一切都结束了。然后把手机扔到一边。

电视上正在播放天气预报,主持人说一股冷空气已经到达东北地区,那里降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镜头切换到哈尔滨,那座到处都是巴洛克式建筑、充满异国情调、我始终都无法到达的遥远的梦中城市,眼下正被漫天降下的大雪覆盖,变成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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