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钟艺璇

在过去的20年里，义乌商人创造了一个无比活跃、经济持续增长时间最久的商业奇迹，得益于集中、规模、低价，他们也成为全世界最不容易被打败的商人。

回望整个2022年，卡塔尔世界杯只是注脚之一，世界在变，而义乌永不停歇。这座城市注视潮流的起落，记录时代的情绪。

永不停歇

这是吴文莉经历的第5次世界杯。在义乌国际商贸城，她经营一家国旗铺子，面积才10多平方米。但卡塔尔的哨声一吹响，她经手的这批国旗，就陆续出现在100多个国家的大厦、酒吧以及球迷手中。

义乌什么都知道。所有国旗里，巴西和阿根廷的最多，足足出口了8个货柜，大约160万面旗子。这一次，让她惊讶的是哥斯达黎加人民的热情，尽管关于他们的报道并不多，但这个人口只有500多万的国家，向她要了1个货柜的国旗。

哥斯达黎加上一次踢进世界杯，还是2014年。那一年，哥斯达黎加举国狂欢，义乌的球衣商人温从见在自家的电视机里，看见成千上万的哥斯达黎加人民穿着他出口的红色球衣，对着镜头沸腾，“像一片红色海洋”。

足球运动带来的快乐，跨越了国度、种族和文化。吴文莉还记得，2004年，她刚刚入行两年，几个南非华侨来到她的店里，带走了全部的南非国旗。当时，南非共和国成功拿下2010年世界杯的主办权。一夜之间，义乌的南非国旗一举售空。

吴文莉当时二十出头，对国际政治了解不多，起初，她把这种热情归结于黑人的热情与奔放，后来她才知道，这颗足球还承担着另一项任务：让面临贫困、失业与种族分裂的南非，获得重新走向正轨的希望。

直到今天，义乌国际商贸城发生任何与世界的连接，都不足为奇。从旗帜、足球、球衣到哨子、喇叭、手拍器，义乌体育用品协会估算，“义乌制造”几乎占到整个世界杯周边商品市场的70%。吴文莉和温从见都是其中的注脚。2022年，吴文莉的国旗订单出口量增长了30%，而仅仅是世界杯订单，就让温从见卖出了200万件球衣。

所有的交易，都发生在他们驻守的义乌国际商贸城。这里的面积相当于20个北京鸟巢，7.5万个商铺聚集于此，商品出口覆盖230多个国家和地区。

“客人进不来”，是疫情以来义乌商人们频繁提到的事。大家只能终日捣鼓手机，在线上和外国客人确认订单。尽管2022年的国际订单有所抬头，但出不去、进不来的情况，让老客户成了所有义乌商人唯一的收入来源。

吴文莉手头的客户数量可观，温从见从事原创球衣，在义乌市场具备极大优势，但像他们这样的情况仍是少数。更多奖杯、球衣、纪念品商人表示，没了新客，2022年的订单反响平平，加上8月的疫情影响，港口与工厂停工，订单周期被迫拉长。

时移势迁，8年过去，哥斯达黎加从小将变成老将。而这也将是C罗和梅西在世界杯的最后一役，有人称卡塔尔世界杯是“诸神的黄昏”，难免多了一丝悲壮的意味。

这种萧索也漂洋过海，传导至义乌。用吴文莉的话说，2022年生意大势不好，毕竟做生意就图个天时地利人和。回望整个2022年，卡塔尔世界杯只是注脚之一，世界在变，而义乌永不停歇。

八爪鱼般的触感

世界一波动，义乌国际商贸城里的商人们就像八爪鱼一般，伸出触角便能感知到海洋的温度，感知到机遇在哪里。

彩条商人李国山这两年的生意就比过去好得多。2022年，几乎可以用逆转形容。卖得最好的是生日彩条，甚至超过了圣诞用品。因为疫情，2021年，国外的一些大型场所关闭了，许多人把生日Party挪到了家里。“生日彩条，以前是可买可不买，现在都待在家过生日，家家户户都得买。”

仅仅是一款生日门帘，李国山接到的最大单子就有3000万件，这已经超过工厂短时间内能够启动的全部产能。就连一款带“喜”字花样的紫色生日彩条，也深受外国人喜爱，李国山当时也有些吃惊，后来翻译告诉他，有些外国人不识中国字，就把这“喜”字当一朵花、一种装饰来看。

作为国旗生产商，吴文莉坐在铺子里就能知道国际大事。外贸行当里，出口到边境国家的货物，双方一般都会选择更便宜的陆运，但2022年2月，俄乌战争一打响，吴文莉马上就接到了俄罗斯与乌克兰国旗的空运订单，加起来足足有数万张。

国际关系深深影响着义乌商人的生意链。李国山过去积累的客户主要来自俄罗斯以及东欧。但现在，乌克兰商人已不见踪影，而那些曾经会给他带巧克力的俄罗斯客人，也在持续的经济危机压力下日渐减少。

与此同时，义乌的电热毯、电暖器等保暖用品订单，收获了惊人的增长。一位义乌商人接到了1000万条电热毯订单，这也是他20年来，头一回和欧洲人做生意。中国女性钟爱的“光腿神器”，如今也漂洋过海到了欧洲。能源危机、寒潮来袭，燃气、电价上涨的背后，还有物价的整体上涨。欧洲人抢购义乌制造的御寒物品，是为了顺利度过这个波折不断的冬天。

既然做的是国际生意，商人们就要有足够的敏感性，稍有不慎，小到生意起伏，大到个人命运，都有可能卷入风波中。吴文莉有一个原则，加字的国旗一律不做，曾经有商人联系她，希望在国旗上加印字样，吴文莉果断拒绝，毕竟这样极有可能代表着某种立场。

很多时候，做生意也是一场赌博，商人们需要学会自认输赢。在历届世界杯开赛前，义乌商人除了接订单，还会做一部分现货，为比赛中后期的发货做准备。但具体“押注”在哪个国家上，全凭自己揣摩。

或许，只有生死难以预料。英国女王去世的消息，吴文莉是突然接到的，她仓库里备货的英国国旗瞬间被一抢而空，当晚走空运，第3天便抵达了英国机场。至于网上盛传的“义乌商家预判英国女王去世”，她摇头否认，“预判生死，没有一个义乌商人敢这样做。”

从未有一座城市像义乌一样，自身就是一个完整的商业体，一个商人要想在商贸城租下铺子，大到装修，小到桌椅板凳，上下楼的工夫就能解决。更别说义乌拥有成熟的基建、供应链与港口，以及中国商人在海外的良好信誉。

温从见记得，自己一位朋友曾看中非洲劳动力市场，带着上千万元去建设项目，结果当地局势动乱，政府信用差，厂房都建好了却不通电，当地政府后来竟然回复，建议他自己盖一个发电站。

成为义乌商人

在义乌国际商贸城，为了方便外国客人找寻，商品都以种类为单位划分区域。这也意味着，没有商人会随意挪动商铺。从2002年商贸城落地至今，像李国山、吴文莉这样的商人，几乎就在那十平方米的小店里，度过了自己的大半生。

在这里待了20年，李国山已经能从租金大致推断哪些铺子是最后的赢家。前些年，在商贸城售卖奖杯的商人汪超，花了480万元一口气买下了店铺的租赁使用权——商贸城的经营位只出让使用权，不交易产权，拥有使用权后，每年汪超只需向商贸城缴纳2万元左右的租金，就可以长期使用。

成为一个义乌商人并不容易，除去审时度势、灵活变通之外，和外国人做生意时的“见招拆招”，已经是常见路数。经营圣诞帽工厂的陈芳黎最怕遇见日本人，他们对产品的要求到了严苛的地步——亲自坐在厂里，一待就是十几天。有一回吴文莉交货时，外国客人突然拿出台机器，就像照X光一样把国旗贴在机器上，用强光核验经纬度。吴文莉一下就火了，对方这样的验货方式并未在下单时提及，给的就不是国标价格，她一气之下，把足足一个货柜的国旗尽数拉回，宁愿赔钱也不伺候。在仓库放了几天后，对方最终服软，拉走了这批货。

有时候，客户在选择商人，有时候，商人也在挑选客户。李国山觉得，自己是凭借胆量才走到今天，那一代人有自己的血性和智慧。但现在，国际形势大变，全球化红利逐渐衰减，跨境电商和直播盛行，更直接的现实是，商人们在不断老去。

在商贸城，年轻的面孔背后多数有父母辈支持，汪超就是毕业后跟随家族直接做奖杯生意。在拥有7.5万个商铺的义乌国际商贸城，找不到一家上市公司，如果没有下一代接手，最终的结局只能是歇业散去。

李国山也劝过女儿，大学毕业之后跟着自己干，可女儿不愿意，想去大城市闯一闯。他没给人打过工，吃得了生意上的苦，却受不了被管理。但女儿抗拒的，就是李国山习惯的早八晚五的日子。20年里，他每天最早一批来最后一批走，这是他的职业，更是他的人生。

圣诞节是最后一个海外节庆日，也是年底时商贸城的最后一笔大生意。陈芳黎的圣诞工厂在做一批泰国货，几个女工人给圣诞老人帽粘辫子、抹胶，一天可以加工上万个圣诞帽。只是2022年的圣诞，有人欢喜有人忧，梨泰院踩踏事件后，早早进了货的韩国客人告诉陈芳黎，自己十分忧心圣诞节是否还能继续。

一切又验证了那句话，义乌什么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