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花草随缘

2023-02-01

都市 2023年11期
关键词:楼顶花园

文 潘 鸣

如果某天你来我家做客,情之所至,说不定我会请你去分享我家的楼顶花园。又如果那天天气不错,冷暖相宜,有点蓝天白云什么的,也许我会铺设两把软藤椅,一只小茶几,烧熬一壶老家蓥华山红白茶,陪你款款小饮,闲赏满园花花草草,聊些随心所欲的话。彼时,大概率会有几只白头翁或斑鸠,在枝叶间嬉戏啁啾,那是小花园的常客,我们彼此已熟络如亲戚。

其实,说那方花园是“我家的”,表意并不严谨,逻辑上有瑕疵。那年,花费数载艰辛创业的积蓄,我们购置了旌城南公园临湖电梯楼宇一套高空跃层。入住后,发现从后门步行楼道再往上,攀绕一串S形阶梯,可直通楼顶。顶上的平台足有百余平方米,除了一溜通透凉棚,涂抹黑色防水材料的预制地板上空无一物。这情景让我心中就起了念头,立时下楼前去探问物管:可否自费将空闲楼顶辟作花园?如今政府不是倡导城市空中绿化嘛,也算是为咱们小区做点公益。物管“研究研究”以后答复:楼顶属公共区域,欢迎美化,但楼幢业主共有共享的性质不得改变。另外,不允许在楼板上直接培土栽植,否则,损坏防渗功能或造成其他隐患后果自负。

得了允准,喜不自禁,即刻按照心中勾勒的愿景行动起来。紧傍凉棚搭建了一篷防腐木头花架,黑色沥青地面加铺了镂纹瓷砖,又去城外老河湾请回数尊奇石。待到早春雨水节,携夫人包了辆三轮敞篷货车,直奔城北龙泉花草市场。牡丹、月季、玫瑰、绣球、橘、桂、枫、梅、山茶花、幸福树……五花八门、林林总总,一气买下几十盆,又另付钞票讨购几麻袋培花熟土。

少时在乡下生活十几年,可谓是地道的“土生土长”族。长大步入社会后,经年殚精竭智奋力打拼,终于在繁华都市里稳住脚跟。寓居条件随之与日向好:廉租房、二手房、小户型、三居室,直到而今宽绰的跃层电梯公寓。房屋装修越来越上档次,时尚家具、智能电器、地暖空调,都款款受用了。唯独闹心的,就是城市居家再难真正粘连地气,再时髦高端的楼宇,骨子里都是冷硬呆板的钢筋混凝土。昔年成天摸爬滚打的遍地都是的田泥,而今在城里变得如此金贵,居然是打着秤砣论斤两交易的。

我们雇请了两位花工,齐心协力挥汗如雨忙活了大半天,一座小花园终于出落得像模像样。花架下面,特意栽培了金银花和三角梅各一大盆,盆中绿植借着春天的劲道,没过几天就纷纷繁繁冒芽吐苞,伸枝展叶。料想假以时日,楼顶定然是一派繁花似锦、欣欣向荣。我们与邻居,将平添一方和乐共欢的温馨天地!

从此,但凡好天气,一得闲就登上楼顶露台,惬意地半倚半躺在藤圈椅上,沐浴煦风暖阳,悠然品着热茶,沉湎于心仪的一册书卷;或是打开手机,记录灵感乍来时内心起伏的几丝涟漪。有些时候,我会放下手中的一切,仰头望着苍茫的云天,愣愣地发一阵呆;然后将目光收回,凝神细赏咫尺之内一些微小的东西。

有一种鸟,叫白头翁,如同与我有了心约,常常捉对儿飞来,栖落在我身边稚嫩的花木上作伴,纵情嬉玩觅食。白头翁是吾乡很普通的一类鸟,乍一看,羽毛是单调的亚麻色,再定睛下细端详,才发现那是由褐、黑、黄、紫晕染出来的丰润色泽,一羽天然丹青。它们引吭欢歌时,聚合的尾翼会有倏忽的开屏,宛若黑白相间的精美羽扇,惊艳极了。

所谓“白头”,其实是两道银白的眉宇往额顶抒描而上,很有点儿道骨仙风。它们的举止行为,真是配得上“灵性”这个形容词。当其从天而降时,无须提前预演试探,总能精准而稳妥地栖落于某一根枝条,从未见有哪一回因疏忽大意而失足跌落。它们扭头、转身、移动,所有的动作都是以“闪烁”的方式进行,没有迟疑不定,更不会慢条斯理。有那么一次,我目睹了温馨一幕:一只白头翁在刚刚打朵的玉兰花枝上不知发现了什么美食,津津有味地啄食着。忽然,它若有所思地停顿下来,偏着脑袋,向正在另一丛枝叶里觅食的伴侣发出咕咕呼唤。伴侣闻声而至,受宠不惊地大快朵颐。先前的这一只闪让一旁,以宠溺的眼神看着伴侣尽情享用。我猜想,这一定是一对神仙小夫妻,那甘愿谦让、悉心呵护的,想来必然是堂堂大丈夫了。此刻,我一动不动,连呼吸也尽量敛住,生怕惊扰了这一份夫妻恩爱和人鸟共此时的宁谧。

露台墙栏的脚线有一段细小缝隙,时常可见有蚂蚁出入,内里自然是设立了营帐。它们经过我脚边时,我情不自禁地将目光紧紧追随着它们的踪迹。这些黑色的小精灵一个个全是细腰丰臀,它们是真正的低到尘埃里的一类生物了,终日匍匐于地面,忙忙碌碌地四下里奔走讨生活。有时候,它们会把我误认作一棵擎天大树,料想上面必有取之不尽的财富。于是顺着我的腿杆往上攀爬,沿途还顺便以小钳似的尖嘴尝试一下我的皮肉有无食用价值。我不禁痒痛,将腿脚轻轻一抖,它们凌空跌落下去,情知这里并非属于自己的安乐之地,赶紧掉头逃遁而去。

有一天,露台上不知从何处坠下一只蜻蜓遗骸,被几只巡逻的蚂蚁发现了。它们上前观望一阵,拖着蜻蜓的翅膀,试图挪移。然而,任凭它们使出浑身解数,蜻蜓伟岸之躯却岿然不动。它们停下无谓的举动,凑在一起交头接耳一番,有两只匆匆往墙缝蚁穴赶回报信,其余几只原地守护着猎物。不一会儿,墙缝边便有群蚁蜂拥而出。它们迅速集结整队,分列成几行阵列,井然有序地向猎物挺进。然后全体钻入蜻蜓躯体下面,抱团凝聚成一个“千斤顶”,一齐发力,将那庞然大物拔地拱起,艰难地往回缓缓移运。到了家门口,缝隙太窄进不去。它们又以自己的钳牙作工具,好一阵费力的切割,最终将蜻蜓大卸八块,逐个儿拖拉入洞穴。

我想,全世界蚂蚁的数量应该远多于人类吧?千千万万个蚁穴每一处都是一个王国,它们神秘的宫殿该是多么的精美,它们整肃的风纪、严密的分工、精诚的团结协作,乃至关键时刻为了团队甘愿牺牲自我的壮举,是源于一套怎样严苛的管理构架和道德规范?它们的蚁王是因循血统的世袭,还是基于民主的选举而产生?它们的国度为何没有战乱、谋反、恐袭、同室操戈、鸡鸣狗盗之类的祸患?

日近正午,有几束光总会从花棚上透射下来,在棚顶和地面之间织出几道圆柱形的空明。那空明透溢着水波一样的质感,还带着几分舞台光美的梦幻气息。又并非一味的净空,流光里有细微粒子如薄雾弥散。微粒中的一部分是不甘寂寞随风飘扬的浮尘,还有一部分,则是飞虫中的芥粒——蜉蝣。这应该是我肉眼所见过的体量最小的飞行生物了。它们是由远古薪火传承下来的原始生命,上苍把它们塑造成微雕作品,赋予它们古老而精巧的体态:柔软的身姿,发达的复眼,剔透的羽翅,还有一对完美的尾须。这样的唯美形象并非源自我的肉眼目睹,而是科普读本上的生动描摹。我眼中所见的蜉蝣,一直在光柱里上下翻飞旋舞,只能容我于迷离中看到一些略呈鹅黄色的粒子。浅淡的彩色是它们与那些尘埃的唯一区别,根本无法细致识读到它们的囫囵真容。朝生暮死,是它们大多数终其一生的历程。但它们却没有感时伤悲,而是倾其全力追逐阳光,尽情演绎华丽的舞蹈,让生命在短暂一瞬之间如昙花灿然。旋舞之中,它们还会迸溅爱情的火花,与心爱的“另一半”萍水相逢,完成那电光石火的完美结合。

最后,于黄昏夕光里悄然熄灭生命之火,结束自己匆匆的一生……除了上述这些,露台上的其他细微之物也每每令我凝眸痴迷:贴地背负螺壳不辍蠕行的软体蜗牛,墙角张挂的一幅青春或是老迈的蛛网,奇石体表天工抒描的一抹云霞,砖缝里凭空泛出斑驳苔青……我乐此不疲地识读品咂着它们,心中生出无限的欢喜,良多的感慨。

人们常常胸怀宏图,志存高远,总觉得无限美好都在大处、高处、远处。其实,生活丰富的细枝末节和耐人寻味的真谛,往往就在我们眼前,许多美好的东西其实唾手可得。咫尺之间的那些细微之物,是大千世界化虚为实的一块块基石,是浩瀚“宏观”赖以生存的“微观”因子。

每一枚“小”的中间,都蕴藏包容着无限的“大”……我在自己缔造的空中花园中一点一点沉溺下去,我深信,随着花园的与日蓬勃,将会有更多更大的愉悦等待着我。

可是,情节的演进似乎有些不对劲。热血来潮、雄心勃勃打造这块花园时,我完全忽略了一个现实:我和妻子赏花爱花是玉壶冰心的,而对如何护花养花却从来一窍不通,等同白痴。过去向来都是从花市选购嫣然招展的花枝,拿回家修修梗叶,插瓶享赏,憔悴了再换新。而今骤然面对一园子嗷嗷待哺的花木活物,我一下子发蒙了,弄不懂它们各自的胃口脾性,也看不明白园艺专业书籍上那些金科玉律。日常照料不谙章法,索性以公平心对待,一柄勺子统配“大锅饭”。

无论细叶阔叶,花卉绿植,大棵小株,统统定时等量喷水;每隔一两月,再往所有盆钵施一次无机肥,一个牌子,同样配方。大而化之,懒得拖泥带水。

如此这般,一年不到,所植花木便大多呈现衰相。有的个头往矮处萎缩,有的瘦骨嶙峋,有的日渐化苗,以致最终遁形。花架下寄予厚望的那两盆,藤蔓牵出来,像是被缚住了手足,有气无力地耷拉在竹竿半腰,迟迟攀不上架顶。一树山茶挂结满枝蕾子,就是不肯绽放,形如一个个满腹心事的人咬着舌头,半天不肯言语,看得急人。无奈之下,不吝破费再请花工上门助力。花工边打理边唠叨,说楼顶不接地气,花盆泥土太贫,夏天日头太毒,我们照管也不得法。一番专业护理之后,园子稍有起色,却并未从根本上妙手回春,眼见满园花木一日日往颓势里去,再无计可施。苦闷之下恍然有悟:来自市场温室匠心精育的花木,就像那些个宠物猫狗,被人娇生惯养,已严重缺失倨傲自强的天性,生命力越来越孱弱。悄不遂意,便水土不服,命悬一线。唉,我伺花不得道行,长年累月不辍浇灌,已尽力而为。世事有定数,实在要离去的,挽留不住,只有随它了。

来年开春,一声惊蛰,花园里隐约有异动。仔细探看,另一些花花草草竟不请自来,在园子里投了胎。一只只化苗后的空盆,一棵棵人工植株的根蔸边角,甚至是盆钵沿漫出的一点点泥土上,都摇曳着它们活力四射的青葱身影。四叶草、蒲公英、酢浆草、矢车菊、何首乌、篦子草……居然还有三颗树苗,从几只大空盆里昂首而起,天天向上,分别是枣、桑和女贞。也许,它们的种子是被一阵和煦的风吹送来,被从天而降的鸟雀衔来,或许是本就蛰伏于盆土深处,一朝长梦初醒。怕我挥舞刀剪鲁莽祛除荒芜,妻子谆谆告诫:别伤害这群小生灵,既然奔我们而来,这就是缘。野花草也照样开花结果,也是一条条鲜活生命,好好养着它们吧,你仔细瞧瞧,它们多可爱啊!

其实,不用妻子醍醐灌顶,我也有这份开悟:野生植株的命也是命。这世界,无论动物植物,每一枚生命个体都来自天地造化,都是独特唯一、无可替代的。细细品味,仪态万千,奇妙无穷。妻子向佛,她的善良慈悲常常令我感动。从此,寒来暑往,我对花园中的芸芸众生不问来路,不分亲疏,一律诚心以待,涓涓哺饲。

显然,野花草们是知恩图报的,一个个努力活出精神头,献出它们不一样的精彩。四叶草的叶瓣又绿又亮,像是层叠的翡翠;花蕊那么一丁点儿,色泽却有玫红到玉白的完美晕染。蒲公英的花球是虚实一体的构架,看上去俨然几分科幻气息。儿时对它鼓腮一吹,欢快的童心就随着轻飏的丝缕飘上天。花架上,一株何首乌以铺天盖地之势填补了长期空架的遗憾。入秋更奇绝,泼剌剌开出密匝的洁白花粒,像是覆了蓬松的雪絮,两月不化。篦子草从一溜砖缝里蔓出,已经蓊郁成大半人高的一丛。这草棵看似其貌平平,底蕴却极其深厚。乃古老蕨类之一,属最早登上陆地的植物类群,已有三亿多年的生存历史。一些晨昏,默默与它们面对,用手掌轻轻抚摸那些沧桑的枝叶,心生无限感慨:穿越亘古时空回望,蕨类曾经与不可一世的恐龙共同繁衍于侏罗纪时代。星移斗转、沧海桑田,而今,庞然大物的身躯早已灰飞烟灭,身为草芥的柔弱生命却依旧薪火相传,不绝如缕。用人类生物学的标准衡量,蕨类生性愚钝、进化滞缓,迄今仍介于低等植物和高等植物之间。然而,执着于抱拙守朴,秉持基因传承,也许正是它们在优胜劣汰的大自然周期循环规律下百折不挠、长盛不衰的生命秘诀……面对眼前随风摇曳的篦草,心中油然泛起深深的敬意。

植物之间或许是存在一种气场,可以相互感染的。前两年活得很丧的一些盆栽,似乎受到野草花的鞭策励志,渐渐复苏生机,重焕容光。消沉多时的玫瑰与蔷薇开始含苞打朵,憋了一年的茶花树,这轮花季终于一吐为快,满树明媚花语。墙边一盆黄角兰,右半树已经枯死,左半树却坚韧地活了下来,像一个经历劫难的独臂老人。去年仲秋里,残存的枝叶间竟然奇迹般绽开了朵朵白兰,那浓郁的芬芳袅袅飘逸,令人嗅之心旌摇曳。

一个意外劈面而来,超出我的控制力。花园中长势最旺、已初成亭亭华盖的那棵女贞,忽一日被物管强行驱离。原来它真身不是女贞,是一棵大叶榕!此类树种生命力极旺,其根系所向披靡、进无止境。物管伐树那天,甚至动用了电锯和斧头。刨根时,掀翻了一串地砖,触目惊心。物管免不了凶我们几句:幸好及时发现,斩草除根,不然……不然,高楼上就长出参天大树了!

我自知理亏,埋头无语。但大叶榕不理亏啊,蓬勃旺茂是它的天性,在哪儿它都兀自活得舒展。它太得意忘形了,它不明白这世间,人类自诩是全部生灵的主宰,一旦妨碍或危及人类的利益,它的劫数就到了。我向来信奉生命同体,但大叶榕倒下那一刻,我除了内心悲悯,竟爱莫能助。

是的,我如今的楼顶花园就是一片花草随缘的乐土。你若来做客,来园里小坐,为每一棵植株心生欢喜,那你也是有缘人。这个时令,酢浆草的五星花瓣正忘情吐露芬芳。曾记得儿时叫它酸酸草,掐一瓣嫩叶入口咀嚼,酸酸甜甜的,激灵得让人缩脖颈,乡愁的一味,至今不能忘怀。它们正是寄生在花盆溢出的一抔薄泥上那一族,去年夏天持续高温,楼顶地面温度连日高过40 摄氏度,贴地附生的柔弱草芥们,不知道在那些日子里是怎么挺过来的。

花朵是明艳的金黄和玫红色,很可人。采一束送给你,回家插在瓶中,养点水,置于桌案,正是一份清供。

猜你喜欢

楼顶花园
务虚笔记
割草机
可爱花园
夜晚的花园
在楼顶
楼顶慢跑
楼顶竹林间
爱护小花园
高层楼顶广告牌钢结构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