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林 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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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江城都在寻找张三。大家见面打招呼不是“吃了没”，而是“张三抓着没”。张三是谁？不清楚，甚至这俩字也存疑，江城方言不分平翘舌，zhang 还是zang，张三还是臧山，都说不准。有人说他是大贪官、腐败分子，也有人认为只不过是一个满嘴跑火车的小喽啰，饭局上讲了大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传出来成了笑话。每天都有无数电话打到编辑部，不等你问他是谁，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张三抓着没”。乔麦无语，心说我们只是电视台啊。对方可不管这些，“我们都看着呢。”撂下这么一句就挂了。听筒里的忙音像只小鼓槌敲在乔麦心尖上。每次接完电话她都会想，再选一回，我还会碰这档直播吗？

那还是上个星期的事。每周一下午，栏目组例行召开组稿会，说来说去都是一个词，收视率。制片把指标交给主编，主编让乔麦想办法，还说形式可以活，关键是找准年轻人的口味……这话等于什么都没说。乔麦一头扎到网上找热点，晚饭都忘了，直到老爹打来电话。乔麦接通视频，果不其然，看到女儿还在加班，老头子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手指头捣蒜似的，差点从手机屏幕里伸出来。他质问乔麦怎么还没睡觉，并不忘发过来一篇公众号爆款推文，分析加班重要还是肝脏排毒重要。就你老实，办公室咋不见别人呢？乔麦说这是主编器重，别人想加班还拿不到选题。快拉倒吧，我忽悠班上小朋友给我擦黑板时就是这么说的。老爹拿自己上课举例子，我说谁来擦一下黑板，小瘪犊子净当耳旁风；我说这里有一个为班集体做贡献的光荣机会，个顶个儿抢着来。几句话铺垫完，又是老生常谈，江城混不下去咱就回，咱家乡也不比他江城差呀。老爹不无目的地说，“屯里王二憨”整天对着手机摄像头吃帝王蟹，家里已经盖了三进的四合院，你呢……

后面说了什么，乔麦已经记不清了。那一刻她整个脑子都被“直播”俩字占据。挂断视频，乔麦就按老爹的描述找到了“屯里王二憨”的直播间，老爹说得没错，肥头大耳的王二憨正在“吃播”，不过这次帝王蟹换成了生蚝，巴掌那么大的生蚝，一口一个，满嘴流油。乔麦看了一眼直播数据，在线人数七十多万，点赞破百万，快赶上台里一个月的播放量了。此前乔麦的手机里一个直播APP 都没有，但是那天晚上，乔麦一直看到王二憨吃不动下线为止。第二天一上班，乔麦就找到主编，她的方案出来了，只有两个字，直播。

主编将信将疑，想来想去联系到了交警支队，人家倒是很感兴趣，提议直播一线交警的日常工作，普及交通安全知识，曝光不文明现象。对方强调，顺便也可以体现交警同志的辛苦嘛。甚至直播间名字都想好了——“江城交通”。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乔麦回台里领完机器，带一个摄像，当天下午就出现场。拍起来倒是不麻烦，跟着交警走就完了，碰见违章司机就把镜头怼上去，大多数人都会承认错误，然后执法交警趁机普及交通安全知识，皆大欢喜。就这么播了两天，倒也是不温不火，问题出在星期天晚上。

那天晚上查酒驾，跟乔麦一起上节目的交警是个新面孔，瞧着年轻，却不怯镜头，讲起来头头是道。乔麦现在还记得他讲的知识点，说判断司机水平就看前轮，新手开车肌肉紧张，瞥后视镜的时候手头就会把方向带偏……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聊着，两个小时过去也没什么情况。直到十点多，来了一辆保时捷，晃晃悠悠的，照刚才的理论，应该是新手。乔麦问年轻交警是不是这么回事，后者顾不上回答，上前就把车拦了下来。乔麦带着摄像上去，车窗很快摇下来，是个女司机，交警要她吹气她还有点不乐意，这不是做贼心虚嘛。乔麦让摄像把镜头推了上去，虽然隔着一层粉底，长焦镜头下依然可以明显看到女司机脸色发红。交警把人请了下来，光鲜亮丽的一个姑娘，一句话都没有，气也不吹。交警冲乔麦摇摇头，这种不配合的只能带回去处理。乔麦耸耸肩表示回应，什么新闻点都没拍到，她也没办法，只好对着镜头给观众们介绍了酒驾的危害和处罚，然后把话筒递给女司机。你有什么话想对观众朋友们说吗？这几乎是乔麦记者生涯中最没水平的万金油问题了，但当时所有人都不会想到，一个小小的问题将会在江城引发怎样的地震。其实女司机开口的时候话筒都已经撤走了——

叫张三过来。

你说什么？乔麦一时没听清，但出于一个记者的职业敏感，她让摄像又抵近了些，张三是谁？不等她说完，交警已经冲过来控制女司机，后者像是一锅水突然煮沸了，叫你们的张三过来听到没有。女司机嗓音尖利，晃动中勉强可见争执的人影，视频画面被遮了大半，紧接着一声闷响，摄像机掉落，直播在黑屏中戛然而止。

妙就妙在这几帧黑屏，有点战地影像的味道了。

编辑室里，投影仪循环播放着“江城交通”星期天晚上的直播。主编抓着乔麦他们几个已经看了不下二十遍，用他的话说，越看越有味道。“嘈杂的声音不断叩问”“扑朔迷离的阴影遮蔽画面”——该有的元素都有了，肯定是爆款。主编逐字逐句指点实习编辑上字幕：“叫张三过来”，这里“张三”不要用汉字。你怎么知道是哪两个字？江城人没有平翘舌，改成拼音“z（h）ang s（h）an”，排列组合，多少种可能性？越拿不准的事儿越有讨论度，主编难以抑制兴奋，她要是都讲清楚，这视频倒还没意思了。播放量现在怎么样了？主编回头问乔麦。

乔麦打开直播账号后台，两天过去，浏览量已经有几百万，放在以前，这是大家想都不敢想的数字。但是数据上来了，大家反倒又担心起来，起初，网友们只是对这些酒驾行为义愤填膺，但不知道什么时候网友的注意力都转到这个“张三”身上来了，弹幕里满屏的问号，所有人都在找“张三”。更热闹的是评论区，五花八门说什么的都有：

7 楼：张三是谁？我李四不服。

12 楼：这年头到哪儿都是找人。

23 楼：建议张三即刻自首。

网友都是人才，大家忍不住感慨。但乔麦心中却有了一丝不安。播放量还在疯涨，网友的评论正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蔓延。继续往下划，一位昵称为“小学二年级语文老师”的网友推理说，“叫张三过来”很能说明两人关系。如果是普通关系，我们会说“张三是我朋友”，或者“我给张三打个电话”；如果对方地位比自己高，那就是“我认识你们张主任”。什么情况下才能毫不客气地“叫张三过来”？“小学二年级语文老师”留下一个问号就不说了。但下面的网友可不饶人，既然张三都只是小喽啰，而且这么个小喽啰都能摆平酒驾，那张三上头还有没有人？女司机到底什么背景……网友的推测五花八门，仔细想想又不都是空穴来风，乔麦心里有点打鼓，不会真摊上事儿了吧。

果不其然，原本准备趁热打铁，用直播素材剪辑好的新闻头条，临上机的时候被制片扣了下来。制片皱了皱眉头，没搞对方向啊，他对主编说，我们的栏目主要是体现交警同志的辛苦，大夏天的，三十多度高温，交警同志在街上多么不容易。脸上的汗水，柏油路面热浪滚滚，这种特写都可以拍，你怼着肇事司机拍啥？交警队那边的同志刚来了电话，网友抓着他们要张三，制片说，现在他们找我们要说法。什么说法？不等乔麦发问，制片把公安局的情况通报拿了出来，说是当天女司机经过后续抽血检查，血液酒精含量低于20mg/100ml，显然不到酒驾标准。黑体加粗的检测结果撞入视野，乔麦脑子嗡的一下炸了。她完全可以想象网友见到这份通报后的反应，肯定要炸开锅：本来一个张三还没搞清楚，这下网友更有事儿干了。

乔麦赶紧打开手机，这份通报已经在网上传开了，下面全是网友的质疑。通报中还提到了“江城交通”，这档直播因此又被推上风口浪尖。网友们跟侦探似的，逐帧寻找视频中关于张三的蛛丝马迹，原视频经过转发、剪辑，已经变得五花八门。经过网友的“二创”，女司机戴上了大墨镜和金项链，嘴上叼着雪茄，配上极富动感的背景音乐，俨然一个说唱歌手：

出来兜风怎么了，

保时捷咋不行？

不就是个张三吗，

你有什么了不起！

单看每一个词确实她都说过，但掐头去尾再拼到一起，意思就不对了。看见制片黑着个脸，乔麦倒有点哭笑不得。她知道这叫“鬼畜”，年轻人玩儿的东西，用学校里的专业理论来看就是剪辑、蒙太奇，一种艺术手法。但到年轻人这儿，变成了调侃、消解，现在连乔麦这个当事人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唯一确定的是，这下面肯定还有东西。乔麦跟制片打了包票，再去一趟交警队，她说，反正热度已经上来了，干脆一口气把张三挖出来。

2

直到再次见到乔麦，小张才想起来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说起来小张还是警队里的新人，今年夏天刚毕业，分到交警支队做见习警员满打满算不过两个月，也不知道队里怎么就选中自己去上节目。按队长的说法，出镜上电视，怎么说也可以展现交警形象，小张形象好气质佳，选不出第二个人来。小张还想再说，队长已经摆摆手走了，如果他知道那是这个年轻人头一回上岗执法，不知道会不会后悔这个选择。

按照酒驾执法的操作规程，首先用呼气式测试仪初筛，发现有酒驾嫌疑的，再用吹气式测试仪核查，可以提醒三次，拒不配合就要带回抽血检测……虽然入职培训的时候就把这一套流程摸得滚瓜烂熟，但是那天晚上上岗前，小张还是把流程背了好几遍，甚至“呼气式”和“吸气式”都被他写成小纸条贴在检测仪上。事后回忆，小张依然确信自己的操作没有问题。知道要上电视，他专门剪了个头，还提前把直播链接发到了家族群里头。这些天过去，小张重新翻看那条链接，看见底下全都是亲朋好友的溢美之词，心里头不是滋味。一点也不夸张地说，他也和热心探案的网友一样，把当天的节目翻来覆去看了几十遍。此前从没上过电视，现在看着镜头里的自己，多少有点别扭。他甚至拿出学校里刑侦课的那一套，想要找出自己执法过程中的纰漏。直到看了弹幕才发现，同样一句话还能得到截然不同的理解。比如三分十七秒处，小张曾指着摄像机告诉女司机这里是现场直播，在他自己看来，这是表达透明执法的立场，但是网友认为这是暗示女司机不要说错话。还有第七分三十秒，女司机拿出手机要叫人，小张说“叫谁都没用，打电话就是害他”，这明明是义正词严打消对方找关系的念头嘛，怎么到了网友那儿倒成了“帮助幕后关系人隐藏身份”。一条条评论读下来，小张哭笑不得，幸好他们还不知道节目里这个警察就叫“张山”，他心有余悸，否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这事怎么说都怪同音字。乔麦安慰小张说，查出来你都不敢相信，“张三”这个名字全国有两千八百多个。关键是，乔麦压低声音说，你们单位还有没有张三？你看把我交出去行不行，小张给了她一个白眼，把自己的警官证扔了过去，乔麦一瞧，还真叫“张山”。见习警员，头一回上岗，小张接着说，我就是一个小交警，找我也没用啊。再说，他强调，检测仪都是联网的，实时上传数据，一旦检测超标，找谁都没用。这话当时对着镜头说出来就好了，乔麦叹了口气。当时谁知道会闹这么大动静。小张耸耸肩，点开手机里的短信通知，他说这下队里也重视了，叫我们去谈话呢。谈什么？乔麦问他。“张三”啊，他给乔麦倒了杯水，说系统里查出来八个“张三”，连档案室刚办退休的老臧都被请了回来，老头子气呼呼的，说是正在医院输水儿，刚一拔针头就赶了过来。

小张到的时候，会议室门口已经坐着四个“张三”，此前互相都没见过，但谈话这事儿让大家有了一种奇妙的亲切感。刑警老章，以前表彰会上见过，刚出现场回来，身上还有股臭味，他告诉小张，已经谈了两个，现在里头是滨江区的张局长。张局长脾气大，时不时能听到他在冒火。这不是耽误事儿嘛。没多大会儿，局长嘟囔着走出来，大步流星办案去了。两个负责谈话的民警笑着说他们也没办法，都要走程序。这话小张最有同感，如果什么事儿都能走程序就好了。为这事儿他翻了好几遍查处酒驾的执法操作指南，上面几乎什么都有，问讯用语、拒不配合如何处置，甚至还教你检测仪怎么换电池。唯独没有说碰到找“张三”的怎么办。这几天他一直在想，如果当时那个电话打出去就好了，顺着手机号码找过去，不都真相大白了吗？可是网友告诉他，一码归一码，即便真是酒驾，交警也没有权力搜查司机的通讯录，这叫“程序正义”。又或者电话里的那个张三，看到新闻大大方方站出来，接受调查自证清白，最后在镜头前劝他这位朋友遵纪守法，完全没有什么问题。网上评论又说了，不能捕风捉影，更不能让舆论绑架法律……不知道老交警碰到这种情况怎么处理，小张反问那两名跟自己谈话的纪检干事，反正看完网上评论，我感觉警校白上了。后来呢？对方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小张问，什么后来？干事问，回支队之后怎么样了？抽了两管血，小张回答，什么问题都没有。干事问，那她慌什么？小张耸耸肩，我也是这么问她的。小张回忆说，那女孩儿支支吾吾，半天才承认吃了榴莲。她说网上看到的，吃榴莲可能造成酒精超标，害怕查出来。干事问，有这回事吗？小张说，理论上有可能，像是榴莲、荔枝这些水果，糖分比较高，熟透了会自行发酵产生酒精，吹气有可能误检，抽血就可以排除。后来验血没问题，批评教育之后就把人放了。干事问小张，那你觉得张三会是谁？不知道，小张回答得很坚决。当时听到这句话，小张整个人都蒙了，他坦承，就像自己变成一个盗贼，而“张山”这个名字就是赃物。干事最后问，到底有没有张三这人？我不知道，小张最后表明了自己的观点，谁能保证那女司机不是被逼急了胡诌的一个名字？

小张回办公室的时候，乔麦杯子里的水还没凉。要是摄像机没停就好了，把回警局之后的事情原原本本直播出来就没这档子事儿了。他告诉乔麦，谈话调查的同志也是这么讲的，而且还能普及知识点。那档节目就一个小时，乔麦无可奈何，不过转念一想，好歹找到了“嫌疑对象”。小张没大听明白。榴莲啊，乔麦说完自己先笑了，她解释这是个冷笑话。

小张还真给逗笑了，其中还带着点自嘲。等情况通报吧，他说，他们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3

早知道后面要抽血我当时肯定吹了。

没想到通报还没等到，当事人先来了。电话里可以听出来人有点儿后悔，她说她最怕打针，主动打过来，是因为还有话没说清楚。乔麦当时还在跟主编商量接下来的报道方向，正愁着呢，听到这消息立马问她在哪儿。电话里愣了那么一会儿，乔麦等不及，又问了一次。

你等我过来接你。女人说。

虽然不知道对方什么意思，乔麦还是做了充分准备。尤其是吸取了上回的教训，这次她还多带了几块备用电池。主编帮着把器材扛到楼下，三个人就在路边等。所有人都有理由觉得这是一次大采访，一场翻身仗，但是没想到半小时后等来一辆电动自行车，乔麦不太确定还回拨了那个手机，对方看也没看就把电话摁了。人多载不了，她递给乔麦一只头盔说，就你一人去。

电动车没力，驮两个人够呛，乔麦连一台小DV 都捎不了，只能偷偷把录音笔塞在口袋里。你保时捷呢？乔麦问起来一点不客气。警局扣着呢，对方答得挺果断。但是你又没喝酒，乔麦揭穿她说，警察扣你车干吗。女人这次不说话了，她点了点刹车，两人停在一个小区门口。里头没地方停车，我们走两步。她回头对乔麦说。

尽管竭力回想直播那天晚上的情景，乔麦还是无法把眼前这个人跟镜头前的女司机联系到一起。可能是没化妆，摘下头盔后乔麦才发现，对方要比记忆中那个人寡淡得多，脸上没什么血色，头发也给头盔弄得乱糟糟，发尾都分岔了。你真的是李茵吗？女人知道乔麦是个记者，掌握这些信息也没什么意外，但听到对方叫出自己名字，还是愣了一下。跟电视上看到的不像是吗？李茵开玩笑说，很多人见过明星之后也是这么说的。说着她就把乔麦让进屋，是间独居公寓，进深不小，但是没有落屁股的地方，地板上全是拆过的快递盒子。攒着可以卖钱，李茵解释说，房东是个老太婆，有拾掇废品的癖好，每个月过来收一次，折到房租里抵个零头。说话间她已经收拾了几个纸盒，好歹把沙发露出来一块，她让乔麦坐，自己斜倚着冰箱。视频我看了很多遍，李茵话说一半，乔麦不得不仰起头来听。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她继续说，保时捷，租的，身上的晚礼服，网上淘来的山寨货。乔麦问为什么，李茵觉得好笑，拍照片啊。你难道不发朋友圈吗？我就想多两个“赞”，这不算诈骗吧。她叹了口气说，那天的滨江路拍晚霞特别好，配上保时捷和小礼服，每个人都能当五分钟的公主。李茵说拍完照片，几个小姐妹吃了自助餐，然后赶时间还车，虽然她驾照拿了好几年，但摸方向盘的机会屈指可数，更别说应付查酒驾。排队的时候她们就在商量对策，有说鸡尾酒不含酒精的，也有人说一口可乐都会中招，不记得是谁想起来李茵吃了榴莲，她说她在朋友圈看的，这玩意儿比葡萄酒还厉害，一查一个准。要不是看着榴莲贵她也不会吃那么多，李茵慌了，那现在怎么办？死活别吹气，闺蜜话没说完，交警已经在敲窗户了。

我本来在家广告公司上班，这事儿算是我最好的广告作品了。李茵苦笑一下，可惜是反面广告。这些你都跟警察说了吗？乔麦问。只说了榴莲，李茵有点支吾，主要其他的跟查酒驾没啥关系，我怕他们把租车的事儿也通报出来，那样的话我那些朋友圈就白发了。她坐到乔麦身边，接着说，刚开始那几天，看到账号上的粉丝量噌噌往上涨，我还有点高兴。然后就不对劲了，说什么的都有，说我是张三的情妇，说保时捷是睡出来的，她颇有点埋怨地对乔麦说，你们也不打个马赛克。到后来同事看我眼神都不对了，公司也说影响不好，劝我辞职。我想公安局通报都说没问题，怎么就把工作给搞没了。我想来想去只能给你打电话了，我也是受害者对不对？乔麦把手里的水杯递给李茵，能感觉到她动了情绪，李茵手里捏着一张包装快递的气泡膜，上面的空泡全被她捏扁了。整个事情的拼图逐渐完整，但乔麦知道最核心的地方始终缺了一块，虽然显得不合时宜，但乔麦还是问了出来——最后一个问题，张三到底是谁？那谁知道，李茵反倒说得很轻松，就是在酒局上听到的一个名字，听起来是个厉害的人，也有可能是外地的，我不太懂。李茵说，说话那人也是做广告的一个老板，满嘴跑火车，说的时候我们都不信，心想真人哪能叫这名，搞不好他也是吹牛呢，跟我一样。

好像有谁按了开关，对话戛然而止。李茵讲完了她的一切，开始处理满屋子的快递盒，她把小盒子装在大的里面，套上三四层，就用脚踩扁。瓦楞纸在压力下坍塌、折叠，发出窸窣响声，像有无数蚂蚁挠着外耳道。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乔麦怀疑自己找到了真相，但又不是想象中的样子。她想起以前看足球比赛，皮球撞在后卫身上，弹进了自家球门，这在足球里叫“乌龙球”。而她现在就像是那个倒霉的后卫。真是个乌龙，她脱口而出。你说什么？李茵没听清楚。没事了，乔麦说，麻烦你送我回去吧。

同样的路线，回市中心的方向要更堵。我们走高架，李茵说，能快一点。隔着两个头盔，乔麦没听清，等她反应过来，电动车禁行的标志已经远远落在身后。李茵自信地说，四轮车不怎么懂，两轮的我还是挺熟。乔麦听完忍不住想笑，不过再看她那副熟练的样子，还真像个老骑手。你不怕我拍下来再发网上？乔麦说。你以为网友有兴趣关心一个骑电动车的？没想到李茵反问乔麦，要是那天开的不是保时捷，你说我是不是不会这么倒霉？乔麦未置可否，这次李茵把头扭了过来，要不你们再做期节目吧，她说，刚那些话我都可以说。

等情况通报吧。乔麦是这么说的。高架桥上风大，也不知道李茵听清楚没有。

4

迟是迟了些，第二份情况通报还是出来了。

……经查，全市公安系统共有8 名姓名谐音为“z（h）ang s（h）an”的民警，均与李某不相识。在整个事件处理过程中，没有任何人过问、插手、干预。

这些天网上评论看多了，乔麦看见什么都要打一个问号。主编指了指落款处的公章说，认这个就行。消息突然，乔麦有些犹豫，她在想还要不要把手里的选题递过去，主编已经结束了话题。以官方通报为准，他说，节目停了。

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非要形容的话，乔麦反倒有些如释重负。她一回办公室就把策划案塞进碎纸机，那是采访完民警小张和李茵之后策划的，名字叫《面对面》，一场谈话直播。原本已经做好了无休止修改的准备，现在就此结束，也算是种解脱。房间突然安静下来，乔麦还真有点不习惯，她打开手机，搜索“张三”，已经没多少热度，零星几个帖子也都是“标题党”，点进去全是购物链接，汽车贴膜、酒精自检仪、醒酒药，五花八门卖什么的都有。早知道是这个结果，只是不知道怎么跟李茵说，乔麦还记得她送自己回来那天，自己信誓旦旦跟她说“这事儿没完”。乔麦把手机切换到拨号界面，李茵的那个来电记录还做了特殊标记。正要拨号，有电话打进来，是个座机，八成是骚扰电话，摁了一次，马上又来。乔麦接起来就要骂人，没想到对面声音熟悉，是交警小张。

通报都看了吧？小张说完，乔麦嗯了一声。听得出对方语气很轻松，至于具体说了些什么，乔麦没兴趣，直到最后，小张问她晚上有没有空，说要当面致谢。乔麦问谢我什么，小张还颇有几分神秘地表示要当面说。乔麦当然没这兴致，本来要拒绝，但又想起跟李茵打电话的事，她变了主意——那我带个人？小张问是谁，乔麦想了想说，见面你就知道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话，小张和李茵见面的时候都表示没认出来对方。主要是脱了那身制服没那么吓人了，李茵说，记忆中连小张的脸都没看清，只记得帽檐上那枚警徽。小张有点不好意思，他说同事也这么说，都怪自己嘴上没毛，又是个小身板，脱了那身衣服哪像警察。开过玩笑，他问乔麦看了通报没有，乔麦点点头，小张压低声音继续说，“张三”找着了，不过跟这事儿没关系，是滨江区交警大队的一个教导员，给违章司机代办扣分，这次给查出来了。

两人听完，都有点哭笑不得。乔麦见缝插针，说李茵这也算将功补过了，还把李茵在家说的前因后果转述了一遍。能不能再发个公告什么的？她问小张，毕竟承认吹牛皮也比让人胡乱编排的好。小张有点为难，情况通报只说案情，再说他只是个见习警员。还不如你们再来场直播，小张说，视频比文字讲得更清楚。这话戳到乔麦痛处了，她刚准备说什么，没想到李茵首先搂了搂她肩膀。我查了，李茵说，虽然没有酒驾，但定个妨碍执法一点问题没有。她的语气很认真，现在这个结果我已经烧高香了。说完李茵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要说感谢的应该是我，小张接着李茵的话说，当时忘了开执法记录仪，毕竟毕业不久。小张依然像个犯错的学生，说要不是你们的直播，我真是说不清了。乔麦不知说什么好，一直以来，她以为自己拿起话筒只是旁观者，就算入镜也只站在画面一角，那些和她分享了四十五分钟人生的采访对象，就像贴片动画里的小人，他们只生活在摄像机里，关机之后就消失了。经过这次之后，她发现似乎自己才是电视机里的贴片小人，人家一摁遥控器，你就消失了。大家看完电视，还要吃饭睡觉，第二天还要上班，节目结束的地方，才是生活开始的地方。如果不是这次网上闹得凶，乔麦自问，自己还会了解眼前这两个人吗？虽然今天这顿饭没有摄像机，但乔麦觉得这是她最好的采访。

服务员开始上菜，一个个盘子很快摆满桌子。小张还想说点什么，李茵突然打断了他，她扭头问乔麦，咱们会不会再让人拍下来发到网上去，标题我都能猜到，“三颗老鼠屎的庆功会”。两人都给她逗笑了。乔麦把那碟花生米转到李茵面前，说，现在我明白了，我做的新闻栏目就像这碟花生米，好不好吃不重要，关键得有这么个东西，大家就可以就着喝酒、聊天。乔麦拿出一个小东西，对李茵说，这是录音笔，当时找你采访，我偷偷放在兜里的。本来打算留着做后续节目，现在用不着了，送给你吧。

李茵接过东西，有点犹豫。乔麦接着说，当时在高架桥上你就问过我，我录在里面了，放来听听。李茵点了点头，摁下按钮，除了嘈杂一片，什么也听不见。什么声音？小张问。风啊，太平洋季风。乔麦回答，答案在风里。

风声在包厢回荡，如同襁褓，把三人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