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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姑

2023-01-21李爱民

参花(下) 2022年12期
关键词:指甲

◎李爱民

清明节回老家,陪母亲聊天,聊着聊着就提到了哑姑。

母亲说哑姑总算找了个好人家,苦日子终于熬到了头:人这一辈子啊,不可能只有苦没有甜。我为哑姑感到高兴,她的人生终于有了暖色调。在那之前,我每次回老家听到的有关哑姑的消息都是令人心情沉重的。

哑姑真名叫小青,因为哑,全村男女老少都管她叫哑姑。这个不会说话的乡村女子哑姑,却留给我很多温暖美好的记忆。我时常会在岁月的静寂里想起她。

哑姑家住后街,她家门前是个小场院,场院边上有棵歪脖老榆树,一到春天榆钱满树,吸引着孩子们爬上去边捋边吃。老榆树近旁垛着麦秸垛。我小时候常和伙伴们在场院里捉迷藏、扔沙包、跳大绳。有时,我们会跑进哑姑家院子里玩,哑姑见了我们,一边比画一边咿咿呀呀地同我们打招呼。那时候,哑姑的姐姐已经出嫁,哥哥结婚后也另立门户过日子了,她和同样哑巴的弟弟跟父母一块生活,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但再贫困的日子,还是要打起精神头儿过的。尤其是哑姑,她以自己的勤劳和聪慧,调剂着生活的酸甜苦辣,让暗淡的日子多了些明快。

哑姑很爱种些花花草草。她家小院子里的秫秸花、喇叭花、洋红薯花、鸡冠花和指甲桃(凤仙花)都是哑姑一手侍弄的。花开时节,白色、粉色、红色、黄色、紫褐色……五颜六色的花朵把小院装扮得格外漂亮。哑姑家的花灿烂了我们这些乡村女孩子的梦。夏天是指甲桃盛开的时节,我和小珍、淑云、秀红天天黏在哑姑家。四个女孩子蹲在花前,摸摸这朵,瞧瞧那朵,挑自己喜欢的颜色摘。手指染了指甲桃的汁液,变成彩色的了。空气里氤氲着丝丝指甲桃特有的芬芳气息。你摘两朵插到我的辫梢上,我挑两朵插在你耳朵旁,几个小丫头叽叽喳喳,嬉闹不停,招惹得枣树下拴着的那只小狗不时朝我们汪汪几声。傍晚收工回家时,哑姑时常顺路带些蓖麻叶回来。晚饭后,她把我们白天摘下来的指甲桃花瓣收进一个粗瓷大碗,撒些盐进去,调拌几下,腌渍一会儿,然后拿捣蒜的小槌轻轻地捣。哑姑神情专注,她的身子随着手的动作一颤一颤的。难怪人家说哑姑是个美人坯子,灯影子里的她,弯弯的眉毛略微上扬,眼睫毛密密地垂下,遮住了眼睛,嘴唇比一般人红许多,嘴角微微上翘着。紫方格粗布短袖褂穿在她身上,身段苗条,正可身儿。当淡淡的、清雅的香甜气息在我们身边弥漫开来时,哑姑便住了手。我们抽动着小鼻子,使劲儿闻啊闻。先给我染!先给我染!几双小手齐刷刷伸举到哑姑眼前。哑姑长长的眼睫毛快速忽闪几下,嘴里咿咿呀呀,细长的手指轻轻点上我们的鼻尖。我们吐吐舌头,笑作一团。哑姑用竹签挑起渍好的指甲桃花瓣,轻轻地敷在我们的十个指甲上,然后取过蓖麻叶,把每一根手指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再用细线缠绕几圈,打个活结。第二天早晨一睁眼,我们迫不及待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蓖麻叶,看指甲染好没有。呀,一夜之间,十个手指甲都变成了深深的橘红色。我的最红!我的比你的红多啦!我染得最好看!小丫头们比较着,炫耀着,美好的一天便在这嬉笑声中开始了。

我眼里的哑姑是个奇特的女子。她不会说话,和人沟通交流起来势必会有些阻碍,尤其像我这样的小孩儿。但这些丝毫没有影响我对她的亲近。我想,这一方面源于她对我的关爱与呵护,另一方面是因为她那些“美”的心思特别吸引我。

小时候的我,特别胆小。一天,外号“孬泥儿”的半大小子提着一条血淋淋的蛇追赶他的玩伴。我躲他们远远的,心惊胆战地溜着墙根儿走。突然,一物倏地飞来,擦着我的裤管滑落到脚边。蛇!我尖叫一声!“孬泥儿”那几个坏小子跑拢来。不就条蛇吗,至于把你吓成这样?“孬泥儿”两手掐腰,阴阳怪气。你的胆儿是泥捏的吧?其他人哄笑着附和。我倚着墙,捂着脸哭起来。突然,耳边传来熟悉的咿呀声!透过指缝,我看见哑姑拎着锄头跑过来,她指着那帮坏孩子喔喔呀呀地一通数落,吓得他们一溜烟跑远。哑姑不再去追,她用锄头把烂蛇钩起,扔到几十米外的枯井里去。我用手背擦去眼泪,低头一看,左裤腿染上了一道血印子。哑姑把锄头扔一边,搂着我的肩膀一顿比画,她的眼里充满关切,似在告诉我,有她呢,叫我别怕。我的恐惧与委屈消散了,听话地任由她牵着手往家的方向走去。

有年冬天,我爬哑姑家门前场院里那棵歪脖榆树时,不小心把指甲盖儿掀起半截,疼得眼泪汪汪,龇牙咧嘴。不知谁跑去告诉了哑姑,哑姑把我带到她家,蘸着盐水,轻轻地把我指甲周围的血渍和脏东西擦净,然后剪块干净的布条帮我包扎好。她担心我的手指冻伤,第二天又用碎花布给我缝了一只棉手闷子戴手上。娘见了翻来覆去瞧着,不住地夸哑姑针线活好。娘说哑姑心灵手巧,织布、纺线、绣花、做鞋子,样样在行,全家人的针线活都由她操持。去哑姑家玩时,常见她在织布机上手脚并用地忙活,梭子在两层纬线之间穿来穿去,缯子不停地把经线一根根挡下来,我的眼不大会儿工夫就跟不上趟了,哑姑怀中的布卷慢慢地长出了一截。织布的场所也是哑姑的卧房,一个土炕,简单的被褥而已。哑姑在粗布门帘上绣了两只蝴蝶,栩栩如生,让人感觉它们只是在门帘上作短暂停留,随时要飞走,说不定哪一会儿就飞落到庭院里盛开着的洋红薯花上去了。窗台上,几个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酒瓶里时常插些哑姑从田野里采回来的野花: 浅黄色的灯笼花,藕荷色的“喜酒花”,紫红色的“布袋米”花、金黄色的蒲公英、苦菜花,白色的野菠菜花,粉色的猪秧草花,黄、白、绛紫色的野菊花……有的极其常见,却叫不上名字。它们按照自己的时令,一束束地绽放在哑姑的窗台上,从春天,一直到秋天。冬天没有花草可插了,聪慧的哑姑却没有让它的窗台归于沉寂——几枝蜡梅临窗怒放了!初次看到那些梅花时,我有些愕然和恍惚,蜡梅花只在画上见过,我们那一带从无种植。哪来的呢?我几步跨到窗台前,细瞧之际,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蜡梅”竟然是带圪针的枣树枝子和爆米花的“天作之合”,一粒粒爆玉米花插在圪针上,完全炸开的,是盛开着的蜡梅花;未炸开的,是含苞待放的蜡梅花。从颜色到形态,都像极了,简直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我惊诧于哑姑的巧手慧心,情不自禁地回头对她竖起大拇指。她指指自己的心,然后摆摆手,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有一段时间,哑姑很少在村子里露面,我正纳闷的时候,村里有了传言: 哑姑在相亲。

哑姑出嫁那天,我和伙伴们夹杂在人群中,围在她家门口看热闹。

出来啦!出来啦!人群一阵骚动。我抬头望去,一个黑黑瘦瘦的男人推着挂红绸的自行车走出哑姑家院门。他的额头、眼角已有些皱纹,穿着崭新的青布衣裤,脚上是一双黑条绒布鞋。

“哑姑女婿够老相!”

“咋看都不像四十岁的人,六十差不多。”

婶子大娘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我和小伙伴钻过那些大腿的缝隙挤到人群前头。

“小珍,比你爹还老哩。”身边的海林一边回头对小珍说,一边扯扯我的袖子,“看,哑姑!”

哑姑也推着一辆挂红绸的自行车,她低垂着头,步子缓慢。做了新娘子的哑姑比平时更好看了,两条又黑又粗的麻花辫自然顺肩膀垂落在胸前,大红头绳映红了她原本很白的脸。大红底碎方格上衣很好地称出她苗条的身材。哑姑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我的心头突然笼上雾一样的哀愁:哑姑以后就要跟那个又老又丑的男人过日子了吗?他会对她好吗?哑姑的背影渐渐远去,我的心像被塞了棉花团儿,轻飘飘,空落落。听大人说哑姑的婆家在三十里地之外,我知道,以后我不可能常在村子里看到她啦,她再也不能为我赶走欺负我的那些“鼻涕虫”了,还有她的野花和“蜡梅”,都看不到了。

村子里没有了哑姑,日子照旧不紧不慢,一天一天地过着。偶尔路过她家门口时,我会有些失神儿,总感觉她会突然从那个院门里走出来。

哑姑出嫁后,我上完小学,再上初中、高中,然后是读大学,在老家的时间一年比一年少,就再也没见过她,只偶尔听说哑姑婚后常挨丈夫打骂,没有孩子,抱养了一个女儿。后来又听说她的丈夫病逝,小叔子欺负她,强占了她的房子,还把她家几万块钱积蓄据为己有。一无所有的哑姑只得回到娘家,父母和弟弟都已过世,她孤零零一个人住在当年那个小院子里,靠粘花和打零工度日。听到这些消息,我常失神半天,哑姑的命运让我感受到深深的悲哀。

哑姑自出嫁那天起,便从我的童年里淡出了,但在我的记忆深处,总为她留存着几帧剪影。此时,我仿佛又看到她挑着一担水自巷口走来,两条长辫起起伏伏,左摇右摆,红扑扑的脸上,沁着细密的汗珠……她的“蜡梅”三十多年来一直开放在我的记忆深处。

母亲说哑姑现在的老伴家境很殷实,一家人都尊重和善待哑姑,不嫌弃她一无所有。两个儿媳妇都和她相处得很好。

哑姑,终于苦尽甘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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