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矮纸闲笔

2023-01-20文河

北京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韭花金农鼻子

文河

我到陌生的地方,记不住路,容易茫然。到了应酬的场合,记不住陌生人的脸。有的人,见了几面,努力想记住,过后相遇,还是认不清,很尴尬。被人说是目中无人,也没有办法。但有一个人,和我有过一面之缘,好多年过去了,前几天过马路等绿灯,我偶然看到他,还是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因为他长着一个特别大的鼻子。

赞美一个人的五官,尤其是女性,多是赞美眼睛、眉毛、嘴,甚至牙齿,相对来说,对鼻子的关注就比较少。但美是在一种整体性的平衡协调关系中才能得以体现。

帕斯卡尔说过一句著名的话,如果科莉奥佩特拉的鼻子稍微短些的话,世界历史的容貌就要改变了。

可见鼻子的美学价值也是很重要的。

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有篇小说《鼻子》,写一个叫禅智的老和尚,他的鼻子足有五六寸长,从嘴唇上方一直垂到下巴。鼻子稍短一些,不好看。如果太长的话,就有点恐怖了。恐怖不属于美,属于刺激。真正的美应该不带有任何刺激性。惊艳,是美的强烈冲击,但那也不是刺激。

我读芥川的这篇《鼻子》,有种很怪异的感觉,不太舒服。川端康成的小说《一只胳膊》《睡美人》,也让我感到某种怪异。可能我的文学趣味太狭隘了。我喜欢日本文学,但对日本文学中的某种幽微之处,又不太能接受。年龄越大,越喜欢平易正大的文学风格。入佛界易,入魔界难。入魔界,当然值得敬佩,但一个作家在魔界的幽暗里,内心深处更应该带着一盏灯火。

汪曾祺说沈从文曾在小说里写过夏日甲壳虫的气味。俄罗斯作家布宁嗅觉敏锐,在他的小说《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中,气味的描写特别丰富,整部小说简直是一支充满了各种气味的交响乐。俄罗斯人的鼻子本来就大。托尔斯泰就自嘲过自己有个庞大的鼻子。

秋收之后,农事结束,天气凉爽,夜晚也渐渐变长了。在旧时代,会有背着大鼓的艺人到村里来说书。吃过晚饭,选个亮敞的地方,先来擂鼓一通。一阵咚咚咚,直打得月光四溅,天地低昂。千古的忠烈遗恨,到最后也都化作了月下闲话。说书人说的是《精忠说岳》,说到金兀术的军师哈迷蚩被宋军割去鼻子,回去向自己的主帅哭诉,团团围坐的听书人便哈哈大笑起来。第二天,我想到这个没有鼻子的番邦人的狼狈形象,还会忍不住笑起来。鼻孔朝天,是形容一个人的傲慢,但如果鼻子没有了,鼻孔朝天,就会显得滑稽。

在外面,冬天的鼻子,冻得冰凉。摸一下冰凉的鼻尖,有种怪异的感觉。属于身体的东西,分散独立了,就会立即显得怪异、陌生。甚至剪掉的指甲,也是这样。齿如瓠犀,是形容牙齿的好看,整齐洁白。但牙科医院架子上摆放的义齿就很怪异。

有句俗话,鼻子大压嘴。鼻子高高在上,压习惯了,嘴又无处可躲,在人的心理中,就成了一种思维定式,由此产生了社会规则的种种设定。贾琏拈花惹草,贾母就用这种思维定势来开导王熙凤,哪个猫儿不偷腥,世人打小就是这么过来的。这话再扯远一点,就扯到了人类学和政治哲学的范畴,就此打住。

宝玉到了潇湘馆,黛玉正生宝玉的气,便故意不理睬他,自己转身往外走,却又回头吩咐紫鹃,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

帘子垂下,是收,是敛,是遮,是留,是容,是纳。湘帘如烟,珠帘如雨,晴天落白雨,绵绵无尽,落了又落,落了又落,阶前的芭蕉绿叶初舒,却又一直静着。

垂帘留香,一个多么幽雅的空间。《花间词》里篆香袅袅,绣帘却始终垂着。真正的香艳和私密,不是封闭式的,而是有一种隐隐的香气透出来。过去的中国,处处被帘子和罗帷遮着,一重又一重,那么含蓄,那么深远。

帘子卷起,内外无隔。日本人偏爱阴翳、纤细、幽微,但感觉还是太幽暗了,只听得一阵木屐聲从廊外橐橐橐地响过,然后,消失了。中国的就不是,即便在夜里,也是绣帘卷,一点明月窥人。好像在想着一个人,又好像不知道是想谁。中国的是富有想象力的思忆朦胧。

绣帘卷,明月窥人。其实人卷起绣帘,也是为了看月。中国的人和自然万物,向来是息息相通的。这就追求不隔。庾信在《小园赋》中写道,“落叶半床,狂花满屋”,这哪儿有一点室内的感觉,简直是整个人都融入了天地自然之中。

一帘之隔,是隔花阴人远天涯近,虽然隔,其实又是不隔。《诗经》里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兮。李白的诗,美人如花隔云端。吴文英的词,隔江人在雨声中。刘备送徐庶,凝泪而望,却被一片树林隔住。这种隔反而很好。说是隔,其实并没有隔,只不过是远。只要有心意相通,虽远而无隔。还有一种不隔是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发生,像一阵无来由的轻吹拂过春天的池塘,那么轻柔,以至于波纹不生,涟漪未起,然而却又有着一种奇妙的意味深长的感觉,仿佛已经有了一个什么故事。阳光融融,云影淡淡,一池春水还是那么一池春水,一池春水又似乎不再是那么一池春水。

王国维论词,从艺术的角度,有隔与不隔之说。写景言情,艺术的表现不隔才好。不隔,并不是直白,直白意味着仓促、粗糙、乏味。不隔是物我相通、相融、相亲。艺术的隔便不好,对此,张爱玲有个妙喻,她形容这种隔,像月光下一只蝴蝶停在戴有白手套的手背上。艺术的不隔呢?如果还以蝴蝶为喻,那应该是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

帘子和门不同,帘子介于有与无之间,虚与实之间,隔与不隔之间。门关上就关上了,锁上就锁上了,界限分明。只要心里想隔绝,心门一关,也就真的隔绝了。人与人之间,男人与女人之间,有时想一想,也很悲哀。人世间有一种最大的隔,不是声息不通,不是音问断绝,而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而是花自飘零水自流的漠不相关。

帘卷西风,天涯人远。那帘内独坐的人,忽然就听到碧空里响了一声两声雁鸣。雁影渐远、渐小,消失了,仿佛没曾来过。而案上那盏清茶,不知何时,早已凉了。

古国已经很遥远很遥远了。想向时光深处,写一封信,又不知寄给谁。

去年四月,暮春天气,又读了汤显祖的《牡丹亭》。

还写了一首绝句:雨似袈裟云似衫,大千世界一情缘。无凭幻梦难寻觅,石畔春风看牡丹。第一句化用了废名小说《桥》中的一个句子,“雨是一件袈裟”。

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在北京陶然亭公园,绿树阴浓,蝉鸣如织,外面的马路上车声如潮,一刻不息,听得让人惊心。我想觅一份工作,觅而不得,在陶然亭却并不陶然,落寂中想到了牡丹亭。春天早已过去了,光阴如流。

骚客伤春,美人迟暮,这里面都有一颗千古寂寞的诗心。生命中那种最美好的东西,你此刻正拥有着它,但你知道它又正在失去。你虽百般珍惜,但它还是一去不复回了。

花开过,就开过了。一朵花,不能开了又开。爱一次,心就老了。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真是生命的大美,然而,这大美里又有着大无奈和大悲哀。古代中国人的时间观念是感性的,带着生命的温度。时间有明亮的色泽,便是时光。是一种人世的悠久恒常,所以称岁月。

真正的生活讲究情理。情理兼顾,合情合理才好。过于强调理,理便成了生命的禁锢,扼杀了性灵。只讲理的生活,是生硬的、机械的。这时,对情的赞美,就成了对理的一种反拨,甚至反抗。情是人性的张扬,可以突破常理。但一味深陷于情,必然又受困于情。情感就成了一种生命的泥沼。情又总是和欲联系着的,没有情,只有欲,那又成了《金瓶梅》的世界。

安娜·卡列尼娜的自杀悲剧中,沃伦斯基负有某种责任吗?有,也没有。没有人能够长久承受另一个人的激情。或者说,没有人能够长久承受一种充满激情的生活。这种生活自我消耗太多,其实更容易厌倦。杜丽娘和柳梦梅,历尽波折,喜结连理,终得团圆,但到后来他们也只是世俗生活中的一对寻常夫妻,一日三餐,柴米油盐,鸡毛蒜皮,琐琐碎碎。

游园惊梦,这种情调是晚唐五代诗词里的情调。是李商隐的诗意,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是李璟的词境,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世界如此美好,你在着,与一切无隔,然而,又有诸多无奈和身不由己。花影婆娑如梦,世界如此美好,你在着,却留下一声深沉的喟叹。在梦中,爱而不得,只是一种惘然。在现实,没有完成的爱,往往会转化成一种恨。恨得说不清了,也是一种恨意。刻骨铭心的情感,被迫中断了,怎么可能不留下疼痛的伤痕呢?恨意,是爱的疤痕。

林黛玉喜欢杜丽娘,但杜丽娘只是一个单纯的世俗女子,也更宜于现实生活。说她勇敢,说她勇于反抗礼教,是后来特殊意识形态语境中的阐释。只有单纯,才能更加持久、专注。单纯的心灵,爱得如此有力,静水流深,让自己整个地毫无保留地涌流向所爱的对象。她不懂得规划、节制、审视,想不到给自己留下退让的余地。有一些人,即便在爱得最强烈的时候,爱也只是他们生命中的一种点缀,是錦上添花。

《牡丹亭》达到了情的极致,生而可死,死而可生。凡事达到了极致,便会陷入缠缚魅惑,要么随之沉溺,要么从中解脱。果然,接下来,汤显祖所写的《南柯记》和《邯郸记》,就归于佛。什么是真的?情就一定是真的吗?情最难恒久,所以人们才赞美忠贞。参透了情,也就参透了人生。一切抛下,廓然无物。

相对于《牡丹亭》而言,《南柯记》和《邯郸记》的艺术冲击力不是太高。但从创作心理的角度来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同时也是最自然的事。

年轻的时候,喜读《西厢记》。有两年时间,曾集中精力写过一些小说,有个夏天,在北京的公交车上,去看一个朋友,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想用张生自叙的方式,从男性的角度,侧重于更细腻复杂的心理刻画,写篇小说。当时文思飞扬,凝神构想,以至于坐过了两站路。后来写了几个片段,自觉缺乏新意,不了了之。

《西厢记》的剧情是很单纯的,就是一个一见钟情、私通款曲的故事。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一见钟情是古典男女情缘的常态。古代的岁月很长,生命却又很短,忽然之间,人就老了。爱情的短暂花期里总是留下很多心不由己的惘然。

男欢女爱的故事发生在佛寺里,却没有丝毫违和亵渎之感。月光花影,普救寺倒更像是一个后花园。中国的佛寺是通于世情的,《金刚经》说,一切世间法皆是佛法。而佛法也可以说是世间法,所以佛法庄严,却又可亲。我们对观音就有一种情,超越于男女之情,但还是情,类似于男女之间的那么一种亲情。

相对于《牡丹亭》里的流离漂泊,《桃花扇》里的国破家亡,《长恨歌》里的山河巨变,《西厢记》并没有什么复杂的戏剧背景。它言情,就单纯言情。

莺莺有她的美,她有着传统深闺小姐的矜持,她那种女性的温柔矜持,也可以说是一种女性的自尊。她心有所爱,只是为身份所拘,她的被动中又有主动的迎合。一个人心有所感,有感而发,发而无应,是会感到寂寞的。她对张生的爱有一触即发的回应。

孔子读诗,“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评说道:“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孔子深刻洞悉常人的心理。情到深处,自会流露,自有行动,很多外在的因素,并不能成为一个人自我妥协的借口。张生的情感是诚挚的,因相思而成病。相思是爱,又大于爱,它的强度一点也不比爱的强度小。相思比爱更容易持久,它是浸润式的,爱太浓烈,有时候反而变成了一种占有。爱变成了爱欲,爱没有了,剩下的只是一种赤祼祼的动物性的占有。

有学者分析,红娘穿针引线,从中撮合,是有投机心理因素的。张生和莺莺若姻缘有成,那么自己居功甚高,在以后的生活中,可以挟以自重。若不成,身败名裂的后果,有莺莺一身承担,自己则毫发无损。我不反对过度阐释,但这种观点,初听虽觉新颖,稍想又不赞成。这种观点,是以现在资本社会的狭隘眼光来看待红娘这个人物形象的,所以把这个形象想得过于阴暗复杂了。红娘就是一个非常淳朴的人,热情仗义,在过去的民间,并不少见。这种人处事不拘一格,泼辣大方,不为常理所拘。假若身为男儿,为时势所造,自可成为一位英伟有为的人物,所以,她的光彩甚至盖过了莺莺。

记得孙犁曾在一篇文字里说过,年轻时也喜读《西厢记》,后来历尽沧桑,甚至连唐诗宋词也不读了。情感看淡了,心态趋于理性。在古代诗话中,读到有人用这样一句话评论某个诗人,“儿女之情多, 风云之气少”。这是一句负面的评价。

年轻时喜抒情,不喜说理,对理常起反感之心,认为凡事能突破常理才有创造性。中年之后,才觉得凡事还是不要轻易脱离常理。在当代这个各种价值观相互冲突、缺乏常识、浮躁扰攘的社会里,做一个事理明达的人,是多么的可贵。

中国是一个重情的民族。但又不溺于情,深厚的情最终又走向清明的理。不失深情而又超越了情,让生命走向平和豁然。《牡丹亭》里杜丽娘一往情深,为情而死,又为情而生,生而可死,死而可生。但最后和柳梦梅还是安享荣华富贵,做一对最世俗意义上的夫妻。《桃花扇》里李香君和侯朝宗,闻法语而悟道,情缘一时皆尽。贾宝玉最后更是打破一切情关,归于佛门。

圆悟克勤禅师有禅语道,“少年一段伤心事,只许佳人独自知”。是说禅理只可自悟,难与外人道也。不知为何,想到《西厢记》里张生和莺莺的情事,我随即又想到了这两句禅语。

好的书法多具日常性,比如晋人的日常短简。风华绝代的线条里,保存着许多晋人日常生活的点滴细节,那种声息、气韵、情绪,岁月漫漫,历久而无隔。

杨凝式的《韭花帖》,也是。

春天的韭菜鲜美,尤其是头刀韭。到了秋天,韭菜就不太好吃了,刚长大就老,木木的,但韭花倒是一种好菜。韭花开全了,也不太好,最好是欲开未开的花骨朵。韭花炒肉,牛肉,羊肉,瘦猪肉,肉切丝,加姜,加蒜,滋味鲜美。小时候,没有肉,母亲就采韭花腌制。韭花配上青辣椒丝,撒上盐,放在小坛子里,盖严,过两天就可以吃了。浇上醋,淋上麻油,拌一拌,韭花还保持着植物性的清新, 鲜脆可口。

《诗经》里说,未见君子,惄如朝饥。真是切身的感受。《诗经》里的感受,还未经过文人化的凌空蹈虚的修饰,这样想了,也就这样说了,所以真实。

而反过来说,最切实的,又莫过于口腹之欲。

一觉醒来,感到饥饿,正想着要吃点什么,突然就见有人送韭花来了。生活中,还有比这更现实的快乐吗?陶渊明菊丛独坐,思酒未得,突然就见有人送酒来了,开坛畅饮,欣然而醉。杨凝式的快乐和陶渊明的快乐是相同的。

《韭花帖》的文字情绪是愉悦的,文字的线条却很简静,甚至带点涩意。这种涩,是微涩,芒果快熟了,还没全熟,那种隐隐的清香最为诱人。好的艺术,就应该微微带点涩意,这种涩意,也是生机。太流丽了,容易显得轻佻。章法布局的疏朗,给人天高云淡之感。疏而不远,有清气流转。

杨凝式生于五代。这是一个乱世。说到那个时代,我就仿佛听到欧阳修在其《新五代史》中,痛心疾首,仰天長叹的样子:“呜呼!呜呼!”

大时代的生活,风高浪急,对于普通人来说,波及自身的时候,还以为是在参与,其实是被挟裹。普通人是没有丝毫自主性的。漫漫历史流程,回头望去,不确定性因素太多。五代的历史,尤其风云变幻。谁能知道,有一天会突然发生什么呢?就算知道,又能如何呢?几千年来,中国的历史就仿佛是一个中国的人,一直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着,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而杨凝式身为宰相之后,历经梁唐晋汉周,官至太子少保,却是不能算作普通人的。在乱世,普通人还可以一老本等地去做普通人,不失自身的本色。不能普通或不甘于普通的人呢,有的就活得比较艰难了,于是,这样的人便选择了佯狂。佯狂是一种保护色,可以掩盖自己内心深处那些孤峭嶙峋的东西,也可以拒绝那些外界强加的、自己不愿接受的东西。杨凝式被人称为杨风子,风子即疯子。谁能给一个疯子一般见识呢。史称杨凝式“纵诞”,我想,这不仅仅是指一个艺术家的率性,在那个士之遇与不遇,都很尴尬的时代,他以此形象示人,还应该有很多不易言明的原因。

历史漫长,而人生苦短。吃一顿想吃的饭,看一次好看的花,见一个想见的人,做一件喜做的事,无论对于普通人来说,还是对于不普通的人来说,这一切,都很幸福。

《坛经》里的僧人惠明,原为四品将军,性行粗糙,追踪六祖惠能至大庾岭,凶凶欲夺传法衣钵,经六祖点化,当即言下大悟,遂礼拜而去。

画家虚谷,原为湘军参将,攻打太平天国时,意有所感,心有所悟,便离开军队,削发为僧。但口不诵经,膝不拜佛,饮酒食肉,不拘形迹。放下有形的东西容易,放下无形的东西很难。一个说放下就放下的人,也就不是凡俗之人了。

学佛的最高境界是心中无佛。虚谷的心中有佛吗?不知道。但他有的是真性情。

艺术靠的就是真性情。

他的蔬果虫鱼小品册页,风格隽洁,生趣天然,处处透着性情。技进乎道,与自然冥合,与物无隔。形式和技法难道最终不也是性情的体现吗?他的墨竹墨色淋漓,兼杂枯笔,然而蓊郁清虚之气扑面。他的菊花金盏当秋,却无寒瑟之气。西瓜瓤清甜,水灵灵的,那一抹轻红,再艳一点便染上了红尘,但艳得恰到好处,一派清空。枇杷熟透了,酸意褪去,颗颗尽显温润格调。新藕断了,断得彻底,仿佛入口鲜脆,没有丝。水蜜桃吹弹得破,仿佛轻轻一碰,汁液便会流出来。松鼠纵身跳在竹枝上,身子一伏,跃跃欲动,似乎能听到一阵簌簌摇晃声。数条金鱼游过来,满纸水纹流曳,悠悠不断。在他的笔墨中,看不到南宋画僧牧溪《六柿图》中的那种铅华尽洗的大寂静。

不忘怀世事,而又不被世事所缚,如鱼游于江湖,又相忘于江湖,只是偶尔泼喇一声跃出水面,激起一圈圈水波,一时萍叶菱花倾侧,天光云影徘徊,世界也随之动了一动。虚谷是不避世俗的声色的。不避,是因为他不刻意。凡事刻意,便矫揉造作,落入了下乘。所以,虚谷不避世俗,反而不堕世俗。那种清气、奇气,随笔墨丝丝缕缕游走,清而不冷,奇而不怪,没有多余的心思,故而又能简洁明秀。佛也是不离世俗的。佛若离世俗,佛也就不是佛了。

他在一页水仙花上题款道:“同亦蒜也,有雅俗之分也”。水仙又名雅蒜,虚谷故有此说。雅俗不可不分,但也不可分得太清,分得太清,雅也就变俗了。俗不可耐,然而又不可不耐,因为我们都生活在这个俗世上。耐得热,耐得冷,也要耐得俗事,耐得俗世。耐得了,便自有一种自在。虚谷当然知此。我年过四十,始知此。

八大的画是一花一世界,一鸟一乾坤。笔墨之外的东西太深了,也太多了。这种笔墨是一种表达,更是一种排遣。而到底也还是积郁难舒。金农的画则亲切有味。八大是酒,金农是茶。我敬仰八大,而亲近金农。酒不能过于沉醉,沉醉伤身;茶则不妨细品,细品养神。

醉醒之后饮一杯清茶,看到窗外那株老梅恰好开了。

傅山画梅,铁骨铮铮,托物言志,题句道,古花如见古遗民。金农的梅有古拙处,但也有野逸处,他的梅有些并非常见的那种构图,老枝横斜,疏花数点,而是繁花密枝,逸气飞扬。扬州八怪的“怪”,其实更多的是奇。日常行事或艺术风格异于流俗,脱落于普通的观念之外,在世人看来,便显得奇怪。金农不是奇怪,而是奇峭。他的一生也算是有棱有角的,有所为,有所不为。

金农是茶,可是,茶也有很多种的,不仅仅是栊翠庵妙玉品的那等茶,清高得不染尘俗。《金瓶梅》里的很多茶是用核桃仁、樱桃、木樨、松子、蜜饯橙子等为作料来泡制的。这种茶是家常的、民间的。是茶,也是汤,所以也叫茶汤。这种茶讲究的不是内心的境界,而是生活的气息。金农的气质里有很多家常性的色彩。有时他就是一壶果茶。他画《绿窗贫女图》,茅屋,短篱,衣衫褴褛的贫女缝补衣衫,愁容淡淡,若有所思。这等情调只有晚明之后才会出现。他画《荷花开了》,一轻衫绾髻女子廊下看花,拿扇凭栏,一足踩矮凳,一足凭空,这种身姿有着日常性的随意和活泼,可以出现在《三言》《二拍》的世界里。我所看的册页里,还有一幅《山僧叩门图》。两株老树浓阴压屋,墨色淋漓,一僧门外伸手拍门。大门关得那么紧,看来到底是不会开了。对于一个出家人来说,门里门外也没有什么分别的。但在一个日常性的世界里,有些门还是要去叩的,是要去开的。这幅画上题的诗也很有意思:“树阴叩门门不应,岂是寻常粥饭僧。今日重来空手立,看山昨失一枝藤。”就算这僧不是寻常乞食之僧,但这门却总是世俗之门。是世俗的,就会有世情,而世情是有冷暖的。昨天看山,那枝丢失的藤杖,夜晚被满天的大露水打湿,今天又早被风吹干了。藤杖丢失了,就不再是藤杖,它又成了藤。也许是枯藤,但也还是藤。

金农博学多才,游历广阔,虽布衣终生,文化修为却很高。他的字和画显出稚拙的趣味。稚得有趣,拙得有味,这就成了一种独特的风格。

去年有段时间,我翻读过金农的诗文集子。他的小诗别具一格,要比郑板桥的耐人寻味。题跋可作绝妙小品来看。他的诗句,“浮萍刚得雨吹散,吐出月痕如破环”。画家的眼光,观察入微。入微,又不琐屑,因为有情调存在。而这种情调又是晚唐的。

《木瓜山下賣花翁,见送木瓜,报之小诗》:“不数宣城簇露枝,额黄颜色映书帷。园官送到香如涩,正是客心酸楚时。”宣城木瓜,自古有名,诗里说“客心酸楚”,金农喜欢游历,他来此,也有生计方面的原因吧。就连李白那么洒脱的人,游山玩水时,偶尔也会流露出酸楚之感的。木瓜的香味,醇、浓、内敛,静静沉在那儿,幽幽不散,不像花香那么轻、那么飘,所以给人以涩重之感。我喜欢此诗标题胜于此诗本身。木瓜山,卖花翁,送木瓜,报之小诗。古时的风情、民情、世情,宛然可见,真是令人神往。

责任编辑 丁莉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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