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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明家

2023-01-20孙睿

北京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老师

挂着长焦镜头的相机像门小火炮,就在手边,我们已经在别墅区门口趴了二十三个小时。第二轮贴的暖宝也在变凉,仪表盘显示车外零下六度,车里更冷,晒不到阳光,不能总开着空调,太费油。我又拿出几袋暖宝,撩开衣服,揭下旧的,换上新的。腰、肚子、肩膀都贴上了,还脱掉鞋,贴了专门暖脚底板和脚趾头的。做我们这行,注重细节,讲究专业,不对自己好一点儿,就得挨冻。

太阳即将再度落山,昨天日落之时,我和小鲁跟踪一位知名男演员到了这里,在我们掌握的资料里,这是他的家。回家没什么特别的,能让我们这般吃苦受冻,都是因为他的车里还坐着一位不是他妻子的年轻女郎。男演员三十五六岁,已婚多年,妻子也是知名演员,此时她正在外地剧组,所以近期我们对这位男演员关爱有加,看他能不能耐住寂寞——这是我们“灵感”的来源,老大说当不知道哪儿有新闻的时候,就盯着单身男演员,效果都不会差。跟了几天,最终于昨天下午在工体的酒吧门口拍到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钻进他的车。他们的车启动,我也驾车尾随,并通知了小魯——他正在倒休,我俩这几天每人二十个小时轮班跟随着这名男演员——到时候他会守候在男演员家所在的别墅区门口,在车里支好相机,拍下男演员载着女子进入小区的一幕。

前两步昨天已顺利完成,第三步是拍到男演员和女子结伴离开小区,辅以男演员的妻子正在外地拍戏这一事实,那么一进一出这段时间里男演员和高挑女郎在他家里发生了什么,报道出来必会让人浮想联翩,如此一来,我和小鲁就算没白挨冻。

车里备足了充电宝、暖宝、口香糖、瓜子和漱口水,以及空“脉动”瓶,方便接尿。在车上吃喝拉撒睡是我们的家常便饭,职业所需。你可能猜到了,我是一名狗仔,文雅一点的称呼叫娱乐记者。某某某拍了电影,这不叫娱乐;谁谁谁发了唱片,也不叫娱乐;某某某和谁谁谁滚了床单,这才是娱乐。报道的时候,不仅要深知他和她是谁(或他和他,以及她和她)、他们从哪里滚来、滚完又去了哪里,还要细化到滚的时候脱下什么牌子的秋裤,这是老大对我们的要求。我们老大是个东北人,75后,20世纪末开始北漂,无论在阐述团队使命,还是探讨全球大事时,都是新闻体掺着北京话并夹杂东北腔儿,造句生动,生活气息浓郁。

我供职于一家民企,法人代表就是我们老大,别的公司职员都这总那总地称呼自己老板,我们就叫老大,显得亲切,又体现团队的战斗力。干我们这行,需要战斗精神。世界上每时每刻都发生着两种娱乐新闻,一种是上得了台面的,一种是上不了台面的。前者有发布会,请记者到场,塞红包,还有主办方写好的通稿和修过图的新闻照片,没有追求的记者和媒体把红包揣进兜里,直接发稿便可;后者则不会这么隆重地发生,都偷偷摸摸,我们是专门为后者而生的人。这样的新闻更具爆炸性,颠覆三观,一出来便是头条。

我们的下线是几家门户网站,他们会根据新闻吸引眼球的程度支付图片使用费。为了拍到一张这样的照片,我们会夜以继日守候在事发现场,辛劳程度胜过很多行业,所以这些照片价格不菲。具体能卖多少我也不知道,那是老大和网站的约定,老大只要给出够意思的年薪,苦点儿累点儿也都是分内之事,况且这也是我爱干的差事。

外面传被我们拍到的明星,愿出高价收购这些照片,遮蔽丑闻。此事不假,但我们老大有原则,不为五斗米折腰,无论对方开价多少,就是不卖。他说不能好事儿全让这些人占了,也让老百姓看看他们有多不堪,我们不会糟改谁,只是揭露事实。

对于明星,我们是在暗处的路人甲,藏匿在租来的不同款的车里,每次拍完,照片统一交给老大发布,换一种车型,接着偷拍下一位。那些被拍的明星都盼着我们老大早点儿死,也有人想做掉他。老大给自己和我们都上了高额保险,目前没有人用上,这么做是想让我们拍照的时候无后顾之忧,那些拍摄对象不好惹,能成明星的,都有些特殊能力,除自身业务好,性格也跋扈,保不齐真干出超乎想象的事情。不过在作风不正和杀人越货之间,孰轻孰重,明星们心里也有数。

我们两人一个小组,忙起来的时候二十四小时里总能有一个人睁着眼睛,另一个人倒班睡觉。我和小鲁一组,这次拍到男演员带女艺人回家,就是前后夹击的战术。小鲁是个退伍兵,在部队就开车,各种战术越野,车技了得,喜欢搞些刺激的事情,经朋友介绍来到老大的团队,揭明星老底极大满足了他的个人喜好。我也喜欢干这一行,因为这是能看到真相的地方。为了那一瞬间的真相,我会不分昼夜端着相机守候在暗处,等待着那些在电视上衣冠楚楚的人士,将毁三观之举不经修饰地展现在镜头前,然后按下快门。很多时候我会觉得,我们不是狗仔,是抡起斧头开天地的盘古,在一片混沌中劈开一道缝儿。那一刻,无论是光,还是风,都从这个缝儿里进来了。

小学六年级,我的理想是当个发明家,发明一种能看透人心的仪器。为此,有了我的今天。

六年级下半学期开学不久,要交班费,每人一百块钱,包括即将去春游的包车费用和公园门票钱。全班四十九个人,收齐后,也是挺厚的一摞,班主任徐老师觉得装进兜里不方便,就把钱放在讲台上,上面压了两个粉笔盒,然后开始上课。这是上午的第二节课,下课铃一响,按学校要求,学生们应以最快速度冲到操场,站在自己班的位置,准备做广播体操。徐老师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忘了带走粉笔盒下面的钱,等想起来再回到教室的时候,发现钱上面的粉笔盒倒了一个。他拿起钱,一摸,薄了。再数,发现少了五百。把钱装进兜里,徐老师来到操场上,又清点自己班的人数,一个不少。

课间操结束,学生们有十分钟的休息,可以喝水、上厕所,听到铃声后又回到教室,准备做眼保健操。喇叭里响起音乐,学生们闭上眼睛,按广播指示,开始按揉脸上相应的穴位。第三节还是徐老师的课,他提前进了教室,当大家闭着眼睛做保健操的时候,在各排中间溜达来溜达去,似乎想发现些什么。眼保健操需要闭着眼睛做,除了已经近视真想治好眼睛的那几个同学会全程紧闭双眼,尚未被近视困扰的学生都眯着眼睛东瞄西瞧,想法给自己找点儿乐子。大家都看到了在桌椅间徘徊的徐老师,以为他在检查学生们是否闭好眼睛,等他走至跟前儿,赶紧闭眼,估摸走远,再睁开。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现徐老师不正常的,往日他也偶尔在课桌间溜达,但步频较快,从不为某个同学逗留。这天向我走来后,我觉得他应该走到两张课桌以外的地方了,眯着眼,余光瞟到他的皮鞋还在我身旁的地上戳着,便又闭了眼。过了好久再次睁开,看到他刚刚走到前面的一排,随后发现,他在每个同学的身旁都会稍作停留,我在“按揉太阳穴轮刮眼眶”的时候仰起头,手挡着眼睛,看到他驻足的同时,还会扭着头往每个同学的脸上看。

眼保健操结束,徐老师站回讲台,说刚才放在这里的钱少了几张,如果是本班哪位同学拿走的,现在承认错误并不晚,要是不好意思,可以下课后单独去找他,他会替这个同学保密。也可以更简单一点儿,当事人等没人的时候把钱放回到这个粉笔盒下面就行了,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说完这些,徐老师开始上课,继续讲《詹天佑》。他是班主任,也教语文。课堂气氛凝重。

下午放学前的最后一节课是班会,徐老师走进教室,我们坐在各自的座位上,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他走上讲台,没有说话,低头看了看粉笔盒所在的位置,然后轻轻抬开粉笔盒,我们的目光也落在那里,期盼看到什么。第一个粉笔盒下面什么都沒有,徐老师又抬开第二个,还是什么都没有。我们和他一样失望。

徐老师说今天是周三,周五放学之前,他的承诺一直有效,原物返回可以视作没有发生。

五百块钱终归没有配合地跑到粉笔盒下面,也没有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钱是经徐老师手丢的,只能自己补上五百,交给学校。一周后的春游,徐老师毫无游玩之兴,好几次我想让他尝尝我带的咖喱味儿锅巴,看他绷着的脸,都没敢递过去。回到学校后,徐老师继续给我们开班会、留作业,像没有发生过什么一样,然而我们都知道,班里发生了一件很严重的事情,五百块钱是我们的父母辛辛苦苦上半个月班才能挣到的。那时候我们每周会写一篇作文,上学期秋游后已经写过关于秋游的作文,这次春游没再被安排成作文任务,给出的是一个新题目:《我的理想》。此前我的作文一直不大好,但这篇交上去后,徐老师竟然给了“优”,还让我在全班朗读。我扭捏而得意地站起来,大声读道:

“……有人说要做望远镜,看到人类的未来;有人说要做显微镜,进入更微小的世界;而我的理想是发明一面‘心镜’,能看到每个人在想什么,这样,就能知道班费那五百块钱是被谁拿走的了。不仅如此,还能帮助警察叔叔把全世界的案子都破了,到时候,没有人敢犯罪了,地球将成为一个安全和平的星球!”

我得意的地方在于,自己终于会在作文里使用分号了。意外的是,等我读完,同学们竟鼓起掌。在这突如其来的掌声中,我天真地认为作文中提及的那个设备,随着我掌握的科学文化知识越来越多,真能发明出来。我甚至做好随时将科研进度向徐老师汇报的准备,早日帮他揪出拿走五百块钱的人。

没想到第二天,徐老师没有来学校,语文课临时改为数学课。后来几日徐老师也没有出现,班主任一职和语文课改由另一位女老师负责。传言陆续抵达班里,说徐老师的工资都交老婆保管,为了补上那五百块的亏空,放学后他去社会上做家教,晚上冒雨骑着自行车回家,被雨刷器坏了的大卡车撞倒,腰椎骨折,无法坐立和走动,只能卧床静养,等待骨头长上。这让我更坚定了自己的理想,认识到发明“心镜”的重要性,一定要查出让徐老师遭受不幸的罪魁祸首。

后来直到小学毕业,也没再见过徐老师。伤筋动骨一百天,不到一百天的时候,我们就从小学毕业了。

进入中学,我的身体迅猛生长,心里被更多新东西填满,发明“心镜”的想法烟消云散,这也跟我掌握了更多科学知识不无关系。我的绝大部分精力被更务实的想法占据,比如怎样让家长给我买一双酷炫的篮球鞋,怎样能不丢人地让隔壁班的那个眼窝深邃的女生知道我喜欢她。直到2003年愚人节,张国荣跳楼的消息传来,像一记春雷,在我们这些MP3里存了那么多他的歌的学生中间炸开。我瞬间又被拉回到发明“心镜”的理想上——他已经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跳楼呀!

两个月后高考开始,我在志愿表里填了新闻专业。比起那些看到名称倒也认识这些字,但不知道学了毕业后能干什么的专业,“新闻”俩字让我有安全感,也让我再次触碰到自己的内心。我认为,当一名记者就有权利去了解那些匪夷所思事件背后的真相了,对此我抱有极大的兴趣。

最终我考上省城一所有新闻专业的二类本科,大三的时候,辅修了摄影。既能拍也能写,一条龙把新闻做出来,才是未来记者的出路——这是老师在课上告诉我们的。那时候我隐约认为,或许照相机就是我看清人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的仪器——人这种二十四小时都不闲着的生物,有白天黑夜,有人前人后,也有正反面。

毕业后,我进了省城的日报社,跑文娱新闻。工作不是自己找的,大四实习的时候,我先去了我们省的门户网站,负责国际新闻,每天值夜班,把北京时间深夜发生在国外的大事从雅虎、CNN、每日邮报等网站搬运到我们的网站,翻译成中文,干了半年,混成熊猫眼,最终还是未被留用。在我深夜里摔了几个啤酒瓶、给家里打过若干次电话后,爸爸短信给了我一个地址,是省日报社所在地,让我去面试。半个月后,我有了工作,也有了新的认知——找工作不是真的去应聘一份工作,而是找人,找到人,工作也就有了。拿到第一个月工资的周末,我回了趟老家,请父母下了馆子。我爸喝高兴了,嘴没把门的了,透露出我的工作是他花五万块钱托人搞定的。

回到报社,我努力工作,想摆脱这一事实对我的干扰,只有做出漂亮的报道,在报社食堂吃饭时我才能放松起来。省内的文化事件不像北京上海每天都在发生,也没有太多具有新闻价值可深挖的文化人物,我每天的工作就是例行跑会、采访、发稿,这样的工作不会出什么彩,更不会出什么错。

但还是出了问题,问题出在我拍到点儿“不一样”的东西。那是一个电影剧组来我们这儿取景拍摄,发布会也在这儿搞的,上午十点在新建成的希尔顿酒店,主创都露脸了。女一号十年前演过一部婚恋电视剧,现已是家喻户晓的明星;男一号是个唱歌选秀出来的85后,跟我年纪一样,去年获得选秀亚军,在戏里是女一号的弟弟。剧组为我们提供了这部电影的介绍文字和演员的定妆照,主创们每个人做了简短发言,到场媒体结合自身需求问了定制问题,本省的一份妇女报问了女一号如何看待女性乳腺健康,一本社址也在省内的大学生杂志问男一号当代青年应该树立怎样的理想。女演员的回答了无新意,说少喝酒不吸烟不熬夜是女性对自己的最大关爱,男演员说的也是类似能从所有地方听到的那种话,然后发布会就结束了。我正常发了稿,又投入到每日庸常的报道中。直到有一天,我下了班去参加大学同学的生日会,凌晨两点背着相机包从KTV出来,打车回我租的房子路上,看到了一对特殊的身影。

当时出租车行至电影院门口,空荡荡的街道上,一男一女刚好从正门走出。此时恰逢中国电影的低谷,这座城市的四家电影院只剩下这一家,其余都变成二人转剧场或撤去座椅改成农副产品批发市场。这家电影院除了正常放映近期电影,也有一个小厅放通宵录像,用的是盗版DVD。文化局对此现象并不干涉,电影院创收是为了给职工发工资,职工的人事关系都在文化局。一男一女走出深夜的录像厅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我的目光能被吸引过去,是因为那位女士在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候鼻子上还架着墨镜并头戴一顶男款棒球帽。定睛一瞧,二人正是前些日电影发布会上的女一和男一。此刻他俩并没有什么特殊动作,我的手还是下意识伸进相机包。刚把相机攥在手里,男演员点上一根烟,递到女演员面前,女演员一伸脖子,把烟叼在自己嘴上。我赶忙举起相机,让司机减速,透过尾部车窗,对着那个方向一通按快门。司机是位五十多岁的大叔,听到咔嚓咔嚓的快门声,问我深更半夜有什么可拍的?我让司机过了前面的路口靠边停车,然后藏在座位靠椅后面,等待车后的那对男女走近。司机透过后视镜大概知道了我在拍什么,放低声音问我,是不是帮人捉奸的私家侦探?我笑问,你了解这一行?司机说,电视剧里看过。

那对男女走近,手已经拉在一起,都被我用长焦镜头拍下来。他们在路口拐了弯,向希尔顿酒店的方向走去。司机问我要不要跟上去,我当时挺害怕的,拿着相机的手颤抖不已,也掺着兴奋。我说不用,去希尔顿酒店。说不上哪儿来的灵感,我有一种到了那里还会拍到什么的直觉。那时候这座城市到了夜里能去玩的地方很少,KTV、台球厅和网吧当然也早都有了,但人多易暴露,估计不是这位女演员的菜,所以他们只能回酒店。既然发布会是在希尔顿开的,想必希尔顿和剧组达成合作,按这两位男女演员的身价,应该也会住在希尔顿。

司机拉我到了希尔顿的大堂门口,没等停稳车,又主动将车停进车位里,特意选了有树的位置,正好遮蔽了路灯的光线,隐蔽性好,还能看到酒店的院门,他不无得意地说:我也有干你们这行的素质吧?酒店独门独院,墙外的街道上早已阒无一人。我掏出一盒烟让司机留着抽,叫他熄火并继续打表。司机抽着烟说,干这个成本挺高的吧,光车费就得不少钱,是不是收费也高呀?为了对我即将拍到的东西保密,我只能顺着司机的思路说,我说高不高也看跟踪什么人,有时候也接比较平民化的单。聊着聊着,目标出现,走到酒店院门口,两人拉着的手松开了,幸亏我快门按得及时,还将印刻着酒店名称的那块大石头拍在前景,这是我在摄影课上学到的构图方法。一张应有尽有的照片诞生了,“A和B深夜牵手回酒店”,我想若配以这样的标题,应该是一条还算轰动的新闻,A比B大十五岁,姐弟恋在当时颇具话题性,A两年前和另一名年龄相仿的男演员分手,一直空窗期,如今有了新恋情,哪怕是“露水夫妻”,也值得老百姓茶余饭后聊上一会儿。我终于抓到了不是让人看完就忘的新闻。

看着两人往酒店大堂走,出租车司机说,这对野鸳鸯挺有消费能力呀,跟踪他俩应该收费不低吧?顾不上多聊,我不停地拍着,长焦镜头有将远处人物放大的效果,我在镜头里看到女演员径直进了酒店大堂,男演员则颇有默契地停在门外,点上一根烟,抽得只剩烟头,故意耗了会儿,才步入大堂。

还等吗?司机问我。我说不用等了,然后掏出张一百块钱给了司机——计价器上的数字是五十多,这座城市小,起步价也低——让他不用找了。这位的士司机见证了我第一次体会到何为记者,如果有两百元面值的人民币,我也愿意掏给他。

收下钱,司机问我一会儿去哪里?我这才意识到,不能就此下车,司机说他也打算收工了,可以先送我。我让司机开到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洗印店,盯着师傅把数码相机里的照片洗了出来——按报社流程,我应该将照片和新闻稿传给编辑,他看完再让主任审,但这个新闻太特殊了,我不知道编辑看完会如何处理,决定天亮后拿着照片和打印出来的稿子直接去找主任。

凌晨五点,照片洗好,我也手写出新闻稿,用洗印店的电脑打印了一份,然后找了家麦当劳,点了汉堡和咖啡,坐等天亮。怕一睡就睡过去了,我要第一个把待审阅的新闻放到主任的办公桌上。窗外尚未泛白,我感觉这一宿都是亮的。

主任看到照片后先是一笑,说真没想到呀!然后说,我们是日报,晚上的事情少报道为好。我说这些恰恰才是老百姓感兴趣的事情。我还记得两位当事人在数日前的发布会上对记者说的那些话。主任说这种新闻不是我们报纸的风格,也没必要招惹他俩,万一起诉报社怎么办?我说我们没有违反新闻法,如果他们起诉,等于帮咱们报纸打广告。主任说,咱们报社建国初就有了,用不着别人打广告,关键是这东西到了总编那里也过不了审,如果非要送,你自己把稿子和照片拿给总编看,这条新闻特殊,不算越级。一想到总编每次主持会议说的那些话,以及无论什么颜色的衬衣都会被他塞进裤子里的形象,我就打消了继续送审的念头,问主任那照片怎么办?主任说只要不发在我们的报纸上,怎样都行。我收拾起桌上的照片和新闻稿,准备离去,主任叫住我,安抚说,咱们报纸的格调,你得慢慢适应。

我又不适应了几个月,当薪水拿够五万的时候,提出辞职。我不能没了工作,还让家里搭进去五万块。正好这时期家里换房,我把手头的钱给了我妈一半,让她尽量买个大些的房子,然后带着剩下的一半钱,来了北京。

上火车之前,我已经给网上能搜到的正在招聘的北京媒体都投了简历,并接到三个面试通知,所以买火车票的时候没有半点儿犹豫。

面试的第一家媒体就是老大的团队,确切说他们并不是媒体,只是为别的媒体提供内容,即供货商。招聘信息的文案出自老大之手,自称“北京某著名媒体”,说来到这里工作,从此会对同行业的其他工作视而不见,因为在这工作带来的满足感,浓度极高。

电话里我问他们究竟是什么媒体,联络人说电话里不方便,见面会告知。面试官就是老大,他介绍这个团队做出来的新闻只提供给日浏览量过亿的门户网站,小网站给多少钱也不会卖给他们,因为要的是新闻放出来后像氢弹爆炸般的效果。最近一年比较轰动的几条娱乐圈新闻都是他们曝出来的,对这个团队我也有所耳聞,所以自称著名媒体也不为过。老大也问了我的情况,并看了我被前任领导否掉的稿子和照片,冲照片上的两个人冷笑了一下,若无其事地说现在这俩人已经分了。我听完一惊,问他为什么不报?老大说,这种正常恋爱然后分手的事儿在娱乐圈算不上新闻,要报就报不正常的,比如现在这男艺人又找了一个男朋友,老大的团队已经盯了他一个月,这会儿团队的人还在机场守着呢,今天男艺人深圳拍完广告回北京,看他是不是下了飞机直奔男朋友家。我觉得北京我来对了。

老大说进他的团队,一发不了财,二会比较辛苦,熬夜是日常,车里一窝就是一宿,问我吃得了这苦吗?我说,不觉得这是吃苦,如果自己就喜欢干这事儿,过程是享受的。老大笑笑说,未必,先留下试试吧!

就这样我在北京落了脚,另两家媒体我都没去面试。老大提供住处,给的底薪不高,主要靠业绩奖金。团队的人都住在位于顺义的一户农家院里,离机场近,方便去蹲点。院里有座二层小楼,每人一个房间,大家盯梢对象不同,有人白天出门,有人凌晨出门,多半个娱乐圈的秘密被掌握在这座农家院每个房间的相机里。

每次拍到什么,统一把卡交给老大,他会处理那些照片——卖给网站或暂且按下放长线钓大鱼。老大打小就在演艺圈里混,熟知戏子们的禀性,有耐心且善于和他们周旋。

老大他爸是当地剧团的团长,不仅负责团里的节目质量,还负责团里女演员的工作调动,为此捞到很多肉体上的实惠,久而久之,老大他妈知道了。老大的妈也是剧团里的戏曲演员,年轻时候唱刀马旦,生了老大喂完奶后腰不如从前,命运使然成了老旦。就是这时候,剧团改革,老大的爸在不到四十岁的时候便当上了团长,一边抓剧团建设,一边将注意力从家中“老旦”的身上转向团里的“青衣”和“花旦”那里。头一次两次发生得悄无声息,三次四次也弄不出什么动静,五次六次墙就不那么隔音了,七次八次小道消息开始在剧团内部流传,到了第十次就传到了老大妈妈的耳朵里。过了十次,老大的爸上瘾了,被老大的妈堵在门里也停不下来,顶风作案奔二十次去了。老大的妈也闹过,甚至用上舞台上刀马旦的绝活,无济于事,老大的爸老实半个月又出去了。老大的妈没有提出离婚,毕竟团长级别的三居室比单身宿舍住着舒服,她采取新的回应方式,也开始出去——唱刀马旦之前她也干过“青衣”,稍加捯饬,犹存的风韵便醒目地从剧团大院的众人眼前掠过。有些急迫的男性顾不上思虑团长夫人这个身份,甚至有人恰恰因为这个身份,想求团长办事,才配合地冲他夫人迎了上去。家中的两个中年人在人身自由上达成某种默契,这一切被正值青春期的老大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第二次高考失利后的暑假,老大把积压多年的愤懑与迷惑写成一部十五万字的章回体小说,叫《剧团魅影》,发在“天涯“连载,记录了从他记事起发生在剧团大院里的种种轶事奇闻,小到邻居叔叔趴女厕所、女演员晾晒的内衣不翼而飞等琐事;大到一对中年夫妻在赶往各自偷情的路上发生自行车相撞事件,最后两人在大雪中同心协力修好自行车各奔前程等充满戏剧性的场面。内容新鲜热辣,因有太多真人真事而细节生动,且以孩童视点描写这一切,充满趣味并发人深思。有敏锐的书商在连载尚未结束时便捕捉到这部作品的商机,跟老大签了实体书出版合同。一年后这本书卖了十万册,二十岁的老大在第三次高考失利后成了存款比父母多的人。他并没有张扬自己出书的事儿,出版用的是笔名,每日仍忙于外出的父母并不知道儿子身上和内心发生着什么,只是询问他是否还要继续复读。老大说不考了,父亲问他打算干点儿什么,可以给他在剧团里安排个不太累也不怎么需要技术的岗位。老大说他想去创作部,写剧本。父亲说把你的作文拿来给我看看,老大回到自己屋,从抽屉最底层翻出《剧团魅影》这本书,想了想又塞回去,空着手走出来,告诉父亲,目前没有拿得出手的作文。父亲说,没关系,那也可以进创作部,我来安排。说完父亲又出门了。

这个时候书商又找到老大,想让他改写一本书,原版书是书商在香港书展上买来的,写一个刚刚过世的香港富商跟十几位女性的往事,这些女人里有港姐,也有港星。书是繁体版的,书商想出个简体版在大陆卖,又不想支付版权费,就打算让老大把这本书用他自己的腔调重新叙述一遍,书商在《剧团魅影》里看出老大独具的一种笔法,擅于营造江湖凶险水深叵测又柔情蜜意的氛围,特别适合讲述这类故事。老大觉得不妥,问会不会侵犯版权?书商说,哪有什么版权,港版的作者也不过是根据香港八卦杂志上的花边新闻写就此书,虽不乏主观臆断,但人物关系全部属实,并非空穴来风,有历史依据,历史人人有权探究。来吧,先给你三万块预付。书商在电话里发来邀请。

父亲再回来,告诉老大,明天可以去创作部上班了。老大说,我又想去北京了。父亲说,在咱们剧团这个院,我好使,出了这个院,我说话就跟放屁似的。老大说,那我自己去北京试试。

老大在北京第一个睡觉的地方,是书商办公室里的沙发。每日醒来,他跟着员工一起吃盒饭,吃完就将自己抛进港商数十年的情史中,数度落泪,最后写出香中泛雅艳而不俗的三十万字,是港版字数的一倍还多。书被分成上下两册推出,征订热烈,加印不断。书商借势扩大宣传,各种渠道散布消息:大江南北狂销一百万册。却好景不长,三个月后,书商的传真机上接到一纸诉状,书中提及的三位已过中年的女港星联手起诉了书商,说他侵犯了她们的隐私,但未提及那本港版书,因为香港的出版社在图书上市前已经拿到她们的授权,当时她们觉得自己出现在港商的传记中是给自己镀金。现在大陆版号称销售一百万册的消息传至香港,三位女当事人不懂何谓“注水”,认为真的销售了一百万册,有利可图,便以内心备受困扰为由,索要精神损失费三百万元。书商认为隔得远,对方的胳膊伸不到这边,没理这茬儿。但对方不撤诉,书就没法賣,订货商纷纷退货,一箱箱图书积压在库房开始长毛。加上之前出版的两本书也遇到莫名其妙的问题,书商一气之下关掉公司,自己去一家新创刊的报纸当文娱主编了,也带上老大,让他当记者。

创刊之初,为了在京城众多报纸中站稳脚,书商主编要求记者们拿出的稿子必须抢眼球。于是这家报纸的文娱记者成了文化活动最不愿意请,也必须得请的媒体。因为这些记者在发布会上提的问题总会让当事人头疼,现场气氛搞得很紧张,发出来的稿子却最受网络媒体欢迎,竞相转载,对传播活动很有帮助。这些稿子都有一个特点——迎合了读者的低级趣味和险恶用心。书商主编说,写稿子不要拿腔拿调的,做报纸是给人看的,先要弄明白人是什么,想想自己的德行,扪心自问,然后再写。

报纸做了两年,在文娱领域成了北京独具特色的一份报纸,书商主编接到名牌出版社的邀请,总编辑空缺,让他来干。书商主编应邀前往,他认为报纸的生命力只有一天,图书的生命力是一直下去的,更愿意做书。临走前,想让老大跟他一起走,老大也表达了自己的追求:还是愿意做新闻,更直接。老大留下了,报纸新上任的主编是另一种风格,尺度越收越紧,老大写完的稿子屡屡被毙,他索性直接发给网络媒体,也不要稿费,只为了让自己的文字见天日。用了几篇后,网媒不好意思了,觉得付出劳动就应该有所得,自身也不差钱,就每月给老大开一笔钱。老大又不好意思,觉得这边拿着报社的工资,自己满意的稿子却给了外面,索性辞了职,做自由记者,对谁都不亏欠。老大就这样单枪匹马干了起来,经过七八年的发展,陆续扩充队伍,成立了现在的“给你真相工作室”,成了明星们的肉中刺、眼中钉。

老大在酒桌上给我们讲这些往事时惟妙惟肖,毫无讳忌。他说,所以我们干的事情并不是娱乐八卦,是在理解我们的父母以及我们未来可能变成的那个人。说到这儿,大家都举起酒杯,齐敬老大。老大摆摆手,把相机摆到桌子中央说,一起敬它!

加入“给你真相工作室”后,我先被分在“生老病死”支部,就是负责追踪明星生娃、生病和死掉。另一个支部叫“吃喝嫖赌”,顾名思义,就是在明星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及时拍下——这需要穷尽各种办法。这两个支部的名称,涵盖了人生的全部,起点是出生,中途是玩乐吃喝,插曲是老病,终点是死亡。

我第一次外出采访,就挨揍了。那是一部电视剧收视率创新高的发布会,卫视频道首轮播出刚刚结束,为了二轮卖片价格高一些,制片方召集了这部剧的主演,弄了一个庆功会。摆了十桌酒席,请了记者,还叫来一些同行。来的人里有一位中年男演员,曾经很火,事业高峰期迎娶了年轻貌美的女演员,三年后两人离婚,他的事业开始走下坡路,如今成了一个看上去有些水肿的中年男,偶在电视剧里演演不得志的父亲或窝窝囊囊的职场科员。上周他的前妻刚刚宣布升级做了妈妈,发了一张抱着新生儿的照片,一脸幸福,传遍全网;现在看到他,我突然萌生了采访一下他的念头,这也是“生老病死”的一部分。我端着酒杯,来到他们桌,先敬了一杯酒,说我是看着他的戏长大的。他很受用,跟我碰杯喝了。然后我问,上周您的前妻喜得千金,对此您有什么祝福的话想说?顿时他的脸色就变了,然后我的脸上就被泼上了茶水,是那时期流行喝的铁观音,一股清香,还好不是很烫。你他妈的有病吧!男演员身旁的一位男歌手怒吼着冲了过来,一把给我推了个跟头,刚刚的茶水也是他泼的。我站起来,报上身份:我是记者。打你丫个狗崽子!男歌手揪住我的衣领,二话不说,照着面门就是一拳。鼻子一酸,有热液流了出来,我知道是鼻血。然而并没有感觉到疼,我想的是,哪怕没有采访到男演员对前妻当妈的感受,至少有了他的哥们儿为他挺身而出的事迹,也是一条由“生老病死”引发的新闻。

两个小时后,一条标题为“前妻为人生女,兄弟为他插刀,XXX的愁与乐”的消息上了A网站的首页。XXX就是男演员。我受到老大嘉奖,他说采访逻辑的背后,透着对何谓人的好奇与探索。我没想到老大能把这事儿上升到这种高度,这是往好听里说;往难听了说,不过是用自己的龌龊和幸灾乐祸心理去绑架别人,想看热闹不怕事儿大。我鼻子里还塞着止血棉,有点儿明白自己是个什么家伙了。

我在“生老病死”接手的最后一单,是跟踪一名刚刚年过五十身患肺癌的男高音歌唱家。前一年多明戈来华,两人在私人酒会上即兴合作了一曲,对飙高音,你来我往,不分伯仲。视频流出,该歌唱家迅速蹿红,年底又登上春晚的舞台,一曲嘹亮的春天狂想引领全国人民喜盼春日,也把自己推向艺术生涯巅峰。天妒英杰,没想到春天真的到来时,被查出肺癌,不能再唱歌了,低调住进北京某医院。老大得到消息,让我拿上相机去看看。晚上我拎着果篮来到医院病房呼吸外科所在的楼层,找到前台护士,说,我是歌唱家的朋友,请护士帮我把这个果篮和贺卡明早交给歌唱家,现在太晚了,我不想打扰歌唱家休息,明天一早我要出差。护士答应下来,于是我也证实了歌唱家确实住在这医院。老大派了一辆黑色的捷达,这是当时最不起眼的车,停在离住院楼不远的地方,供我安身并藏身。终于在第二天下午,我等到歌唱家下楼,他在老婆的陪同下去照相室取片子,回来时手里拎着装CT打印片的塑料袋,脸色苍暗,步履沉重。我在黑色的捷达车里按下了快门。

第二天,歌唱家因病住院的新闻全国人民皆知。稿子出自老大之手,称歌唱家不幸患上恶性疾病,独家首发在B网站后被各种网媒转载,总点击瞬间过亿。为什么老百姓爱看这种新闻,我也想不明白,就是感觉人有时候对人挺狠的。

歌唱家第一次手术也是我拍到的。他一直没有离开医院,我觉得应该是在等待手术,如果做的话,会是当天的第一台。于是每天早上八点半我会去手术室门口坐一会儿,终于在五天后,看到歌唱家穿着病服进了手术室,我悄悄掏出相机。两个小时后,手术室的灯灭,歌唱家被推了出来,我躲在楼梯间,透过铁门上方那块一尺见方的玻璃,拍下歌唱家躺在病床上已经从麻醉中醒来的画面。一个小时后,可能歌唱家的很多亲属都不清楚他做了肿瘤切除手术,关注娱乐新闻的网民已差不多都知道了。第二天,医院各楼门口多了一个牌子,写着:请尊重病人隐私,禁止拍照,违者没收相机。但是医院外面没说不能拍照,所以歌唱家出院的照片,我们也搞到了。前后半个月,我们就这事儿发了三条新闻,网站赚了无数流量。

接下来的那个春晚,歌唱家没有露面。听春晚栏目组的人说邀请了他,他谢绝的理由是身体欠佳,老大让我盯紧了。开春后,我[典][见]着脸又去了医院,换身行头,买了鲜花送到住院处,说我是歌唱家的粉丝,不知道他最近身体康复得如何?轮班的前台护士们说她们也不清楚,歌唱家术后就没再来过这里,复查的话也是去门诊,并讓我把鲜花带走,指着一旁的纸箱说,那里装的都是给歌唱家寄来的慰问信,不良记者把我们医院也报道出去了,有一阵子天天都能收到信,这儿都快成歌唱家的传达室了。我还是把鲜花留下了,对白衣天使们为病人的辛苦付出表示感谢,然后乘电梯离开。

电梯到了一楼打开门,我站在里侧,随着人群往外涌,就在我最后一个走出去的时候,迎面站着的人让我心里一慌——剃了光头戴着帽子的歌唱家正在夫人和助理的陪同下,准备进入电梯。我的身体在空中进行了折叠,脚往前迈的同时,身子扭了回来,在电梯门即将关闭的时候,挤了进去。

电梯一路上行,每层都有人下,最后只剩下我和歌唱家一行人。三人没有说话,歌唱家半低着头,脸色蜡黄,助理手里拎着包括饭盆和水壶等生活用品,应该是又来住院了。此时距离住院部只有一层了,我称呼歌唱家老师,说老师您康复得怎么样?他扭过脸微笑着冲我点点头,由夫人代答:马马虎虎。我把双肩包背在身前,手揣在包里,握着相机,等待时机。电梯门开了,歌唱家的夫人让我先走,我说我还没到,说完才想起,这已经是顶楼了,赶忙抽出一只手,按了下层的按钮,谎称坐过了。他们三人便往外走,助理拎着东西走在前面,歌唱家居中,夫人殿后。他们走出去的一瞬间,我掏出相机,一顿狂按。三人听到快门声,扭脸看我,好在电梯门在缓缓关闭。没想到助理冲了过来,在外面按了按钮,电梯门又打开,我拿着相机,尴尬地站在里面。歌唱家不紧不慢走进来问我,之前几次的照片也是你拍的吧?我点头承认。歌唱家说,你们也挺辛苦,来我病房坐会儿吧,我今天二进宫。

夫人和助理办好手续,我随着歌唱家进了病房,双人间,目前是空的。我局促地站着,歌唱家说这里也可以拍拍。我知道这是奚落,摘下装着相机的双肩包,放在一旁。夫人洗了水果让我吃,我扭捏接过。歌唱家斜靠在床上,说自己现在很容易累,走几步就得歇歇。然后突然问我,你那相机能拍这里吗?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接着说,我想看看这里到底什么样了,已经切掉一半了,去年CT说没阴影了,今年怎么又钻出来了,比发豆芽都容易,我到底还能活几天,你看看我这样,还能活几天?说完歌唱家摘去帽子,露出光头,我不忍多看。歌唱家继续说,你们是不是希望全国人民看到我现在这样子,要不然把我这儿也拍一下吧,边说边撩开上衣,侧过身,露出右肋后側一道一尺长触目惊心的疤痕。这是上次手术留下,这回不知道是把这条拉锁拉开,还是换个地方做条新拉锁——你说这道疤像不像一条拉锁?

在我看来那条疤更像一条大蜈蚣趴在那里,缝针的痕迹变成黑褐色的点儿,对称分布在疤痕两侧,像长了两排腿。我掏出相机,删掉刚才的照片,把相机递给歌唱家,让他检查。他说不用了,如果你们真想弄出新闻,会有各种办法。我说,至少不会在您生病期间挖新闻了,等您彻底康复,我好好报道。

歌唱家问我怎么向领导交代,我说还没想好。我开始盼着明星们未来一段时间频繁生出孩子,最好被老大派去跟拍那些事情,目睹了歌唱家的现状,继续发稿这种事情我也干不出来了,这无异于不打麻药就拉开那条“拉锁”。歌唱家让我留个电话,我认为他担心我出尔反尔,以便日后打电话质问。除了愧对老大,我心里坦荡,便写下电话,然后跟歌唱家告别,离开了病房。幸好有个女明星要去香港生孩子,老大让我提前赴港踩点——摸清哪家医院、选好拍摄位置,很快我又专注地投入到工作中。

差不多又过了半年,一天晚上我正在“狩猎”的路上,接到歌唱家夫人的短信。“猎物”是某位即将降落在首都机场的男明星,一周前网上有位素人女性自曝怀了这位男明星的孩子,他却逃避责任,没有娶她的打算,只是给了一笔钱,让她去堕胎;女人暴怒,将此事发到网上,男明星团队及时发声辟谣,并保留追究对方侵犯荣誉权的权利。你来我往,扑朔迷离,这一周老百姓饭桌上又有了新话题。消息传来:男明星会在晚上九点落地北京T3航站楼。又来活儿了,这位“生老病死”的当事人自打事件曝光后,尚未在媒体露过面,我们的任务就是让大众看到他,哪怕他对着镜头一言不发。

短信就是我在首都机场高速口交费时进来的,文字开头便自报家门,说是歌唱家的夫人,请我方便的时候去趟医院,越快越好,并附上病房号。我回问歌唱家近来可好——好的话就会在家待着而不是病房里了,他夫人说你来了就知道了,我回复今天晚一点儿便过去。然后一头扎进机场,等候目标出现。

我在那趟航班的国内到达出口对面二楼找了家面馆,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好俯瞰到达出口。我试了试相机,长焦够得到那里,一会儿男明星从里面走出来,可以拍到他的正面和侧面。哪怕拍出来的照片很清楚,我们有时候也会故意调虚,让人物给观者留下一种行色匆匆或焦头烂额的印象,产生戏剧性的新闻效果。就在我摆弄相机的时候,老大来电话,让我撤,男明星并没有上飞机,临时改飞广州,跟朋友打高尔夫去了。老大已经安排了华南小组的人,明天去球场守着。我收工离开机场,直奔医院。

轻车熟路,先在医院旁的水果店装了个果篮,拎到病房门口。敲门,歌唱家夫人在里面开了门,眼睛红肿着把我让进屋。我走进病房,看到病床是空的,房里堆着歌唱家夫人收拾了一半的日用品。他走了。歌唱家夫人说。我一惊。随后问道:什么时候?夫人说,就是给我发短信前的半小时,遗体已送到太平间。说着掏出两页B5大小写满字的纸交给我,说是遗书,我可以拿去在媒体上公布。我又一愣,有些无措。夫人说,上回你删了照片,这回他支持一下你的工作。

我接过遗书,看了两遍。碳素笔书写,纸张纯白底色,字迹庄重而飘逸,通过执笔人对笔画的管理,仿佛能感受到歌唱家胸腔喉咙对音高的掌控和玩味,他演绎过的曲目在我耳边荡起。

夫人说,赶紧拿走吧,新闻不是讲究时效性吗?

我把遗书交给老大。老大半信半疑,说这玩意儿可不像新闻稿,咱们不能替当事人写,家属会起诉的。在我郑重地说这就是歌唱家亲笔写的后,老大没问歌唱家为什么能把遗书交给我,只说了一个:牛X!

十分钟后,遗书以图片形式首发在C网站。为方便阅读,编辑也将信纸上的内容转成电子版。因为是遗书,又成了娱乐头条,没有太多人关心遗者弥留之际的内心世界,点进去似乎只是为了确认网页不是空白的。

是年工作室团建年会上,老大喝得挺美,红头涨脸地对全体人员说,大家又在黑白颠倒、风餐露宿中度过一年,没办法,做娱乐新闻就是得尽全力把当事人背着人干的事情报道出来,越不想公开的,老百姓越想看;他早年就是靠跟高级餐厅服务员和高档小区的保安交朋友获得很多情报才一战成名的;现在北京到处都是高档场所,明星不会再扎堆儿出现在某几家,这招儿失灵了,新的出路在哪儿,自己琢磨,没点儿开拓精神,干不了这行。说完端上一盘红包,人人有份,大家自取。拿到红包的员工喜不胜收,老大打着酒嗝继续说,工作即是信仰,干这事不要有罪恶感,要真觉得有价值,才能干出成绩。当场有同侪问我,怎么把遗书搞到手的?我端着酒杯笑而不谈,只说是秘密。同侪们不再深问,彼此理解,为了拍到爆款新闻,每个人都过着狼狈不堪甚至不齿的生活,不便晾晒。

遗书公布后不久,我离开“生老病死”支部,被老大调去“吃喝嫖赌”。此时这个支部因为曝出星二代吸毒的新闻,升级为“吃喝嫖赌抽”,对从业者要求更高,能把人逼得个个身怀绝技。

现在我和小鲁盯拍的这个男演员,就是我调到“吃喝嫖赌”支部做的第一单。新工种业务难度大,接触对象多性情顽劣,行踪叵测,因此我们分成两人一组,方便配合,声东击西、途中接力、前后夹击、换班睡觉等打法是二人组的基本战术。

昨天下午男演员从这片别墅区开车出门,一路向南,到了工体西路,停好车后进了一家二层的酒吧。我尾随而至,守了一个多小时,堵到他从酒吧出来,穿着棕色的皮夹克,戴着棒球帽,半低着头,往停车的方向走。随后酒吧的门又闪出一道缝儿,一位身材颀长年轻女子侧身而出,裹着厚厚的羽绒衣,宽大的连衣帽扣在头上,蹬着长筒靴,走起路来颇有模特之风。二人一前一后,相隔十余米,却能看出一根无形的绳子系在两人中间,我一下来了精神。走动中,女子宽松的连衣帽被风吹开,容颜毕露。我的相机自然不会错过。我又带着酒吧的背景,拍下二人同框的照片,然后瞄着二人移动,一路跟拍,直到他俩先后钻进车里,留下坐在同一排的合影。

跟蹤回别墅区的路上,我给老大打了电话,告知发现。老大也很兴奋,用天津话说:我去拿大木盆。意思是等着我们这些钓鱼的人满载而归。他立即派出另一位同事,去了男演员妻子剧组所在的城市,如果拍到他妻子在剧组热火朝天的工作照,配合上我的这组照片,一起发出来,哪怕没拍到房内情景,也足够火爆——孤男寡女在男方老婆不在家的时候相处一室超过二十四小时,什么不能发生?

昨天这个时候小鲁守候在别墅区门口,拍下男演员进入小区的一幕。透过前挡玻璃,能看到年轻女子已经褪掉羽绒服的帽子,脸上挂笑,被男演员载入大门。二十四小时过去了,想必二人欢快意足。我坐在小鲁的车里,不停调换着坐姿,缓解身体多个部位的酸胀——小鲁此刻正躺在后排睡觉——等待这对男女再度露面。只拍到进门还不够,也得拍到出来,就像写文章有头有尾。

车窗已经不知道被我擦了多少次,我和小鲁呼出的气体加大了车内空气的湿度,在挨着车窗的地方水汽遇冷,变成一层朦胧的水雾,附在玻璃上,挡住了视线。擦去雾气成了我打发时间的方式,就在我拿着纸巾又一次擦亮车窗的时候,魂牵梦绕的那辆车出现了——昨晚小鲁盯梢我睡觉,一次次在浅睡中梦到那辆车。

为了隐蔽,我们的车停在和别墅区门前的那条路相邻的另一条土石路上,两条路隔着一条水渠。水渠那边已经被别墅区开发完善,早就是沥青路了,土路这边还是一些城中村的民房,我们的车就停在一家拉面馆的窗下,这二十四小时里我们吃的拉的也都是拉面。

相机装着400毫米的长焦镜头,时刻待战,我托起相机,狂按快门。女子还穿着昨天的那件羽绒服坐在副驾驶,男演员昨天的皮夹克换成了羽绒衣,坐在一起颇像穿着情侣装。我叫醒小鲁,启动了车,没有平行跟上去,而是小鲁把车朝相反方向开走。他打算兜一圈然后在另一条路上等男演员的车开到我们的车旁边。白天小鲁已经熟悉了路线,此处位于城乡接合部,进城通常都会走那条国道,在那条路上能不被小鲁追上的车不多,他在部队开车的时候拿过障碍赛冠军,来到老大团队后立功无数。

引擎轰鸣,我坐在副驾驶,抓紧车顶扶手,一阵阵推背感袭来,十五万以下的车到了小鲁手里也能发出高级的声音。我们就像水蛭,一旦被我们吸住,休想扯脱。

五脏六腑被打乱又重新归位,车速减缓,小鲁拐上了国道。他很自信男演员的车被我们落在身后。我翻到后排,透过车尾的茶色车窗向后张望。果然,过了一会儿,男演员的车缓缓开上来。小鲁说,他拉着妞,不可能开快。借助后排座椅头枕的遮挡,我又对着后车拍了一些照片,小鲁专业地保持着和后车的距离。

等我拍完,小鲁让后车开到前面,他大大方方跟在后面。我们跟到东四环外的一个创意园,不能再跟了,容易露馅。我下了车,钻进大门口一辆趴活儿的黑车里,让司机开进园区,小鲁则在门口找地儿停车,等我出来。

园区内厂房间的道路狭窄,两旁都停了车,只能逆时针单向行车。黑车拉着我缓慢前行,我左右张望,不错过每一个岔路口。沿主路拐了两个弯后,男演员的车出现在前方,停在路中央,排气管冒着白烟。能看到他和女子正站在一间厂房门口话别,黑车司机认为这车挡路了,按了一下喇叭,男演员戴着墨镜向我们这边看了一眼,匆匆告别女子,回到车里,把车开走。女子则在两位看似工作人员的陪同下,进了厂房。我给小鲁打电话,告诉他男的可能开车出去了,女的留下了,让他继续跟踪男的。我背着装了相机的双肩包下车,给了司机十块钱,让他停好车等我十分钟,如果我没去找他,他就把车开走继续拉活儿。

我走到厂房门口,铁门虚掩,一推便开。往里走了两步,迎上来带着对讲机的人,问我干什么?我说想上个厕所,对方指着厂房外的某个方向说,那边有公用的,这里是公司,正在搞活动,不让乱进。他说话的当儿,我看到他身后架起的摄影灯和背景布,以及一款堆积如山的饮料。我说正好也想买水,你们这儿卖饮料是吗?他说那些是拍广告用的。看来女子来此是拍摄产品平面广告的。如此说来,也是艺人,可是我的档案里没有这么一位,看身形和气质,没准是位模特,确实有很多产品喜欢用模特代言。已婚男演员和女模特搞到一起,这条新闻足够吊人胃口。

我退出厂房,找到黑车,拉门上车。司机问我现在去哪儿,我说还待在这儿,我按时付费。女模特收工后会去哪儿,也值得关注。看我掏出相机,司机问我是做什么工作的,我说了实话。跟这些并不会影响你工作的人交底,反而容易建立亲近感,能更好地辅助你工作。司机来了兴趣,信马由缰跟我闲扯起来,打听了一些他关心的明星的八卦后,咂着嘴说,这些明星真闹腾!不踏实过日子,非弄得妻离子散,不过话又说回来,老百姓也不是省油的灯,自己下岗的那个工厂,也时常有男女工友在车间眉来眼去,最终进了一个被窝,事发后又被配偶闹到工厂的。舒服了一下,让人一辈子看笑话,其实也笑话不着人家,人就是在上三路和下三路里来回折腾,直到把劲儿耗干的这么一种东西。我问司机过去是什么工种,司机说那时候是钳工,后来因为这种事儿离了婚,其实说的就是他自己,然后后视镜里冲我呵呵一笑。

小鲁这时候来电话,说男演员开车返回别墅区了,他打算继续守会儿,看夜里男演员会不会再出门。我告知女子可能的身份,小鲁说没准男的晚上还得接那女的去,咱俩随时通气。

不知不觉已经七点多,黑车司机主动去帮我买饭,给钱他也不要,说我包他车,他管我饭,不让我白带着他玩这么一回。他买来麦当劳,我俩在车里吃起来。我吃下两个汉堡,解了馋,补足了热量,继续在车里等待,这是我们的常态。

老大来电。我以为是叫我和小鲁回去交稿,然而不是。派出的同事今天没有在外地剧组拍到男演员的老婆,此刻那边的剧组已经收工,男演员的老婆一直没露面。同事打听到,是她生病了,正在酒店休息。所以我和小鲁的照片作为一条完整的新闻发出来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顺利,老大说,好饭不怕晚。我描述了盯梢女子的情况,老大让我把照片彩信发给他,隔行如隔山,他去扫听下模特圈的情况。

约摸十一点多的时候,厂房的门打开,一些工作人员开始往外搬东西,有人上了一辆停在门口的商务车,点着火热车,亮着车灯。搬东西的人进进出出,突然闪出一条道,高挑女子在几个人的陪同下走出厂房,上了那辆商务车。

商务车开走了,跟在我们车后面。在他们司机热车的时候,我提前预判,感觉女模特要出来,等她上车我们再跟就晚了,车在她前面开,不会生疑,所以我们提前启动了。她上车的一瞬间,我在前车冲后拍下照片。

我们的车先驶出创意园,司机按我的部署,在路口让商务车开到前面。大路上灯火辉煌,车辆往来,现在跟上去不会引起注意。

尾随着商务车来到几公里外的高档公寓小区。女子下车,刷卡开门,步入小区,商务车开走。小区管理严格,我无法进一步跟随,车停路边,给小鲁电话问那边情况。小鲁说男演员没动静,没准透支了,需要缓缓,毕竟共度了二十四小时。

我打电话给老大,他正好查到照片中女子的信息,是位环球小姐。据说世界各地每天都在举办这个比赛,每天都有至少一位环球小姐诞生,很多长得像理工科女生的年轻女性不知道什么背景,会莫名其妙夺冠。老大说我拍到的这位,算是位正规比赛出来的环球小姐,并报上现在的居住地,正是我此刻所在的公寓。老大说男演员已不年轻,需要养精蓄锐,环球小姐又刚结束工作,深更半夜了,两人应该不会再见面,叫我和小鲁先回工作室,他看看照片。

老大一张张过照片的时候,我搜到了环球小姐的微博,有接近一百万的粉丝,还真更新了状态,就在半小时前,她发了条配图文字:工作满满的一天,累累累,却充实且快乐!图是自己敷着面膜的自拍,转发和留言并不多,看来大部分是僵尸粉。我想象着写稿的时候,把微博里提到的“工作”和别墅里可能发生的“工作”放在一起,以及“累累累”和“快乐”带来的多义性,新闻效果一定不错。

但后来我就睡着了。在老大让我和小鲁回屋躺会儿之前,我已经感觉自己的每一次移动都像在飞,严重缺觉的时候我就会这样。一开始我和小鲁还强挺着,后来不知道什么契机我俩就躺下了,等我再醒来,是第二天黄昏,男演员和环球小姐的消息已经满网飞。

我坐起身,回想睡着之前发生了什么。恍惚間想起睡着以后老大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说男演员老婆那边的照片搞定了,一会儿就把新闻发出去。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是几点钟,只感觉自己绵软无力,继续睡下去的愿望像吸尘器把我不由分说吸了进去,我嗯啊着握着手机又睡了,直到此刻自然醒来,意识重新填满身体。

我打开电脑,在热搜榜上看到了新闻。派出的同事今天一早拍到男演员妻子在外地剧组出工的照片,两个时空的现场集齐,新闻圆满了。我点进评论区,看网友留言。每当这时候一个千奇百怪的世界就会展现在面前,一开始我对各种评论还接受或不接受,后来习惯了,没有什么接不接受了,那都是一个个真实的人的心声,推开了一扇扇藏在深处的门。

看到一半,老大的短信进来,说睡醒了来吃饭,发给我一个餐厅的地址。我去看小鲁醒没醒,他正刷牙,也收到短信,准备去吃饭。我俩从工作室所在的农家院出发,往城里开。正是下班时间,迎面开来的公交车上挤满结束了一天工作的上班族,有的戴着耳机,有的拿着报纸。不知道我和小鲁参与的这条新闻是否赶上了今天的晚报,如果没有,明天的晨报一定会有。也许是依然处于缺觉状态,我又恍惚起来,陌生地看着车窗外的车流和擦身而过的路人:他们看电影看剧,愿意看明星,同时更愿意看明星出丑,他们是明星们诞生的社会基础,也是让明星因私生活不洁再也无法翻身的社会力量。这种人类关系突然让我感到哪儿不对劲,倒不是因为我促成了这种关系,我并没有编造什么,只起到中介作用,但觉得这种关系里两头的人都够不上体面,能不能有种更高级的人和人的关系……容不得深思,饭馆到了。

老大订的餐厅在簋街,可以说这条街是我们工作室的食堂,每次有人立下战功,老大就会在这里摆流水席,工作室的同事谁有空谁过来吃,直到餐厅打烊。好几次我们吃着吃着饭,看到马路对面某个明星也正好吃完离开,便会有人起身开车跟上去,没几个小时,就挖出了头条新闻。

我和小鲁进门的时候,老大正跟外派的同事通话,让他盯紧男演员的妻子,有时候新闻当事人对新闻的反应行为,会是一条比前一条还精彩的新闻。

安排完工作,庆功开始。集体连喝三杯后,开始自由碰杯。有人顺时针找人碰,有人逆时针碰,我碰到老大那儿的时候,已经有点晕了。我说出自己的困惑:虽然这次新闻发成了,但是咱们这行是不是有点儿靠天吃饭,万一碰不到这种事儿,找不到新闻,不就都失业了吗?

可能是我酒后聊天显得过于严肃,老大笑眯眯地拍着我的肩膀说,放轻松,那帮明星不可能让咱们失业,只能让咱们越来越忙。大家听完都笑了,纷纷举杯。老大又跟我说,这是你在“吃喝嫖赌”干成的第一单吧,干到第五单以后,你会发现自己在玩“打地鼠”,也不知道哪儿冒出那么多找打的老鼠——这就是人。

后来我们又集体喝多了,在即将散场的时候,老大接到一个电话,听着听着,脸沉下来。我们也放下酒杯,不再作声,站着的也坐下了,注意力都集中到老大那儿。

老大最后说了一个“行”,便挂了电话,兀自说了句:玩了这么多年鹰,被鹰啄了眼。然后端起酒杯,号召集体喝一个。我们不明所以,跟着端杯。喝完老大说,刚才是网站打来的,男演员的妻子刚刚发了条微博,她前天晚上一直陪着老公在家招待环球小姐,还发了照片。

在座的同事赶紧手机上网,查看女演员的微博,看到四张照片,第一张是三个人举杯言欢。女演员配了文字,说她前天下午特意从外地剧组赶回北京,和老公在家接待了环球小姐,她和老公成立了一个经纪公司,环球小姐演戏的经纪约签给了他们公司,大家从此是一家人,而且老公和环球小姐刚刚同时签订了一部电视剧,有对手戏,两人已经开始对台词了。照片上,饭桌远景确实放着两厚本剧本。其中另两张照片是她这两天往返北京的机票,一张是我前天下午在工体盯梢的时候降落在北京的机票,一张是昨天傍晚在北京起飞的机票,男演员拉环球小姐出小区后不久,她叫车去了机场。第四张照片是带有新公司名称的LOGO。

男演员此时也发了微博,不带图,只转了老婆的微博,并留下一句话:接客、待客、聊剧本、送客,这就是传说中的二十四小时。

环球小姐的微博也开始发声,只发了一张照片,是三人昨天下午在男女主人家喝下午茶读剧本的场景,同时配以文字:都说了昨天是工作满满的一天,工作当然很累,但能这样工作,确实也很快乐。

一套计划完整的操作。新公司成立,新艺人上位,新戏宣传,一箭三雕。

我们被人当枪使了。偷拍这行干久了,其实是我们把自己推到明处,明星们反而退居暗处。

我很受挫,又立即想到老大刚才喝酒时说的那句话:这就是人。

现在老大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说,因为发出的新闻有误,网站也不打算结款了。我估摸老大挂电话前说的那个“行”,就是指这个。然后老大端起酒杯跟我和小鲁碰,他说这事儿主要怨他,大意了,我和小鲁的奖金还照发。我俩当场拒绝,受之有愧。老大说他愿意花钱买个教训,然后一口㨄了杯里的酒说:比起现在的这些艺人,我小时候那个剧团里的叔叔阿姨,包括我父母,都太纯洁了。

说完放下杯子。我们以为老大会叹口气或点根儿烟缓缓,没想到他又给自己倒上一杯,豪气地跟在座的每个人碰杯,然后坚定地说:盯紧这对演员夫妻,就不信未来的时间里,他俩能不犯错误!

技术发展,一个个“吃喝玩乐”的现场以更快的速度、更清晰地呈现从事发地传播到地球各个角落——相机的像素和感光度越来越高,越来越适合于光线不足环境里的拍摄,智能手机和4G让相机里的照片无须电脑中转便可直达任何端口。娱乐圈的阵营也在不断扩张,歌舞选秀、说唱选秀、摇滚选秀以及真人秀,制造出更多明星,视频平台成为主流播放终端,“看”变成一件毫无门槛的事情。以往电视上还会出现无信号的彩条时段,凌晨电视台也要休息,现在则随时随地都可以“看”,躺床上、坐马桶上、地铁上、电梯里、三更后、日出前……娱乐无处不在。老百姓的注意力仿佛手电筒逆向打出的光,越来越狭窄,最终都落到了娱乐上。以往时不常还会冒出个廉价的文化明星,现在只有一种明星,就是娱乐明星。

明星们在“吃喝玩乐”上的生生不息,让偷拍车成了我这四五年里待得最多的地方。我也還会现身某些匪夷所思的场所:为了拍到一位红了十年的选秀一姐的花边新闻,我曾在她家别墅区墙外的一处废弃水塔里睡了一个礼拜,最终只拍到她下楼扔了两趟垃圾;为了揭开某女明星是不是整容脸的谜团,我穿着迷彩服爬上一棵梧桐树,结果挨了马蜂的蜇;某男星这两年星运不佳,拍的戏口碑差票房低,投资的餐厅也被举报用了不合格添加剂,男星去泰国请佛牌养小鬼,我潜入庙宇的水池,躲在荷叶下面,险些被水蛇咬到……拍下别人活着的样子,就是我这些年的生活。大学学的新闻史忘得差不多了,脑子里多了数十位明星的车牌号和家庭住址,常年熬夜让我走到哪儿都带着黑眼圈,回家过年的时候,我爸劝我别总成宿打麻将,我妈说该找个媳妇成家了。我在这个行业奋战着,心无旁骛,不知不觉,用光了二十几岁,迎来了自己的三十岁。然而除了继续干下去,我也别无他想,藏匿在车中按下快门的瞬间,我真的有种推开一扇门,因为好奇就走了进去,走半天才发现这是一座迷宫的感觉。

渐渐地,这行变得不好干了。先是上面整改,要求主流网站不得主动发布低俗娱乐新闻,小三儿、劈腿、嫖娼、吸毒等均在此范围,社会影响不好。于是老大工作室的创收模式变了,不再是把照片卖给某个网站后由其发布,而是在网站设立工作室的微博账号,把拍到的照片通过这个账号发布。这个过程中,网站并没有主动发布低俗新闻,是网站用户的个人行为,等于网站把自己择出去了。当然网站也知道老大工作室账号发布的内容可以为他们引流,所以每发布一条,还是会给予一定的“稿酬奖励”,但数额已不如从前。

后来随着年轻人投身娱乐行业的兴趣高涨,越来越多的人拿起相机守候在夜幕中,来抢我们的活儿。90后、95后比我们更能熬夜,更想在娱乐界一战成名,出拳没套路。为了弄到博眼球的照片,甚至跟女网红联手,钓鱼男明星,趁机拍照。江湖的水被搅浑。特别是出现了自媒体,是个人,注册个号,就能发娱乐消息。这种发布无须审查,靠从网上东拼西凑的文字,再用图片P出当事人莫须有的动作,足不出户,就能炮制出一篇篇图文并茂、热辣程度甚于当年火车站报摊上法治小报的文章。一枝独秀的老大工作室尚未经历瓶颈期,就进入群魔乱舞期。

为了创收,老大扩大了业务,开始跟拍商界人士。现如今越有钱也越具话题性,一些董事长、CEO和商务网站掌门人的瓜比明星干了什么还吸引流量。最近以来,平台给我们付费也开始按流量计算了。

我坐在车里用筋膜枪击打着酸麻胀的腿,却不能下车走走,舒活舒活筋骨,唯恐错过重要瞬间。又快到十二点了,昨天夜里就是这个时间,我追踪的对象走出小区,去吃宵夜,可惜全程没有亲密动作,让我拍下的照片缺乏说服力。所以今天我又来了,希望他俩还会出去吃宵夜。

这次跟拍的主角是个家电公司的老板,男性,四十多岁,留过洋,在国外著名电器公司就职过,几年前回国在深圳创办了自己的品牌,异军突起,很快拿到不错的市场占比,力争做中国第一家电品牌,人也成了商业领域的明星。前天他刚刚在北京宣布,公司增添了新能源汽车的业务。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昨天我终于跟到他和一位空姐的约会。男老板虽不年轻,却依然爱玩,去年还登了珠峰。或许正是因为精力充沛,才有今天的成就。

现在我把守的这个小区门口,就是空姐家所在的位置。一辆网约车刚刚停了过来,打着双闪,我有种直觉,可能是空姐叫的车。果然,几分钟后,空姐和家电总儿并排走出小区,从同侧上车,坐进网约车的后排。

我一路跟踪,到了家深夜食堂。二人下车,穿过几名在摩托车上玩着手机等接单的外卖员,进入餐厅。里面人不多,十几张桌子只坐了三四桌人,两人没有选择靠窗的座位,坐到垂直于窗口的那面墙把边儿的卡座。

我的车停在餐厅对面的路边,距离窗口三十多米,隔着两层窗户大致也能看到餐馆内的情况,但拍出来的照片清晰度有限,角度也别扭,尤其还会有车辆和行人经过,镜头时不常就被挡一下,容易错过精彩时刻。侦查完环境,我下了车,来到一位外卖员面前,跟他一番交涉,然后我带着他进了我的车。五分钟后,我穿着他的外卖服,戴着摩托头盔,走下车。

我来到他的摩托车前,学着旁边骑手的样子,仰靠在摩托车后座的储物箱上,举起手机,美滋滋玩起来——实则打开相机功能,摩托车车头冲着餐厅的窗口,可以肆无忌惮对着餐厅里拍照了,且毫无遮挡。

两人点了精酿啤酒,空姐化着淡妆,二十六七岁的样子,皮肤在射灯的映照下泛着瓷光。一个小时的用餐时间里,她喂了家电总儿五筷子,喝掉四瓶啤酒,家电总儿喝得多一些,两人没有频繁碰杯,看来已经很熟了。最终家电总儿扫了桌上的二维码结账,空姐拿起手机叫车。车还没到,两人出了餐厅,家电总儿点上一根烟。北京深秋的风又冷又硬,家电总儿的风衣敞着怀,空姐帮他系上几枚扣子。在系到上面第二颗扣子的时候,家电总儿把烟送到嘴边抽了一口,两人这般造型被我拍下。

普通老百姓未必熟悉这张男人的脸,也不一定知道他的名字,但是很多人用着他公司生产的空调和净化器,也用着他公司售出的手机和路由器。届时,消费着这些力求人性化设备的同时,欣赏着它们背后老板的韵事,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车到了,家电总儿捻灭烟头,两人上了车。我也回到車里,外卖员正倚在后排插着充电宝玩手机游戏,我俩换回各自的衣服。我按说好的,给了他“劳务费”,他心满意足地离去,我也回家睡觉。

第二天中午,我简单吃了口东西后去老大的工作室开例会。会是每周一次,大家汇报一下各自盯梢的对象和进展,把新冒出的有了流量的人写到墙上,开始为这些名字所对应的那些肉身付出时间和精力。

我到工作室的时候老大还没到,大家正在聊一条前两天的热搜,某位退出江湖不再年轻的女歌星嫁人了。消息是另一个团队爆出来的,也是靠偷拍。之前这个女歌星已经淡出大众视线,没人关心她结不结婚了,这次她悄无声息地把自己嫁了,一反当年八面威风的盛况,反而引起公众的兴趣。老公是澳门商界大佬,按说也是广交各路人马,婚礼却没有叫任何朋友,只是请了双方家属,在深圳的一家私人花园会所摆了六桌酒席,全程封闭。那个团队的人不知用出什么路数,竟然拍到了。

开会时间已经过了半小时,老大还没到。大家东拉西扯,聊了半天又说回刚才的那条热搜。有人想起,十年前老大还拍到过这位女歌星的“不堪”之事,当时女歌星也知道自己的事情被拍到,带着礼物托人来见老大,想花重金压下这些照片。那时候老大血气方刚,没同意,而且坚信这个女歌星身上还有料可挖,便没有急于公布这些照片,继续憋大招儿。没想到新人辈出,女歌星自己也后继乏力,连勇退的机会都没迎来,直接被后浪拍在沙滩上。这也让老大手里的那些照片像火药受潮一般失去意义。

聊得正热,老大来了。以往都叼着雪茄,今天手里拿着一瓶威士忌,坐到一贯坐的位子。放下酒,老大看了看大伙,又起身去拿杯子。有人要帮老大去拿,老大说还是我给大家拿吧,说完出了会议室。众人面面相觑。

老大拿来一摞纸杯,都倒上酒,一一分给大家。不知是没人说话让气氛显得悲壮,还是每个人都预感到什么,因此一言不发。老大倒完酒也没有坐下,说今天管我们这行的部门把他叫去了,例会迟到是因为刚结束那边的事儿。说到这儿,大家已经猜出不是什么好事儿了。老大继续说,他们准备关停工作室在所有平台上的账号,不能再发布以前的那种娱乐消息。为什么呀?有同事问。说我们发的东西对社会影响不好。老大说。同事们纷纷作出反应:消息又不是咱们编的,有人能这么做,怎么就不能这么报?老大说将被关停的不止我们工作室的账号,还有很多同行的号,负责人集体被叫去谈话,大家都做了申辩,没用。有人问,那咱们尺度小一点儿也不行吗?老大说,不是尺度的问题,是这一行,可能现阶段就要消失了。

老大举起杯子,说,今天这杯酒,就是咱们的散伙酒——工作室从今天起就解散了,希望咱们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

有人当场就哭了,一口喝掉杯里的酒,然后抓过酒瓶,又给自己倒。老大说,我也觉得突然,很对不住大家又要去找工作了,我会给每人的卡里多打一年工资,希望大家安稳度过再就业前的日子,干了吧!老大和大伙一一碰杯后一饮而尽。

我也喝光杯中的烈酒,酒精瞬间的热力冲击着大脑。恍惚中,听到老大说,每人手里的相机和各类拍摄器材就自己留下吧,当个纪念。

没多久我找到新工作,进了一家新成立的娱乐营销公司。如今老百姓关心的除了自己家的房价别降,剩下的就是坐在家中的沙发上刷手机找点儿娱乐消遣消遣了,所以热钱也都涌进娱乐行业,于是有了这家公司。以老大工作室为代表的上一代娱乐八卦账号的消失,给新的娱乐账号腾了地儿。有了前车之鉴,这批新号发的八卦消息没那么露骨了,哪怕能一剑封喉也只是虚晃一枪,不再追求发布效果上的刺激,又抓准老百姓爱消费明星的心理,半遮半掩,很快聚来人气。

以往的工作经验成了我的资历,在新公司当上内容总监,指导一群95后如何逮到素材,有时候也亲自上阵。因为不再需要爆炸性的内容,拍摄没以前辛苦,动辄数日的蹲守用不上了,多是跟拍,只要拍到明星的侧脸,哪怕照片上没什么特殊事件,也算完成任务。跟不到人的时候,就看一眼手机上的“航旅纵横”,选香港或台湾飞来的航班集中落地时段,在出口守一会儿,总能见到一两个明星,然后也不需要偷拍,就明拍,明星还很配合。很多明星来北京也没什么事儿,只为了让娱乐号拍一下,增加曝光。当然明星们也都是有备出门,独特的发饰,博眼球的衣服,限量款的行李箱,带四个助理,或独来独往,都是明星们设计好的,面对镜头也不再躲躲藏藏,甚至有意放慢脚步,很替拍摄者着想。

娱乐圈的玩法儿发生变化以来,明星们的內卷颇为严重。以前想挖点儿东西,需要拍摄者主动出击,风餐露宿,现在可以做到有的放矢,管吃管住。很多艺人的经纪公司会将旗下明星的行程和部分私人聚会地址告诉我们,请我们去拍。甚至有的公司会将竞争对手旗下明星的私密之事告诉我们,天上掉馅饼,我们自然得接着,泄密公司则坐收渔翁之利。上回一位顶流A女星的经纪公司定制了一批红酒,给我们拉来几箱,就在搬酒的间隙,貌似走嘴,将另一位顶流B女星怀孕的事儿露了出来。这瓜不小,也不伤风败俗,我们自然会跟下去,真的拍到B女星小腹微隆的照片。但不知道怀孕真伪,不能说得太直白,只能迂回说该女星近日有些发福,不知道是日子过得太幸福,还是人生有了喜事。就这么一条消息,引发广告市场风云突变。无论怀没怀孕,很多产品特别是少女属性的品牌,会觉得再请这位女星代言有风险,于是商谈中的广告合作意向全部叫停。广告总还是要做,需要别的女星顶替,于是A女星便接了原本属于B女星的广告。做广告越多,越会有人来谈合作,这也是一个你死我活的领域。不过B女星的公司也马上采取行动,几日后官宣B女星确实好事临门要升级做妈妈了,很快便开辟出新市场,代言了奶粉和亲子教育等品牌。

面对日新月异的娱乐圈,我所在的公司开了四个账号,分属不同平台。有微博的、抖音和快手的,还有B站的,受众群体年龄不同,不同群体的人选择不同的明星。跟接广告一样,这些阵地如果你不去占领,别人就一家独大了。公司将来到底想干些什么,老板也不知道,只知道现阶段不能输给别人,让这些平台的号保持活力,每日涨粉。每个号需要不停更新,所以我们也无法挑肥拣瘦,只能逮着什么拍什么。

开始我还觉得适应适应就能找到工作的感觉,跟随公司一同成长。两年后,公司摸准方向,我却感觉更加疏远——几个账号有了人气后,各经纪公司开始每年给我们一笔钱,条件是这些账号每年发布不少于多少条视频来曝光——实则宣传——他们的艺人。入行之初,我在老大工作室干的是猎犬的事儿,现在开始干看家狗的事儿了,这让我很不习惯。特别是最近半年发布的短视频里,最后都得贴上几秒钟的带货广告,季度考核不仅要看拍了多少条视频、有多少点击,还涉及销售额。以前娱乐便是目的,现在娱乐成了工具,卖货才是目的。世界变了,变得我不能接受,或者说不接受我了,我只能好自为之,辞职离开。

就像一根头发脱离了坏掉的毛囊,落在哪里,全看风吹向哪里。我这时候接到了姥姥离世的消息,回了老家。当我抵达医院的时候,姥姥已经躺到殡仪馆,我在“生老病死”上班的时候溜进过殡仪馆,那里有冷冻人的冰柜。再见到姥姥,是两日后的火化前,她化了妆,一动不动躺在棺木里。一切都像是假的。我面前的姥姥和当下这个时刻让我觉得不真实,我想一把拉起姥姥,告诉她没必要躺在这里,然后姥姥真能迈腿走出棺木,跟我回家。在我印象中,姥姥不过腰刚刚开始弯,甚至眼睛都没花,还是我刚上大学时候的样子。而另一个声音又真切地告诉我,这就是真的,这是一个已经没有了姥姥的世界,你也不再年轻。现在姥姥被化得像个蜡人,再也不能问我“北京的风大不大”了。想到这儿,眼泪像地下水一样涌了出来。我在北京拍了那么多年“生老病死”,现在才稍稍懂得当初拍到的是什么。

姥姥入土后,我没急着回北京,觉得应该在家好好待一待。父母均已退休,睁开眼便闲不住,吃完早饭,一个去公园下免费棋,一个去棋牌室贡献桌费,都是一玩就一天。我每日睡到自然醒,桌上有什么就吃一口,没有就出去吃。街边小店里每款吃食都深得我心,无论是一份小面,还是一笼包子,或一碗羊肉汤,从底部被煤气炉烘烤得黑黢黢的陈年老锅里捞出来,热气腾腾摆在面前,那种由食物带来的喜悦是坐在偷拍车里吃吉野家外卖肥牛饭体会不到的。

吃完早饭,我会扫一辆单车,漫无目的骑行在大街小巷,我在这里出生长大,此时却有度假之感。湿润的空气,北京所没有的曲线形街道,江风轻拂,听着熟悉的乡音,骑在自行车上,双腿折叠打开、打开折叠,有一种真正进入生活的感觉——在北京的这些年,我的腿多数时间是窝在车里的。不知道宇航员刚从太空回到地球的感受,是否相似。

这些对生活于此的人司空见惯,对我曾经也是熟悉的,现在却是新鲜的。我把吃到的每一种小吃和每一座特色建筑、每条与众不同的路拍成短视频,稍加剪辑,发到自己新注册的微信视频号上,当成视频日记。操作过程虽耗时费力,却能拉动我更深一步进入货真价实的生活。回家半月有余,感觉自己像一块已充满的电池,就是不知道该安装在什么设备上。我仍没有急于回京,越来越感觉到,如果打算逃离娱乐圈,真不是必须待在北京不可,甚至离开北京,反而可以打开思路,找到做其他事情的机会。

这天一早出着太阳,我爸我妈像往常一样,吃过早饭,一个轻车熟路奔了公园,一个出门右拐又去棋牌室打卡。过了十点云层移来,天开始阴,淅淅沥沥下起雨,我打电话问要不要去给他俩送伞。一个正在凉亭鏖战,说棋友带伞了,可以结伴回家,中午不用等他吃饭,大伙约好去喝胡辣汤;另一个说棋牌室管饭,上下午不离桌的话,老板中午赠送一碗带鸡蛋的面条。家里家外没我需要做的事,我泡了杯咖啡,给阳台摆上薯片瓜子,点根儿烟,往藤椅里一靠,脚搭在窗口,狠狠地补偿着自己——之前有太多次我被北京的凄风苦雨闷在车里一天一夜动弹不得。

点第二根烟的时候,我看到对面楼有个女孩正从阳台探出身子不停地向下面张望,这时我才注意到,她家楼下的阳台外面还晾着被子。女孩在阳台消失了片刻,随后又出现在窗口,拿着一件红色雨衣,在窗外展开,试图盖到楼下邻居家的被子上。我掏出手机,开始拍摄。

女孩约摸八九岁,动作有些拙笨,因而显得认真。雨衣在女孩能力范围内展开到最大,她松开手,雨衣飘落。然而没有像她预期的那样落在被子上,而是贴着被子滑了下去,直至落到地上。女孩家在四楼。

女孩又消失了。少顷,我看到她打着伞从一楼的楼口出来,捡起地上的雨衣,进了楼门。片刻后,女孩拿着雨衣再度出现在阳台,重复刚才的操作,这次雨衣配合地落在被子上,女孩很开心。然而仍有大片面积的被子未被挡住,女孩又跑回屋。我的拍摄一直没停。

女孩再出现的时候,身后跟着一位穿着雨披的男子,應该是女孩的父亲,看样子是刚从外面回来。父亲在女孩的指引下,看到楼下的被子,随后褪下身上的雨披,让它落到了那片淋着雨的被子上。父女二人心满意足离开阳台。

我把这段视频做了精剪,配上我认为能反应女孩几番动作背后心理的文字,发到了我的视频号上。然后喝了口微凉的茶,去给自己弄饭。

吃完收拾完就一点多了,雨还在下,一点儿没见小。我又泡了杯我爸的花茶,给他打了电话,问那边的情况,他说胡辣汤已经喝完,正在饭馆下盲棋,雨小点儿就回家。挂了电话,我点开手机的微信看,脑袋嗡的一下——刚才发出的那条视频已获赞近万。平时发布的只能获得三五好友的赞,浏览刚刚过百,这条被平台推荐了,浏览量已经十万加,转发也过了万。我仿佛回到了从前北京的岁月。

第二天点赞破三万的时候,看到对面女孩家亮起灯,离吃饭还有一会儿,我带上手机,敲响了她家的门。未经许可就使得女孩和她父亲的视频在网上广泛传播,让我有些不安,原本只是想在我那没几个人看的视频号里保存下这份美好。

我父母的那栋楼和这栋楼户型一样,定位女孩家不难。门铃响后,一个成年女人的声音传出:谁呀?我说我是对面楼的邻居,有件事儿想沟通一下。几秒钟后,没有听到脚步由远及近,门就打开了。

我的目光自上落下,一位坐在轮椅里的女士出现在门里。我一愣,看了眼门牌号,是四楼。您什么事儿?我被问到。

我说您家是不是有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对方听了不知从哪儿接。我拿出手机,调出视频,让这位女士看。当女孩和父亲一同出现时,我问她,这是您的家人吗?女士说,是我女儿和丈夫。我说这条视频是昨天中午在对面楼拍的,觉得挺感人,也没多想,就传到网上,现在成了热门,怕影响到女孩的生活,今天来跟您和孩子沟通一下。女士的电动轮椅往后退了几步,让我进门坐。我掏出自带的鞋套,在她“不用了”的邀请下还是套上,然后进了门。

餐桌上放着择了一半的豆角,旁边的盆里化着肉。我说咱们长话短说,别耽误您做饭。女主人说没关系,操控着电动轮椅给我拿了瓶矿泉水,并喊女儿的名字。女孩叫“天天”,正在写作业,从里面的一间屋子跑出来。

我把手机上的视频给天天看,妈妈也陪着她又看了一遍。虽然是自己做出来的事情,在手机上看到,天天还是很兴奋。我说天天的举动感染了很多人,让母女二人看看网友的评论。趁她们翻留言的间隙,我问天天,当时为什么会想到盖住楼下的被子?天天说,爸爸妈妈告诉我,要多帮助人。妈妈及时插话,说,每天都有人在帮助我,所以我也跟她说要助人为乐。说完两人的头又挨在一起,继续翻看评论。天天上三年级,一些字还不认识,问妈妈,妈妈一一答复,并用生字组了新词,举一反三,场面温馨。我又萌生一念,给这一家三口再做条视频,作为遮挡雨衣这条视频的升级版。

我问孩子爸爸是做什么工作的?妈妈说他在电信上班,昨天那个时间应该是赶回来给天天做午饭。昨天是周日,我问天天爸爸工作很忙吗?妈妈说他负责安装宽带,越是周末越落不着休息。我说您昨天没在家吗?她说昨天这时候正上着班,她在小区门外的超市工作,做收银,电动轮椅出入很方便。天天还在刷着评论,我问她介不介意自己做的事情被这么多人看到?她说就是第一次雨衣没扔准落地了让她有些难为情,整体上很开心。

网友留言里,七成在夸“好孩子”,剩下三成说的是“家长教育得好”。我向天天和她妈妈表达了想拍拍他们一家三口,天天妈妈说我们没什么好拍的,不值得特意拍。天天也不好意思起来。正说着,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天天说,爸爸回来了。天天跑去门口迎接,爸爸进来,她兴奋地告知:爸爸,咱们俩的视频上网了!

我站起身,跟天天爸爸打招呼,说我是对面楼的。天天帮我介绍:就是这叔叔拍了咱俩昨天盖雨衣的视频。天天爸爸个头中等偏下,穿着印有电信LOGO的蓝色工装,放下帆布工具包,脱掉外罩,换上拖鞋,警惕地看着我。我被盯得有些发毛,冲他伸出手,他说刚从外面干完活回来,手脏,先去洗洗。说罢进了卫生间,水龙头响完又恢复平静,他从里面出来,伸手和我握。我递上手机,请他先看眼视频。他说看过了,白天干活的时候,认识他的客户给他看了。我说不好意思,没经过你们父女的同意。他说没事儿,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说完胡噜了胡噜坐在身旁的天天的脑袋,问,作业写完了吗?天天说就差背课文了,然后说这叔叔还想再拍个视频。我赶紧接过话,说昨天这条视频挺治愈的,我想深挖一下,天天为什么能在这个瞬间做出暖心的举动,你们平时是怎么教育她的,顺便拍拍你俩的日常状态,天天从你们身上继承了什么……没等我说完,天天爸爸问,您是做什么工作的?我说我以前做过记者,目前待业。他又问,拍这个做什么用呢?我说我自己挺被你们父女俩的行为感动的,我想让更多人看到这种善良,现在网上太多戾气重的东西。

天天爸爸突然说,你是叫牛准吗?我在视频号里看到的名字。我说对,我是用真名注册的。他问,小学是在翠华上的吗?我一下放松了,说,是,你也是那小学的吗?他说,你是不是属虎?我说,对,咱俩一届的吗?他说,一个班的,我叫鞠连生,还能认出我吗?

我使劲把他看了看,笑着说,真认不出来了,但是我记得这个名字,跟电视台的鞠萍姐姐一个姓,少见,还难写,都说你考试的时候吃亏,写完名字别人都做完两道题了。他说对,所以现在我给女儿起名叫鞠一一,小名天天。笑声充满房间。

我拿着手机开始拍摄,先定了一个调子,就是真实自然,每个人在这个时间该干什么,干就好了,不用管我,我只是在旁边拿着手机看着。天天妈妈继续择豆角,鞠连生开始切肉。厨房的操作台比较特殊,有一高一低两个水池,连生说矮的那个是给天天和她妈用的,他设计改造的。房子买的时候已经是二手房,九十多平,两居,贷款买的,照现在挣钱的速度,还得十年还完。我问得比较细,连生也没什么忌讳的,我说这些能编辑到视频里吗?连生说这些有用吗?我说有用,真切。

天天在自己的房间背课文,我得到允许进来拍摄。一侧墙上贴着她的课表和给自己做的每日规划表,其中有一项是给妈妈揉腿,时间是每晚八点到八点二十。另一侧墙上位于单人床的上方,钉着书架,摆着天天看的各种绘本和儿童版的世界名著。我问她最喜欢看哪本,她说其实她更喜欢让爸爸带她出去玩。我看到书桌上放着一个田字格本,上面手写着“三年级(上)周记本”,问能不能看一眼,天天说可以。我翻开本子,满页工整的字迹立于眼前,像一个个小朋友在举着手。我说字写得很认真,天天说,爸爸告诉她,写字就像装宽带布线,不能乱糟糟一团,字也得一笔一画,不能七扭八歪。我阅读周记内容,上周写的是把养了两年的兔子带到山上放掉了。我问为什么放?天天说兔子长大了,需要自由,不能成天关着。我好奇放了能活吗?天天说爸爸说可以的,那个山上有人住,没有野兽,吃的东西也多。三年级开学还没多久,七八篇日记里多数写的都是家里发生的事儿,我挑了两篇拍下来。边拍边问天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写周记的?天天说二年级。我问以前的周记还有吗?天天说有。说着拉开抽屉,翻出两个田字格本,上下学期各一本。二年级的周记里还掺杂着很多拼音,笔迹的力度明显不如三年级的。其中一篇是推选同学加入少先队,天天是被老师选为第一批入队的,第二批入队的名单由第一批已入队同学推荐,天天发现了一位同学具备乐于助人的优点,推举了他,真被选上,天天很开心,为此写下一篇周记。我也拍下这一篇。

从天天房里出来,闻到饭菜香。连生说再有十分钟就能吃饭了,一起。我说我吃过了来的。连生说,这才几点就吃过了,别客气,都是便饭。我说没客气,我两顿饭,四点吃的。连生还是摆上四双筷子,说再吃点儿。我说你们三口吃,我拍点你们吃饭的画面,正常吃就行。

菜是连生炒的,除了豆角,还有鸡蛋西红柿,是专门给天天炒的。炖牛肉是早就做好的,热了又端上来,为了我,连生还点了一份外卖熏鸡,我们这儿的名牌,有二十多年历史了,那时候就不便宜,我们打小都馋这一口。

我在一旁举着手机拍,连生他们吃饭的动作在镜头里显得僵硬,夹了菜直掉,我索性上了桌。手机没关,找个角度立好,把我拿着熏鸡的胳膊避开,只拍他们三口。連生手艺还可以,不咸不淡,真的很家常。天天妈妈碗里的米饭吃完,天天自觉地拿起空碗去盛汤。我说,天天挺有眼力见,我堂姐的孩子六年级了,饭还是家长给盛。连生笑着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手机这时候响了,连生的微信,一个用户跟他语音连线。刚啃完鸡爪子,不方便拿手机,连生就用小拇指点开功放,放在桌上通话。用户说他家断网了,电视手机都连不上。连生说行,您别着急,我一会儿过去看看。结束通话,连生赶紧扒拉了碗里的饭,女儿要去给他盛汤,他说不喝了,并让我慢慢吃,他过去看看,说完去洗手。我也跟着连生洗了手,打算去拍拍他工作的状态。

连生骑电动车带着我,工具包放在前面的车筐里。倒不远,过两条马路就到了。用户是对六十多岁的夫妇,连生管他们叫叔和姨,两人说就是刚刚吃饭的时候,电视看着看着没了,再看手机,也断网了。连生听完,掏出信号盒子,测试屋内信号,没有,又去楼道检查。端口在楼道的电表间,打开门黑洞洞的,感应灯坏了。连生打开手电,各种颜色的线乱七八糟绞在一起,还有空饮料瓶。先检查光纤盒子,没亮灯,顺着线捋,电源插头掉在地上,连生想给插好,发现墙上的插座插着另一个电源器,顺着这根线看,连着另一家宽带公司的光纤盒子。是一个崭新的盒子,找到问题所在。我问,是不是这家宽带公司拔掉了你们公司的电源,接上了他们公司的?连生说估计是。我说也不讲个先来后到,把他的也拔了。连生说,那也解决不了问题,装个插排,大家都方便,以后再有第三家用电,也不耽误使。说着从包里掏出一个不新的接线板插到墙上,把两家的电源器都挪到插排上,两个光纤盒子同时亮起灯。随后连生又整理起地上的线路,把一根根线捋顺,绕成一圈一圈,用细铁丝打成捆,排列整齐,然后给墙上钉了几个钉子,挂了上去,看着赏心悦目。这时候那叔和姨的房门开了,传来一声:有信号了!连生回应:好嘞!最后连生捡起地上的饮料瓶,装进工具包,关上了电表间的门。

回去的路上,我问连生像刚才用的接线板这类耗材,是公司给配的吗?连生说这些杂件都是他自己带的,多年的经验,觉得什么用得上,就放进工具包。我说那公司报销吗?连生说,没几个钱,都是在二手市场淘的,这行干久了,每次逛市场看到实用的工具就想买回来。

连生给我放在楼下,我请他上去坐一会儿,他说改日,今天穿着干活儿的衣服不方便。我也没死拉硬拽,各回各的家。分开前,我加了他的微信,说视频做好后先发他看看。他说,我也不懂,你看着弄。

回到家,父母正在看电视,一卡一卡的。我问他们装的什么网,我妈从电视柜里拿出一摞单据,说就是这个网。我一看,杂牌的,倒是便宜,正好快到期了,我说回头给你们换个快点儿的网。他俩说没必要,现在岁数大了,反应慢了,这样正合适。我突然想起什么,问我妈家里那几本老相册放哪儿了,我记得我中学和小学的毕业照片都夹在里面。我妈说你爸收拾的,跟旧书旧杂志放一起了。我爸说你去翻翻阳台墙角的那几个箱子,不在里面的话我再想想。

我来到阳台,看到对面四楼的灯光照透窗帘。面积大的那片米黄色窗帘是客厅的,粉色小窗帘背后是天天的房间,我掏出手机,为要做的这条视频拍下最后一个画面。

有上一条视频打底,新视频发布后,平台又作了推荐。最终传播数据不及上一条的三分之一,预料之中,因为这条视频太长了,六分钟,现代人的耐心只有六秒。留言中,大家都一个意思:好的父母才能教育出好的孩子。也在预料中。

意料外的是,老大联系了我,说看了视频,问我最近在做什么工作。我说在老家休整,还没方向。老大说他想找些兄弟,重新攒个事儿。我问什么事儿,老大说见面谈。我说等我两天,我订票回北京。老大说不用,我去找你,正好旅旅游。

两年多没见,老大胖瘦没变,见老。他说我胖了。我确实胖了十多斤,不再熬夜,饮食规律,肉就冒出来。我打了一辆车,从高铁站接上老大,先去吃饭。路上,我问老大最近在干什么?老大说什么都没干,一直家里待着,想事儿。我大致明白老大说的“想事儿”是怎么个意思,未必什么具体的事儿,就是一些过往,可以反复咂摸,生出新味道。回老家的这些日子,我也在这么做,有点儿像消化积食。

我带老大来吃酸汤鱼。在北京的时候我们也常去簋街吃,来到这儿,还是得尝尝正宗本地特色。点好菜,老大去洗手,我刷着手机,瞥了眼热搜榜,一对中年演员夫妻官宣了离婚。这条消息简直就是为帮我迎接老大发来的。

被你说中了!我把手机上的新闻标题拿给洗手回来的老大看。多年前我在“吃喝玩乐”支部跟拍的第一单,就是这对夫妻里的男演员驱车带女人回家,我以为摘到了瓜,结果自己成了瓜。那时候老大就发过话:不信这对夫妻不犯生活上的错误。

老大瞄了一眼手机,微微一笑,没张罗细看。我拿回手机,划动屏幕,一目多行,搜索重要信息。多年过去,两位当事人已至中年,小鲜肉小鲜花当道,他俩已经算不上一线明星,合伙弄的公司也没开起来,黑不提白不提了,声明中都是冠冕堂皇的岁月静好继续前行一类的话,只说和平协议分手。我把新闻内容转述给老大,并指责现在的狗仔不思进取,捕捉不到真相。以前有对歌手夫妇离婚时也是这么说的,老大就捅破了他们的遮羞布,说,和不和平已不重要,其实两人早就各玩各的了。并配了双方各自享乐的照片,让老百姓更清楚了婚姻是怎么回事儿。

老大则认为未必现在的狗仔不敬业,是管控严了,前面犯事艺人的惨痛教训——作品下架,不得再进入演艺界——让艺人们越来越守规矩。制片方也不傻,你片酬高没关系,我给,但签合同都得把不许嫖娼、不许吸毒、不搞婚外情、不破坏他人家庭写进去,犯了就十倍赔偿。谁赔得起呀,所以都洁身自好,人模狗样起来,行业风气看似在变好,并非人性在变好,是吓的。

说话间,锅开了,热汤翻滚,酸香四溢。我带了瓶当地的酱香酒,倒进两个分酒器,一人守着一个,吃喝起来。酒一喝上,说话就自由了。我说,虽然管控严了,但是工作室说不干就不干了还是挺突然的。老大笑笑,跟我干了一杯,沒说什么。我继续说,其实如果当时转转型,还是能坚持下来的,现在老百姓更离不开娱乐了。

老大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说,其实解散工作室也不全是因为管得严了,我当时碰到点儿难处。老大给我也添上酒。我问,什么难处?老大咂着嘴说,家里的事儿……

……正赶上我爸那时候脑中风,老家的医院倒是把人从急症救过来了,但头颅变形,瘪进去一块,需要来北京做修复手术。我妈陪着我爸来了,两人从中年闹腾到老年,最终以这样一种方式握手言和,我也是服了,好像世界上没什么不可能了。当见到我爸的时候,我没绷住,一下就哭了。你知道苹果或橘子烂了什么样吗?不是整个儿烂,是先烂一块,烂的那块会瘪下去,我爸的脑袋就是这样,五官更不用说了,全错位了。

甭管他当年多浑,看到这个被我称为爸的人现在变成这样,我忍不住了,眼泪真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粒一粒往下掉。我当时就想,无论多少钱,得让我爸的脑袋鼓起来。当时工作室的账户上有两百万不到,我算了算,开完当月工资,再给完这个月的汽车租赁费和下半年房租,就剩一百万了。那时候工作室已经入不敷出,就是裁员一半也支撑不了太久。账上的钱减去该花出去的钱,就是我在北京这么多年除了首付买了套房后所挣的钱,然后每月还要给银行万把块房贷,前后受敌,感觉自己都快被打穿了。

我爸手术的时候,我坐在手术室外面,后悔之前有那么多挣钱的机会没把握住。你知道的,有人想买走照片,开出过高价,我没卖,给网站了,只象征性拿到十万辛苦费。这种情况发生过好几次。就在我靠在医院楼道的座椅上懊悔不已的时候,手机弹出一条热搜,一过气女歌星低调嫁给澳门富商。我突然想起,在她正火的时候,咱们工作室拍到过她和煤老板吃饭,而且在北京陪了煤老板三天,肯定不会白陪。最后那天,她在酒店门口送煤老板上车,煤老板也不管不顾,在她脸上嘬了一口,这下被拍下来。那时候网站每礼拜都会打电话问我又拍到什么新鲜玩意儿?我说这回拍到了她,等周末发稿吧。网站那帮小编嘴没把门儿的,饭局上显摆自己知道得多,消息提前露了出去。传到当事人耳朵里,她当晚就带着礼物托人非要见我一面。见就见呗,我赴约,在昆仑饭店的咖啡厅,她提前半个小时就到了,见到我,说些吹捧之词后,报了一个价,让我把照片压下。当时这价钱能在北三环买一套不错的房子,我没同意。她当场又涨了点儿,我依然没答应。一是那样我拍照片的性质就变了,我不想让人认为我干的是敲诈勒索的事儿。二是我那时候心气高,觉得自己干的事儿不止这些钱,不能轻易给自己标价。

但是照片也没放出来,主要是因为第二天又拍到更值得爆料的——星二代吸毒,从被拘到释放,出来后见了哪些朋友——女歌星的事儿就放那儿了。可能她也不知道这颗定时炸弹什么时候爆,在事业上也不那么上进了,不声不语地就不唱了。直到这次结婚,重新走进公众视线,也让我想起过去。手术室的红灯还亮着,我不知道我爸的脑袋被打开后如何给撑起来,一想到那些操作和很多未知的东西,我就开始觉得自己需要钱了。然后在手术室门口,我给那个女歌手发了条短信,当年她给过我手机号码。我自报家门,也没祝她新婚快乐,说这话显得虚伪,我找她的目的显然无法让她快乐起来。我厚颜无耻地说:照片还在,现在同意。

发的时候我做好几个准备:一个是这号码她不再用了,合着我向虚空射出一箭,那也没事儿,有枣没枣杵一竿子再说;第二个是如果她压价,我也接受,照片只要能变现,总比存硬盘里强;第三个是她报警了,我也有应对,当年她约我见面的谈话,我录了下来,真不是敲诈。短信发出后,一时半会儿没有动静。手术室的灯灭了,我爸被推出来,除了眼睛微微睁着,没有别的活体迹象,大夫说麻药劲儿还没过,手术成功。可是我爸脑袋裹着纱布,大出平时好几圈,我一点不知道纱布下面发生了什么,也看不到成功的迹象。只是感觉,如果能有一大笔钱作后盾,此刻我会平静面对一切。

老大捏起杯子,我陪着喝了一杯,听他继续讲。他说,第二天上午,我正在陪床的时候,接到一个陌生手机打来的电话,上来就问我是我吧。我说是,你哪位?对方说我是某某某的丈夫。我一听,知道昨天的短信某某某收到了。听声音,这位新婚丈夫的年纪不小了,结合前一天八卦新闻里看到的新郎照片,一个活的形象出现在我眼前。我接电话的时候也没避开我爸,他尚未彻底苏醒。我对电话里说,我是,您好。他说咱们开门见山吧,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了困难?我说此话怎讲。他说,某某某把事情都跟我说了,过去她想买照片的时候你不卖,现在快二十年过去了,偏偏是在这个时候,你主动要卖照片了,其实这些照片已经过时了,你还念念不忘——应该是我们的婚礼提醒了你还有这么一条路可以走。我心说,不愧是商界大佬,把人想得透透的。他又说,你现在有了难处,我们可以帮你解决,但是也请你,永远不要再为难某某某了好吗?谁都有过去,她现在已经退出江湖,只想过平静日子,把你卡号给我吧。全程我竟然插不进话,这不重要,关键是看他能否言出必行,我把一张不怎么用的卡发了过去。几分钟后,收到银行进账的短信提醒。

看到上面的阿拉伯数字——首位数字比那年报出的还增长了——我突然觉得我爸站起来不是什么难事儿了。更惊诧刚才跟我通话的人怎么这么讲信用呢,还把通货膨胀给算进去了!以致怀疑银行发来的是一条虚假短信。随后我又收到新郎发来的短信,你是男人,我也是男人,如果不遵守诺言,我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这我相信,但对钱真到账了吗还是存疑。跟我妈换班的时候,我去柜员机上查看,数额表明确实已进账了,我仍半信半疑,按下“取款“键,直到真的取出两万,才算有点儿踏实。正好医院该续费了,钱捏在手里,感觉到的不是厚,是暖。我就责怪自己:以前干吗跟钱过不去?我给对方回短信:君子一言。他片刻后回:我妻子想再花这么多钱多买一样东西。我问,什么?他说,买你永远离开这个行业。

玩狠的,逼我。资本就是傲慢。我说,让我想三天。他说,别玩花样。

我想了三天三夜,胡子都想白好几根。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想了很多,要说的话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最终因为一个东西——无力感——接受了他们的条件。我爸的病要用钱,网站付账钱包收紧,汽油一直涨价,房租也涨,兄弟们的工资还不能降,力不从心啊……就在第三天的上午,上级部门叫我过去,告诉我账号得停了。其实停号也无妨,再注册个新号,以后发些柔和的八卦,也不至于工作室关门,可是又觉得与其被删,不如全尸投降。他们不是想侮辱我吗,来吧,我接了!现在我特能理解那些经不住诱惑或没把持住自己的人。谁都会遇到超出自己控制范围,而因对舒适感的本能向往,只得妥协的时刻。我当时能做的,就是尽可能补偿兄弟们,给大家多发了一年工资。剩下的钱,够我爸以现在这种方式一直活下去了。

他恢复得还可以,半个月后坐着轮椅出院了,需要做康复训练才能站起来。我知道他肯定不愿回老家,不想让剧团的人看到他现在的样子,那些人会将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和今朝放到一起在团里和楼里议论。我受点儿屈辱,能换我爸我妈个舒坦。我给他俩在五环外租了一套叠拼的下叠,带院子,装上各类器械,让我妈催着他练,练完坐轮椅里晒太阳,促进血液循环。我把自己的房子租出去了,租金正好抵贷款,手头是有了些钱,却不敢提前还贷,不知道我爸那儿什么时候又要用钱。我搬来下叠和他们一起住,作为儿子,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没想到老大会跟我讲这些。我陪着他喝了一盅,问老爷子现在怎么样?他说,还那样,这种病都有后遗症,所谓的恢复,就是让病人自己对活下去抱有希望,别破罐破摔。老大说起这些已信手拈来,无半丝沉重。

有一天家里没水了,老大又说了起来,我拿着水卡去物业买水,走着走着,突然觉得前面的身影很熟悉。一个走路已经微颤的老男人,正拿着铁铲沿路巡逻,看到哪儿有狗屎,就铲开一旁花坛里的土,把狗屎铲进去,盖好土,然后寻找下一泡狗屎。我细细一看,原来这人是被我当成“戏霸”报道过的一位男演员,想来如今已年过七十。很难把他此刻的行为和当年在剧组的飞扬跋扈联系到一起,我跟着他,忘记买水,走过半个小区。他一路铲铲停停,数泡肉眼可见的狗屎被他埋到土下。我下意识掏出手机,跟在后面拍起来——我就是不干这行了,如果这条视频发出来,也能上热搜。最终他回到自己家门前,进了小院,挂好铲子,用掸子抽打裤脚和鞋上的土。我走上前,叫了一声老师,问他还认识我吗?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怒目而视,说扒了皮我也认识你,你又想干什么?我说,我什么也不想干,就想跟您握个手,我也搬这小区住了。说完我伸出手。他一脸蛮横地说,不握,这小区多少人被你祸害了,還好意思住这儿!说完拉上院门,把我隔在门外,兀自进了屋。

来,再喝一个。老大谈兴酒兴两旺,和我又干了一盅。瓶中的酒剩得不多了,我倒酒。他继续说,当天晚上我回到家,一晚上没睡着。我怎么就祸害人了,他们干的那些事儿又不是我编出来的,许他们剧组欺负年轻演员乱改剧本,许他们家里红旗不倒外面也彩旗飘飘,就不许我向广大人民群众展示一下他们另一面丰富多彩的生活?怎么我现在就不能跟他握个手呢?握手不是向他们承认错误,要说错,也是他们错在先,我这是提醒他们做错了。现在一个个跟德艺双馨标兵似的,还不是因为管得紧了,我要是没把这些事儿曝出来,他们还名利双收且不知廉耻并大张旗鼓呢!说起来就是一肚子气,这鱼不错,本地江里的吗?

我翻腾锅底,让沉在下面的鱼肉露出来。老大有点儿刹不住,接着说,人得学习蒜,把自己交给时间,时间久了,皮儿会风干,自行剥落,剩下一个个赤身裸体的蒜瓣。现在我也四十大几了,该脱落的也差不多掉光了,我打算做一档真人秀的节目,邀请那些被我曝过光的艺人来跟我对谈,现在不是流行真人秀嘛,我先自曝为什么这两年离开了这个行业,把贪图享乐的本性晒一晒,摆一姿态。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被我曝了光的艺人们现在在哪儿?过得好吗?能不能平静地坐下来跟我喝杯茶?不讨论对错,就是纯聊天,或者一起爬个山什么的,边爬边聊,像两枚蒜瓣那样,搁一碗里,坦诚相见。老百姓不是喜欢看八卦吗,不是热衷消费我写的那些艺人报道吗,现在我和那些艺人同台了,这就是新的八卦,看吧!肯定也有不接受邀请的人,没事儿,都给拍下来,编辑到正片中,记仇是人之常情,骂我骂得越狠越有看头,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欠骂,这档节目就叫《握手不言和》,你觉得怎么样?

我举杯表示敬意。最后一杯酒干完,我问,再来点儿啤的?老大说,不用了,现在刚刚好,真喝透了第二天难受,我现在珍惜每一天。然后又对刚才的设想作了补充,说,当然了,确实有人因为被我曝了一下,就遭封杀了,可这也不是我封的呀,不能怨在我头上,我也替他们鸣不平,谁没有犯错误的时候,不至于一棒子打死。所以我做这节目还一奢望,就是让人学会接受别人犯错误,给个重新做人的机会,未来帮那些无论是不是因为我而被封杀的艺人解封,就是我来之前跟你说的要做的那件事情。

老大不愧是老大,只有他敢这么想,我也相信他真能这么做出来。买完单我问他还想去哪儿转转,他说今天太累了,先回去睡觉。

我拉着老大的行李箱,和他走在街头,寻找着住的地方。经过好几家酒店,有四星的,有三星的,有快捷的,老大都没有进去看看的意思。我问老大想找个什么样的地方住?也有民宿客栈。老大说不着急,就这么走走,挺好。

夜风拂面,吹在脸上有些凉,因为喝了酒,里膛儿还是热的。我想起多年前的这个时间,我们往往正猫在北京的街头,静候目标的行动,眼睛盯得死死的,现在却可以茫无目的地瞎走。

不知不觉,走上沿江路。几点渔火在暗黑的江面上影影绰绰,有人正扯着嗓子唱歌,像是在江那头儿。看到一处座椅,老大说坐下歇会儿。我放下行李箱,立在座椅一旁,怕被别人拉走,又挪到正前方。

老大坐下后深吸着鼻子说,我就爱闻城市的味道,比如北京,夏天的气味混沌,秋天干冷,冬天有点儿呛嗓子,春天的味道里掺杂着各种花粉,让人闻了想打喷嚏,一打喷嚏,代表新的一年又开始了。每一处的味道,代表此处所生长万物的渴望。老大一旦用上文词儿,就代表酒精已经扩散。

我们这里什么味道?我问老大。老大突然反问我,知道我为什么特意来这儿找你吗?我说,看了我最近发的视频,知道我正闲着。老大说,不对,因为我看到了别的。我等着老大说下去。老大说,其实你拍到了歌唱家去世前光头的样子。

我一下卡住了。血涌上头,刚才喝的酒也要吐出来了,被我忍住。

老大说,你们每次拍完,都会把相机卡交给我,我拷到电脑里归档,然后把空卡给你们。有一次我误删了你的卡,就把卡拿出去作数据恢复,恢复好我重新拷到电脑里的时候,看到了歌唱家侧面背影的光头照片,有五张。我当时一拍桌子,想把你抓回来质问,为什么拍到了不告诉我?后来我觉得应该把照片配上文字先发出来,等你主动来解释这一切。我已经联系好了媒体,版面都预订了,那个周末的头条发出。结果前一天晚上,你拿来了歌唱家的遗书。我也就大概明白了,你和他成了朋友。你保护了他,他帮助了你。猎人怎么能和猎物做朋友,什么让你们做成了朋友呢——我猜可能是因为你心软。随后我把你调到“吃喝玩乐”不是提拔你,是想放大你的问题,心软的人干不了这行,让你知难而退,自己辞职,或表现出明显的工作失误,把你开了。但是你挺能吃苦的,干成不少单,也用不着开你了。

我无所适从地坐着,一动不动,不知道这是对我的指责还是接受。

老大说,人为什么会心软呢?因为这里,老大指着心窝说,这里有东西。所以这才是我来找你的原因,你用这里,老大又指了指心窝说,用这里想想《握手不言和》这节目,可以是什么样。

说完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好似体味到这座城市味道的妙处,面带微笑,靠在我肩上睡着了。

回北京前,我还是决定给父母的宽带换成连生他们公司的。连生说因为他们公司进驻周边社区晚,端口被别的公司占着,光纤盒子都得装楼道,跟上回那家一样。我说没问题,回头没网了,我会告诉老两口怎么解决。连生说也不全是那种问题,如果盒子亮着还没信号,就给他打电话,他随时过来,反正也近。

我举着手电照亮,看连生接线、顺线、盘线,一板一眼,同时担心这回网速快了,电视不卡了,当我爸我妈目不暇接的时候,我会不会落埋怨。

接完线,我邀请连生坐一会儿,这回他也穿着工装,不坐会儿说不过去了。我问他喝茶还是咖啡?他说自己没那习惯,平时都是矿泉水或瓶装饮料。我还是给连生沏了茶,告诉他我要回北京了,让他帮我向女儿和夫人告个别。我取来给天天买的礼物,一个水晶球魔法音乐盒,请连生交给天天,告诉天天,她是有魔法的小女孩——她的行为治愈了很多痛恨自己的冷漠却束手无策的网民。连生说不用客气,我说就是一点小意思。

我拿出准备好的小学毕业照,问里面的四十九个小脑袋里哪个是连生。老照片清晰度不高,加上那时候学校的主教学楼刚竣工,为了照片好看,我们被拉到尚未投入使用的楼前高低错落站立了三排,给照片做了前景——为了拍下完整的教学楼,我们被拍得很小。那晚在家翻出这张照片后,我细细端详,除了能找到自己,和几个因形象或表现特殊而印象深刻的同学外,并没有认出哪个是连生。本来我是想把他小時候的形象也放到视频里,无奈受限于照片像素,加之对不上号,只得作罢。

连生拿过照片,看了片刻,先指出站在第二排右边第四个人,我笑着点头认可,那是我。随后他指着最后一排左边第二个人说这就是他。我看向他所指的位置,那里站的小男孩我毫无印象,已无法将面前的连生和这个男生联系到一起。甚至对“鞠连生”这个名字的印象,都比对这个小男孩的印象深。我问连生,那时候你家住哪里,上下学咱俩没一起走过吧?连生说,咱们这班是到了五年级重新分到一起的,那时候他家已经搬远了,自己坐车上下学,跟同学没有太熟的,在班里也不起眼。我说,这回你在这座城市都露脸了,咱们小区的好父亲,还养出一个好女儿。连生扭捏却真诚地说,后来反复在网上看了第二条视频后,再想想,觉得还是不拍的好。

做完第二条视频,我先发给连生看行不行,他说可以,我才发到网上,没想到他现在有了这种反应。我问,是哪里做得不好吗?他搓着手说,没有不好的,还是不做比较好。我更觉得应该探究原因,又不知道从哪儿问起,也不由自主搓起手。倒是连生主动开口,说其实事情也没有我拍的这么简单。我当时就想,难道这些是连生在我面前演出来的,到了单位是另一副嘴脸?我问他,真实情况什么样,你愿意说吗?连生说,既然说到这儿了,也没什么愿不愿的了。他问我,你还记得小学最后那两年的班主任吗?我说,记得呀,徐老师。我立即从毕业照上查找,却没有找到。连生说,那段时间徐老师病了,毕业前就没再带咱们。这么一提醒,我突然想起徐老师为了弥补丢失的班费而受伤的事情,我说,是有这么回事儿,怪不得毕业照上没有他。连生说,后来我又见过徐老师,并一直和他有联系。我说,他现在得有六十多了吧,退休了吧?连生说,六十六,早退休了。我问连生,你也给他装过网?连生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说,那跟你说说我和徐老师的事情吧……

徐老师收齐的四千九百元班费就放在讲台的一角,被两个粉笔盒压着。那是四十九张一百元的人民币,收缴之前,徐老师就告诉大家,都带一百的,不要带两张五十或十张十块的,收着麻烦。而且交来的纸币上,要写上每个人的名字。那是假币泛滥的时代,一位人民教师没有鉴别真伪的专业能力,有了名字,则可以原路返还,换成真的。

鞠连生像狐狸看着乌鸦挂到树梢的肉那般看着粉笔盒下压的那沓钱。他第一次知道,四十九张百元人民币原来是这么厚。这节课徐老师讲的是《詹天佑》,这位工程师受清政府任命,修筑从北京到张家口的铁路,在青龙桥段设计出使用两个火车头走“人”字形的爬坡方案。这些鞠连生都没听进去,他在设计自己的方案。

下课铃响,按学校要求,同学们冲出教室,跑到本班做操的位置站好。蜂拥的人群中,有一个人显得不那么积极,磨磨蹭蹭的,是十二岁的鞠连生。他边走边回头张望,看到徐老师也出了教室,向厕所走去。于是鞠连生悄然掉转方向,贴着墙根儿溜到教室门口,推开门,三步两步来到讲台前,那沓钱还在。鞠连生毫不犹豫挪开一个粉笔盒,随后又抬起第二个粉笔盒,四十九张钱暴露在眼前。他没打算全拿,只想拿走一张。这时,能否安全撤退的念头在脑中掠过,他来不及放下粉笔盒,跑到教室门口探出头,见徐老师正快步冲出男厕所向这边走来。前门被堵,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跳窗户。鞠连生赶忙推上门,跑到窗边,拉起插销,推开窗户。风灌进教室,不知产生了什么力,门竟然被吸开。风变成穿堂风,讲台上的钱被吹得飞了起来,就在鞠连生窗台爬了一半的时候,几张钱从他头顶飘了出去。他这才意识到,粉笔盒没有压上去。他又从高处下来,并拿上刚才为了打开窗户匆匆丢弃在窗台上的粉笔盒,压到讲台上还在的那些钱上,并把旁边的另一个粉笔盒也压上,没放稳,倒了,已顾不及扶正,转身踩着铸铁暖气片再度跳上窗台。等他平稳落地并伸手关上窗户后才发现,飞出来的那几张钱已不见踪影,风正呼呼吹在他的脸上,还卷着沙土。窗户比他高,鞠连生看不到教室里的情况,只能飞速从另一个方向跑到操场,在徐老师出现在班级队列前时,站到自己的位置。还有别的班级正陆续赶来,队列混乱,站着的蹲着的追跑打闹的都有,没人注意到鞠连生是本班最后一个就位的。

鞠连生看到慌慌张张出现在操场的徐老师,后者的脑袋一颠一颠,似乎清点着人数。然后是眼保健操,鞠连生知道徐老师在监察每个人,他故意做得既认真又吊儿郎当——这样不容易被注意到——大部分人当老师在的时候做出的动作都是这种效果。

接下来的课也是徐老师的。经徐老师一说,鞠连生才知道,风吹走的是五张钱。徐老师说出不会严惩的解决方案,连生坐着没动。当天放学前,徐老师将给出的坦白时间延长到周五,鞠连生仍岿然不动。能让鞠连生坐得住的重要一点是,钱确实不是他拿走的。

这期间,下了课鞠连生就跑到教室外,满校园寻找那五张钱。墙角、树洞、自行车棚,无一错过,连垃圾堆都翻了。哪怕因颜色大小接近的纸片倏忽一闪带来的半点惊喜都没有得到。

五百元对鞠连生是一座不敢翻越的大山。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离婚,他跟了爸爸。爸爸修鞋为生,摊儿离鞠连生的学校不远。五年级的时候,爸爸找了一个女人,女人酗酒,喝醉了和爸爸吵起来能掀起房顶,鞠连生不堪忍受,开始每天坐公交车去妈妈的新家住。妈妈正在新恋情中,工作也忙,疏于管教,鞠连生就获得随意出入游戏厅的自由。因迷恋上老虎机而手头零花钱有限,所以动了“挪用”一百元班费的念头。押中便能挣到钱,到時候可以把这一百元放回到徐老师的办公桌上。却没承想,一百元的亏空变成五百元,鞠连生对父母张不开这个嘴——跟父亲说,怕那个女人用酒瓶打他;对母亲讲,怕以后不能来妈妈这儿住了。所以采取的态度就是渗着。

突然有一天,鞠连生在课堂上听到一位叫牛准的同学念了一篇名为《我的理想》的作文,牛准在作文中说他的理想是当一个发明家,长大了发明一种“心镜”,能照透人的内心,揪出那个拿了五百块钱的人。鞠连生听后瑟瑟发抖,担心“牛准”有一天成了“牛顿”,真的成了发明家。从那天起,“牛准”这个名字在他心里留下深深烙印,拍毕业照的时候,也离牛准很远。

鞠连生在恐慌中继续渗着。渗着渗着,徐老师有一天没来上课,谣传四起,怎么说的都有,核心内容都是徐老师为了丢失的班费去挣外快,身负重伤。

不久后,鞠连生和牛准小学毕业,分到不同初中。初二生物课上,鞠连生透过显微镜观察洋葱表皮细胞的时候,想起牛准和他所要发明的仪器,仍心有余悸。

初中毕业后,鞠连生的母亲随着第二任丈夫去了甘肃,鞠连生回到父亲身边。此时的父亲已只身一人,修鞋无法维持二人的生活及鞠连生日后的学费,父亲让儿子也做起修鞋匠,跟着出摊。父亲岁数大了,开始花眼,缝鞋的时候把线砸进自己的大拇指。缝鞋机的针头从手指中央刺入,穿筋而过,指甲像一块被标枪戳中的玻璃。鞠连生提前出师。

鞠连生十八岁的一个秋日黄昏,他正埋头粘着鞋底,余光瞟见一个跛子来到修鞋摊儿前,问钉鞋掌多少钱。鞠连生头也没抬,让他先坐下等会儿,要看破损程度。面前的马扎儿空着,跛子坐下,看鞠连生干活。看着看着,跛子问,你是不是翠华上的小学?鞠连生抬起上唇生出胡须的脸,认出对面坐的是徐老师。那件事后,鞠连生第一次见到徐老师,本以为硌在心里的石头不在了,却发现有种石头从太空落下,才穿过云层的感觉。

师生相认后,鞠连生有些害臊。在徐老师看来,这是因为没有继续学业而难为情。鞠连生放下手里的活儿,先给徐老师钉鞋掌。左鞋底的左后方磨损严重,平时鞠连生都用铁的“橘子瓣儿”钉鞋掌,这次挑了一个铜的。刚要钉,被徐老师拦住。徐老师说,用胶皮垫就行。鞠连生说,金属的结实。徐老师说,胶皮的没声。鞠连生不解,还是应徐老师的要求,用了橡胶的。需要根据鞋型,从橡胶布上剪下一小截,抹上胶,粘在鞋底磨薄的地方。缺口薄厚不一,胶皮垫也要随型磨出匹配的薄厚。磨着磨着,鞠连生眼眶湿润,突然悟出徐老师不用金属钉的原因——金属钉落地声音清脆,宛如马蹄,明快幽远,带出律动,引人注意,没有哪个瘸子愿意夸大自己走路的效果。现在,鞠连生认为这一切是由他造成的,而六年前,他还把主要责任推给了那阵风。

鞠连生控制着眼泪没有落下。用心补好鞋,交给徐老师。徐老师穿上很满意,问多少钱,鞠连生不要钱,徐老师说那不行,然后扔下十块钱,一瘸一拐地走了。一般这种补鞋就五块。盯着徐老师左摇右摆的身影看了很久,直到看不见。

三个月后徐老师又来补鞋,换季了,是一双厚鞋。还是那个位置。补好后,趁徐老师没注意,鞠连生掏出鞋垫,抽出修鞋柜里早已备好的五百块钱,塞进鞋里,然后盖上鞋垫,将鞋交给徐老师。徐老师又是留下十块钱走了。

几天后,鞠连生正在擦一只修好的鞋,徐老师穿着刚补完的那双鞋又出现了,坐到鞠连生面前。掏出五百块钱问鞠连生,你放的?鞠连生没说什么,低头继续干活。徐老师明白一半,又问,是你拿的?鞠连生放下手里的鞋,头垂得更低,点点头。徐老师问,够十八了吗?鞠连生作出点头状。

头刚落下,徐老师身体后仰,抬起右脚就要踹,鞠连生没有丝毫躲闪。徐老师的鞋底已经亮出,却停在空中。鞠连生仍一动不动。两人僵持数秒,徐老师放下脚,拔地而起,一摇一摆地走了。走出没两步,转身回来,问鞠连生,你真有十八岁了?鞠连生说,都快十九了。徐老师说,十八就算成人,本来我想打你一顿,现在我给你找份工作……鞠连生诧异。徐老师说,你愿意修一辈子鞋?鞠连生不说话。徐老师说,我不愿意我的学生修一辈子鞋!

鞠连生在徐老师的引见下,去应聘电话公司的技工,先从接线培训开始。三个月后,学习实习双双合格,获得上岗资格。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后,鞠连生给徐老师买了一双皮鞋,向徐老师承诺,虽然自己不再修鞋,但徐老师此后的鞋,都包在他的身上。

我给连生的杯里添上水,问他,徐老师现在好吗?连生说,挺好的。

本来我并没有探望徐老师的打算,从小学到大学,除了班级聚会,毕业后我没单独见过任何老师,我觉得人家也挺忙的,学生那么多,都去探望还不挤破门,老师还有时间批改作业吗?但听连生说完,我突然很想去看看徐老师,也许是因为崇敬,也许是因为好奇,也许是想看看另一种形式的——握手言和。我问连生,我能去看望徐老师吗?

连生休假都在周中。我俩逆着汇入城市江中的那条小河,打车来到郊区的一座山下。山门口没路了,我们下车,步行上山。这座山我以前不曾来过,也未听说过,这几年搞旅游,被乡里铺了石板路,来的人稍稍多了些。

山并不奇峻,植被适中,灌木乔木杂生,错落有致,抬头望树,身旁见木,脚下有菇。云层不厚,漂浮不定,阳光时有时无,延伸而上的石阶时明时暗。我跟着连生爬坡而上,问他,徐老师退休后搬来这儿的吗?连生说,对。

途经几间农舍,鸡狗门前踱步四望,既不吓人,也不躲人。一位农妇五十有余正在院中砍柴,看到连生便打招呼:又来看徐老师!

对!连生冲她招招手,继续领我前行。我已经微喘,问连生,徐老师来这儿方便吗?连生说,所以在这儿租了房子不走了。

又爬了十多分钟,前方一处寺庙,依山而建,门前开阔。我俩站住歇脚。我问,徐老师为什么选择住这山上?连生说,自己选的,觉得这里适合他。我向更高处张望,问从这儿能看到徐老师的房子了吗?连生在前引路说,这边能。

我跟着他顺着寺院围墙走到侧身,天光见暗,古树蔽日。眼看就没了路,正好奇徐老师怎么选了这么个地方的时候,连生说,就这儿。我顺连生所指,看到山体凹进处安放着一座小石碑,上面用金色印刻着:徐济舟老师之墓。石碑和山体間的泥土缝隙中长出野花。

我脑袋一胀,仿佛云端坠落,直到被连生的话接住。他接续了上次没有说到的地方:班费缺失后,徐老师没有告诉妻子,为了补上窟窿,去做家教。却路逢暴雨,遭遇车祸。不止伤及下身,脑神经也受损,九个月后才出院。境况急转直下,医疗费用掏空家底,老婆带着女儿他嫁,原本即将属于他的语文组长也另有人选,从此拖着行动不便的左腿开始了孤身一人的生活。直到这一切的祸首出现,徐老师发现这个人比自己还可怜,便控制着愤怒,找让明天能更好的事情做。时光荏苒,两人成了至交。鞠连生到了谈婚年龄,因家境和工作,一直没有对象。徐老师介绍了残联的年轻女性朋友给鞠连生认识,双方情投意合,结为连理。鞠连生对徐老师无比愧疚又无限感恩,心中某种力量的火苗被点燃,愈烧愈烈,并向外发散,工作尽职尽责,并在天天一岁半的时候将她带离孤儿院,视为亲生。与此同时,徐老师淡薄了俗名鄙利,心向自然。一次偶然游玩——虽腿脚不便也愿挑战——来到此处庙宇。青山翠水,深谷幽冥,高树低草,万物慈悲,徐老师喜不胜收。庙中有僧人若干,逢年过节开办法事,常有居士进香小住,缴纳薄金,还可享用素斋。徐老师小住一晚,月朗夜静,尘世消匿,更加喜爱。此后无事便来,直至退休,索性交纳月租,常住于此。因擅长文字,常帮寺庙记录抄写,彼此欢喜。住久后,凡心日减,更厌弃俗尘。几年前疾病突致,徐老师态度坚决,骨灰扬掉,一渣不留。鞠连生只得照办。穿寿衣前,连生亲手给徐老师制了千层底布鞋。多年不修鞋,手艺生疏,手掌被扎了五六个血洞,最深的那个,差点刺中骨头。事后却无法摆脱对徐老师的思念,和寺庙商协,在墙外的山上立一小碑,视作徐老师仍住在这里,未曾离开。心中无主之时,便来此敬拜,仿佛徐老师仍在眼前,为他拨开云雾。

此刻,连生取出备好的白布,倾靠山体,擦拭着墓碑。芝麻灰色的花岗岩石碑和山体近乎连为一体,不那么惹眼,连生特意挑选的。在他的擦拭下,墓碑泛出古朴的光泽,好似徐老师眼睛里发出的光,正看着我发问:你来啦,作文里写的东西发明出来了吗?

自打那天连生提起我的作文,这两天我一直在想这事儿,包括刚才来的路上还在想。我发现这事儿被我弄岔劈了,作文里提到的那个“心镜”其实不用发明,这玩意儿每个人自带。就像某些器官,小时候发育不成熟,显现不出来,过了三十五岁——沟沟坎坎的路走过了一些——它自己就出现,并开始将观测结果源源不断传送过来。真正需要发明的,是观测方法——得是非静态观测,即,不能像使用望远镜或显微镜那样,镜片后面看上几眼便了事,而是需要付出一长段时间监测,越久越好。因为起初预设的观测目的会随着观测进程而改变,乃至变得不重要,而最终观测到的结果则会为观测者创造出一个崭新的维度。

我的所想似乎被徐老师听到,碑旁的山花傲立,花瓣冲我绽放,花蕊露出,我好像听见徐老师又问:你的发明灵感来自哪里?

我被带回到老大工作室解散前的那个深夜……我穿着外卖服在餐厅窗外上工,拍到家电总儿和空姐的约会。随后回到车里,和外卖小哥换回衣服,他下车离去,我从后排移至前排,相机放到副座,正准备驱车追赶家电总儿和空姐乘坐的网约车,突然一辆商务车横在我的车前,侧门弹开,几个面露凶光的壮汉蹦下车,围至我车两侧。

我不明所以,赶忙按下中控锁,掏出电话,准备报警。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一位穿着呢料大衣的中年女性,贴着副驾驶那侧的车窗,示意我放下车窗说话。我把车窗降下一条缝儿,中年女用平静却含着强硬的语调说,能坐下说话吗?

我举着手机,问她是谁,让她看到我已按好“110”,只需点击屏幕上的绿色通话键。中年女依然保持着平静,说她可以让这些人不碰我,但如果我报警,这些人在警察到这儿之前,最多二十秒,就能把我从前挡风玻璃里拖出来。

我问她想干什么?她说想跟我合作,说着将目光递到壮汉那儿,他们放松了姿态,往后退了几步。她又说,他们是我的员工。

我把副座上的相机拿到怀里,解开门锁。中年女拉开门,在我一旁坐下,带着一股说不清哪种植物的精油味道。她把车窗关严,问我是不是媒体的?女中音在车内有了混响。我说,差不多吧……她问,你的照片多少钱一张?我没明白她的意思。她又说,你拍的是我丈夫。

看年龄,她和家电总儿相仿。脸色阴晦,看得出饱受家庭问题的困扰。知道了丈夫的行为,不去找他对峙,还帮他铲屎,使我费解。一来二去,她点明来意:丈夫的公司已启动上市计划,她也在公司持有股份,自觉担当起地下公关总监的角色,在过会前铲除丈夫个人和公司的负面消息。在上市面前,不仅他们的婚姻早已形同虚设,还有我的命。她很快让我认识到,今天这是家破人亡的事儿——她说如果公司上不了市,无异于她家破,为了避免,只能让我人亡。还说,车外的那些人都是她高薪聘用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我问她想怎样?她说很简单,希望我把相机卡和手机交给她,她是做企业的,尊重合作方,不强取豪夺,付我二十万作为补偿。言毕看了一眼表,放下车窗,手伸到外面。当再缩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印有他们家电品牌LOGO的手提袋,袋子鼓胀。中年女分开袋口,取出里面的东西,是一摞摞人民币。取了几次,每次取完扔至后排。透过后视镜,我看到后排座椅几乎快变成粉红色。中年女把腾空的手提袋放到中控台,说卡和手机放这里就行。然后下了车。

跟踪了别人那么多年,自己被跟踪竟毫无所知。以前总听说香港娱乐圈被黑社会操控,带很少的钱去请明星和导演拍电影,把枪往桌上一放,受邀人不得不加入剧组。有不配合的,就被绑走,饿几天,还不配合,就装麻袋里,往山上一埋或河里一扔,人间消失,几天后泡浮囊了浮上水面,或数年后变成白骨被偶然挖出。中年女关车门的声音久久没有消散。植物精油的味道依然浓烈,让我隐约感受到泥土的阴冷,似乎已有水灌入鼻腔渗到我的肺里。

一个壮汉来敲车窗。我撂下玻璃,壮汉俯下身说,我来取袋里的东西,好了告诉我一声。说完半转过身。

照片不是没机会发出去。如果我锁上车门,完全可以在被他们拖出去之前,把手机里拍到空姐给家电总儿喂饭和系扣的照片发到老大的手机上,然后我就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了。老大给我们买了保险,我能想象出保险员把巨额理赔金摆在我遗像面前的场景……我不知道那些舍生取义的人是怎么做到的,我发现我不行,不敢想象自己作为一个幽灵飘荡在葬礼来宾头顶的结果。为什么要让我面临这种考验,因果报应吗?我拍了太多别人的难堪,现在轮到我难堪了。我已原形毕露,我就是一个孬种,我回去会向老大坦白一切……我拉开车门,将手提袋交给壮汉,里面装着我卸下的相机卡和取出了SIM卡的手机。

壮汉把手提袋送到中年女面前,中年女也没有检查——这更让我气愤,她拿准了我不敢捣鬼——径直朝我走来,伸出手和我握,说很高兴认识我,后会有期。然后让我先走一步。

除了回家生闷气,我还能走哪儿去——我知道他们不会这么容易让我走掉,必会尾随,方便以后找到我。跟就跟吧,甩也甩不掉,我跟了别人这么多年,太懂跟踪是怎么回事儿了。我也没必要玩障眼法先去别的地方耗一会儿再回家,跟踪的人会一直等到我出来,还会加倍笑话我的狼狈,让我内心和肉身都无处躲藏。

我开车直接回了家。这时候我已经自己租房。停好车,我特意没有回头看,跟踪你的人是不会让你看到的。我上了楼,进了门,没有开灯,倒在黑暗中,仍感觉楼下有眼睛看穿楼板,正盯着我。最终,在跟这双眼睛的抗衡中,筋疲力尽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我去老大的工作室开例会。老大迟迟未到,同事们聊着一则新出的八卦,没人注意到我的心神不宁。我摆出一副倾听状,心里盘算会不会这是我最后一天待在这里——我打算散会后找老大单聊,有一说一,做好被开的准备。老大进门了,带着酒,分给每人一杯,说明天开始,工作室就解散了。老大和大伙一一碰杯,我也碰了。我准备好和老大交底的事情突然变得毫无意义。酒精冲刷着肠胃,窜到头上。恍惚中,我听到老大说,每人手里的相机和各类拍摄器材都自己留下吧,当个纪念。

我像一个悬浮在空中本以为当了俘虏的伞兵,没想到实际情况比这更糟糕,身下根本没有陆地,而是一片汪洋。我靠着重力自由降落,买了新手机找了新工作,然后像很多刚过三十五岁就被社会归档为“中年”的人一样,因跟不上新形势、新玩法而自觉退出江湖。十几年前,我心高气盛,为了能当上“发明家”,学了新闻,来了北京,经历了“生老病死”,在“吃喝玩乐”里穿行,相机冲外,关心着别人的事情,直到自己暴露原形,才发现相机也得朝向自己。

从小学的那间教室到下雨那天连生家的阳台,从徐老师磨损的皮鞋到眼前这座小石碑,从我的作文到此时此刻,这些无不证明着,世间所有事情,不会停在原地。事情中的人,犹如一只只蜕去皮壳的蝉,不可阻挡地进入日新月异的生活,在广袤天地中发出自己的生命之音,贯通时空,彼此交织。

家电公司一年多前上市了,市值不断攀升,前几日不知是因购物节还是品牌促销,打开电商APP就能看到这个品牌发放的消费券,屏幕中红包飞流直下,点开得越多,购买该品牌减免的就越多,最高可达2888元。装完新网,我打算给父母换个新电视,看着手机上大雨倾盆的红包,我一个也没有点开。等红包雨下完,我进入家电频道,稍加选择,挑中一个朴素的品牌下了单。昨天电视送来,匹配上家里的网,我先替父母感受了一下。好久没有看过电视了,现在看电视的模式也变了,除了以往电视台的频道,机顶盒里还装了片库,按内容划分为一个个板块。我看有读书频道,就按进去看了会儿,对里面读的一句诗印象深刻:我们活过的刹那,前后皆是黑夜。听完我就想,活着的刹那,我们能知道,可前后都是黑夜是怎么知道的呢?

现在凝望着徐老师的墓碑,我突然想问他:如果活着的剎那有光,那么是不是这光也能照进前后?

连生这时候问我:还往上爬吗?我问,上面还有什么?连生说,走走就知道了。我说,那就上去看看。

孙睿

责任编辑 张颐雯

特约编辑 蓦 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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