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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谈:命运与改造

2023-01-19后商

诗选刊 2022年12期
关键词:建春海子诗人

前言:在很多诗人和学者看来,李建春是第三代诗人以降最重要的诗人之一,且更难能可贵的是,他自觉将自己放在传统的大宇宙,以及语言/思想的谱系中寻词觅义。陈东东如此评议李建春:“有天生的诗人,有命运的诗人,李建春给自己诗集题名给出的示意,显然,他更认为自己是命运的诗人;然而,就像他给出的另一部分尤其重要的示意——他力图是一个改造的诗人,既以诗改造那个命运的诗人,进而也去改造诗本身。”1990年代,李建春走出校园,没有去单位报到,而是下海广州。他的诗歌迅速生长,“睥睨天下”,他结识了“天下”诗人,获得了不少嘉许,比如刘丽安诗歌奖。在从事当代艺术评论之余,李建春还参与编辑民刊,比如《文学通讯》《向度》《声样》,为90年代诗歌留下了重要的几份档案。至今,李建春为他的前代、同代、后代人撰写了大量书评,比如王家新、丁丽英、庞培、陈东东。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花期。李建春认为第四代诗人发源于90年代中后期互联网时代以前,却又在媒介的跃进、时代氛围的变化、身份的保持和跟进的心态中,被几乎蒸干了骨髓。“第四代诗人的写作年轮最扭曲、光谱最广,但是独特性也最难辨认。因此只有终极的、时间的辨认,即审美辨认,而审美、时间性超越于道德和功利的价值。”李建春在一则断片中写道。自1988年考入武汉大学哲学系,李建春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武汉,“维护和磨炼自己的不合时宜”。武汉的文艺圈在中国省会城市中颇为亮眼,这主要得益于历史文化积淀、区位优势(中南大区所在地),以及1978年以来的文化政策。以李建春就读的武汉大学为例,刘道玉在80年代任校长期间开辟了中国大学的改革先潮,至今积累了很多文化成果。1999年至今,李建春先后供职于《湖北美术学院学报(学院美术)》、湖北美术学院艺术人文学院。2021年,两卷本《李建春诗选》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后商:您比较明确地提出,您的基本观念来自中国农民的价值观,他们的荣誉感、生活直觉。但实际上根据资料,您生活在农村的经历大概从到武汉读大学就结束了。此后的人生您如何保持这样的农民经验和价值观?是凭借父亲、祖父等血脉的关联吗?

李建春:我从大学里面学到的所谓现代性就是叛逆自己的农民父母,越是好大学越叛逆。特别是作为接纳了五四血脉的优秀文科生,我学会的,用农民的话说.就是不孝。我骨子里是一个孝子,我是家中长子,后面有两个弟弟,我是学历最高的。考上武大后,我不仅没有“一把黄伞照家人”,反而给他们带来困惑。直到三十一岁,我的儿子出生,才稍稍改变。

三十四岁时,我的父亲查出肝癌,一切都太晚了……我是那时候成为孝子,成为父亲的安慰和家庭的支柱之一。精神上强调作为农家子身份带有愧疚、补偿的成分,父亲逝世前后我写出《命运与改造》等长诗。从1997年后回武汉工作,我几乎每月都要回老家一次,因此我与农村的关系并不浅薄,春节、清明节从不无故不回。

在中国传统中,士农工商,士可以来自农,农民通过科举考试可以进入士阶层,工和商没有科举资格。我接触到的老一代农民,不管他们事实上是什么地位,在现代政治中被描述成什么,他们对国家的参与感、责任感都很丰沛,这让我震惊,我在《六爷》这首诗中提到过。当然,这不是主要的。

在诗学上我考虑与全球化相对的地域性。我收集过本县和附近县的县志,研究过本地方言,发现最土的、不可写的口语原来是文言……我有过写一部长篇小说的计划,最后写成的是长诗三部曲《臥游录》。在激进全球化的背景下我强调地域性和传统文化,至少在疫情发生之前是这样。中国农民的荣誉感、生活直觉指的是这些内容。

后商:您的诗歌尤其早期诗作和长诗比较倚重经验和实景,您也强调,诗歌应留生活现场的印迹,保留它的文献性。而根据资料,大冶市(曾为大冶县)地理文化传统非常好,历史悠久,经济也不错。可否说,您诗作中的中国地理主要取自大冶市?又可否认为它带有虚构的成分?

李建春:我生活的镇与大冶市的距离与到武昌差不多。我只是读大冶一中时在大冶县城生活了三年,那时我和高中同学都来自大冶市(县)以及周边,所以我遗憾与大冶住得太远,虽然我的两个弟弟的家庭在大冶和黄石。我没有能够运用关系本应更亲密的高中同学的生活到我的诗歌,对我来说是一个遗憾。如果我生活在大冶市边,我会与劳伦斯、奥登的关系更亲密,矿区成长起来的作家对性和地质很敏感,这些我都没有。

我所在的地区是幕阜山余脉的延伸部分,幕阜山在中国文化中很重要,多个禅宗祖庭所在地,也是黄庭坚的江西诗派生活的地区。本地人都是江西移民的后代,农村老房子属于徽派建筑,我本人就住在徽派堂屋里长大。这些在我的诗中有所触及。我的叙述口吻、意象是自然发生的,虽然有一定的地域文化底蕴。

后商:您在一篇文章中提及,海子曾是您的引路人,您也曾在海子逝世后不久去北京寻访他的踪迹,而您也将自己的诗歌发蘖定在海子,而大约同一时期您写诗给海子,如《秋天的死亡》。现在您还认为海子以及他的辞世,对您的诗艺是一次开蒙吗?又或者说,您的诗艺另有来处?

李建春:海子给我带来的震撼,是他那赴死般的语言速度、强度和规划。我那时似乎只能从海子的诗歌中感受到汉语的血脉,而其他社会性更强的他的前辈和同代诗人反而理解不了这一点。我从海子那里学会了简洁,但也因为受了海子的影响,我写不下去。

由海子推荐的荷尔德林,翻译只有只言片语,里尔克的译文也罕见。学习这些西方诗人劲头,现在想来,其实主要是被传记和评论激励起来的。要到我大学毕业多年后,我才慢慢收集齐必要的资料。我就这么成了一位诗人,很难说是因为读到了足够多的好作品,这很神奇。

后商:早期,您有抄写誊录诗歌的经验,其实它象征着诗歌进入身体进入生命。这件事的难度在哪里?在小资的、技术的今天,它变得容易了吗?

李建春:抄录诗歌的习惯是在大学里养成的,为了收集发表于杂志中的零散的现代诗。我发现,在自己写不了的时候,抄诗,因为书写的速度,能够模拟创作过程,虽然这是无限稀薄了的。我就是这样学习写诗。我曾把钱春绮译的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完整抄了一遍。其他如弗罗斯特、曼德尔施塔姆、里尔克、奥登、阿什贝利等,都是我抄的对象,即使有书了也抄。今天还有谁抄诗呢?

后商:您是否修订了前期作品?我看有些作品比如《海洋是一种呼吸方式》非常整饬,深浅纵横辽阔而切己,似乎不像是一次性的成果。或者从另一个角度来讲,您对早期阶段的珍视主要在哪里?

李建春:修订了。有的诗在不同的年头改过不只一次。《海洋是一种呼吸方式》倒是真的没改,这首诗曾被胡日方谱曲。语言整饬对我不是问题,关键是思想、经验不足造成的语义歧塞,改诗就是找到或止于“应有”的形式。

一个真正的诗人应在每一阶段都穷尽自己的可能性,推到被语言所伤的边缘。小诗人会受伤,大诗人不受伤。我大学毕业前后写得很多,修改发表的只是小部分,大量的习作要么丢了要么懒得改。你早期曾达到什么程度决定了你后期能达到什么程度。此标准唯人自知。珍视?我并不珍视。我保留的早期诗是作为第一个路标。

后商:1999年至今,您先后供职于《湖北美术学院学报(学院美术)》、湖北美术学院艺术人文學院。好像您既离不开学校,又不太喜欢学校。学校对您来讲意味着什么?

李建春:一个人的成长,不是学会世故,而是维护和磨炼自己的不合时宜。我其实能够舍的都舍了,之所以没离开单位是为了给孩子一个安宁的童年。我工作一直很负责,但也谈不上积极。

越是好的大学越是缺乏社会性。我虽然也在学院中,但社会性足够。这让我既是,又不是学院诗人。我在湖北美术学院工作,先后作为编辑、教师,我在艺术、文化上视野开阔,但我不在文学行业,诗写得再好也不能积累地位。所以,我的工作其实很好。

后商:1995年您在成都会见柏桦,他提议您“要敏感”。当时您和同代的诗人交往多吗?他们又共享着什么价值观?您曾说这一代肩负着自由,也肩负着中华文化的复兴,如今看是否有所小成?

李建春:我一直保持着不错的创作状态,多年下来,与当代诗人自然碰面、吃饭也不少了,但是深交的不多,比如2002年与马骅在武汉匆匆相会。我的生活条件不允许我除了买书、写诗、不上进之外,再为诗名而付出心力财谊。杜甫曾说过,诗人出名靠交游,我深表认同,没有人会为一个陌生人的优秀文本而激动得要如何。

“肩负着自由,也肩负着中华文化的复兴”,我说过这样的话吗?我想,如果没有自由,也就没有文化。肩负着,对,自由无论有或没有,都是不堪承受的负担。若你在自由中,你负担不起自己的空虚。没有自由的沉重,是一种责任。文化,是给自由人负担自己的。没有自由的文化,不是中华文化。内心自由算什么自由?谈何有成?

后商:在诗艺锤炼期和精进期,您学习参考的现代诗范本是什么?主要是19世纪、20世纪欧美现代诗吗?在中国语境下,19世纪、20世纪欧美现代诗的缺憾或不适应是什么?在过程中,您在诗歌方面真的没有困惑吗?

李建春:译过来的都是在原语言中得到公认的大诗人。从译文虽然也可以读懂一个诗人,确定你喜爱与否,但不足以著文批评,这是我虽然读得很多,也深受影响,但没有评论过西方诗人的原因。你的问题是从整体上看。问题恰恰在于没有丝毫不适应,因此有缺憾的是我自己,如果我有王国维的眼光我就不会如此。

我曾说过风格本质上是一种道风,包括道风下的无道。我一介个体却被迫做着全体的工作,先是花了一二十年求道,并语言地成为道风。不过现在又有很大的不同,好像什么风都吹不进我了,这让我困惑不已。

后商:大概以2000年代为界,您的诗歌分成了两个时期,前期语言疏朗,主客单纯且大小各持一端,后期语言凝重,主客往往互文,大小纽结。一前一后,浪漫主义变成存在主义,简体字标准语法变成语言炼金术。这个变化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李建春:你这个区分我很感兴趣。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五十岁之后,即疫情之后,我又把之前的全部写作统称为前期了。关于你这个前后的划分,2000年我刚好三十岁,也是工作到了湖北美院,稳定下来了。大学毕业之后三十岁之前,由于生活动荡,在阅读上我是吃大学时代的老本,三十岁之后我定下心来读书,自然会有些不一样。

后商:您的诗歌中的道很重要的一部分其实并不来源于经典,而是来源于中国经验的漂移,我主要想了解其中的两个维度,其一成人于1980年代末、1990年代初中的人的集体经验,它们不见诸公共记忆,却成为中国历史切面最滞最强的一笔,其二与思想史关联的经验、事件、观念。就这两个维度,您的理解是什么?

李建春:你说的第一个维度,我其实已经在《卧游录》中写了。我想补充的一点是,透视一种滞塞的经验,需要合适的观念。比如《幼年文献》的“幼年”其实来自阿甘本的概念。此外还有现代艺术中关于装置的思想。当然,要完成一首长诗,既要对诗性有清醒、高超的认识,又要有足够的技艺。

第二个维度,涉及怎样在“与思想史关联的经验、事件、观念”中观照和处理日常素材,以大观小,简单、朴实的东西有一个宏阔的背景,虚实得宜。

后商:您曾提及离散的写作,您似乎并不认为自己的写作就是离散的写作,可是此时此地己使您的诗歌如此格格不入,它可能并没有为您的观念和文字提供配得上的评价和地位。扩大而言,您如何理解好的语言、好的文学,和此时此地的不对应?好的文学又如何赢得它的尊严和名誉呢?

李建春:我提及离散的写作,意思是汉语诗歌不应脱离中国大陆的历史和现实语境,否则就是离散的写作,并不涉及在这个场域中的诗人与主流的距离。关于我的写作被认可的程度,我既在意,又不在意。在意,是因为著名得不够而被迫自费出诗集,这是个很伤人的事情。不在意,是每当我有为自己推广一下的机会或冲动的时候,总是被新的想法和写作激情抓住,什么都没做。

后商:在犹如“明末般”的今天,如何抢救语言和文化?

李建春:元末的乱世气,产生了狂草和伟大的文入画。明末仍然是狂草,产生了董其昌的摹古和顾炎武、黄宗羲等,连君权都敢否定。或许“抢救语言和文化”相当于董其昌的摹古吧。这又回到前述的同时承担“自由和中国文化”,但也许,什么都不承担只承担自己的“狂草”才是一切。而董其昌的摹古,是追摹古人的笔墨精神构造一个自足的语言世界,身处乱世而逆向地寻求一种清淡的味道,他笔下的山水,不再源于实际的造化,而是一个如万古般寂静的抽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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