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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外史》的三种人生境界
——《儒林外史》导读(下)

2023-01-15李汉秋

中学时代 2022年12期
关键词:吴敬梓功名儒林外史

■李汉秋

二、天怀境界

虞博士是传统文化的人物标本,每个细胞都充盈着传统文化。在传统文化占主导地位的社会里,他备受尊崇,被称为“书中第一人”, 是“上上人物”。在传统文化被批判的年代,他也挨批判或遭冷落。如今,以上两种年代都过去了,我们可以比较客观公允地评价他。这里仅从他的乐天乐道和执中贵和之斑,以窥全豹。

1.乐天乐道

孔子所说的知天命,不是要你消极地听天由命,而是要“尽人事听天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首先要“尽人事”,竭力“谋事”,把应当做和可能做的都做了,至于结果达到何种程度,那就“成事在天”,只有听凭客观必然性——“天命”了。这是对客观条件的限制持一种旷达的态度。

虞博士的人生哲学就是这样的,既然等级结构包括科举制度改变不了,为避免其负面效应,就要调节好自己的心态。他也考童生、秀才,坐馆教书。到三十二岁那年没馆可坐了,他妻子就问怎么办。虞博士说:“不要紧,我自十四岁出来坐馆,每年大约有三十两银子。假使那年正月里说定了,只得二十几两,我心里焦不足。到了四五月的时候,少不得又添两个学生,或是来看文章,又有几两银子来补足这个数。假使那年正月多加得几两银子,我心里欢喜,今年多一些了吧,偏偏家里遇到什么事情,把这几两银子用完了。可见有个一定,不必管它。”

虞博士的乐天精神是“天人合一”的宇宙观落实到心态上的一种表现,所以虞博士被评论为“天怀淡定”。这里强调“天怀”是有讲究的。在中国的传统宇宙观里,包括人在内的整个宇宙是一整个有机的生命过程,人的生命是构成宇宙生命的一个有机部分,天地生身为人。沟通天和人中间的桥梁是诚。心诚则灵。诚,既是君子追求的道德境界,又是达到天人合一的天怀境界,是虞博士的重要禀性。虞博士先在山东巡抚衙门做幕僚,这时候正好天子求贤,就是“征辟”,要有人推荐。有个同僚劝他请巡抚推荐,这在古今的士人中是很常见的。虞博士认为求人举荐是没有品行,不愿意做。同僚又劝他:“就算你不想做官,推荐上去以后,或者去见皇帝,很荣耀;或者你不去见皇帝,辞了官不做回来,也是你的高明。”虞博士很严肃地说:“这样一来,要他推荐我,不是真心;辞官,又不是真心。这叫作什么呢?”他还是不愿意做。

虞博士就是这样,他四十来岁中举,中举以前,也过着像周进那样乡村塾师的清苦日子。妻子有病,他无钱买药,每天只吃三顿白粥,但他安贫乐道、安详和乐的心态,跟周进完全不一样。如果士人都能像虞博士这样人格自足,就不会为了追求功名富贵而发疯痛哭,也不会因趋炎附势而寡廉鲜耻。

2.执中贵和

在天人合一的宇宙观和乐天乐道的世界观的框架里,虞博士的处世态度是执中贵和。在儒家思想中,中庸之道已成为人生准则。虞博士既不像范进、周进那样受利益驱动热衷于功名富贵,又不像杜少卿那样对科举制度、中举之人嫉恶如仇。他不对功名富贵耿耿于怀,也始终不放弃举业,考秀才、考举人、考进士都做。他不追慕做官,但也不拒绝做官。他以仕代农——以做官代替务农,活着总得吃饭啊;欲而不贪——有欲望而不贪婪。他既不是追权谋利的禄蠹,又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他是个平凡人物。虞博士以儒道互补,求得了心态的平衡、平和。

虞博士有一次看见一个农民跳水自杀,如果要写虞博士英雄行为的话,这是个好机会。可是虞博士嘱咐船家去救人。救起后问其自杀原因,农民说父亲死了,没钱下葬。虞博士悯其孝心,就资助他葬了父亲。面对这情况,如果是吝啬汉,一毛不拔,我救了你了,你自己走吧;如果是杜少卿,又会倾囊相助。虞博士都不是,他没有一毛不拔,也没有倾囊豪举,是量力行善,老老实实地告诉被救的农民:“我这里有十二两银子,是坐馆的酬金,但是我不能都给你,我还要留作几个月的家用开支。我送你四两银子,你回家买棺木下葬父亲。”虞博士的做法很适中,无过无不及。后来人家问他姓名,他也如实回答,压根儿也没有施恩不望报、做无名英雄的想法,一切都很自然,仿佛是性之所至,天性的流露。

中庸追求以自然的生命节律来控引人的欲望,追求自然、社会、个人三者和谐的状态。虞博士也中举了,但其反应和范进截然不同,他听到报喜后很平静,和娘子商议拿几件衣服去当点钱,托邻居打发报喜的人。他没有像杜少卿那样不屑一顾,也没有欢喜得失去平衡。遇到最可气的事情,他不动气;遇到最可喜的事情,他也不大喜。

吴敬梓把他悬为一面镜子,来照射等级结构中争权逐利、尔虞我诈的社会现实。这个形象植根在传统文化土壤中,在传统社会中容易被体认,但现在的人对他已经很生疏了。过去研究《儒林外史》只重视批判性内容,对正面的、肯定性的现象不重视,现在应该扭转这种局面,应该有新的觉解。吴敬梓主要是从传统文化寻求精神家园,但他也在做破茧的努力。

三、觉醒境界

正是痛心疾首于功名富贵牢笼着士人,吴敬梓让迟衡山斩钉截铁地说:“讲学问的只讲学问,不必问功名;讲功名的只讲功名,不必问学问。”这两句话是在呼唤文化回归、精神回归。封建朝廷正是靠“功名”“官”羁縻读书人、统驭一切学问。如果在朝廷功令之外再讲什么“学问”,那岂不是越轨出格?

实践这种出格的,首先是以作者自己为原型的杜少卿。当时解读《诗经》,官方以朱熹注的《诗集传》为准,而杜少卿却批评“而今”“只依朱注”是“固陋”。他也像现实中的吴敬梓一样,写了一部《诗说》,常翻朱说。如朱熹说《溱洧》是“淫奔者自叙之词”,他反驳说:“《溱洧》之诗也只是夫妇同游,并非淫乱。”他务要说出“前人不曾说过”的话,说出自己的话。从前述背景看,他是在实践“讲学问的只讲学问,不必问功名”。要摆脱朝廷功令的羁绊,挣脱名缰利锁,冲破“泥定”朱注的文化专制主义,通过独立的学术,培育独立的人格、自由的思想,这是他追求人格自立、精神解放的一个组成部分。在对待学问的态度上,杜少卿与马二首先形成对照。

在对待朝廷功令的态度上,杜少卿与马二也形成对照。马二是八股举业的虔诚信徒和传教士,几十年科场不利,他非但毫无怨尤之心,而且弥久弥笃,自觉自愿地让功名的笼头越套越牢。离乎此,他不知道人生还有什么别的价值。杜少卿则鄙弃八股举业,一提到县里的秀才,他就骂他们是奴才。当马二之辈把受朝廷征辟去做官视为无上荣宠时,他却冒着欺君之罪,“装病辞征辟”,执意不受朝廷的牢笼,声称自己是“麋鹿之性,草野惯了”。辞征辟后他索性连秀才籍都抛弃掉,再不参加科举的各类考试。挣脱各种“爵禄之縻”后,他高兴地说自己从此要“逍遥自在,做些自己的事”。他妻子问他为什么装病不应征辟。他道:“你好呆!放着南京这样好玩的所在,留着我在家,春天秋天,同你出去看花吃酒,好不快活。为甚么要送我到京里去?”只有从摆脱封建统治的羁縻、追求独立人格的角度,才能理解这段话的积极意义。在南京游览姚园,他“竟携着娘子的手”,当着两边看得“目眩神摇”的人,大笑着,情驰神纵、惊世骇俗地走了一里多路。可见他对妻子说的“同你出去看花吃酒”不是单纯的玩乐,而是带有明显挑战意味的举动。“五四”时期女作家冯沅君写她与丈夫同行都被世人侧目讥笑,何况在吴敬梓时代。“竟”敢如此?就是敢如此!他颇有一股“豪杰”情怀,夷然不顾窃窃私语,昂起头走自己的路。

杜少卿之外,小说中还有一批奇人的剪影。“奇”女子沈琼枝被盐商宋为富骗娶为妾,她不甘“伏低做小”,携带宋家财物逃奔南京,靠卖诗、刺绣独撑门户,自谋生计,什么礼教的清规、妇道的戒律、人言的围攻、官府的迫害,她都夷然不顾。会写字的季遐年、卖火纸筒子的王太、开茶馆的盖宽、裁缝荆元合称“市井四奇人”。他们身份微贱,被世俗所轻,因而激为狂狷。王太去看下围棋,被大老官鄙夷轻贱,他偏要杀败不可一世的“大国手”,把大老官惊得目瞪口呆,他认为这才是天下最大的“快活”。傲岸狂狷实是一种扭曲的反抗性格。他们还以恣情任性为特征。季遐年写字“不肯学古人的法帖,只是自己创出来的格调,由着笔性写了去”;请他写字要看他的高兴,“他若不情愿时,任你王侯将相,大捧的银子送他,他正眼儿也不看”。荆元要做同自己“性情相近”的事,认为裁缝职业并不玷污读书写字,他很以自己的职业自得:“吃饱了饭,要弹琴,要写字,诸事都由得我;又不贪图人的富贵,又不伺候人的颜色,天不收,地不管,倒不快活?”这种生活情趣具有反对封建束缚、反对权财异化、要求个性自由发展的积极因素。杜少卿、沈琼枝以及市井四奇人,都是从传统中氤氲化生着的欲破茧而出的形象。建设精神家园的努力将一代代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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