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玛雅游乐园

2023-01-13上海电影学院谢京春

青春 2023年1期
关键词:话剧团玛雅游乐园

上海电影学院 谢京春

朵朵光着双脚坐在游乐园的滑梯上,她张开双臂,示意我伸手接住她。我摇摇头,鼓励她自己滑下来,不应该每一次都依靠别人的帮助。两个小男孩在后面的空地上为了争夺一只蓝色的皮球而大打出手,他们的母亲,两个身材走形的年轻妇女正叽叽喳喳地谈论着一些什么,时而笑得前仰后合。把守游乐园入口的女孩睡着了,她的脑袋埋在双臂中间,只露出高高的马尾。太阳快要落山,估计不会再有新的客人进场。

下午的时候姐姐把朵朵交到我的手里,让我带着她到玛雅游乐园玩滑梯。

“我可没有带孩子的经验。”

姐姐一脸愤怒:“你迟早也要结婚的。”

见势不妙,我只好抱着朵朵难为情地来到了游乐园。四周一个成年男人也没有,这里是女人和孩子们的天堂。

朵朵是这里的常客,她已学会熟练地在会员登记簿里寻找自己的名字。负责人是一个年轻的女孩,样貌并不十分引人注意,却依然让我心情大好。像在流水线上检疫生猪一样,女孩在我和朵朵的手背上各盖了一枚红色的印章,表示合格,可以通行。我们脱下鞋子,越过护栏,真正进入游乐园。

游乐园在人民商场三楼的东北角,地方并不大,有三架滑梯、一张小型蹦床、几间泡沫房,地上散落着许多五颜六色的气球。这已经算是县城里最大的儿童游乐园。朵朵光着脚爬上其中的一架滑梯,等我伸手迎接后她便顺势滑下,笑声清脆犹如风铃。如此重复数次。后来她逐渐适应了一个人爬上爬下,我得以腾出时间来,悠闲地坐在空地上发呆。

我和朵朵在游乐园待了几个小时,姐姐还没有回家。她发来短信,说韩晓东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一下午都没有找到。我觉得姐夫是故意躲着不见她,尽管姐姐口口声声说着要去话剧团闹个底朝天,可是见不到韩晓东她绝没有底气贸然前往。

游乐园已经没有其他顾客,朵朵的耐心正在一点点消失。女孩歪着头看向我们,她已经睡醒了,或许就要下班。

“你们要回家吗?”女孩冲着我们喊道。

我站起来,看见朵朵无精打采地坐在滑梯顶部,回答说:“我姐还没有回家,我们想再玩一会儿。”

女孩说:“可是我们要关门了。”

我只好抱着朵朵从游乐园里出来,分头去找各自的鞋子。朵朵的红色小皮鞋不知被谁狠狠踩了一脚,鞋头瘪了,我用手倒腾了好一阵子才终于使它尽可能地恢复了原貌。

商场里的员工已经脱下了工作服,正陆陆续续地走进电梯。女孩把电闸拉下,玛雅游乐园的招牌一下子暗下来。在一片花花绿绿的老年服装摊位之间,很难想象这里还会有一家热闹的儿童游乐园。女孩边走边把身上的工作服解开,里面是一件深灰色卫衣,头顶的马尾被她一把揪散,乌黑茂密的头发顺势披下来,把脖子整个地遮住。于是我们三个人同时朝着电梯走过去。

走出商场门口,我禁不住跟她道别:“很不好意思,耽误了你下班。”

女孩很有礼貌,只是微笑。

我说:“这是我姐姐家的孩子,她以前经常来这里。”

女孩点点头,说她认识。她冲着朵朵挥挥手,算是告别。

到家后,姐姐还没有回来,我们只好坐在门口的楼梯上一直等。朵朵让我打电话,无人接听的语音传出来,然后是“嘟嘟”声,朵朵显得很失望。我又打给姐夫,铃响了很久,对面终于传来一阵沙哑的声音,我气急败坏地质问道:“你们还管不管孩子了?”

姐夫的声音很小:“你先受累,帮忙照看一会儿,单位太忙了,我实在没时间。”

人在气头上,我感觉有一肚子话想说,姐夫却突然挂了电话。我像一只突然泄了气的皮球。坐在门口的楼梯上,朵朵的眼睛忽闪忽闪,又大又亮。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才好。

姐姐回来了。朵朵已经趴在我的大腿上睡了很久,听见开门声她还是一下子睁开了眼。

我说:“你怎么才回来?”

姐姐看了一眼朵朵:“你们吃饭了吗?”

朵朵摇摇头。

东良 《飞行小屋》

姐姐把朵朵抱进卧室,问她在游乐园玩得开不开心。朵朵继续摇头:“我的鞋子被别人踩脏了。”

我说:“你什么时候跟姐夫离婚?”

姐姐低着头不说话。

“下午我给他打过电话,说单位里很忙。他要是躲着不肯出面,我可以帮你去。”

姐姐点点头,问我要不要吃点什么。

我摆摆手算是拒绝,便关了灯各自回屋睡觉。

临睡前,打开手机,看见姐夫发了一条朋友圈,是一张话剧团演出的预告海报,复排剧目《雷雨》。姐姐刚结婚的时候曾拉着我们全家去话剧团看姐夫表演,看的就是《雷雨》,姐夫当时饰演鲁大海,一个意气风发的罢工工人。当时看完,我们大受感动,觉得当话剧演员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结婚后,县里的剧团总是拖欠工资,姐姐几次三番跟姐夫商量能不能换个工作,姐夫却始终不为所动。

我干脆把姐夫的朋友圈屏蔽了。我知道他们两个离婚也是迟早的事情,想到这些我就心烦意乱。

第二天是星期六,朵朵待在家里,我一个人出去围着县城闲逛。三中门口新开了一家手机店,专卖二手苹果手机,赶上周末,店里挤满了穿着蓝色校服的男孩,他们的口袋里装着一沓一沓的红色钞票,让我自愧不如。想起上高中的时候,我算是班里的优等生,打心眼儿里看不起学习成绩落后的同学,当时的那种优越感却随着时间的推移正一点一点消失。

走着走着就到了人民商场。玛雅游乐园果然生意红火,入口处已经开始排队。依然是昨天的女孩,她正认真地接待顾客,轮流在每个人的手背上盖上红色的印章。可惜朵朵没有跟我一起出来,我不能一个人进去,这里是女人和孩子们的天堂。我只好躲在商场角落里远远地观望。后来顾客慢慢变少,女孩又趴在桌子上睡起来,我才打算回家。

星期天一大早,我便自告奋勇要带着朵朵一起出门。临走的时候姐姐叫住我,嘱咐我应该认真找工作,不要整天在县城里闲逛。我答应一声,没再多说什么。下楼后便抱起朵朵直奔人民商场。

女孩还在,她翻开登记簿找到朵朵的名字,又例行公事一般在我们的手背上盖好红印章。她的手又软又凉,让我禁不住心跳加速,我想自己大概已经脸红,便冲着她不自在地笑了笑。

朵朵并不需要我悉心照看,她已对这里的环境十分熟悉,事实上,我的心思也并没有停留在朵朵身上,所谓的照看更像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游乐园里人满为患,朵朵很快结识了其他的小朋友,看上去玩得十分愉快。女孩把守着游乐园的入口,此刻难得清闲,我鼓起勇气朝着她走过去。

女孩的脾气很好,我们很快攀谈起来。我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叫薇薇,游乐园是小姨开的,大学放了暑假就来这里帮忙。说起我的情况,她看上去很感兴趣,我只好轻描淡写地说自己刚刚大学毕业,事实上我已经毕业两年多。继而问起我的工作,想到姐姐半年以来的责备,我决心对她撒谎,于是介绍说自己在县里的话剧团上班。她问我是不是话剧团的演员,我摇摇头,只说自己在那里什么都干一点。

“话剧团效益不好,过一阵子我准备辞职。”想到姐夫的遭遇,我为自己此刻的阴谋感到羞愧。

说起游乐园,我问她:“这里为什么叫玛雅?一个儿童游乐园。”

薇薇摇头说不知道:“一开始就是这个名字,是小姨起的。”

我说:“这个名字很好听,听上去很有吸引力,是不是?”

薇薇说:“小孩子可能不会这么想。”

看着头顶的招牌,霓虹灯管让“玛雅”两个字变得光彩夺目,我想起远古的神秘预言,想到巨人石像、玉米和原始部落,我对此知之甚少,此刻却浮想联翩。

走的时候我们互相留了电话,我夸下海口说,话剧团再有演出的时候请她去看。

“你可不能骗我,到时候我真要去的。”

我点点头,拉着朵朵走进电梯。

回去的路上我问朵朵喜不喜欢去游乐园,朵朵不说话,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一群高中生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骑着自行车向我们迎面过来,他们车速飞快,前进的过程中言谈甚欢。我吓得把朵朵抓紧抱起来,直到过了路口,看见小区门口的喷泉,才又把她放下。

回到家,姐姐已经做好了饭,她看上去轻松了不少。不免又说起韩晓东,姐姐佯装镇定。她说已经托人联系好了律师,过几天就会有结果。

“你不用担心,到时候我给你帮忙。”

姐姐叹了一口气:“再说吧,你把自己的事情干好就行。”

晚饭后躺在床上,窗外的天空不时有雷电闪烁,空气变得愈加黏稠。雨一直不下,让人心里烦躁。我很想给薇薇发条短信,问问她在忙些什么,可我担心这样做会让她以为我是个轻浮的人。我想明天还可以继续带着朵朵去游乐园,这样就能够名正言顺地见到她……

周一上午,姐姐约了律师见面。我说我可以带着朵朵去人民商场玩滑梯。朵朵死死抱着姐姐的胳膊不肯撒手,说什么也不要跟我一起。

姐姐说:“算了吧,还是我带着她。你不要整天闲逛,要抓紧找工作。”

我蹲在地上,摸着朵朵的脑袋,问她:“游乐园不好玩吗?”

朵朵不说话,把头深深埋进姐姐的怀里。

我再次一个人出门。围着县城逛了半天,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好的去处。其实我的心里早已经预设好了出行的目的地,可是没有朵朵的陪伴,我成了逃票的乘客,想要去,又怕理由不够正当。我越来越感觉到游乐园的好处。

逛了很久,最终还是到了玛雅游乐园。出了电梯,一眼就看见游乐园里只有女孩一个人在。这让我更加紧张。我想好了来的理由,就说话剧团演出,问她要不要去,她要是同意,我就给姐夫打电话,让他帮忙搞两张票,这不是多难的事。要是她说最近很忙,恐怕没有时间,我就说没关系,等你有时间了再约。

我一个人走向游乐园的门口。看见我出现,薇薇立刻站起身来迎接,问道:“怎么没带着朵朵一起?”

我说:“她跟着妈妈走了。”

薇薇说:“周一没什么人来,你要进去玩吗?”

我说:“算了吧,我太胖了,会把滑梯弄坏的。”

薇薇抿着嘴笑,然后翻进游乐园扛出来一个粉红色的塑料小马,让我坐在上面休息。我坐在小马的屁股上,跟薇薇聊起天。她没再继续追问我为什么一个人来,我花了几个小时为这个问题做准备,想不到全是白费功夫。

我们面对面聊了好几个小时,薇薇看上去比我还要开心。她已经在这里干了很多天,很少有人陪她一次说这么多话。直到有一个小男孩到这里玩儿,我才从小马的屁股上站了起来。告别的时候我心情欢畅,我很想再陪她多待一会儿,又怕一次说得太多会让她厌烦。

走的时候我问她要不要去看话剧,想起姐夫前几天在朋友圈里发的海报,那是我唯一看过的话剧,我可以带着薇薇重新看一遍,届时我会像一个话剧团的老员工一样坐在她的身边为她讲解剧情。

我说:“你什么时候有空?”

薇薇说:“我什么时候都有空。”

我说:“等我消息吧,到时候我给你发短信。”

薇薇说:“好,一言为定。”

于是我心满意足地离开了玛雅游乐园。

晚上我给姐夫打电话,想问问他什么时候有演出,一连打了三四个才打通。姐夫的声音孱弱无力,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活力。想起几年前他开车拉着我到中医院帮姐姐拿药,停车的时候跟别人起了争执,彼时的他口齿清晰,声音洪亮,心底坦荡荡,三五句话便让对方节节败退。

我问他:“话剧团是不是最近有演出?”

姐夫“嗯”了一声,像在试探我的心思。

我说:“你能帮我弄两张票吗?我想去看。”

“你姐也来吗?”他提高了警觉。

“她不去,我跟一个朋友。你放心,我姐不知道。”

姐夫答应下来,说明天下午就有一场,一会儿把电子票发到我的手机上。我的心里突然有些难过,说不上是因为什么。我觉得应该说几句好听的话安慰他才行。

“你别难过,姐夫,其实也没什么,现在离婚的人很多。”

姐夫说:“我知道,就先这样吧,有事儿你再找我。”

挂完电话,姐姐正好带着朵朵回来了。我们什么话也没说。闷热潮湿的天气让我食欲不振,落地扇来回摇晃着脑袋,嗡嗡的声音像是发起抗议。躺在床上,我抱着手机给薇薇发短信,说好了明天下午一起去话剧团。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话剧团在县城的东南角,多年以前县里的房地产生意还不像如今这样红火,剧团的二层红色小楼被几棵高大的杉树环绕,算是县城里的标志性建筑。现在高档小区建的多了,二十几层高的楼房到处都是,话剧团光彩不复当年。

我提前半个小时就到了,等了不一会儿就看见薇薇从路那边走过来。话剧团门口很冷清,台阶上方摆了两张并不醒目的宣传海报。想起上次来这里还是几年前姐姐刚结婚的时候,我们一家人从出租车上下来,姐夫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那时候看话剧的人多,有孩子也有老人,但更多的是年轻人。此刻,薇薇已经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上了台阶,我们一前一后走进了剧场。

剧场里只零星坐了十几个人,大幕还没有拉开,舞台上的灯黑着。姐夫给的两张票,位置并不好,我心里有点嘀咕,怀疑他根本没有把我的事放在心上。

临开场一两分钟的时候,薇薇扭过头来问我:“应该没有人再进来了吧?”

我说:“应该没有了,这几年剧场的效益不好。”

薇薇说:“那我们换个位置,到第一排的中间去,你看,那里一个人也没有。”

我们弯着腰急匆匆地跑到了最前排,刚坐下,剧场里的大灯便“唰”的一声全部熄灭了,幕布缓缓拉开,好戏开始了。

薇薇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看得饶有兴致。隔着潮湿的空气,我闻见她身上淡淡的香味,看见她的胸脯高低起伏,眉头时而紧锁。我的注意力全然不在舞台之上。有几次我尝试着悄悄靠近她的耳朵,想把舞台上的故事给她解释清楚。薇薇总能轻而易举地发现我的小动作,她把食指贴在自己的嘴唇上,扭头看向我说:“嘘,不要说话。”

过了不知多久,我竟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我梦见薇薇穿着肥大的戏服站在玛雅游乐园高高的滑梯上迎接我。

我张皇失措地警告说:“这是我姐夫的衣服,你怎么穿上了?”

薇薇对我的话置之不理,她从滑梯上缓缓滑下来,笑声清脆,犹如风铃。

她说:“你的红色小马呢,我不是把它送给你了吗?”

我说:“那不是我的小马,是玛雅游乐园里的,游乐园是你小姨开的,你是不是要走了?”

听见我的话,薇薇突然蹲在地上哭起来:“你骗我,你根本就不在话剧团工作,票是你姐夫买的,位置一点也不好。”

我很想辩解,想说清楚自己并不是故意要骗她,我张大了嘴拼命呼喊,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看见薇薇蹲在地上号啕不止,我心如刀绞。

过了没一会儿,薇薇把我从座位上晃醒。睁开眼,我看着空无一人的舞台,长舒了一口气。演出已经结束了,大幕重新恢复成原先的样子,剧场里同样空空荡荡,观众都已经退场。我揉揉眼睛,看着眼前的薇薇,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薇薇说:“想不到县城里的剧团还能排练得这么好。”

我说:“那个鲁大海,是个组织工人罢工的头头,他演得很好。”

薇薇说:“我知道,在大学的时候我从头到尾看过三遍,还是觉得今天的演出最棒。”

听见薇薇说她早已看过三遍,我突然有些失望,觉得自己不该带她来看。这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喊,是剧场的管理人员,让我们抓紧离场。门外的光明亮得刺眼,让我看不清那人的长相,我们两个人从座位上站起来,我冲着门口大喊:“韩晓东今天没来吗?”

远处的人停顿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了几句,又对着我们大喊:“抓紧走吧,我们要关门了!”

我们离开话剧团,各自打车准备回家。临走的时候我对薇薇说:“对不起,我今天太困了。”

薇薇笑了笑:“没什么,你一定是看了很多次,才觉得无聊。有机会我们再见吧!”

回到家,我依然为当天的事情感到内疚。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跟女生约会,很可惜,被我搞砸了。朵朵跑过来,问我今天出去干吗了。我知道,这一定是姐姐派她前来打探消息。

走进厨房,姐姐正坐在板凳上削土豆。我说:“我今天去了话剧团,没看见韩晓东,你们是不是见面了?”

姐姐头也不抬地说:“你去那里干什么,他早就不在那里干了。”

我有些吃惊,明明几天前还看见他在朋友圈里转发剧团的宣传海报,于是又紧接着问道:“我怎么不知道?”

姐姐说:“你该多操心一下自己的事情,再找不到工作怎么办?”

我说:“我想好了,再不行我就走得远一点,到外面看一看,县城里机会太少。”

姐姐抬头看了看我,不一会儿又继续干起手头的活,她说:“协议拟好了,过两天就去离婚,房子归我,朵朵跟着韩晓东。”

“朵朵不跟你吗?”我立马想到薇薇,想到玛雅游乐场,想到自己以后再难有机会顺理成章地前去,“为什么不问问我的意见呢?”我的语气近乎斥责。

姐姐把土豆扔进菜盆里,抬头说道:“你能帮上什么忙?到时候我去上班,朵朵都没人看。”

我说:“我可以帮你带朵朵,带她去游乐园,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县城我很熟。”

姐姐说:“没人愿意整天去游乐园,你抓紧找工作,我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我说:“你总是喜欢自作主张,是你先要离婚的,现在搞成这个样子。韩晓东有哪里配不上你的?”

朵朵闻声跑进来,姐姐的眼泪已经吧嗒吧嗒掉在地板上。

那天晚上我离开了姐姐家,正如姐夫韩晓东在某个初春的夜晚走出家门再也没有回来一样,我暗下决心,自己将永远离开这里。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县城里游荡了很久。远处的惊雷伴随闪电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天气太热了,如果下一场雨,就会凉快很多。这样想着,雨点竟然就吧嗒吧嗒落下来。

出租车往来的频率正逐渐加快,商店陆陆续续地关门。大雨来势凶猛,不一会儿,街面上就再也看不见一个人。人民商场也已经打烊,保安下班了,只剩下楼顶的彩灯在一片激烈的闪电中发出五颜六色的微弱光芒。雨淋在身上仿佛冰冷的子弹。我想,我已经身负重伤。

穿过地下车库长长的陡坡,顺着消防通道一路往上爬,雷电的声音早已经听不见了,漆黑的楼道里只剩下安全指示牌绿色的光和刺耳的滴滴声。在黑夜的掩护下,我再次来到了玛雅游乐园。

凭着记忆,我熟练地翻过护栏。没有了薇薇的红色印章,我成了一名偷渡者。躺在游乐园中央的滑梯上,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不光因为这偷渡的欣喜,在被大雨淋湿的空气抵达之前,我明白,这里依然残留着薇薇的香气。我拼命地大口呼吸。

远古的神秘预言似乎在此刻向我召唤,让我开始想象人类诞生之后第一次新建的家园,场景正如同我眼前的游乐场。在语言被发明以前,爱情是一场难以言说的游戏……

滑梯底部的优美曲线贴合着我的身体,躺在这里,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明天一早,薇薇会来这里继续上班,她一定不会想到,我曾在暴雨侵袭的夜晚光临玛雅游乐园,并把其中一架不起眼的儿童滑梯当做自己的床。

这样舒适的夜晚总是让我想入非非,我接二连三地想起从前的许多事情。想到父亲的离世,他曾是县城里一名诚实的锁匠,在母亲去世之前,对于生活他从未有过丝毫抱怨。想起姐姐的婚礼,那一天,意气风发的韩晓东出尽了风头,他是话剧团的知名演员,享受着无数年轻女人的爱慕。想到薇薇,我跟她的第一次约会,她是个如此开朗又善良的女孩子,我内心笃定这样一个事实:凡是来过玛雅游乐场的男孩,没有一个不爱她。

这是我一天之内第二次进入梦乡。玛雅游乐场消失了,眼前是一片长势茂密的玉米地,玉米穗金黄饱满,绿色的秸秆高大粗壮几乎挡住我的去路,大雨刚刚过去不久,太阳光炙热刺眼。薇薇穿着新娘的衣服轻快地从远处走来。

我问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也在这里?”

薇薇笑靥如花,说:“你看见韩晓东了吗?我找了他很久都没有找到,他已经不在话剧团工作了。”

我说:“我早就知道了,他是我姐夫。”

薇薇说:“上次你骗了我,以后你可不能再骗我了。”

我说:“好,以后我再也不骗你了。”

薇薇又问我:“朵朵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我说:“我不知道,我已经很久没见她了。”

薇薇脸色一变,呵斥说:“是你把她弄丢了,你以后不准再来这里。你看,这里只有女人和孩子。”

这时,玉米林里突然传出巨大的声响,原本坚硬挺拔的玉米秸秆纷纷倒地不起,无数的陌生人正从四面八方向我们涌来。

薇薇说:“你抓紧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我挥舞着双手急于离开此地,两只脚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抬起,低头看时,我才发现它们已经变成玉米根茎深深扎进了地里。这下我再也跑不掉了。

千钧一发之际我睁开了双眼。天亮了,游乐园已经开门营业。两个孩子正拼命拖拽着我的双腿,企图将我搬下滑梯。周围人声鼎沸,两个小男孩在后面的空地上为了争夺一只蓝色的皮球而大打出手。把守游乐园入口的中年妇女跟一个怀抱婴儿的母亲高谈阔论。

薇薇没有来。

从滑梯上慢慢滑下来,我感到有些头晕目眩。翻越护栏的时候,中年妇女看了我一眼,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说:“我认识你,你是薇薇的小姨。”

中年妇女不再说话,直到我走出很远,回头看见她侧着脑袋跟那名母亲指指点点。

走出商场,我的心里感到有些遗憾,刚才应该问一下,薇薇为什么没有来。韩晓东突然打来电话,说他跟朵朵在玛雅游乐园,问我要不要过去见一面。

雨后的县城变得格外清晰,柏油马路乌黑发亮,新鲜的空气吸进肚子里令人产生饱腹感。我想都没想就把电话挂断了。

猜你喜欢

话剧团玛雅游乐园
西藏话剧团剧目创作演出巡礼
神秘的玛雅密码
—— 玛雅圣城
神秘的玛雅密码
神秘的玛雅密码
游乐园
游乐园
近十年西藏话剧团创作生态浅析
小动物话剧团
福州的玛雅
赞扬出来的大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