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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过四季的香

2023-01-04陈小虎深圳

广州文艺 2022年12期
关键词:香飘阿秀水生

陈小虎(深圳)

后来,我总觉得这就是我和她的缘分,冥冥之中,她在等我。

那天下雨。云很低,很厚,灰黑,压在不远处那片高楼的顶上,像楼长出去被风吹乱的头发。天地一片哗然,全是雨的响声。雨水中,树一棵比一棵绿。我不知道,这雨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回老家已是早就确定、无法更改的事情。我一直不愿意在雨天开车,而且,还是这么粗硕的雨。但是,我能感觉到,有一只手在推着我走。

我在阳台张望,风挟着雨丝吹在我的脸颊和衣服上。走吧!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所有的迟疑在这一刻烟消云散。生活其实就是在做与不做之间的犹豫中煎熬。

车停下来时已是下午,太阳明晃晃的。从生活的城市返回老家,我必须在路上花费差不多四小时。父亲把门打开。他的惊讶还没消失,我看到一个人拖着两个袋子跟着父亲。父亲说,把堆在阳台的书清掉了,都是你们以前的课本,占地方。我侧着身子让那人出门,就在他将要下楼的那一刻,我喊了一声,等等。

楼道很脏,沾满泥水后留下许多印痕。上午的雨,不仅落在我生活的城市,也落在老家。那个袋子也脏,想它定是装过各式各样的废品,包括书籍和纸张。对书,我从未有过特殊的癖好,更没有书比命贵重的想法。成长的过程中,不停地搬家,不停地找收废品的人,比如,那些课本;比如,经常派发的各种学习资料;比如,读了一半就扔下的所谓名著以及畅销书……我就想让自己活得简单,就想过那种拎起行李就是个人全部资产的生活。我只希望遇到喜欢的书,读完它,理解它,把它融进自己的日常、思考和表达中。

但我还是蹲下去,去翻检胡乱装在袋子里的书。父亲看着我,没有阻止我。那个人看看我,又看看父亲,往后退了两步。

课本、复习资料、试题集,我看到自己写在书中的字。那些字真难看,歪歪扭扭的,像落在地上的鸡爪子印。父亲不止一次说过我,但我从没放在心上,那时就觉得把题答对了才是最佳选择。刻意去练书法,是上大学以后的事。恋爱,收到女孩情书时的脸红,那娟秀潇洒的字让我下定决心去描摹,去运笔,去注意字的笔画和结构。恋爱真是一所好学校。

我还看到画在书里空白处的图,树叶、青草、落日、海、礁石、木船、帆,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女孩头像——长发,大眼睛,厚嘴唇,缺一颗牙。我已经想不起当初为什么就在纸上涂下这些,而不是写几行长短句。也许,这样的涂鸦只是为方便、简单,不涉好看与否;而写诗,总得斟酌,总得有奔涌的激情。那个少了一颗牙的女孩,让我想起一个人。已经很长很长时间没有她的消息了,我都想不起她的模样了。

袋子更脏了,一些书被我扒到外面。收废品的人还是沉默,父亲叫了我的名字,说赶紧进屋,下雨,开车跑长途,累了。我站起来,歉意地跟那人笑了笑,就在即将转身的时候,我看到了另一个袋子露出来一抹绿色,抽出来,居然是《香飘四季》。

陈残云的《香飘四季》。

我说不出心中的激动,身子抖了抖。我感觉身上的毛发全都竖立起来。我忍住了叫喊的冲动,咧着嘴,用脚跺了跺楼梯。没有人知道,为了找到这本书,我花了差不多三十年的时间。

浅绿色封面,四个醒目宋体黑字,那是书的名字,下边是作者的姓名,也是黑色,也是宋体。一幅水乡木刻画镌刻在右上边,田野、蕉林、河涌、三艘小船。封面有的地方褪色了,留下小块的白斑;边缘已有破损,或大或小,或深或浅,呈锯齿状。右下角可见黑色的痕迹。我看不出因为什么,曾经洁净齐整的封面却成了这番模样。

时间。是时间经过留下的痕迹!

我捧着,拍了拍,把书放在左手上,用右手压上,用力。书页已经柔软,没有了印刷品的墨味。我轻轻翻开,看到了我的名字,买书的时间和地点。那个冬天的阳光瞬间落在我的身上。

十岁那年中秋节过后不久,我的脖子长了粒疖,就在咽口水时上下滑动的那个地方边上。长大后,我才知道那地方叫喉结。疖不大,通红通红的,痛。父亲很担心,他觉得那地方长东西很危险。家里有一本油印的、介绍潮汕地区出现的各种草药的书,还有图。乡村长大的人,对地里的植物都熟悉。那本书我读了很多遍,还背下了书中像诗一样的口诀,只因为那些花草让我觉得亲切。人在阅读时,对描写身边人、物、事的文章会自然地产生一种亲近感,像什么白花蛇舌草呀,酸枝仔呀,益母草呀,等等。我甚至还会去比较那些图画得像还是不像。父亲应该也读了那本书,他按照书里的介绍去地里拔了很多草药回来,捣烂后敷在我的脖子上,再用一根布条绑住。

那时,天还热得很,父亲说我是中了暑气,用的也是灯笼草、鹅仔香这样的草药,但那疖并没有消失,而是长大、化脓,又长大,又化脓。脓有极重的腥臭味,痛感越来越强。父亲有一个朋友,在镇里卫生院当医生,全镇医术最高明的人。他到过我家里,我记得他的模样,白白净净,笑眯眯的,一看就是镇上的人。父亲去找他,他说要看看,还说也许要动个小手术,冬天适合动手术。

父亲焦虑,紧张。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却在心中暗暗高兴,终于又有了去镇上的理由了。天冷下来,父亲终于下了决心。

从村里到镇上路长八公里。路窄,但平坦。天蒙蒙亮我们就出门,到镇上时,很多店铺还没开门。卫生院在一条巷子里面,一座独立的小院子。

那是我第一次踏进医院,心中充满了好奇,还有激动。村里的孩子,到过镇上的不到二十人,进了镇医院的,想来只有我一个人了。我要记住医院里的一切,这样足够我在小伙伴面前吹嘘一个月了。

院子有一个铁门,两扇铁栅栏。门口竖着一块长长的牌子,从省到县到镇到卫生院,那些字我都认得。院子里有一棵树,高高的,叶子比我的手掌大,我叫不出名字。阳光落在树的身上,在水泥地上画了一个圈。父亲让我站在树下等待,他去找那个医生。

风从院子矮矮的围墙吹过来,吹在我的身上。我觉得有些冷,紧了紧身子,站到树影外的阳光中。我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回来,我不知道医生怎么说,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要动手术,我不知道什么叫手术、手术又怎么动,我不知道是不是就用刀把我脖子上的那粒疖挖出来。怎么挖?痛了怎么办?会死吗?我突然哆嗦起来,牙齿上下抖动发出“咯咯”的响声。我看着地上在风中摇晃的树影,起伏,飘浮,虚幻,我有一种强烈的恐惧和不真实感,像在梦里一样。

父亲站在一间房子的门前叫我。走向父亲时,我的脚步是迟缓的、疲软的,到镇上、到镇上卫生院的喜悦像地上的叶子,被北风刮到墙边去了。在脖子上挖掉一块肉,那该有多痛啊?!那个地方多危险,死了怎么办?!

医生笑着叫我的名字,我躲在父亲的身后,僵硬地躲着。他走到我面前,摸了摸我的头,笑着说,又长高了,然后,看了看我父亲。父亲用力地拉我,我没有动。他突然蹲下去,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很细声地说,别怕,把头抬起来。我望着他的眼,在他的声音中慢慢地仰起脖子。他的手从我的肩膀移到那个疖子边上,捏了捏。我不由得抖了抖。他问我,痛吗?我摇了摇头,小声地说,痒!他站起来,拍了拍手,跟我父亲说,没事,开点药擦几次就好了。

父亲笑了,笑声从咽喉里直接冲出来。我第一次听到父亲笑得这么响,这么亮,这么有力量。走出卫生院的大门,父亲说,去书店,你自己挑一本书!

书店的售货员是父亲的同学。他们坐在一起喝茶、抽烟、聊天。我又听到父亲的笑。多年后,当我也成了父亲,当我抱着退了烧的儿子走出医院时,我突然想起了那个上午父亲的快乐,看着在我怀里熟睡的孩子,我也咧开嘴笑了。那种卸下担心和焦虑后的轻松、喜悦,是为人父母者的共同体验。

那时,我并没有想那么多。父亲说让我挑一本书,我的心就飞起来了。为了读一本长篇小说,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我就在村子和镇上之间不停地奔跑。挖草药,捡蝉壳,捉知了,摘油柑……卖给那些穿村过巷的货郎,一分钱一分钱地偷偷攒起来,就是为了能够在镇上的旧书铺租下一本厚厚的小说。当时,一块钱可以租两本,每本租金一天五分钱。我总是跑着去,再边走边读回家。用最快的速度把书读完,又赶到镇上去。那样的长途跋涉,那样的锲而不舍,我坚持了一年。而现在,我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挑一本自己喜欢的书了。

书店很大,很高。进门是一片空空的地方,一排柜子把书店隔出了里外。柜子不高,齐我的胸脯,朝外的,都嵌着透明玻璃,两块木板把玻璃里面的柜子分成三层,下面一层放些报纸呀纸箱呀什么的,上面两层摆着一本一本连环画。那些连环画像不认识的人,隔得远远的,你不看我,我也不看你。柜子的后面是书架,有七八个。小说在左边,中间是一些政治书,边上是歌曲什么的,怎么种植水稻、养猪这类的书在右边,那些书占的地方也不小。在柜子和书架中间有一条通道,那是售货员行走、上下取书的地方。

父亲和他的同学刚坐下,我就悄悄溜到那条通道去,坐在通道的一张小板凳上。我想把那些没看过的连环画都读了。

父亲的叫喊惊醒了我的美梦,我一边回答一边快速地翻阅。我才看了四本连环画,第五本才打开。你挑一本吧!父亲走到柜子边上,说。我的遗憾和不快一下子就没了。我赶紧把那些小人书摆好,站起来,仰起头对着父亲笑。父亲没有看我,他正侧着脸和别人说话。那人夸父亲把我们兄弟姐妹都教育得好,有礼貌,爱读书。父亲叹了一口气,说,读了也没用,还不是回家种田,就顺着他们吧。那人摇了摇头,不是的,不是的,现在可以考大学了。父亲笑了笑,没说话,把头转过来,望着我。

我在通道上走来走去。这是我第一次可以自己挑书、买书了。我一本一本扫过书架上的书,又回到了小说的架子前,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一张封面一张封面地看,一本书名一本书名地念,然后,我搬过小板凳,脱掉鞋子,站上去,取下了厚厚的《香飘四季》。

香——飘——四——季!陈——残——云!我指着封面的字,一个一个地读。

后来,在一次次阅读中,我终于明白了一眼就看中《香飘四季》的原因。

我的出生地是南方一个位于丘陵地带的村庄,海边。村子三面是低矮的长满灌木丛的山坡,朝东是一座水塘,恍若一个打开的口。我不知道先祖们的生活,懂事时,那些山坡已有了几个豁开的“嘴”,它们是村里人进出的通道。

村子和南方的大多数乡村并无什么区别,一棵粗硕的榕树立于村中,是夏天纳凉的好去处,也是村子的中心。四周树木环绕,一年只有雨旱两季。因为濒海,常有台风掠过。但村子的四周,却没有一条江河,甚至连小溪都没有。

那个时候,对于水乡我并没有任何直观的印象。镇子是我去得最远的地方。我的想象来自读过的小说和连环画。但是,对一条穿越村子或者环绕村子的小河的渴望,从我懂事的那一天开始,就从未消失,一直到今天。

和村子相隔四里地的另一个村庄,有一条小溪浅浅地从南边的村口流过。小溪不宽,水质清澈,可见游戏的鱼,三条小木船连在一起就可以脚不沾水地跨过去。不论天热天凉,不论日出雨淋,每次从那溪边经过,我总是把脚步放得很慢。如果是夏天,溪里总是有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浸泡着,光着身子,游泳,打水仗,或者坐在水牛的背上,或者在小船上追逐奔跑然后跳进水里。他们的笑,他们的快乐,浮在溪面上,一层一层的。我只有伸长脖子张望。我不止一次有过脱下衣服跳进小溪的想法,想让自己沉浸在那水中,但我不敢,我不认识那个村庄的孩子。我的胆怯针一样地刺破一次次鼓起来的勇气。我总是在回头时跟自己说,好好读书,考到一所有江河的大学去。

多年以后,我依然清晰记得那时的渴望,以及溪水一样从心中漫过的无奈和沮丧。我甚至因此埋怨我的父母,为什么就把我生在这么一个干硬的地方。我总是无法抹去那在我眼前跳跃的鱼的鳞光、从破船射入水中的身影,以及在水面飘荡盘旋的热闹和笑声。即使长大后考进了一所离江不足四百米的高校,我还是不时想起那一群在水中游戏的孩子。那条宽阔的江,远远不及逶迤而过的清浅小溪那般有趣和迷人。

我一度以为童年时的这种迷恋仅仅是因为孩子对水天生的喜爱,但后来,渐渐地发现,还因为在心中对柔软的向往,就像黑暗中对光明的渴望。

我放下《香飘四季》,举着甘蔗,左右挥舞。那截甘蔗碰到垂下来的蔗叶,发出空空的、短短的响,像一粒火药不够的炮仗炸出的声音。我的心被那些字,字里出现的河流和果树撞击到了。它们在那个腊月的下午,从《香飘四季》里冲出来,像传说中的怪兽,像书上描写的仙境,像我那些不断出现的梦。

在我家乡,村子不仅缺水,果树也稀疏。香蕉树立在田头地尾,一棵一棵的,但全部加起来,还不够十个手指头。番石榴树、龙眼树这些,就更少了。一株、两株,没有哪一种果树超过三棵。而《香飘四季》中的东涌村,那些果树成排成行地站着,就在河边。从果树上跳下去,游到对岸,摘一串龙眼,又潜回来,还可以捅下几个番石榴,不远处的香蕉一串串青着。我一直向往这样的生活。

我站起来,向四周张望。甘蔗林挡住了我的目光。北风刮过来,砸在蔗叶上,“哗哗哗”响成一片。我把书夹在腋下,走出甘蔗地。

冬天的太阳软绵绵,泛着轻薄的光,早早地迈向西边。铅灰色的云低低地垂下来,像积了满腹的怨言,沉着脸。北风像个赶路的老头儿,喘着气,低着头,一阵一阵地往前走。田野上空空荡荡。香蕉树、苦楝树零乱地站着,灰蒙的天空下,像大地伸出的枯指。一群麻雀从一块地里飞起来,顶着风,又落在另一块田地上。那么空的地,它们又怎么觅到食的呢?一只我叫不出名字的鸟扇着翅膀飞过,落在田垄上,伸长脖子,跳跃着走了几步,停下来,东张西望。它在等待什么?它在寻找什么?还是累了?我的目光穿过宽阔的田野,落在另一个村子。我想起那个村子的小溪,冬天了,溪水应该瘦了。如果我们村能有一条小溪,该多好。哦,不,更应该像东涌村那样,有河,有成排的各种各样的果树。

这世上,会有这样的村子吗?这样的村子,离我有多远?

我从没想过,多年以后,居然就踏上了东涌村那片土地。一生中,有无数美好的人和物等待与我相遇。

而那个下午,我只是觉得茫然、无奈和伤感。也许是因为冬日阴晦的天空,也许是因为日近黄昏,光明和生机的收敛而呈现出的冷寂和肃杀,也许是因为我的生活中无法流淌滋润的那条河,也许是因为书中的肥沃和丰腴与家乡的贫瘠和干硬形成的鲜明对比。我在甘蔗林边上站了很久,直至裹着阴冷的北风差不多推倒我,我才低着头回到村子。

那份憋屈的感伤堤坝一样拦住了我滔滔的阅读欲望。我把书放在当床垫的稻草下面,枕头一样。每一次拿起,打开,我都能闻到浓浓的墨香,但那流淌在字里的河,即刻就淹没了我。那个冬天,天空是灰色的,田野是灰色的,村庄是灰色的,我是灰色的,只有《香飘四季》的封面在喷薄地绿着。

我读得特别缓慢。这是我的书,这是写着我名字、属于我所有的第一本长篇小说,我不需要再像以前租借小说那样,为了省下一分钱而读得匆忙。这样的缓慢却给了我几乎能把书背下的机会。是的,我熟悉并且记住了书里的每一个人物、每一处场景、每一条溪流、每一幢房子、每一排果树。

何水生是《香飘四季》里出现的第一个人物,他是东涌高级社的会计员,就因为性格沉郁,说话阴声细气,紧张时还有几分口吃,二十九岁了都还没娶亲。他喜欢社主任许火照的妹妹许凤英,这是一个像一朵鲜艳的红花、异常出色的姑娘,美丽、大方、能干、热心。水生起了个大早,想送给凤英一双专门为她挑选的袜子,但凤英拒绝了。水生最后娶了寡妇阿秀——“何水生变得很有勇气。他站起身来,把一只手伸出窗外,很想摸一摸阿秀的头发。阿秀偏一偏脸,他竟又像胆小的小偷一样,赶忙把手缩回来。”“何水生的脸红得像喝了烧酒,阿秀没有看到,阿秀的脸热得像火烧,何水生也没有看到。两人的心似乎缠得很近,又似乎隔得很远,远远近近却谁也不知道。柔和的夜风默默地吹,柔和的月亮淡淡地照,远远传来狗吠声。”

这是小说中何水生救了阿秀落水的五岁儿子的那个晚上,阿秀煮了麻蓉汤圆,来请水生上家里吃时的描写。这也是我成长的过程中在文字里第一次遇到的爱情描写,细腻、深刻、传神。我触摸到了恋爱中的人那份紧张、羞涩和欲迎还拒,以至于长大后遭遇爱情时我总是忍不住想起他们,想起他们在这个夜晚的对话、动作、神态和心思,可惜的是,我没有了水生的胆怯。

1958年新年过后的这一天,早起的何水生遇到的却是富裕中农许三财的女儿、被称为“东涌花旦”的许细娇。细娇才二十一岁,矮小,娇嫩,脸蛋儿长得不错,“娇小玲珑”,家里有点儿钱,爱打扮,爱看大戏,还懂得唱大戏。她一心想嫁个城里人,相了三次亲,被骗了三次。跟着她的脚步,我去了广州,还进了一家叫“陶陶居”的茶楼。那个时候,广州对我来说,就是一个遥远的存在,属于干部和军人的,和我无关。村里一个大哥哥就在广州当兵,每次回来探亲,总会带几包大白兔分给我们,每个孩子两粒。但许细娇去了,而且是去相亲。这让我震惊。东涌村就在广州的边上,至少,相距很近。那时,我已经知道“珠江三角洲”这个概念,也就明白了东涌村为什么有那么多河汊。我的羡慕在字里行间堆积,越积越厚。

许细娇走了,许凤英出来了,她拒绝了何水生的礼物——“我不穿袜子,没托你买。”何水生害羞、自卑,感到自己“自作多情”的愚蠢可笑,他知道要爱凤英完全是一种可笑的妄想。在爱情的道路上,我从未遭遇过拒绝。多年后想起何水生在那个早上的沮丧,我无法体会到他的挫折,但为他的卑怯而深感惋惜。爱一个人没有错,即使付出没有结果,也绝不低下。那时,我不懂爱,我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要送袜子,而不是别的。

小说中的人物就这样一个个登上台,在那座水乡,划着小船,穿过了热火朝天的1958年。

书的墨香还在指间缠绕,生活却出现了一个拐弯。第二年的夏天,我们一家跟着父亲搬往镇上的一所初级中学居住。

那时,改革已从田地向街道延伸,镇里的那家书店不再像过往那般寂静,门口有了长长的队伍和簇拥的人头。书店里有了从未听说过的外国小说,《巴黎圣母院》《三个火枪手》《羊脂球》……还有《隋唐演义》《封神榜》等等。我的阅读像从一垄春色跨入了万紫千红。《香飘四季》就此从我的枕头边挪开,到了书架上,到了家里的杂物间,到了我的视界之外。这一离别,再见时已人到中年。

父亲是不会允许我这样无节制地沉溺小说之中的。“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这样的话已成为他的口头禅。一个数学老师,怎么会放任自己孩子的数学成绩上不了九十分呢?特别是他在我的书包里翻出了梁羽生的《七剑下天山》,他愤怒的火焰几乎要把我烤焦。我是一个胆小怕事、听父母教诲的孩子,哭着要回借来的小说,哭着写下满是泪痕的保证书。小说像南方的雪,再也没有落在我的视线中。

初级中学前面的荒地上有一条沟渠,差不多二十米宽,两边是平缓的堤坝,一座站在上面就摇晃的木桥,还有一个几近于蓄水池的大坑,坑里常年有水,水极清,清得可见在坑底游来游去的鱼。鱼都细,但密,阳光下像水底长出的草。沟渠常年干着,雨天水多,雨后水可留存三几天,又干。每个早上,我晨跑后就在桥上晃来晃去地读英语。有时,我会走到水坑边,望着水和水中的自己。清澈的水让我想起东涌村的那一条条溪流,想起何水生、阿秀、许火照、许凤英他们。那时,我已知道《香飘四季》是陈残云先生在广东东莞挂职任县委副书记时写下的,东涌村已成为东莞的麻涌镇。我在心中给自己鼓劲,读好书,考上大学,到东莞去,到麻涌去。

1994年秋,我和同学去东莞完成学校安排的为期一个月的教育实习。其间,我去了一趟麻涌镇。如果说实习的生活平淡无奇,麻涌之行便是唯一光彩夺目的地方。

麻涌在东莞的西边,与广州相连。我去的那天是下午,晴天。公共汽车外,秋天的阳光一层一层地铺陈,像银色的绸丝,在微风中起伏。我喜欢这样的天气,它让我觉得干净和清爽。

我在河边一棵榕树下停住慢行的脚步。我记得水生他们就是在榕树下开会、讨论合作社的细节的。榕树下,倒扣着一艘木船。船很小,船底有洞,铁钉已锈。水生他们就是用这样的船一趟趟地在水里穿梭,出工,运肥料,载回一船船的香蕉。几十年的时间像这棵榕树一样,叶落了,又长了,“嗖”的一声,就过去了。船老了,水生和凤英们也老了。我在树下闲坐的那些老人身边走来走去,我想从他们的脸上看出水生、凤英他们的影子,但没有。他们和我家乡的老人一样,脸上烙下的只是岁月的印痕。他们闲适,恬淡,风轻云淡。是啊,麻涌已不是当初的合作社了,而是一个镇。船也不再是行走穿梭的主要交通工具,远处的广深高速公路上,一辆辆汽车呼啸而过。

离开麻涌时,天就要黑了。我想起陈残云笔下东涌村的傍晚——“高朗的明洁的秋空,织着彩线般的晚霞,一缕缕轻飘的炊烟,一簇簇焚烧垃圾的青烟,在晚霞中消散,锦样的天空,把整个村子都衬托得美丽和安静。”高耸的烟囱喷出的雾气涂抹了天空,从工厂涌出来的打工男女让街道变得嘈杂、拥挤。我深深吸一口气,一种遂了心愿后的失落和惆怅涌上心头。我知道,我必须来,我一定要来。我更知道,来了,就意味着一段挂念的结束。从此,在回望时,少却了一份牵肠挂肚的念想。人生,也许就是这样。一切,都会放下。一切,都会有结束的时候。

在车上,我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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