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六鹢退飞

2023-01-04澳门

广州文艺 2022年12期

王 文(澳门)

在二十九岁生日那天,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鸟。那是在新胜街的永乐戏院,南国马戏团巡演的压轴环节,侏儒主持人神秘兮兮地端上来一个笼子,宣布将展现一种本应灭绝在一百年前世纪战役中的古老生物。当他说到“鸟”这个字时,我没有反应过来,现场所有人都愣住了,直到他舌尖抵住上颚又重复了三遍。

此刻,舞台中央笼子上的红幕布被揭开了。在追光灯投下的巨大光束中,一只和老鼠差不多大的生物慢慢探出铁丝门,浑身包裹着丝绸一样柔软的毛发,沿着光柱的边缘踱步,身姿优雅。它先是怯生生地鸣叫,像是和所有人打招呼,直到走到桌子边缘,突然扑棱起翅膀,一点点飞离了地面。最终,它衔着树枝穿过火轮,持续飞升至大厅中央的屋梁上。

在全场所有观众的惊叹声中,主持人用夸张到失真的声音说:“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百年来从未有人见到过这样神奇的景象,正如诗圣杜甫所言,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这是会飞的鸟!会叫的鸟!不是在博物馆里看到的标本,你们是全濠镜最有眼福的贵客。”一个端着铜盘的小女孩从台上走下来,带着期许的眼光走过观众席的每一层,从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密集声响中可以听出马戏团一定赚得盆满钵满。

我离开了自己的座位,眼神紧跟着那只在戏院穹顶四处飞蹿的鸟,它似乎害怕人类的目光,总会第一时间摆脱焦点,不安地挣扎着,直至躲入舞台幕布上沿的木椽,整个身躯被红布挡住,露出苍劲的爪子倒挂在梁上。

有人在下方大喊大叫,似乎想把避难的鸟吓出来。我开始感到忧虑——也许它更不肯出来了。我慢慢注意到在舞台下方角落里有个黑衣中年女人发出幽幽的鸟鸣,似乎把嗓子拉伸成了鸟的喉管。她面对着鸟伸出手掌,里面装满乌黑的瓜子,一会儿打开,一会儿合上,像是要诱惑那只饥肠辘辘的鸟。鸟犹疑了很久,从它那晃动的细腿可以看出来,它一定饿了很久了。

当鸟最终俯冲下来的一刻,戏院外面传来巨大的爆破声。起初还以为是门口摊贩的爆米花又出了一锅,但旋即有摩肩接踵的声响从四面席卷而来,显然,我们被包围了。很快一名衣衫不整的工作人员出现在大厅入口,声嘶力竭地喊道:“司警来了。”和警察一同到来的,还有从高层观众席开始蔓延的火,不知道是不是刚刚鸟衔出来的树枝掉在地上引燃的。

麇集的观众立马作猢狲散,所有人都盲目地汇进外涌的人流,殊不知每个过道都布满了浓烟,每个出口外面都布满了守株待兔的警探。曾在戏院后台打过零工的我没有着急逃跑,而是走向空旷的舞台中央,慢慢接近那只在角落里啄瓜子的鸟。它没有抬头,专心用锋利如匕首的喙叼起一粒粒瓜子,戳破外壳,挤压出瓜子仁,喉咙一缩,收进胃囊。我举起手,示意鸟爬上我的胳膊随我一起出去,但它拒绝了,往后退了几步,突然一跃而起,越飞越高,从一个隐蔽的通风扇中钻出去了。

我转身走向舞台通向化妆间的暗道,火势已经蔓延开来,换了几次路线,终于找到一个堆满杂物的消防通道,手脚并用爬了出去。最后一段过道进了浓烟,熏得我直掉眼泪。从脚下塌陷的纸板夹层中,我看到了那熊熊燃烧的地狱之火,我们刚刚观看节目的礼堂已经完全消失了,蹿跃的火舌舔舐着每一寸空间,吞下木头、布匹和丝织物,把金属烧出泪痕般的液体,倒映出媚眼如丝的红色。

我感到眼睛干涩疼痛,视线逐渐模糊,就不停地用手去揉眼角,突然一下什么都看不见了。在一阵强光拂照之后,我看到了一艘行驶在银河深处的宇宙飞船,背后是火红的太阳,比我以前见到的要大,大一百倍不止。

我在山顶医院住了三天,那是完全失去光明的三天。医生用平静的语气告诉我,我的增强视网膜Enhanced Retina模块严重受损,无法恢复,须重新更换。我抓住她的手问:“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更换?”医生说:“每个ER模块都是单独定制的,起码要一周时间才能到货,安装还须另外预约。”我央求道:“不能再快点儿吗?”医生摆脱我的手说:“公费医疗就是这样,如果想快可以去私立诊所加急处理,不用一小时就能重获光明。”

很快,我就办理了出院手续回到家里,焦急等待医院通知我去手术。我终日躺在床上,不肯离卧室半步,饿了就叫一家熟悉的外卖店送最便宜的两菜一汤,即使很小心还是经常把汤水和油洒在身上。我终于感到失明的痛苦在于,这个世界好像变得不真实了,虽然我可以摸到每一把椅子、每一张桌子、每一扇门窗,甚至照旧能凭记忆打电游,让马里奥和春丽替代我去修管子和闲逛,但这种触觉和听觉完全无法替代影像。

我想起小时候住在我家隔壁的盲爷爷,总是拉住我的手往他裤裆里伸,一边快乐地呻吟,一边断断续续地讲述很久以前的故事:“细路仔,我们习以为常的世界其实早就消失了,这个世界其实只是一段幻象,就像有人把DVD光盘插进你的脑子里循环播放。”我听得迷迷糊糊,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总是笑而不语。最后一次见到老头儿是警车把他从家中拉走,他戴着手铐回头看了一眼人群中的我——他睁开眼了,好像不是一个瞎子。他嚷嚷道:“细路仔,你也不是真实的,你们都是我的幻觉。我不想玩了,所以就让你们把我抓走投到大牢里。我不想再见到你们啦。”

在失明的时间里,我的听觉变得无比发达,那些曾经被我忽略的声音如同大海将我包裹,灌满我的耳鼻喉舌。隔壁孤僻的小公务员每隔五分钟就会吐痰,有时不小心吐到地上,就拿出纸巾索索地擦去;对面家里不时响起的钢琴声其实是不同的人弹的,一个穿硬底拖鞋的男人喜欢弹柴可夫斯基,另一个穿高跟凉拖的女人喜欢弹巴赫,合奏时总会露出马脚。我开始以声音来重新构建对这个世界的感知,通过声音抵达耳膜的强度和长度来确定声源的坐标,即使是静止的事物总会有被风吹动的时候。而不发出任何声响的物体就是我的暗物质,存而不论的物自体。

但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作为一个哲学系的辍学生,我唯一学会的就是一文不值的批判精神,是怀疑一切的自大。哲学史的第一课就是柏拉图的洞穴寓言,你一定听过的——有一群人被囚禁在一个洞穴里,他们从小到大都被链锁锁住双手,也不可以回头,只能看着自己的前方,地穴的洞壁上倒映出影子。在这群囚徒身后,就有一条贯通整个洞穴的通道。在这条通道的旁边有一堵墙,大概跟木偶戏的屏风那么高。外面的人背着各种各样的工具和器械走过这个通道,火的光亮把影子照射到囚徒眼前的墙壁上。因此,那些被困的可怜人就以为这些影子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真实的事物。从那时起我就在想,这个世界究竟是不是真实的?

但视觉是这么不容置疑,你总不能怀疑眼前亲见的事物,正如古语所言,眼见为实。直到现在,当视觉从身体感官中完全抽离时,认识论的大厦开始侧倾了。

在我失明的第三天,我感觉那些声音已经从脑中溢出来了,我要构建的新世界过于宏大,早已超出我的运算能力。为了摆脱这些无时无刻不在耳边缠绕的杂音,我决定要出趟门,越远越好。戴上墨镜,从阁楼上父亲留下的遗物中拣出一把桌球杆当拐杖,我出门了。我要去新口岸附近的面包房,买我喜欢的提拉米苏蛋糕。

濠镜马路的人行道非常窄,只容一人通过。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拐杖敲击地砖,从回响中判断自己行进的方向。不停有人从背后撞向我,没有道歉,以前总会有的,也许他们以为一个盲人不会记住这些恶、这些恶人。

在行到亚马喇前地附近,盲道刻满纹路的砖突然变窄、破碎起来,直至在一个转角完全消失,不知道是不是市政署临时施工挖走了。我硬着头皮走下台阶,沿着马路边缘往前挪步,感受到路过的电单车卷起的风掠过小臂,激起汗毛根根分明立起来。汽车引擎轰鸣之声从地心冒出来,像一枚枚榔头敲击着我的小腿,于是,我踉踉跄跄地加快步伐。

在某个瞬间,我感觉自己误入了车阵,耳边布满此起彼伏的刹车声,有人朝我大声喊:“太危险了,你是想被撞死吗?”似乎有警车远远开过来,交警穿过密集的车流朝我走来。是专门来抓我的吗?我到底身处何地呢?十多年前,那个盲爷爷的笑容突然涌向我的脑海,我记起来,他的的确确睁开眼了,眼眶里是黑白的瞳孔,没有增强视网膜在阳光下呈现出的不规则渐变色。

你也可以的,你前不久刚刚看到了那艘行驶在银河深处的宇宙飞船,背后是火红的太阳,比你以前见到的要大,大一百倍不止,那不是幻觉。我用力撑开眼角,缓慢地睁开眼睛,泪腺被发动起来,像是堵塞了很久的堰塞湖被掘开了一个口,倾泻出一条瀑布来。那些眼泪中和了强烈的白光,让我不至于出现类似雪盲症的不适应情况。

我渐渐能看清周围的世界了。我站在西湾大桥前的环岛中央,不,是在一个巨大船舱中间的高台上,四周没有大海,没有漂亮的天际线,只有一个船舱连着一个船舱。看到拿着电击棍的交警下车朝我走过来,我轻轻跳下来,穿过车流来到船舱边缘,攀着玻璃墙上的金属栏杆一直往上爬。不知道在那些人眼中,我是不是像电影中的飞人一样在持续攀登一座摩天大厦。但我很快确认并非如此,因为我最后听到人群中爆发出唏嘘声:“快看,那个疯子不要命了,竟然跳下西湾大桥了,有人愿意去救他吗?”

在我发简讯约乔巧出来见面前,足足犹豫了半天时间,双手颤抖按下发送键,之后还想再撤回,但陡然发现没有该选项。七年前,我删除了我们之间所有的聊天记录,将她的社交媒体账号全部拉入黑名单,但她的电话号码我做梦都忘不掉。我没想到乔巧没有换号,且迅速回拨了我的电话,一口答应出来见面。

起初,她问我是因为什么事找她。我说:“刚刚有一件大事发生了。”她问:“跟我有关系吗?”我说:“跟哲学有关系。”她笑着说:“好啊,我今天下午出外勤,能早点儿下班,五点钟老地方见。”

那是我们母校东门外面的茶室,毕业多年还是老样子,狭小店面的明窗档口挂着叉烧、烧鹅和腊肠,厨师油腻腻的脖子隐于其间,像是一并售卖的一坨肉,被大粗金链子钩住穿在一起。我们坐在角落里,背后的满洲窗透过黄昏的光,折射出不同的色调,生赭、雌黄、蓝铜靛、孔雀石绿,把乔巧镶嵌进一幅教堂肖像画里,端庄而遥远,圣洁而哀艳。我逆着光对她,大概很像祷告的虔诚信徒。

我咽下一口甜腻的鸳鸯奶茶道:“我发现ER模块在受热时会膨胀,此时只要沿着眼眶边缘轻轻抠就可以轻松弄出来。”

乔巧皱着眉说:“我听说过这种做法,但很危险,建议你不要轻易尝试。”

我激动起来:“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我们在一艘宇宙飞船上,里面空间超级大,每一件物品都是和现实世界相对应的。但其实是建在船舱里面,天空是假的,地平线是假的,全是金属的舱壁。”

乔巧一边低头搅拌咖啡一边说:“感觉你现在精神状态不是很好,我推荐一个心理医生给你吧!我经常去她那里聊聊,千万不要有心理负担。”

我推开了乔巧从香包里掏出来的心理诊所名片:“乔巧,你觉得我疯了吗?就像外面那些庸众一样。”

“你不要这么敏感,其实每个人都可能在某个时间段对所处世界产生怀疑,越是智者越是如此。我也是读过福柯《疯癫与文明》的人,知道这个社会是如何规训那些怀疑论者的,监禁、流放、电击治疗,把天才变成疯子,这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所以我很担心你的状态,有时候融入世界并没有什么不好。”

乔巧注意到我右手拇指上有块尚未凝结的血痂,又给我递来一张创可贴。她还是跟以前一样细致,随身带着哆啦A梦的百宝箱。这次,我接过来并告诉她,那是我在攀登飞船舱壁时被合金钢扳手刮伤的。当时我已经爬了足足一小时还没有爬出一个船舱,体力已经不支,如果不是及时发现了一个通向下方的梯子,我可能会在攀爬过程中流尽血掉下去。我没有告诉乔巧的是,事后我迟迟没有包扎伤口,因为我想确认我的感官究竟是不是真实的。最后我放弃了,伤口还在不停往外渗乌血,就拿热毛巾简单敷了一下。至少因此我确认我的疼痛不是虚拟的。

乔巧看了一眼桌子上振动的手机,抱歉地说,局长喊她回去汇报今天外出办事的情况。我决定孤注一掷争取到她的支持。我拿出手机点开收藏栏的照片说:“等一下,你看看这个。”那段两分钟的视频里,我呆若木鸡地站在桥头环岛中央,四面是川流不息的车流,直至附近的警察下车走来,我突然一跃而下,狂奔到大桥上,越过栏杆跳了下去。

“这段视频是有个路过的司机拍的,上传到社交网站不到半小时就被全网删除了。然而,我能肯定我没有跳到海里,那么高的地方跳下去不可能还有活路,你知道吗?我是向上爬到了飞船的穹顶,太广阔了,一眼望不到边,我花了半天工夫才找到最近一个阶梯滑下去。出口是在东望洋山旁边的小道,我可以带你去看看,这是真的,也很容易验证。”

已经走到餐厅门边的乔巧愣了一下,她回过头小声地对我说:“我知道了。你千万不要跟别人提这个事,我回去后会跟你联系。”

回家后,我把手机音量调到最大,睡觉时就放在枕头下面,但乔巧始终没有跟我联系。几天后,我在社交媒体上看到乔巧和男友一起拍的婚纱照,配的文字说明是两人将于下周在威尼斯人酒店举办婚礼,欢迎亲友到场庆贺。

晚上夜深人静时,我对着无聊的电视综艺节目喝掉一瓶干红,不慌不忙地从家里出发,从东望洋山下密如织网的巷子中找到当日我攀爬的那面墙。就在一家烧腊店隔壁,但没有人看得到它,在他们眼中这就是一面郁郁葱葱的山坡。我沿着那个金属梯子爬上去,不知道是因为酒精在身体里跌宕出血脉偾张,还是因为有神迹指引着我前进,感觉身体逐渐变得轻盈起来,无须用力就能爬上云端。风声浩大,如同穿过一段山间隧道,尽头是一望无际的天空,其实能看出是一面模拟出云和星光的穹顶,就像威尼斯人酒店头顶那片投映意大利蓝天的电子屏幕。我回过头,看到下面鳞次栉比的房屋依偎着七座矮丘,街头路灯璀璨,连成一张巨大的渔网,将所有地面和窗口都收罗进光之海洋。昏黄色灯光下,葡式波浪纹石子路层层叠叠向前推进,如同起伏的潮汐。我忽然有种异样的感动,这就是小时候在市政展览馆中看到的微缩城市,它可以被装进裤兜里,携带到任何时代、任何地方。

直到很久之后,我依然无法分辨这究竟是不是一个梦。

我已经逐渐习惯了不佩戴ER模块的日常生活,也没有再催问医院那边什么时候能安排我进行手术。也许只有这样才能清楚地看见我们周围的一切。

有一天,我开始思考如何证明这个世界是假的。为此一定要有“真”的概念,那个真实的世界或“上帝”创造了这个影像或摹本,令我们栖身其中。我可能只是一篇蹩脚小说的主人公,鬼使神差突然有了自己的人格和意识,而我正费尽全力去寻找这本小说的破绽。对此,我首先想骂几句脏话以引起小说作者的注意:“妈的,你能用点儿心写小说吗?可以不把我的人生写得那么潦草吗?”

我查找了市面上所有怀疑论者的材料,发现不止我一人有此疑问。实际上,许多人都在着手研究世界的破绽——有人花了一辈子计算圆周率,因为圆周率被认为是无限不循环小数,它如果被算尽,那么说明圆形并不存在,不存在真正的圆,微积分也将被认为是错误的,极限也不再有意义,而这个世界的最小精确度,也将有一个固定的数值。因而,验证客观世界是否为虚拟世界,只需要将圆周率计算出一个确定的值,得到确定的精确度便可。

还有人认为这个世界被“伪造”得足以以假乱真,具体到微观领域才能发现漏洞,例如,量子力学上的双缝干涉实验就充分印证了这一点。这个实验非常复杂,但也可以简单类比——如果一束光透过一个小孔,毫无疑问,光会从点放射出去投射在幕布上;如果有两个小孔,光波会相互干涉出现波纹。但是如果把小孔换成细缝,把光换成微观粒子中的电子,会发生什么呢?如果我们把电子想象成玻璃小球的话,那么小球通过缝投射到幕布上应该也是两条缝的形状,但是电子和波一样,产生了干涉行为,也就是说电子将自己一分为二进入两个缝中相互干涉——这本来就已经很难理解了。然后,当加入一个观察者时,电子竟然就不干涉了,结果就呈现出两条缝。其实这一现象已经指向,这些微观粒子并不纯粹是一种物质而已,而是被设计为某种特殊形态,当人们想要对它进行观察的时候,它有意识地改变了这种姿态。这或许说明,这个世界不想让我们触碰到它最底层的秘密。

然而,我无法重复上述实验,也不理解物理学的高深概念。我脑海中过了一遍那些曾让我深深怀疑这个世界真实性的时刻,最近的一次就是那天在永安戏院看到的鸟。鸟,这种优雅而特别的生物真的灭绝在百年前的世纪战争中了吗?我当天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也许我应该去找马戏团的老板好好问一问,搞清楚这一切。如果我看到的真是一只如假包换的鸟,至少说明我们的教科书、网络、一切文字记载都出了问题。

我很快了解到,南国马戏团的负责人在上次的警方行动中被逮捕,因“非法经营罪”入狱。据说,他们雇用了几个南亚裔未成年女孩表演脱衣舞,严重破坏了公序良俗,但我这个常客从未见过。至于马戏团的普通员工则早就不知去向。

按照一份手头上的黄页资料,南国马戏团的注册地是在市立图书馆里。我循着门牌号发现它所谓的办公室是一间古籍善本库,外面挂着一张塑料牌子,上书蝇头小楷——“内有珍藏古籍,如希查阅请联系本馆研究部助理高女士(电话:68568795)”。

电话打通之后,走廊尽头传来清脆的铃声。一个穿灰色毛衣的老太太快步走过来,冷冷看了我一眼说:“是你想查阅古籍资料吗?你要找什么?”我支支吾吾地说:“我想找关于鸟的材料。”老太太说:“先把这张表填了,我带你进去。”我接过表,虚构自己名叫高云翔,是任教于濠镜大学中文系的助理教授,年龄往上提了五岁,使用事由是为梳理研究唐诗中的“鸟”意象来查阅材料。老太太领我到一个插满泛黄小卡片的书架前面,问我说:“你会用索引卡吗?这里有以动物为主题的分类卡片。”我点点头,在念哲学系时我帮中国哲学史老师收拾他那一片狼藉的书房,将所有书都塞进那面黄桃木书架中,几年后老师被不堪重负而坍塌的书架砸中不治而亡,让我内心充满愧疚——是我亲手搭起了那些肇事之书。

我趴在角落里看了半天卡片,看到了许许多多的鸟,还有令人眼花缭乱的鸟字旁。鸦、鸥、鹂、鸽、鸢、鹊、鹭、鹃、鹅、鹰、鹜、鹏、鹦、鹉、鸠、鹤、鹄、鸾、鸵、鹩、鹓、鹪、鹢、鹳、鸱、鹈、鹀、鹇、䴖、鹬、鹋、鹒、鹎、鸧、鹑、鹚、鹁、鸨、鸲、鹙、鹐、鹞、鹘、鹛、䴓、鸪、䴗、䴘、䴙、鸷、鹥、鹯、鸩、鹝、鹧、鸳、鹆、鸼、鹨。有些冷僻字早就因为所指的湮灭而无人使用了,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念。最后一张卡片是一张硬壳卡纸,看上去很新,上面写的是一则熟悉的故事:Noah依据神的嘱托而建造一艘巨大船只,目的是让Noah与他的家人,以及世界上的各种陆上生物能够躲避一场因神罚而造的洪灾。

起初,我以为这是《创世记》中那则家喻户晓的神话,本应放在索引盒的开头,而不是在结尾之处。但我看完之后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反复念了几遍之后,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里面提到的Noah带上方舟的动物中竟然没有鸟,这和传世的版本不同。

于是,我干脆找出《圣经》对照着看这两则故事,继而发现记述的Noah方舟的尺寸也不同。卡片里记载的这只船尺寸要大得多,长达26966腕尺(以0.445米计算,约12公里)、宽达11236腕尺(约5公里)。好家伙,怎么可能制造出这么大一艘末日方舟呢?这简直像是一座城市的规模。我怀疑当初写下卡片的研究者是个边喝威士忌边抄写古书的糊涂蛋。但直觉告诉我,这个数字并不是个传抄的讹误。

思考的间隙抬头,发现坐在门口椅子上的老太太似乎在朝我微笑,定睛一看,她正低头在画布上临摹外面的港口,稀稀拉拉的船停泊在风浪中。我回过头,又看到大厅中间墙上的濠镜地图,这是一座像莲花茎一样伸向大海的城市,忽然想起,这个熟悉的数字正和濠镜的面积,完全地一致。

恍惚中,我站起身把所有卡片塞回盒子里,踉踉跄跄地拿起外套往外面狂奔。老太太吓了一跳,将即将完工的桅杆插歪了,帆船好像被一场狂风巨浪推向陆地。她冲我喊:“靓仔,你忘记拿手机了。”我不得不折回去,在老太太责备的目光中走回书室。“你被什么蛊惑了吗?”老太太问我,脸上纵横八荒的皱纹随着笑容漾开来,看不出是否暗藏深意。我说:“你知道吗?其实,我们一辈子都生活在一艘船上。”老太太不知道有没有理解,喉咙中挤出一丝冷笑,点了点头说:“冇关系,我祖辈还是疍民呢,烂船仲有三斤钉①“烂船仲有三斤钉”是一个广东话俗语,意思是即使破烂不堪的船,还有一些钉子等零件可以利用。比喻遭毁坏的大家伙,还有可利用之处;也比喻即使是不好的东西仍有可使用的价值。。”

为了躲避市政署持续整日的电话轰炸,我拔掉家里的固话线,将智能手表、手机都调成静音后,跑到罗博士大马路上的酒吧。彼时暮色四伏,夜幕尚未完全拉下,店里客人寥寥无几。“请问今日特调是什么?”我拉开吧台前的椅子,像一个熟练的酒鬼一样跳上去,但没有人招呼我。过了一会儿,我开口问那个埋头认真擦洗大理石桌面的花臂调酒师。提高音量重复几遍后,他摘下入耳耳机抬头看了我一眼,说:“你看招牌上有写,龙舌兰落日。”我问:“请问,可以调成日出吗?”花臂愣了一下,说:“其实都差不多的,你换一个角度看就是日出了。”我说:“那怎么可能一样呢,除非我们生活在一艘宇宙飞船上,太阳永远都不会落下。”花臂突然戴上眼镜凑过来,像评估一颗钻石的成色一样盯着我,几乎要贴上我的脸:“我知道了,你没有戴增强视网膜。最近有很多像你这样的酒鬼,为了追求刺激把ER模块摘下来,然后就疯了,到处跟人说看见了飞船、外星人什么的,要是不信他,就把店给砸了。”

很快,我几乎要被闻讯赶来的酒保扫地出门,直到有个女生出现在门口拦住那群衣冠禽兽,说:“这是我朋友,不是疯子,你们再这样胡来我就报警了。”我摆脱了那几双摁住我肩膀的手,回头看到乔巧逆光站在门口,穿着一件碎花连衣裙,别了一枚如链式反应般打结的胸针,头发绾在脑后,当然剪掉了学生时代的刘海儿,露出洁净的额头,有种与身材不相称的气场。

在外面大街上并肩行走了一段,我仍觉得不可思议:“不可能这么巧吧,你是在跟踪我吗?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家酒吧里面?”乔巧说:“你忘了我是干什么工作的吗?”我当然知道乔巧在个人隐私办公室上班,工作职责听起来应该是防止我们的身份信息被人窃取,而不是相反。“你们这些当差的爪牙是在监控我们吗?”乔巧不置可否地说:“只要你是一个现代文明人,你就不可能做到隐身,任何一个随身佩戴的电子设备都可能出卖你。”我说:“这可不符合法律。”乔巧说:“你看过实施细则吗?法律有很多解释方式,比如你现在就是政府重点关注的对象,被上传到红色名单中了,相关部门可以调取你的任何资料。”我问:“我是做了什么杀人越货的坏事了吗?”乔巧说:“你没看你的电子邮箱和手机短信吗?我们已经通过所有法定方式通知你,如果在明天早上六点前你不主动去医院接受ER模块种植手术的话,政府将采取强制手段给你装上。现在就跟我去医院吧!”

我告诉乔巧我不可能再接受ER模块了,即使双眼刺瞎都比终日沉浸于那些虚假的画面好。乔巧说:“你真的认为摘下增强视网膜看到的就是真实的世界吗?你还记得我们大一整整一年被康德所折磨吗?就以达·芬奇画蛋为例,按照康德的世界观,‘鸡蛋’的概念是人类创造出来的,他眼前这个东西,真的就是‘鸡蛋’本身吗?其实也不是,因为鸡蛋这个概念只适用于人类的认知。在人类和这个真实的世界之间,有一层‘屏幕’,或者说,我们永远都戴着一副有色眼镜看世界(也就是事物本来的样子)。其实,从科学上讲也是一样的,因为人眼所能感知到的光波波长范围是非常有限的,所以,我们看到的鸡蛋,并不是鸡蛋这个‘物自体’的全部,而是我们人眼能感知的光波范围内的物体。我们认识到这是一枚鸡蛋,是因为它符合我们脑海中关于鸡蛋的认知,而非识破了鸡蛋的本质。同样地,ER模块充其量只是我们认识这个世界的方式,也许算法可以进一步优化,但不涉及‘真’或‘假’的问题。”

我们开始激烈地争辩,就像大学时代曾反复经历过的那样,在晚自习回宿舍的路上竭力说服对方,一些古老的思想如夜幕般不知不觉中降临,覆盖住我们眼前落满雨后树枝的小路。曾经,这些争辩不会挫伤我们的感情,相反,只会让我们更加理解彼此。

当我们走到山顶医院门口时,乔巧停下来,说:“我不会强迫你,但那些人不会放过你,无论如何明天一早你就会被重新装上ER模块,不管是自愿的还是被强制。”我说:“那让我再想想看吧,不是还有一晚上吗?”乔巧说:“好啊,你再想想。现在时间还早,我可以陪你去喝点儿酒,也许你需要一点儿酒精壮胆。”我瞥了一眼乔巧无名指上的钻戒,说:“你快要结婚了吧。”乔巧不好意思地挤出微笑,说:“本来定在下周一,已经请了假订好了酒店,领导突然通知有紧急任务,只好往后推了。”

我们准备去学生时代流连过的一家酒吧,发现早已变成了日料店。于是,索性就在路边便利店买了啤酒到我家里。

上楼前,乔巧突然在门廊停下来,问:“伯母在家里吗?”我说:“前年查出来心脏有问题,病情急遽恶化,已经陪我爸去了。”

乔巧说:“抱歉啊。”

我没有回应。

我们坐在那面被我抠出弹簧的旧沙发上,打开一瓶瓶啤酒,这些年和泡沫一样从瓶盖后面溢出来,流过我们的手指缝,灌满我们的五脏六腑,甚至是眼睛。

在我原本的幻想中,乔巧的未婚夫一定是一个乏味的小公务员,但她告诉我维尼先生是一名退役的游泳运动员,现在开了一家健身俱乐部并亲任教练。她就是在学蝶泳时认识他的,免费蹭了好几堂课,直至最后一堂课百米深水泳道尽头点起了求婚的蜡烛。

我只好不断地赞美维尼先生,好像我是那个中间牵线的介绍人。乔巧却一下打住我,说:“但他有一点不如你。”

我说:“他可能不会像我这样贪吃,陪你吃那么多齁甜的蛋糕。”然后自以为幽默地笑了笑。

乔巧严肃地说:“不,是他太有自制力,太知道什么时候该适可而止。”

开到最后一瓶酒,乔巧突然停下,说身上有一股味儿,要借用一下卫生间洗澡。我说:“好啊,你上次来我家洗澡的时候水压不稳定,大冬天浇了你一身冷水,但这次不会了。前些年,我爸亲自动手改造管道,顺便装了一个豪华浴霸,可以在里面蒸桑拿。”乔巧踢掉拖鞋走进卫生间,随后把衣服一件件往外面椅子上扔。不一会儿,里面传来尖叫“好烫”,继而是花洒断断续续的流水声。

我一边小口抿最后一瓶酒,一边试图把欲念都冲刷进窗台的花盆中,同时放空大脑,集中精力思考另一件事。隐约听到乔巧在嘟哝什么,怎么都听不清,我站起身走近问:“什么事?”乔巧大声重复说:“你刚才说的桑拿功能怎么开?”“右手边第三个按钮。”毛玻璃上映出女人的身体轮廓,像马蒂斯油画里塔希提岛上的原住民,但线条要纤细得多。

刚回到座位,里面又开始嚷嚷。我不得不回去,附耳在玻璃门上听。

乔巧问:“我们现在真的生活在一艘宇宙飞船上吗?”

我说:“我亲眼看到的,在西湾大桥上能看到对面舷窗上的倒影。”

乔巧说:“所以,我们很可能已经在宇宙中流浪一百年了,也许我们原先生活的世界在世纪战争中毁灭了,幸存者把人类的未来寄托于外太空的某个宜居星球,设计并发射了这艘船。为了让船上的人类孑遗不在漫长的旅途中重蹈覆辙,他们复制了曾经和平时代的某个城市,以及全部的生活。这座城市就是一个高仿品。”

我说:“也许是这样,但我们一无所知,可能直到几十万年后旅途结束,飞船大门轰然打开,我们不知道第多少代子孙面面相觑地走出去,才会知道生活是一个骗局,才能知道他们真正的目的地是哪儿。”

我正准备说我已经下定决心明天一早就去医院做手术,花洒的流水声突然停了。沉寂了一会儿,感到一股热气从推拉门的缝中渗出来,我拍门问:“乔巧,你干吗把温度调到这么高,皮肤都会被烫伤呢。”

里面传来幽幽的声音:“你可没告诉我,ER模块要加温到九十度以上才会松动。现在我全身都被烫成了粉红色,终于把它抠出来了,黏黏的,跟口香糖一样。你能帮我拿一下毛巾吗?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于是,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众所周知,世纪战争后世界上绝大部分地方都变成了一片焦土,暴露在核辐射和各种化学武器攻击的创伤中,所剩无几的人类定居点实施封城政策,断绝了人员流动。一百年来,从未有人踏出过这座城市,实际上没有人知道它的尽头在什么地方。城市的边缘地带分布着许多不得入内的禁区,被栅栏和壕沟拱卫,还安装了密密麻麻的监控镜头。这一切都是为了将濠镜同世界其他地方分隔开来——如果这些地方真的存在的话。

小时候,我经常去北安湾附近的荒地上玩,那是每年春节市政署指定放烟花的区域,一面临海,一面接马路,地上总是弥漫着火药味,薄薄一层杂草也呈现出被灼烧的样子,像是毁于兵燹的古战场一般。有一次,为了追一只肥硕的野兔子,我鬼使神差地走近附近的禁区,一度抓住它毛茸茸的尾巴,却未料到它前腿一蹬跃入铁丝网下方的破洞。我有点儿生气,估摸着自己的身高刚好合适,就鼓起勇气钻进去了。那是一片密林,触目皆是鲜艳的绿色,越走深越会发现植物的尺寸在不断扩大,直到我看到一棵足有十层楼高的大榕树,身上盘踞着蟒蛇一般缠绕而上的绞杀植物,似乎还不止一种。再靠近点儿看,树上有很多伤口一般的大洞,不太可能是自然形成的。其中一个洞口突然露出了我永生难忘的一颗兔头,可能比我们小学班主任的秃头还要大,红眼睛死死盯着我,张开嘴露出了锋利的门牙,像是在对我不怀好意地微笑。我吓得赶紧掉头往回跑,被荆棘划破了胳膊也顾不得,茂密的灌木林挡住去路,我花了比来时多出两倍的时间才绕回外面的荒地上。后来,那个破洞消失了,铁丝网上加装了倒刺。我把这段经历讲给身边的同学和朋友听,他们都嘲笑我看多了《爱丽丝漫游奇境记》才会做关于兔子的怪梦。

乔巧告诉我,她知道有一个禁区里应该能找到这座城市长期以来竭力掩藏的秘密,那就是在离岛上早已废弃的国际机场。作为个人隐私办公室的职员,她负责跟踪网络上的敏感关键词使用情况,其中最让她感到好奇的是“机场”这个冷僻词,城市论坛上时不时有人发帖说看到机场上空出现不明飞行物,有车队定时驶入机场内,等等,这些消息都会在第一时间被删除,但单位下发的指引文件中从未说明原因。

从公开材料看,国际机场建于1993年,自从世纪战争后就被废弃不用了,但始终未对外开放或拆迁,通往机场的快速路也被路障堵塞成断头路,几乎无法从陆路到达。

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立即背包出发。关门时看了一眼手表,此时是晚上十点半,再过几小时迎来清晨第一缕晨光后,卫生局将派出特遣小组对我进行全城搜捕。乔巧临行前匆忙编辑了一条手机简讯,我在一旁瞥见那行小字,好像是“我今晚有紧急任务要留在办公室,不必等我”。我忍不住地问:“你未婚夫不会起疑心吗?”乔巧说:“我经常加夜班,他已经习惯了。再说,他每天也要应酬到很晚,还要给那些豪门贵妇上私教课,教她们怎么在水下美美地自拍。”我有些不安地说:“其实你不用陪我过去,等我从那边调查完回来可以说给你听。”我差点儿说出我的真实想法,一事无成的我万一发生什么意外也就算了,但你还有美好前程啊。乔巧一劳永逸地结束了争端:“我希望自己能亲眼发现那个秘密,而不是听你的转述。这不是为了你。”我知道,乔巧执拗的性格一直没有变,以前上学时,为了证明我对尼采“永劫回归”思想的理解并不准确,她专门学了一学期德语,但最后仍发现即使能查到每个词的确切含义,仍然无法断定作者到底说了什么。

当我们坐上开往离岛黑沙海滩的深夜巴士时,书包里放满了饮用水、绳索、创可贴和老虎钳等用品,差不多是我们能在24小时超市中搜刮到的所有野外求生工具。虽然车上空荡荡的没有几个人,但我们选择坐在最高一层座位上。乔巧好像有点儿困了,一开始和我保持着微妙的距离,后来头逐渐靠过来,侧滑到我肩上。我能感受到她的长发探进我T恤的领口,轻轻搔动锁骨。

下车时月亮已经中天,沿着大潭山的山脊描出一条银色的光边,像是游动的鱼鳍一般,它会突然浮出水面咬下那枚弧形鱼钩吗?我们一头扎进森然的树林,犹如扎入大海。乔巧突然止住,指着月亮说:“如果不戴增强视网膜,这轮电子月亮就假得像纸糊的似的。”我说:“ER模块应该是有实时渲染的功能,不得不说做得很精细,至少从未被识出过破绽。”

在手机导航地图上,我们现在走的应该是一面水塘,岸上还立着“内有鳄鱼”的警示标牌。但实际上我们眼前是一条山中小路,两旁摇曳着半人高的野草,完全挡住了视线。一直往下走,翻过一个山坡后,一栋高耸的圆环式建筑陡然跳入视线,在海滨平原的腹地熠熠发光。我们知道那就是国际机场。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如何走进那个圆环。

现在我们坐在圆环前面的草地上,乔巧说:“我们不着急进去,我跟你说一个故事吧!你读过博尔赫斯的《环形废墟》吗?”我摇摇头。乔巧说:“那就好,我跟你说一下这个故事,但许多细节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大意是,很久以前,有个魔法师从可怕的沼泽地里死里逃生,来到环形废墟——这个横亘于生死之间的舞台。在这个圣地,魔法师身上往日的创伤立刻愈合了,他认出此地是火神的废庙,正是他要找的地方。他来到此地,就是为了要在这里完成伟大的事业——梦见一个人或用梦来造出一个尘世间不曾有过的人。这个魔幻计划必须在这里进行,因为必须排除凡人的干扰,而这个环形废墟既不完全属于人,也不完全属于神。几经努力,在一千零一个夜晚之后,魔法师用魔法在梦中模拟了一个完整的少年作为儿子,这个儿子看似具有人的肉体和灵智。除了‘火’本身和创造少年的魔法师知道少年是幻影之外,所有人都认为他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魔法师很担心这个少年在火里知道他自己异乎寻常的特点: 不会被火烧伤——这是揭示少年是幻影的证据。正在魔法师为少年思索和担忧时,这座火神庙的废墟再次遭到火焚,魔法师想就在这火里结束他的晚年吧,于是向火走去,却赫然发现他自己也没有被火吞噬,原来他也只是一个幻象,另一个人梦中的幻象。”

我说:“这个故事听起来很有意思,让我想到了柏拉图所说的洞穴里的火,火光投射在墙上的影子让那些囚徒误以为就是整个世界的全貌,这充其量只能说明他们认识世界的方式是错的。但如果他们摆脱了束缚走进火中却不死呢,也就是说他们本身就是假的,是幻象。幻象是否能认识真实的世界呢?又或者幻象所创造的幻象是否能认识真实的世界呢?”

乔巧说:“你总喜欢形而上的思考,可永远都得不到答案。我选择康德的方式,去感受我能感受到的一切,其他的疑问存而不论。”

我们站起身慢慢走进那座环形废墟的阴影中。国际机场是战前人类黄金时代所创造的伟大工艺品,它像一个任意转换时间和空间的枢纽,吞下一个个乘客,并在另外一个遥远的出口释放出来。你只要默念自己想去哪里,就会被传送到相应的地方,当然,要付出一定的代价。听说,那个时代有些空中飞人长年乘坐飞机旅行,在来来回回的过程中浑然不觉自己已垂垂老矣。这是一种多么令人恐惧的魔法。

环形航站楼整饬立在海边,整整一面玻璃幕墙被月光擦得澄净,倒映出黑黢黢的大潭山。随着越来越接近,我们看到自己的身影浮现其上。

我上前轻叩玻璃窗,感受到钢铁般坚硬的质地,绕行一周后,悲伤地发现出入口皆已被封死,无法进入。

乔巧突然用手肘碰了我一下,“听”,漆黑的海面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有人在风中吹口哨,且越来越近。屏气凝神等了一会儿,我看到一只巨大的鸟,腹部雪白,也许是传说的海鸥,掠过航站楼的屋檐,以一个弧线降落在地面,接着向前走几步消失在一丛灌木后面。我们上前扒开那些叶子,发现一段阶梯通向地下,深不可测。我们该相信它吗?

多年前,我和乔巧在学校念书时经常去黑沙海滩闲逛,那里白天游人如织,每个人都拼命在辐辏的沙滩上安营扎寨,像石头缝中的寄居蟹一样。我们更喜欢在冬天的晚上去,皓月当空,银色丝巾一样延伸的沙滩上没有几具人影。我们脱掉鞋,走入柔软的沙子,直至前进到离海最近的地方躺下,月光抚摸着眼睑,耳边回荡着潮汐、风浪、松涛,乔巧均匀的呼吸声,以及鲇鱼群夜间游动的类似军鼓的响声。非常静谧,但还是感觉缺少了点儿什么。仔细想,应该是一点儿足以浮在夜空中的挑逗性的音色,好让我们不那么轻易睡去。后来有一次,乔巧用便携音箱播放了一段从学校老电台里找到的海鸥夜巡的录音,空灵婉转,回环往复,仿佛能看到一只鸟滑翔在幽暗的水面,前爪划出一道如谶的笔直纹路。那一刹那,我忽然笃定地意识到此时此地所缺少的那种声音,就是鸟鸣。

在一股呛人的腐朽气息中,我们踏入了那个幽深的墓穴。手电筒在黑暗的心脏挖出一条通道,照亮了渗水的天花板、生锈的管道和脱落的瓷砖。地上一片狼藉,散落着不可辨认形状的垃圾,也许多年前曾有大批人在此逗留,试图进入机场,并和守卫者发生了冲突,最终他们应该失败了。

“这里好像是车库。”乔巧说。

“既然那只鸟一直往里面飞,说明肯定能从这里进入机场,应该会有别的出口。”

循着海鸥的微弱叫声,我们走到大厅的尽头,一片残垣断壁前面。此处原来应有一段扶梯通向二楼,但不知为何被完全破坏了,抬起头可以看到上方悬挂着一块荧光的招牌,“arrival lounge(到达大厅)”。可我们已经精疲力竭,无论如何都无法沿着足有七八米高的断崖爬上去。

“歇会儿吧。”乔巧指着旁边一辆敞开门的汽车说。于是,我们把车内的蜘蛛网和灰尘稍微清理了一下,躺在椅子上和衣而睡。我看了一眼时间,此时是凌晨三点。

睡到半夜,远处传来地震般轰隆隆的声音,不断接近,多重回声交织在一起,把我差点儿从座位上震下来。循着声源望去,有两束光柱投射过来,像一双眼睛在大厅里游弋,有一刹那掠过我们的头顶。我准备叫醒乔巧,发现她也正蜷缩身体警觉地看着窗外。

过了会儿,可以清楚看见那是一辆普通卡车,印着水产公司的标志,匀速前进开到我们对面。在尽头,有个穿工服的年轻男子跳下来,摁下墙上的按钮,不一会儿,闸门打开,里面是一台完好的升降机。

“还在等什么呢,赶紧过去。”乔巧催促我下车。

于是,我们尾随着卡车进入闸门。

升降机停在1F到达层,“嘟”的一声打开,乳白色的光线瞬间倾泻进来,是一个无比空旷的大厅,应该是在圆环的内部。我们轻轻走出去,但身后的卡车没有任何动静,继续升到更高的楼层。

到达大厅显然一直被使用,所有的设施看起来都是崭新的。一眼望过去,没有人,地面上散落着不可计数的集装箱。扇形铺开的落地窗外停着几台巨大的飞行器,通过管道和圆环连接在一起,反射着镜面般的银光,像一只准备涉过海面的八爪章鱼。

我试着去打开房间里的箱子,但全都保持密闭,需要指纹识别解锁。有个别箱子里似乎有沉闷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挣扎着要出去。

我说:“也许我们看到的鸟都是从这里出来的。”

乔巧说:“你是说从别的城市过来的吗?这个世界上还有别的城市存在吗?”

我告诉乔巧我的猜想,原来地球毁灭之前,也许发射了不止一艘方舟,也就是不同的城市,濠镜不是唯一一座。这些方舟携带着不同的物种漂流向宇宙深处,目的地不一样,但彼此之间还维持着交流,甚至还进行着秘密贸易,这座机场就是停泊往来飞船的地方。”

乔巧反驳道:“也许是最近才联系上的,否则,为什么濠镜之前从未出现过鸟。”

我说:“可能不是有意引进来的,而是鬼使神差搭星际顺风车溜过来的,所以,政府才会费尽心思要查封马戏团,抓住那只海鸥。它不仅仅是只鸟,还是这个世界近乎无懈可击的谎言的唯一破绽。”

走到大厅的中央,在几根树形钢管柱支撑起的穹顶下,我们看到一面巨大的电子屏幕,时刻变换着航班号、地名、时间、实时距离和准点与否,应该是到站信息。即将抵达的是来自伦敦的CA4533航班,还有十分钟入闸,正负偏差在十分钟内。有一刹那,我感觉自己来到了小说中战前黄金时代的国际机场,宏伟的航站楼像一个巨人日夜矗立,伸出臂弯揽入来自世界各地的飞机,准确、高效地卸下旅客和货物。但等我更仔细地查看时就发现了问题所在,实时距离中的单位不是km,而是l.y.,我想了好久才明白那是光年的意思。

在我们身后响起一阵橡胶摩擦地面的声音,回过头,看到堆放在角落里的那些无人驾驶车辆突然启动起来,向着“luggage”指示牌的方向高速驶去,也许是为了去迎接从“伦敦”远道而来的货物。

乔巧说:“我们应该要去一个类似总控室的地方,否则就像两个进城的村夫一样到处瞎逛,迟早会迷路。”

我说:“其实现在我们应该知道得差不多了,我们真的生活在一艘宇宙飞船上。如果以世纪战争结束的时间来算,离开地球有一百多年了,按照第二速度我们早就飞出了太阳系。除了濠镜以外,还有许许多多类似的飞船,可能叫伦敦、巴黎、东京什么的,那里的人们一定也以为自己是世纪战争的唯一幸存者,自在自得地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乔巧说:“我们知道得还不够多,比如说,我们他妈的到底在哪里。”

我说:“太危险了,这里不可能没有监控,没有警戒的安保人员,现在我们前进每一步都有可能被发现,面临未知的惩罚。就这样带着局部的真相回去吧,适可而止。而且,你下周就要举行婚礼了。”

乔巧说:“如果我们始终生活在一个谎言之中,还有必要相信那套仪式吗?你能想象握着爱人的手说要爱到天长地久海枯石烂,但其实我们所拥有的时间和空间都是幻觉吗?天和地都已不存在了,海和石都消失了,我不知道该相信什么,我只能相信自己,一定要找到真相。”

在乔巧的执意要求下,我们回到刚才的升降机里坐到楼上出发大厅。无非又是一片广阔的楼层。在跨出门的一刹那,我拿出手机,说:“要不接下来我们做个直播吧。”乔巧颔首同意:“应该让更多人看到。”可惜在直播平台上我的关注者寥寥,而且应该没有多少人会在三更半夜看一对神经质的男女闯入国际机场。

按下录制按钮。房间里现在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平台的人工智能管家。

“大家好!我们是Joshua和Bella,现在我们所在的位置是在濠镜最神秘的禁区,也就是国际机场。这是三楼出发大厅,非常气派,一眼望不到头。”

“大家也许会有疑问,机场不是废弃很多年了吗?怎么会有这么崭新的样貌?窗外还有停泊的飞行器,好像一直在使用。这也是我们所好奇的。”

“乔巧,你看这边的电子指示牌,一共有75个登机口,每个后面都标注了固定编号,看不太懂什么意思,推测应该是地点坐标,你想去哪里看看?”

“去11登机口坐BC0600航班怎么样?”

“为什么?”

“因为这串数字恰好是我身份证后四位。”

“啊,乔巧,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自恋,我们现在是在做一个非常严肃的秘境考察直播啊。”

“说真的,主要因为这里离我们最近,我们现在在候机厅边缘,按照指示牌应该往左边走,第一个就是11号登机口。”

“我刚用手机搜了一下BC0600,看看这串号码有没有特别的含义,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

“嘘,那边好像有人走动的声音,是朝我们过来的。”

“请大家暂时不要起哄,这里是禁区,一定有人在附近巡逻,希望我们今晚运气够好。那位叫阿西爸的朋友,你能先闭嘴吗?操,我先把外放关了。他们要过来了。”

“没事没事,我们往右边走吧!这条路远一点儿,但暂时是安全的。”

“刚才好险,我几乎要跟那群穿奇怪制服的人撞上了。还好他们都戴着头盔,视野没那么开阔,否则一定能看到我们。”

“我觉得他们应该不是保安,而是去搭飞机的乘客,公务人员不可能穿得跟《星球大战》中的第一军团一样。”

“也许是吧。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这个航班能不能通往我想去的年代。”

“请不要故弄玄虚。”

“我前段时间去图书馆搜寻关于鸟的古籍,看到在一张资料卡上,记载了某年发生的一件怪事。《春秋左传正义》卷十四记载,十六年春,陨石于宋五,陨星也。六鹢退飞,过宋都,风也。”

“这是文言文吧,听不太懂。”

“就是说,在宋国上空坠落五块石头,其实是坠落的星星。六只鹢鸟后退着飞,经过宋国国都,是由于风太大的缘故。”

“太奇怪了,这是一个寓言吗?星星坠落,鸟往后退,就因为风太大?”

“你知道我感觉像什么吗?像是发生了时间倒流。此时此刻,我觉得,我们这艘方舟不是要去另外一个星球,而是去另外一个时间。那些登机口都是地球不同时代的入口,这座城市正在反复比较自己究竟要前往人类文明的哪个时期。也许它已经决定了。”

直播画面突然被掐断了,跳出“视频片段存在渲染暴力、破坏公序良俗等不良行径,依据国家相关法律给予永久关封号处罚”的弹窗。我们在漫长的甬道上往前走,一路经过了几十个空无一人的登机口,目的地分别是BC0100,BC0300,BC0500……好像永远没有尽头,和尼采所形容的“永劫回归”的时间一般。

我隐隐猜到了答案,但没有人会证实我的猜测,甚至没有机会去验证。我转头看乔巧,她应该也猜到了。

我们在二楼看到的树形立柱到这里才撑开树冠,参差的合金树叶间露出一轮明月,我们都知道那是假的,不是罗密欧当年指着天空发誓的那枚。但那又有什么区别,它和真的一样好,恰到好处地闪烁,如同震颤的心脏,即使那只是老化的液晶屏幕在刷新频率。

头顶的乳白色灯光突然变暗,整栋楼像地震了一般晃动,整齐划一的急遽步伐从各个角落涌过来。乔巧抓着我的手往前跑,虽然我们都不知道能去哪里,但直觉相信前方一定有出路。

我告诉乔巧,从我们在入口处看到的示意图看,这栋圆环式建筑是打通的,我们一直往前走,就能绕回原来的升降梯,一直坐回到地库,离开这里。乔巧问,如果那里已经被封锁了呢?我说,那就再绕一圈,总能发现别的通道。

我们一直往前走。圆环走廊的尽头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前方矗立着0号登机口的牌子,但外面不是大海,也没有停泊的飞船和管道。那是一整面无垠的星空,像小时候在街市买来的万花筒,眯着眼看到一片瑰丽的景象,疑惑那些不断变幻模样的花朵真是藏在一枚小小的圆筒里面吗?也许我们现在同样处在一个圆筒内部,无数星星如碎钻般镶嵌在内壁上,它们明明灭灭,发出不同的波长,如同在真空中发出尖叫,“我太寂寞了!”可怎么喊破喉咙都发不出声,有的持续以固定频率叫,是为脉冲星,有的已经叫脱了相,坍缩成了白矮星。

圆环转过去,我们果然回到原位,升降机已经停了,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密集,回过头能看到一片移动的白头盔。在我们举棋不定时,对面掷过来一枚催泪瓦斯,随后涌过来一群全副武装的安保人员。我只好拉着乔巧往后跑,显然我们已经被两头堵住了。

没有别的路走了,我们就近闯入30号登机口,翻过闸门,进入气囊通道。我注意了一下门口的指示牌,2022,缺乏历史年代感的我一时想不起来那是什么时候。

乔巧说:“我们真的要去2022这个鬼地方吗?或者是这一年,谁都不知道那确切是什么含义。也许我们现在回去自首,判刑入狱,最多也就在路环牢房里待三年,我看过擅闯禁区罪的法条。”

我说:“你觉得外面那些人会按法律处理我们吗?那些法律制定者可不希望我们蹲完三年牢房回去就把真相公之于众。”

乔巧说:“我相信他们还是讲法律的。我是政府公职人员,有我的工号、居民身份证号、驾驶许可证号和纳税识别号,还有房贷、车贷、网贷没还完,例行体检、车检也都没来得及做,不可能未经审判就让我从这个世界消失。”

我说:“不管如何,我是回不去了。现在已经是早上六点了,即使我能平安回去也必定会被强制装上ER模块,与其在下半生的每时每刻忍受眼前的谎言,不如去任何一个真实的地方、真实的时间,哪怕死在半途。”

飞船舱门关闭前,乔巧突然用力抱住我,在我耳边留下一个短暂的吻:“抱歉,之前没有好好珍惜你。虽然当时是我提的分手,但我还是哭了很久,我知道不会再遇到像你这样的人了。”我拍了拍乔巧的肩膀,说:“没关系,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过了一会儿,乔巧挣开我的拥抱,往后退了一步,以淡漠的神情看着我,但眼角隐隐有泪光。她的头发被气囊接驳处漏进来的风吹得纷纷扬扬,像是秋日盘桓在马路上空的树叶,久久不肯落地。我知道她心意已决,没有再坚持,伸出手与她挥别。

“再见,多保重。”

“再见,乔巧。”

乔巧的最后一句话几乎在巨大的内外气压差中变形,化成尖叫呼啸而去,只能隐约听到她说:“如果你确实到了那边,一定有办法让我知道你平安活下来的。比如说,在报纸上登一个启事,我会去图书馆过刊库搜索的……”

密封闸门徐徐合上,我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没有再犹疑,用尽全力向已经转身离去的乔巧喊:“如果真的到了那边,我会写篇小说给你。你要记得,小说的关键字是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