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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 禹

2023-01-04肇庆

广州文艺 2022年12期
关键词:巫医旅行家监察员

路 魆(肇庆)

旅行家归来时,许多幸存者向他讲述洪水横扫城市的情景。他当时四处游历,没能目睹那一切,但听来真有点儿上古神话大洪水来袭的色彩。不见大禹治水,也不见女娲补天,更不见诺亚方舟,众多幸存者在高速公路入口等来的只是一个倦怠的旅行家。救援工作本不是凭一人之力就能开展的,可是面对他们的失望情绪,一种辜负了众生似的负罪感从踏入城市之初就笼罩着旅行家。

下完雨的天空那么明净,城市的土地那么脏,到处是死动物和烂植物,还有在积水中四处漂浮的木房子。幸存者有时疏于收拾大地残局,抬头看着天空出神:“这波大水到底怎么能在天空深处藏得这么隐秘,竟逃过了气象台那帮科学家的法眼?”

后来不知从哪儿飘来一阵雾霾,夹杂煤矿灰尘,把高楼大厦四十层以下的城市空间都蒙住了。被黑暗天穹弄得心情抑郁的人,想看看天空,打算走上大厦楼顶去。但四十层以上的高楼早已被另一群人占据了,他们以高层空间无法容纳更多人为由,以雾霾为分界线,将这个城市分成了两个群体。他们自称是观察家,声称自愿放弃地面生活,永不下楼,他们会通过广播系统每天向生活在地面的人们描绘自从雾霾来临后,高空之上那白日星空的壮丽景色,以满足地面人们的精神生活需求。

“广播说,天上出现了一颗发红光的洪都星!”坐在残破小黑楼下的人们,都这么谈论着。这些普通民众也慢慢认识到,高楼确实无法容纳这么多人,于是,在苍白落灰的地面世界中生存,清理和修复城市,参与生产,将食物给观察家们送去。他们最大的消遣是每日准时收听广播,有些人用油彩将广播描绘的景色在画纸上呈现出来,因此,普通民众里出现了许多平民艺术家。

为什么会有木房子出现在城市里呢?这些事不是没有迹象的。洪水来袭后的城市看起来日益衰败,但其实多得两个群体的划分,很多早已在城市中心消失的职业,开始逐渐复苏:花匠,渔民,木匠,铁匠,农民,猎人,捞尸队……这也是会有木房子在城市积水上漂浮的原因。它们其实是一种船只,但外观不像新近制造出来的。因为这些职业一直在看不见的城市角落里存在着,像埋在干旱土地中的野草种子,只不过在等这场雨水来催发,才在城市表面发了芽。

多年前,旅行家还在这座城市当城市规划师。从宏观角度规划一座城市的布局是份相当辛苦的工作,旅行家偏偏是个容易偏离中心的人,缺乏宏观精神。他担心自己胜任不了整体性的工作,后来申请调到城市水利系统部门去,希望自己能专注在一个局部工种。旅行家深知这座城市的排水系统有多糟糕,改造有多难。那些深埋地下的排水管道,纵横交错,暗中生长,如树根一样抓住城市的命脉。

前阵子开闸泄洪对内涝也无甚作用,城市被泡成一座茫茫水城,还把很多原本住在地下排水管道系统中的神秘职业者都逼到地面上来。除了高空中的观察家和地面上的普通民众,这里还存在一种地底人。但现在由于洪水浸泡,那些地底人被迫钻出来,成了普通民众的一部分。在那批人中,还有一位自称是巫医的人。谁会想到,在这种现代化程度如此高的城市里,竟然还存在着这样的职业?如果在洪水来袭之前,市政人员有勇气钻到地下排水管道系统中看看,或许能在一些排水量较小的地下空间发现更多地底人呢。他们深藏绝技,比如在混凝土上种出玫瑰,在下水道捕到新鲜大黄鱼,还有建造能在水面漂浮却又不完全是船的木房子……

旅行家想起他的妈妈。妈妈虽不能在混凝土上种出玫瑰来,但也绝不是个寻常人。她经营了一个植物温室,培育罕见的草药。“她在哪儿呢?你们见过她吗?”旅行家四处打听。得知洪水来袭的消息时,他快马加鞭赶回来,但洪水很快改变了这个城市的形态,他四处都找不到妈妈的踪影。植物温室也被洪水冲得无影无踪。现在旅行家只能走水路去找她了。不知她还活着吗?

街道失去往日的喧嚣,水浸到二楼,一座座木房子在大雾弥漫的末日之城漂浮着。这些漂浮屋是唯一的交通工具。漂浮屋的屋主,是些既会木工活儿,又懂船只驾驶技术的人。船是他们造的,船长自然也由他们来当。他们干着摆渡工作,仿佛在冥河上运送超度的亡魂。到了夜晚,他们把漂浮屋统一停泊在特定的地方,组成一片矮小的居住群落。如果在漂浮屋里过夜,收费会贵好几倍。

旅行家爬上一栋建筑的二楼阳台,浑身湿透,站在栏杆上向漂浮屋招手,像在呼叫出租车。一个个头颅从木屋窗口伸出来,直到离他最近的那艘七号漂浮屋向他划来,其他屋主才慢悠悠地把头缩回木屋里,寻找别的乘客。他们怎么知道旅行家在招手呢?木屋只有一个挂布帘的窗口,说不定在木屋的顶上,有一个潜水艇的潜望镜,人在屋里就能观察四周的交通状况。

漂浮屋在旅行家旁边泊岸,屋主说:“想进去就得付钱。”旅行家把身上仅有的钱掏出来,钱湿透了,泡得发白,也不太多,但估计能撑一阵。屋主摇头说:“这样的纸币不能流通,哪有火能烘干它?很快就会发霉烂掉,亏本的生意谁会做?和城外的陌生人共处一屋很危险。”“我是本地人,刚从外地回来。我在找我妈,她失踪了。好歹帮帮忙吧!”旅行家解释。屋主态度坚决,举目四顾,说:“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城市很容易受到入侵,财产和人身都得不到安全保障。前几天有个屋主载了个像你这样的人,谁知道是个强盗,把他们一家都杀了。现在那艘空荡荡的漂浮屋,像幽灵船一样四处出没。你看起来的确不像坏人。说不定,你可以加入观察家他们,上面的风景可好啦!但最近,观察家也开始担心自己的安危,设置了很多机关,说是为了抵御四处出没的土狼,其实啊,是为了固守地盘。一般人找不到上去的路。我劝你……”屋主缩进漂浮屋,缓缓地划走了,走了很远后才补充道:“不过,你可以找那个人嘛!”“找谁啊?”“老巫医!”

旅行家继续在二楼阳台守望,向来往的漂浮屋打听老巫医的行踪。其他屋主告诉旅行家不用特意去找老巫医,只须坐在这儿不动,总会遇上他的,因为他在搞巡回演讲,在城里四处奔波。说起这件事,他们就显得很懊恼,不知是因为旅行家还是因为老巫医。没多久,旅行家果然遇上了那位老巫医。老巫医也住在一艘漂浮屋里,披着湿烂的袍子,逐家逐户敲门,带着哭腔说:“这次的洪水不是天灾是人祸。主要的错都在于我!我呀,愿意承担责任!”老巫医的船上有一个铜铃,漂到哪儿都叮叮当当地响。

旅行家身后的阳台门打开了,一个抽着烟的男人走出来,跟他说:“这个老头儿自称继承了操控自然的力量,其实从未在呼风唤雨一事上成功过,但他还是把这场洪水的发生归咎于自己。”

“总要有人来承担灾难的痛!”老巫医在街道中央高声说。

“可是,我们这个时代已不需要替人类受难的人了,对吧?”男人说,“事实证明,谁都无法承受别人的苦难。”他把烟丢到水里,钻回房去。

老巫医注意到旅行家,向他靠近。旅行家突然有点儿害怕,敲敲阳台的门,请求那个男人收留自己,等休息好再离开。门再次打开,男人请旅行家进去:“进来吧,我的同胞。”

客厅没开灯,塞了不少人,挤作一团,像沙丁鱼罐头。他们专心地听着墙上的收音机。广播员是观察家中的一个,正在播报今天的天气,介绍最新发现的星辰:“今天是洪水后的第四十九天,天空的云层持续减少,洪都星的能见度逐渐提高。洪都星是迄今为止发现的第一颗能在白天用肉眼观测到的星星,那种深红色几乎能代替太阳给我们提供温暖。我们楼上的科学家正在研究怎么利用洪都星来给地面发电,到时候就不用担心能源枯竭的问题了……”

人们低声讨论,声音萎靡,手中的酒瓶在昏暗里碰撞。旅行家找到开关,开了灯。灯管霎时让整个客厅烧起来似的,那些人苍白的面容一下被照亮,看起来一律营养不良,只能喝酒度日。被强光照射后,他们发出哀号,纷纷钻到桌子底下,或躲在窗帘后,如同活在地下眼睛退化了的裸鼠。那个收留旅行家的男人走出来,迅速把灯关了,跟他说:“忘了告诉你,这里还住着很多原本生活在地底下的人。”

“唉,要是部门当初让我到地底下去,就能早点儿发现他们。他们过得真苦哇。”旅行家说。

“你错了。这些人的生活才不苦。在地底下,他们自给自足,到了地面后生活才变得这么落魄。他们在地面世界找不到工作,现在我收留了他们。当然,还有更多这样的人在外面流浪。”

“可是,我听说他们的技能给这座城市带来转机。”

“问题是,物资缺乏,生产停顿,人口饱和,我们城市不需要这么多人。”

“你是怎么养活他们的?”

“你听听那些声音就知道了。”

旅行家找了个位置坐下,竖起耳朵,听到黑夜中哀怨的狼嚎。难道他们吃狼?他们穿着臃肿的棉袄。地面湿乎乎的,很冷,很难有个宽敞的地方躺下休息。

“听到狼嚎了吧?”有个地底人说。他慢慢地钻到旅行家身边。

“听到了,看来有很多只狼。”

“我们在地底生活时把土狼当猎狗来养,现在它们回归野性,反过来要吃我们。我们也只好抓它们来吃啦,弱肉强食嘛。”

“地底世界真是不简单哪!我以前从没意识到这点,工作一直停留在表面。”

“你是市政水利系统的人?”

“辞职很久了。”旅行家感到羞愧。

“地下管道之所以堵塞,是因为我们在下面制造了大量垃圾。”

“一个循环系统的各方都在相互影响,相互牵制,没有谁的错更大,也没有谁更优越。如果我当初得到允许到地底去,或许今天的洪涝就能避免。”

“你是不是高估了自己呢?”地底人不给旅行家一点儿面子。

地底人告诉旅行家,收留他们的那个男人叫冯将。冯将的祖上是开旅馆的,或者叫庇护所吧,在战争时期给各支游击队提供掩护。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个事故,冯将的曾祖父没分清同一时间抵达旅馆的两支游击队的敌我关系,同时收留了他们,于是在半夜引起了一场小小的交火,他们的家族事业因此被毁了。冯将的曾祖父被迫四处漂泊,就算说自己是中立的,也没人信他,直至战争结束后,才勉强在城市立足谋生,过些隐姓埋名的日子。这段听起来波澜壮阔的历史,此刻就跟昏暗中的光点那样微弱。

这群人一边虚构历史的转折点,一边想象洪都星的神秘模样,处处充斥着不安、兴奋和惊奇的喃喃声。午夜十二点,广播停止推送消息,周围没有因此变安静,因为地底人纷纷站起来,不知从哪里掏出很多杆枪,“咔啦咔啦”地上膛。旅行家跟着站起来,紧张地靠着墙,试探着问:“你们不会是游击队吧?”

“我们是在跟土狼打游击呢。”地底人塞给他一杆枪。旅行家不会使枪,抻了几下,枪不小心走了火,打中墙上的收音机,打得冒烟,还烧了起来。青蓝色的火焰照亮了窗户外面,几张土狼的脸一闪而过,绿色的眼珠子吓得旅行家脚底都出了冷汗。地底人因为猎物被吓跑了而大怒,指着旅行家骂道:“你是个间谍吧!”他们把旅行家推出门,要拿他做土狼的诱饵。冯将跑出来,拿起鞭子在几个带头的地底人身上抽出几道血痕:“快去抓狼,要不然明天吃什么?!”他又满脸颓丧懊悔地把鞭子丢到一旁,哭诉道:“唉,我竟然重蹈曾祖父的覆辙,把老鼠和猫放在同一个笼子里!”冯将把旅行家拉到一旁,又悄声说:“我是故意这样做的。没有矛盾哪来服从?我和你都是地面上的人,比他们高一个级别。你要看看我的土狼屠宰场吗?”

“不行,我还要去找我妈。”旅行家说。

“小蝌蚪找妈妈的故事,你又不是没听过。变成青蛙之前,它怎么可能认得自己妈妈?”

他这句话有种古怪的魔力。于是,他们走迷宫探险似的摸黑爬过那些大楼的阳台,穿过满是水的卧室,从废弃的狭窄管道滑落,还走了好几百米的水路,最后竟又回到了刚才的房子。他反悔了,表示在查清楚旅行家的身份之前,不能随便把秘密基地的位置透露给陌生人知道。“除非你当我的助手吧,这样我们之间就形成了一种契约关系。”

“我不打算在这儿久留。这座城市没有希望了。”

“你眼光太狭隘啦。现在是百废待兴的时期,希望之火正在复燃。你留下来协助我吧,这儿还有一群劳动力可以使用。”

“我为什么要当你的劳动力?”

“我这是在招募合伙人。合伙人跟普通的劳动力不同。”冯将走到窗前,指着远处某座建筑的影子,“那里就是我的土狼屠宰场。”

雾霾把夜空压得更低,那栋所谓的土狼屠宰场看起来像块圆滚滚的大石头,几乎要贴到天际。冯将向旅行家介绍屠宰场的细节。土狼屠宰场是个形似水滴的环形建筑,整体坡度往一侧倾斜,坡度最低点就是水滴状的建筑尖端。地上有很多两指宽的排水沟,顺着坡道延伸至尖端。排水沟是用来引流屠宰土狼时放的血水的,血水沿着排水沟一直流到建筑尖端,下方就是用来收集血水的血池。各个屠宰房大同小异,被射杀的土狼送到屠宰房后,挂在铁钩上,满脸血污的屠夫便会给土狼开膛破肚。成色好的皮毛留下来做皮草,其他当作肉食来供应给市民吃,包括那些自视甚高的观察家。这座屠宰场是个处理尸体的机器,要是哪天处理的不是土狼,而是死人,也派得上用场,毕竟城市的土地资源越来越匮乏了。“养的猪跟牛呢?”旅行家问。“早就淹死了。”冯将说,“你要尝尝土狼肉的味道吗?”“不了。”旅行家摇头。“你要是在这里生活,不吃土狼就没别的可吃了。习惯后味道也不错。”冯将闻闻空气里的血腥味。“我找到我妈就带她走。”旅行家说。“哪有这么容易?说不定她早就淹死了,跟那些猪啊牛啊一块儿淹死了。”冯将笑道。“胡说!”旅行家要走了。“留下来吧,和我一起管理这批地底人。我就是看中你熟知地下管道世界才向你抛出橄榄枝的。等洪水退了,我们的事业可以发展到地底下去!”冯将激动得很。“我还是走吧,这事儿太病态了。”旅行家再次拒绝。“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正是机会,你别不识好歹。”冯将说,“你这个远游不归的浪荡子,连自己母亲都不管,现在回来了,不该为这座城市做点儿什么吗?!”“我对这座城市有什么责任吗?”在冯将的逼问下,旅行家要气疯了,却又感到羞耻,“是啊,我应该留在妈妈身边,但我值得为谁留在一座城市里吗?事情也没那么简单。也许妈妈真的已经死了,我应该到捞尸队那儿去找找。”

这时,铜铃声响了。是老巫医船上的铜铃声。他的漂浮屋又回到这儿来了。可是,四处都是绿眼睛的土狼,要是贸然打开门,不仅会再次赶走地底人的猎物,自己也会被群狼撕成碎片。一番思忖后,旅行家顾不上安危,打开门跳下水,朝老巫医的漂浮屋游过去,中途还呛了好几口脏水。老巫医用一个渔网把他打捞上来,向一个更大的迷雾世界划去。

“你迟早会回来求我的!”走了很远后,旅行家还听得见冯将在放狠话。

肮脏的积水在肠胃里舔舐,旅行家得了肠胃炎,发高烧。老巫医捣碎草药给旅行家服下,整夜都在碎碎念,“洪都星越来越靠近地球,要把所有洪水都蒸干……土狼是地底人变的……既然有猎人就得有猎物……游击战都这么玩……雾霾什么时候散去……我要做个占卜,这回不能出错……”

“洪都星的红光会驱散雾霾吗?”旅行家问。

“想触摸红光,就得上高楼去啊。”老巫医吹起口哨,自得其乐。

旅行家只觉得嘴巴里塞了把粗盐似的,又苦又涩。土狼的影子在四周掠过,弄出恐怖的水声,要来复仇。他在胆战心惊中打着瞌睡,梦见妈妈的尸体和一头肿胀发白的死猪绑在一起,在街上漂来漂去。还有一群可恶的孩子朝尸体身上扔石子,发出空洞的噗噗声。

直升机的呼啸声将地面的人吵醒,但雾霾太厚了,人们只听得见螺旋桨的噪声,没人看见那些庞然大物到底在那上面干什么。“是救援队来了吗?”有人问。但直升机从来没有下来过地面,也没空地可供降落。地面上的人习惯了直升机每天制造这些防空警报似的恐怖噪声。

在旅行家退烧前,老巫医依然忙着逐家逐户地敲门,要别人承认他得为这场洪水负责。如果人们承认了这一点,等于间接承认他拥有呼风唤雨的超能力,只不过这次失控了才导致洪水祸害苍生。但大家并不想承认这种荒谬的事。

在漂浮屋里养病期间,旅行家跟着老巫医穿过这座城市的核心地带,以及那些他从未到过的黑暗角落。他这才发现自己对这座城市的认识是多么浅显啊,他的工作只是蜻蜓点水,只触到表面。他辞职浪游,也是出于这样的空虚吧?如今除了建筑没变化,其他内在的景象都变了,对他而言,这里是个全新的城市了。在这末日似的城市里,难民数量庞大。但称他们为难民并不恰当,因为他们的身份随着城市的变化在转换,相应发展出了各种职业,各有所长。除了上面说过的那些在城市中心消失许久的传统职业,还有一些新兴的奇怪职业。那天,有个做骨雕的雕刻师来到老巫医的漂浮屋,向他兜售一根用动物大腿骨做的拐杖。“洪水来之前,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动物。它们足足有三米高,肯定是从地底跑出来的吧!要不要买下来,送给你屋里那位生病的仁兄?他看起来需要根拐杖。你看,我花了整整一个星期在上面雕出了龙和凤。再看看这儿,羽毛的纹理纤毫毕现。我敢说我的骨雕艺术在这座城里无人能及!”

老巫医拿过来仔细看了看,又看看躺在床上的旅行家,征求他的意见。旅行家对骨雕没兴趣,也不需要拐杖,他又想起了妈妈。旅行家问:“这种三米高的动物是在哪里找到的?”“你肯定是城外的人吧?”雕刻师说,“不久前,一帮胆大的人成立了捞尸队,专门打捞那些巨大动物的浮尸,去掉肉后,将骨架出售。完整的骨架在市场很受欢迎;支离破碎的呢,只能卖给我们这些做雕刻的人啦,我们一律接受。有时他们也会偷偷盯上没人认领的死者,搜刮金器银饰。世道艰难啊!”雕刻师左右看着旅行家和老巫医,等待答复,过一会儿又继续打广告:“在其他地方没人敢做骨雕,在我手上你们才能看到这种藏品。考虑一下吧!”“捞尸队在哪里?”旅行家觉得也许能在那里找到妈妈的尸体,尽管他不愿意这么想。可是万一妈妈的骨架已经被卖出去了呢?那他永远都别想知道妈妈的生死了。“你找捞尸队做什么?你要加入他们?”老巫医问,“当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抱负……你要吃死人饭也不是不可以。在这个时势能活着就很好了。况且,观察家还在等我们养他们。说回来,为什么我们不到高楼去?嗯,不行,要是大家都往高处走,那地面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大家都得饿死啊。”“是呀,职业不分贵贱。所以,你们要买这根拐杖吗?”雕刻师催促,“它还连着一块盆骨,能当船桨用。”这根拐杖长得像个蘑菇似的,老巫医举起拐杖,对着雾霾做了个施法的动作,好像要控制一阵风来吹走它。

旅行家被雕刻师的推销吵得头痛欲裂,不耐烦地说:“我不买,我只想知道捞尸队在哪里。我要去找我妈,找到她后我就离开。”雕刻师生气了,从老巫医手里夺回拐杖,骂道:“不识货的东西!”但最终老巫医还是把它买了下来,送给旅行家。“你送给我做什么?你自己留着施法吧。”旅行家揶揄道。“你不相信我?”“春秋时代起,巫师和医生的身份就分开了。巫师只问鬼神,医生只管救人。”“有什么职业是一成不变的?雕刻师既能雕木头,也能雕骨头。我能问鬼神,也能救人。你相信你是大禹吗?”老巫医的问题把旅行家整得迷糊了。

什么大禹?谁是大禹?旅行家只是一个为城市治水的工程师,但多年来毫无成效,要是自己真的是大禹,也是个治不了水的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等到入家门那天,却发现自己的家早就变成一片汪洋泽国!

旅行家苦笑道:“洪水过后,这里一片蛮荒,满目疮痍,但新的秩序已经建立起来了。那些在洪水后把人们分为两派、结束这场野蛮流离生活的人,才配得上大禹这个名号。这也是大禹的历史功绩,你不会不知道吧?”老巫医不以为然:“按你这么说,划分群体、建立新秩序的就是大禹,那我们头上这片厚厚的雾霾,才是名副其实的大禹!”旅行家一时语塞,觉得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一心只想着妈妈。

“拿着吧,你需要它的。”老巫医把拐杖扔给旅行家。

柏拉图第一次描绘了那个虚构的人类文明,也就是后来被洪水摧毁的亚特兰蒂斯。关于亚特兰蒂斯,有些人认为那只是柏拉图为了讽喻才虚构出来的失落文明。但那些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还有热衷于探险的信徒,坚信它存在于深海某处。旅行家去过西班牙、葡萄牙、摩洛哥等传闻是亚特兰蒂斯遗址所在地的国家。眺望直布罗陀海峡时,旅行家深知即使亚特兰蒂斯就在海峡之下,他也无法确证。众多先辈为考证神话所做的努力不是他凭一双脚、两只眼,走走停停,四处观望就能超越的。

站在海边的那个晚上,旅行家开始想念家乡,想念那个在雨季总是积水难退、荒乱漶漫的城市。旅行家在市政水利系统工作期间,曾参与一系列市政管道升级调整工作,当他得知一场滔天的洪水袭击家乡时,他把所有关于亚特兰蒂斯的追寻和空想都置之脑后。不是因为他有多么关心灾害造成的伤亡,而是那种水量的洪水发生在自己的家乡,一个拥挤发达的现代城市,排水系统陷入瘫痪几乎不能避免。也就是说,一个新的亚特兰蒂斯诞生了!旅行家曾为自己这个不道德的想法自责过很长一段时间,毕竟妈妈也因此失踪了。所有外在的奇观与荒败都比不过他内心崩塌的空洞。但说到底,他还是亲身见证了一次接近文明失落与重建的过程。尽管地面的一切被摧毁,他内心长久以来的空洞感依然无法清除。他只是需要一次推倒重来的过程,毕竟每次毁灭都是一个旧纪元的覆灭,也是一个新生命周期的起始。他的内心会随着城市的重建同时得到修复吗?仔细想想,那种空洞感是怎么来的呢?旅行家也说不出个由来,本想着给自己找个目标,比如寻找真假难辨的亚特兰蒂斯遗址,自己就能充实点儿,但这么搞了一遭什么也没得到。他觉得自己设立的目标过于庞大,根本没法完成,可是想到老巫医呼风唤雨的妄想,他又觉得自己并不是这世上唯一狂妄的人。

“你真的能呼风唤雨?”旅行家问。

老巫医反问旅行家:“那你又真的会治水吗?”

“这只是个技术活儿。干技术活儿的人都在失败中摸索前行。”

“呼风唤雨也是个技术活儿。只不过,我使用的技术不是你说的表面功夫。感应自然需要身心与万物统一。我也在失败中摸索前行。这次的洪水就是我的失败之作。”

“你为什么要救我?”

“这不就是医生的职责吗?起来吧,看起来你好很多了。把床还给我,我得睡一觉。”老巫医在旅行家身边躺下来,把他挤到床边去。旅行家只好钻出漂浮屋,在外头坐着。也许是洪都星越来越近了,高空的雾霾红得发烫,把夜晚的积水城市渲染成了鬼魅之都。

天亮时,旅行家要求老巫医带他去捞尸队的地盘。老巫医不乐意,表示占卜天气的工作不能松懈。旅行家恼火,说:“自然有气象台的人来干这份差事。”老巫医冷笑一下说:“他们要是能胜任这份工作,就不会预测不到我的失败,就不会让大家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面对这场洪水。”

旅行家只好用那根拐杖来当船桨,费力划着,好不容易才让漂浮屋前进一米。老巫医动了恻隐之心,发动漂浮屋的引擎,说:“好吧,既然你坚持要到那儿去找你妈的尸体,我就帮帮你。但有些事还是不要面对为好哇!”

他们来到土狼屠宰场,因为捞尸队的地盘跟土狼屠宰场根本是同一个地方。那种冷冽血腥的气息让旅行家害怕。果不其然,冯将早就在那儿等着旅行家到来,嗤笑道:“我的探子讲,有个外地人要来捞尸队找人,看来就是你了。”“你怎样才肯让我进去?”旅行家问。“此前,我想要你协助我,当我的合伙人,可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地下系统全部瘫痪,你那点儿小学识已无用武之地。”冯将说,“我现在的注意力都放在高楼上。我手握这么多资源,猎手、屠夫、捞尸队和屠宰场,这个城市一半肉类都由我来供应,连观察家那些人要吃肉也得找我。我是地面的掌权者,根本不用劳心向上走。可是,最近我越来越不安分了,想到那上面看看洪都星。人的好奇心和求知欲真的无法估量。”“找我有什么用?没人认识我。”“正因没人认识你,这才成了你的优势。最近,省里下派的一个监察员即将抵达,他的第一站就是先来找我。你是不是想问,监察员为什么不去找观察家?当然,监察员的最终目的地是观察家的那些富丽堂皇的住所,但地面的情况早已不同往日了。观察家一旦在地面迷路,只有死路一条。所以,他们只能委托我来接见监察员。我是监察员和观察家之间的桥梁。但我仅仅是一道桥梁,桥梁没资格成为坚实的道路,它还会崩塌。”“让我到屠宰场看看不是什么难事。如果找不到人,我就走。”“别急。我的捞尸队遍布城市的每个角落,见过谁的尸体,谁还活着,谁死了,没人比我们更清楚。”冯将还在引诱他,没把最终的条件抛出来。旅行家回头看老巫医的脸色,征询他的意见。老巫医似乎没听见他们的对话,自顾自地在捣碎草药。

“你想我怎么做?”旅行家叹了口气。

“观察家所在的观光塔和中心大厦,是为数不多穿过了雾霾的建筑,要上去必须穿过他们设置的防狼迷宫。我们地面上的人跟土狼有什么区别?只会在地面互相残杀。监察员是一个突破口,他跟你一样,身份上都是这座城市的外来者,即使你代替了他也不会有人发现。”冯将说出了他的计划。

“看来是个杀人越货、冒名顶替的犯罪计划。”旅行家一语道破。

“干不干?”冯将追问,“如果你还有顾虑,那你跟我进来一趟。”

进入屠宰场不久,他们就来到中庭。即使上方露天,内部依然很昏暗,四周是倾斜的螺旋状建筑结构,这种设计是为了排放血水,建筑坡度最低点就是储蓄血水的血池。冯将带旅行家从一个楼梯走上去。昏暗的光线,螺旋状的结构,让人脑袋眩晕,旅行家只好紧紧扶着拐杖。经过一个个房间,旅行家不时看到一只只挂在钩子上的土狼,身体干瘪,屠夫正给它们剥皮剔肉。在另外一些更为隐秘的房间,挂的不是土狼,而是尸体,骨头正被取出来,准备做人体骨架模型,或者卖给雕刻师做骨雕。消毒水和血腥混合成一种古怪的酸臭。他们来到顶楼的一个小密室里,里面有一个被链子拴住的男人,身上穿着黑色制服,但已经被鞭子抽成了碎片。旅行家吓了一跳,马上意识到那个即将抵达的监察员,其实早就被冯将囚禁起来了。

监察员抬起头,看着旅行家,暗示他马上跑出去,举报这起恶性伤害案件。旅行家想想自己身处城市的位置,又想想省会所在的地带,所谓山高皇帝远,况且,现在也许连电话都打不了。他一时窘迫,不敢正视监察员的脸。这位所谓的监察员只是个毛头小子罢了,比旅行家还小,目光没有一丝凶狠劲儿,缺少命令的力量。

“你要取代他的位置,为我打开通往高楼的路。”冯将说。

旅行家退后一步。代价太大了,他会成为杀人凶手。他想要的不过是找到母亲而已,为什么要背负杀人罪名?“杀了他,上面追查下来的话你是逃不掉的。但不必担心。”冯将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你可能不知道吧,另一股大洪水袭击了隔壁的城市。监察员要来我们这儿,那儿是必经之路。这位年轻的监察员不幸罹难,真是让人唏嘘呀。”冯将为这个监察员的死找到了一个合理的理由。监察员发出一声哀号,死死盯着旅行家,希望他能做出一个正确的选择。

旅行家打量这个哭得像个孩子的无辜者,蹲下检查他的伤痕。

“你要杀了我吗?”监察员问。

“不……知道。”旅行家回答。

“你为什么要上高楼?”监察员又问。

“我不关心地上的事,也不关心楼上的事。可是,这里的人都想看看雾霾上面的洪都星。他们想利用你。如果我要知道我妈妈的消息,也要利用你的身份。”

“洪都星?我没听过这颗星星。既然你想看星星,为什么不离开这里?从这儿往外走十公里,就能看到天空,这整座城市只不过被大雾笼罩了而已。”

“可是我妈妈还在这儿,我不能离开。”

“你心中有所牵挂,阻碍你走出去的决心。”

“我走出去过!我在外游历了很久,寻找亚特兰蒂斯。”

“亚特兰蒂斯在深海里。你潜入过深海吗?没有吧,你只是横向游历。”

“是呀……”

“我有权上高楼,如果我死了,权力会转到你手里。你自己斟酌吧。”

旅行家觉得自己跟监察员是个同类。十公里以外,真的能看清天空上的真相吗?旅行家想。他站起身说:“冯先生,我要走了。”

冯将听完这两人的对话后,从旅行家手里夺过拐杖,朝监察员头上重重敲下去。旅行家愣了一下,不知道这下重击是不是把监察员打死了。但现在他不关心别人的存亡,也不再关心妈妈是否还活着,他只想走到十公里以外的地方去看看。但他知道,冯将不会让他走出这座屠宰场,至少不会让他全身而退。冯将把染血的拐杖塞到他手里,说:“从今天起,你就是监察员。你要是感到心虚,就握紧拐杖吧,上面有监察员的血。”“你为什么坚持要我上楼?我不过是个无名之辈。”“因为你妈妈就在高楼上!”冯将指着大厦说,“我调查过,洪水来的时候,她就在中心大厦的楼顶铺设绿化屋顶,逃过一劫。即使她不在上面,至少也躲过了洪水最危险的时刻。记住,以后你就是监察员!”旅行家半信半疑,他的信念不再像刚才那样坚定了。他走出屠宰场,回到漂浮屋。

晚上,当老巫医问起屠宰场的事,旅行家才把妈妈可能在高楼的事实说出来。

“嗯,妈妈很安全。”旅行家说。

“你相信那个刽子手的话?”老巫医又开始冷嘲热讽。

“事到如今……”旅行家回答不上来。

“你妈根本不在高楼上。”

“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在河上,就在泄洪闸那儿,跟我一样住在漂浮屋里。我手里的草药都是她卖给我的。这些治好你风寒腹泻的草药,都是你母亲亲手种的。”老巫医说。

“为什么你一开始不告诉我?”

“因为你从一开始就没有信任过我。那天看见你,我本来想告诉你她的情况,你却跟着那个刽子手进去了。我从来就没得到过别人的信任。我要怎么证明自己的能力?唯一能证明的就是继续呼风唤雨,但失败的话,我会引起另一场灾难。”

旅行家朝泄洪闸的方向望去,希望能在那儿看到一艘漂浮的船,但那边黑漆漆的,月光都没有。老巫医生气了,钻进屋里不肯出来。他在里头烧草药,味道很冲,说是要熏跑夜晚围攻的土狼,其实是为了把旅行家熏出去。

夜深后,四处响起猎枪声,还有土狼被射中后发出的哀号。住在低处的居民燃烧驱赶土狼的火堆,整座城市烟熏火燎的。老巫医的草药烧完了,传出呼噜声。草药味渐渐淡去,漂浮屋也不知不觉地靠了岸。正当旅行家要进屋添加草药,发动引擎向水中央移去时,一群土狼围住了他。旅行家不敢轻举妄动,他盯着那条憔悴的土狼头领,紧张得要死,好像这种充满无限温情和求饶的眼神交流,能打消土狼将他和老巫医生吞活剥的欲望。

“你要吃我吗?我是个外地人。”旅行家问。

“你不是外地人。你的味道来自这里。”土狼头领开口说,“但我们也不想啃那个老骨头。”它身后的狼群已经饥饿难耐,跳将起来,磨牙切齿。

“听说你们原本也是地底人。”旅行家回忆起老巫医的话。

“游戏规则一贯是这样的,有猎人,就得有猎物。这里的每一条狼、每一只飞鸟,甚至每一条鱼,都是地底人变的。我们退化成动物,另一部分人进化成猎人,进化成地面的管理者,进化成天空上的观察家,都是一种选择。所以我吃掉你,也是理所当然的。”

“慢着!你不是想上高楼去吗?现在我有权力上去了。如果你放过我,我可以带你一同攀登高楼。”听到旅行家的条件,土狼头领咂咂嘴巴,由于长期饥饿而发黄的牙龈发出恶臭。它回到狼群中,商量一阵然后回来说:“我现在很饿,为表示你的诚意,请让我吃一口你的肉吧。要不然我们吃掉那个老骨头。”旅行家思考了一阵后,掀起裤管,露出那条瘦弱的大腿,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土狼头领张开大嘴,在他的大腿上咬了一口,只留下了一个浅浅的牙齿印:“看吧,我连咬你的力气都没有了。这里生活很艰苦,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回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外面生活过?又怎么知道外面的生活不比这里艰苦?”

“你身上虽然还保留着这个城市的味道,但我的鼻子还闻到你身上来自其他地方的风尘恶臭。”土狼头领在旅行家的脖子上嗅着,好像下一秒就会咬断他的脖子。旅行家想起自己在直布罗陀海峡前几欲跳海的那段艰苦日子,以为传说中的亚特兰蒂斯会派人来接走他,好让他这个在陆地上管理水系统毫无成效的男人能在大海深处发挥一点儿作用。

“如果不是因为我妈妈还在城里,我是不会回来的。”

“在泄洪闸那里,的确有个女人在等自己的儿子归来。如果不是因为我们不会游泳,她早就被吃掉了。”另一只土狼说。

“老巫医说得没错,那个女人的确是我妈妈。”旅行家得知母亲还活着,没有预期的兴奋,反而有什么落寞的情绪伴随他的心。“你大腿上的牙印就是我们的约定,我们会一起登上高楼。”土狼头领说完,便带领一众土狼消失在夜幕中。

“你跟谁说话?”老巫医探出头问。

“一群动物游民。”旅行家回答,“天亮后,我们去泄洪闸那边看看吧。”

第二天一大早,老巫医就在捣弄他的收音机。

“怎么这几天广播没动静啊?洪都星的走势会影响我的占卜运程。我预料这几天将有血光之灾。”老巫医说。旅行家也注意到了,如今广播只有几句无关紧要的消息推送,其余时间都在播放歌曲,天上直升机的声音也在逐渐减少,天空的寂静让人很难一下适应。冯将来找过旅行家,问他考虑得怎么样。旅行家没把冯将的谎话戳穿,说很快会给他答复。

刚过晌午。出发去泄洪闸前,旅行家穿上监察员的制服,佩戴好证件,撕掉监察员的照片,画掉他的名字,写下自己的名字。昨天给土狼咬了一口的腿隐隐刺痛,灌脓了。那根拐杖现在真正派上了用场,既可划船,又能支撑身体,好像他的腿坏掉就是为了让那根拐杖获得应有的地位。他比谁都清楚泄洪闸的位置,因为城市的排水都要流经那里。老巫医把漂浮屋开到城市边缘。天空的雾霾还是一样厚。泄洪闸前的水位很高。

“既然之前已经泄洪了,为什么现在水位还是那么高呢?”旅行家问。

“从来就没有泄洪。”老巫医回答。

“为什么不泄洪?”

老巫医没回答他,继续把漂浮屋开到主河道上。不久后,旅行家就看到一艘孤零零的屋顶长满杂草的漂浮屋,在泄洪闸前一百米左右处停着。屋外的平台散落着锅碗瓢盆,有生火的痕迹,看来有人住在里头。老巫医把漂浮屋开到那艘漂浮屋旁边,并排在一起。他叫旅行家跳过去,跟母亲打个招呼。

旅行家已有几年没见过妈妈,他整理衣襟,摆好证件。掀开门帘,旅行家看见一个女人,跪在地上捣弄花盆里的植物。这个女人头发很凌乱,长长的,披在背上。旅行家还是认出了这是自己的妈妈。他走到妈妈身边,想蹲下来,可是制服绷得太紧,弯不下腰,他只好站在一边,跟妈妈打了声招呼。

“妈,我回来了……你在这里干什么?”

妈妈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满手污泥。漂浮屋内挂满了各种植物盆栽,一律是中草药,有很多花盆磕破了角,看来经历了一场混乱的抢救。地上铺了一层棉被,被残花败草染成了墨绿色,棉被中间竟然开了一个洞,直通水面,当作厕所使用。水从洞口溅上来,弄湿了棉被。这景象让旅行家很不舒服。

“你说什么?大声点儿——我的耳朵总是嗡嗡响。”妈妈说。

旅行家注意到,妈妈的头发上竟然结了一个小小的土蜂窝,几只土蜂采完药草的花蜜后,又飞回去,还有一只钻在她的耳道里。“走开一点儿,别踩坏了我的药草,老巫医还等着要。”她说,“他好像就在外面吧?那个引擎声我认得。”她抬头看了一眼旅行家,又说:“怎么才回来呢?这里都给水淹了,把我下游的温室都冲垮了。他们还要开闸泄洪,岂不是要把我仅有的土地都淹掉吗?你说我有错吗?”她把温室建在泄洪闸下游,本来就不适宜,现在洪水冲掉了温室,她却跟泄洪闸死磕起来。

旅行家一脸茫然,说:“不泄洪整个城市都得泡着。”

“你看你,穿得这么整齐,进来这到处是泥的地方,肯定得弄脏。你现在找了份什么工作?上一次你说,辞职去旅行,说是要去什么海峡,找什么神话遗迹?”

“亚特兰蒂斯。”

“对啦对啦,就是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妈妈摆好地上的花盆,往边上重重一坐,整艘漂浮屋晃动起来。她眯缝着眼,想努力看清旅行家胸前的证件:“你去当官啦?大人物啊!回来怎么不提前叫人为你接风洗尘呢?”

“没这回事。”旅行家心虚得很,想糊弄过去,又说,“听说隔壁市也来了洪水。”他很想蹲下来,好好看看他的母亲到底经历了什么。可这套制服突然变得像捆绳似的,缠住他的关节,他只能像个木偶那样摇摇晃晃地挪到母亲跟前,继续说道:“妈,回去吧。你住在这儿人家怎么泄洪呢?”

“上天有取我性命的权力,但他们没有。”

这时,老巫医走进来,说:“我早就跟你说过啦,你是大禹,你又不信。这个城市能不能泄洪,关键的抉择权就在你手上。”

旅行家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是,妈妈一眼就看穿了他。他一无所有。他没有廉耻之心。他没有任何贡献。他很难过,走出去站在平台上,望着整座庞大昏沉的城市,被一道腌臜的洪水日泡夜泡,泡成一个肿胀的猪尿脬,而刺穿这个猪尿脬的针竟然在自己手上,那种辜负众生的负罪感再次袭来。为什么没人从城里走出来,把这个占着河道的女人强行拉走呢?监察员说得对,只要往外走十公里,事物的形象就会变清晰了。从这座城市出发要走多远才足够?十公里?不,十公里绝对是不够的。可是,他走到了海角天涯都没把事物看清楚。旅行家不知道如何做决定,既然市政人员都请不动她离开河道,那他也没有权力这样做,母子关系并不包含上述这一点。

旅行家请求老巫医帮他说说话。老巫医点点头说:“我的同胞哇,如果不是这场洪水,我也许会一直住在地底下,在暗无天日的下水道占卜世间运程。但我的失败导致了这一切,我需要偿还罪孽。我偿还罪孽的唯一办法就是打开这道泄洪闸,让城市恢复往日生机。可是,既然你的儿子也请不动你这个母亲,我是外人能做什么呢?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我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总要有人做出牺牲。”老巫医根本没有在为自己辩护,而是深陷自责的旋涡里。一脸哀恸的老巫医回到自己的漂浮屋,启动引擎,飞快地朝泄洪闸开去。很快他连同漂浮屋一起坠落,消失在宁静的瀑布之下。

旅行家流下眼泪,脱掉身上的制服,把那个证件扯掉,从棉被中间那个排便用的洞口扔下去。他现在赤身裸体地站着,大腿上发紫的伤口观感可怖。

“孩子,你怎么被土狼咬了?你知道吗,你爸就是一只土狼,他很早就离开了我们,去地底下生活了。看看这个牙齿印,多像他的呀。他曾经也这样在我心脏上咬了一口,膏药至今对这个伤口无效。”说着,妈妈就挖了一勺膏药,要给他的伤口敷上去。但旅行家退后几步,跟母亲说声再见后,便跳下河里。他游向对岸时,还听见妈妈在喊话:“你光着身子,不觉得丢脸吗?!你会被冻死的!”

旅行家一直游回了城里。没有象征身份的制服,没有证明等级的证件,也没有像样的衣裳,旅行家只握着一根拐杖,来到中心大厦的大门前。那里没有人把守,在电梯门口前,堆满了送来的已经过期腐烂的食物。他这个登上高楼的行动,不为冯将,不为立下誓约的土狼头领,不为成千上万个想一睹洪都星庐山真面目的人。事实上,他体内升起了一种想上去看看洪都星的冲动。对,是他自己想看看。时隔这么久,他再次有了一个炽热的愿望。

大厦电梯已停止运作。一百多层的楼梯,旅行家记不清自己花了多少时间,靠拐杖一步步走上去,然而,根本就没有所谓为了阻挡土狼而设置的迷宫。攀登时,那条受感染的大腿越虚弱,他就越觉得手里的拐杖充满权力的力量。他第一次认为自己在进行一趟无尽的却是真正意义上的旅程,一趟从地底开始一直垂直向上的旅程。

终于抵达顶层时,旅行家才发现,整座大厦早就被抛弃了。那几天来往的直升机,以及推送消息越来越少的广播,都指向了这么一个事实:观察家抛弃了整座城市,抛弃了供养他们吃喝的人。旅行家来到天台时,心想,如果老巫医知道真相,他会为自己没有占卜到高楼早已无人、头顶上没有洪都星、那些红光只是那几天奇异的晚霞而感到更深的绝望吗?可是,事实是不是这样呢?也许观察家也不曾存在过,那不过是活在地面的人为了在洪灾过后活下去,而集体虚设的假想敌吧?

旅行家走到天台的边缘,望着下方被洪水围困的街道,想象老巫医开着漂浮屋在瀑布俯冲那刻的决绝。这时,从高空吹来一阵狂风,像抹走海市蜃楼似的,抹走那层雾霾,抹走那股洪水,抹走这座城市,也抹走了旅行家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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