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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论动宾式离合词的形成及其引发的词义演变

2022-12-30仲林林

巢湖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动宾离析用例

仲林林

(湖州学院 人文学院,浙江 湖州 313000)

引言

现代汉语中有许多动宾式离合词,它们合起来是一个词,分开是一个动宾短语,如“洗澡”“睡觉”“帮忙”“沾光”“登记”“理发”“鞠躬”“帮忙”“丢人”等等。据施茂枝统计,在《现代汉语词典》(1996年修订本)中收录的动宾式动词有5733条,其中离合词有2960条,占51.63%[1]。动宾式离合词数量繁多,并且内部表现出极大的参差。追溯动宾式离合词的形成过程,学者们总结出两条路径。第一,离合词是由动宾短语经过词汇化演变而来的,词汇化指的是由句法性质的成分变为词汇性质的成分的过程和现象。董秀芳[2]认为离合词是词汇化程度比较低的动宾式双音词,是动宾短语词汇化过程的中间阶段。施茂枝[1]统计分析了《现代汉语词典》中所收录的离合词,认为“述宾短语将更多地凝固成词”。赵金铭[3]以“扫地”为例,将其分为A、B、C三个义项,A义作为词组;B义作为离合词,趋于凝固,但中间又可以扩展;C义作为词,为引申义,比喻“名誉、威风等完全丧失”。他认为B可看作从短语向词演变过程中出现的中间状态或过渡阶段。第二,去词汇化也是离合词形成的路径之一。去词汇化(antilexicalization)是指在词汇性连续统中,导致词汇性由更多到较少的演变,即从单纯词演变成复合词再演变成短语的过程,该过程涉及到组构性的增强,与词汇化是相反的过程[4]。李宗江[5]认为汉语中部分离合词是双音词经过去词汇化的过程而形成的,他通过考察“结婚”和“洗澡”这两个离合词的演变过程,发现“结婚”早在汉代已经成词,并且最初是不能扩展的双音词,而到清末开始出现扩展形式,由词而返语,这是一个去词汇化的过程;“洗澡”也经历了类似的过程,在元代出现了扩展性时,由双音词变成了离合词。持有类似观点的还有王云路和王健[6]的研究,他们认为“离合词是动宾式复合词成词之后的灵活运用”。他们虽然没有明确指出离合词的产生是由于去词汇化,但是文中对离合词产生过程的分析却属于去词汇化过程。以上两条路径可以解释一部分离合词的形成,离合词由于兼具词汇和句法双重属性,因此它可能是由动宾式双音词演变的,也可能是由动宾式短语演变而来的。

研究认为,除了词汇化和去词汇化这两条路径之外,离合词还可以通过构词法构造而成,也可以通过重新分析而形成。离合词由于可以扩展,扩展形式会对前后两个语素的词义或功能产生一定的影响。离合词往往被看作是词汇化的中间过渡,最终会词汇化为词。既然离合词可以通过构词法生成,那么离合词并非过渡阶段,离合词最终很难变成词,而是长期作为离合词而存在。我们试图通过分析“洗澡”“洗浴”“睡觉”“帮忙”等离合词来对以上观点展开讨论。

一、“洗澡”是通过构词法直接生成的离合词

“洗澡”是一个常用的离合词,学者们认为“洗澡”是经过重新分析形成的。董秀芳认为“洗澡”本来是并列式双音词,最初可以换序,既可以说“洗澡”也可以说“澡洗”,“洗澡”由并列式双音词经过重新分析而形成了动宾式离合词[2]。李宗江认为“洗澡”经历了去词汇化的过程,由双音词变成了离合词[5]。

通过对语料进行梳理,发现“洗澡”最初并非并列式双音词,“洗澡”和“澡洗”不是简单的换序关系。首先,“洗澡”和“澡洗”是属于不同时代的词;其次,“澡洗”形成之初属于并列双音词,而“洗澡”形成之初就是动宾结构。下面通过梳理“澡洗”“洗澡”的历时演变来详细分析这两个词的根本差异,并通过分析“洗浴”来佐证“洗澡”不可能是经由重新分析而来的离合词。

澡洗

《说文解字》记载:“澡,洒手也。”因此“澡”的本义是“洗手”,先秦时期作为动词使用,义为“洗”,如:

1.儒有澡身而浴德,陈言而伏,静而正之,上弗知也,粗而翘之,又不急为也。(《礼记》)

2.下殇小功,带,澡麻不绝本,诎而反以报之。(《礼记》)

“澡洗”作为词最早出现在魏晋六朝时期的文献中,但是本土文献中用例较少,仅找到少量用例,如下:

3.华山之首曰钱来之山,其上多松,其下多洗石。晋郭璞注:“澡洗可以石磢体去垢圿。”(《山海经笺疏》)

4.有邛都河,河中有奉山。有温泉穴,冬夏常热,其源可汤鸡豚,下流澡洗治疾病。(《华阳国志》)①搜索自北京大学语料库http://ccl.pku.edu.cn:8080/ccl_corpus/index.jsp?dir=xiandai

5.每旦澡洗,以杨枝净齿,读诵经咒,又澡洒乃食。(《北史》)②搜索自语料库在线http://corpus.zhonghuayuwen.org/ACindex.aspx

例3“澡洗”出现在晋代郭璞对“洗石”的注解中,根据文义可以看到“澡洗”的意思是“清洗身体”,例4和例5也表示“清洗身体”义。

“澡洗”在魏晋南北朝的佛经文献中比较常见③在佛经文献《大比丘三千威仪》中找到1例“澡洗”的用例,如下:一者从十五日至十五日报。具沐浴剃头应报。二者澡洗当报。三者除手足爪应报。(《大比丘三千威仪》)该经书被认为是后汉安世高的译作,但是根据王毅力的研究,“从词汇角度该经明显存在具有两晋时代特色的词汇,因而这部经书不可能是东汉译经,其翻译年代不会早于西晋甚至东晋。”(见王毅力《从词汇角度看〈大比丘三千威仪〉的翻译年代》,西南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5期,第25至29页)因此“澡洗”在这部经书中的出现不足以证明“澡洗”最早出现在东汉。,在这一时期的佛经语料中共搜索到132个“澡洗”的用例④通过北京语言大学语料库(BCC)搜索而得到。。“澡洗”在佛经文献中有两个义项,义项1表示“清洗身体、沐浴”义,如:

6.诸弟子且入城,乞食已澡洗毕还礼佛。(东晋《佛说大般泥洹经》)

7.尔时有一道士。依止牧牛人住于江边。此道士清朝往江边澡洗。遥见此器而念言。我当拾取。(萧齐《善见毗婆沙律》)

8.犹如有一自喜年少,沐浴澡洗,熏以涂香,著白净衣。(东晋《中阿含经》)

义项2表示“清洗、洗漱”义,并且可以带宾语,如:

9.食讫收钵。澡洗手足。以尼師壇著於肩上。(东晋《中阿含经》)

10.经历堤基上行,崎岖危险常躄地覆饭污泥土,沙弥取不污饭着师钵中,取污饭澡洗食之,如是非一日。(吴《旧杂譬喻经》)

11.若钵湿不应便举。不应令太干。不应故打破。不应用澡洗手面。(东晋《十诵律》)

12.若汝睡眠故不灭者,大目揵连,当以冷水澡洗面目及洒身体,如是睡眠便可得灭。(东晋《中阿含经》)

例 9“澡洗手足”,“手足”是“澡洗”的宾语。例10“取污饭澡洗食之”,“污饭”是“澡洗”的前置宾语,显然这两例中“澡洗”表示清洗义,例10可以看到“澡洗”的宾语不限于表示身体部位。例11和例12中“澡洗”都带宾语。

魏晋之后、宋代以前,本土文献中没有见到“澡洗”的用例。在“语料库在线”以及“CCL语料库”中仅搜索到宋代至明代共有12个“澡洗”用例,而其中8例集中在宋代。不过宋代及以后的“澡洗”不再表示“清洗、洗漱”义,而仅表示“沐浴”义,如:

13.《山海经》曰:北旁名曰少和之渊,南旁名曰纵渊。[音乌悬反。]舜之所浴也。[言常在中澡洗。](宋《太平御览》)

14.诸禅德,大小傅大士,只会抱桥柱澡洗,把缆放船,印板上打将来,模子里脱将去。(宋《五灯会元》)

15.柳阴下卸甲,于壕中澡洗,马于树下气歇。(元《三国志评话》)

16.到得倾下浴盆,通身澡洗,可煞作怪,但是汤到之处,疼的不疼,痒的不痒,透骨清凉,不可名状。(明《二刻拍案惊奇》)

上面四个例子可以看到“澡洗”为沐浴义。如例13《太平御览》的作者在所引用的《山海经》原文“舜之所浴也”下注曰“言常在中澡洗”,用“澡洗”来解释“浴”,这说明“澡洗”为沐浴义。其余三例同理。

清代没有再见到“澡洗”的用例。

洗澡

“洗澡”的最早用例出在唐代,仅见到1例。如下:

17.炼蜜敲石炭,洗澡乘瀑布。(唐于鹄《过凌霄洞天谒张先生祠》)

由于用例太少,“洗澡”在唐代是否已经成词,无法确定。

宋代没有见到“洗澡”的用例,直到元代,“洗澡”再次出现在文献中,在CCL语料库里检索到7例,如:

18.我儿你来,好孤儿,好孩儿,你弟兄两个的那小厮们,背后河里洗澡去。(元《朴通事》)

19.脱了衣裳,打一个跟斗,跳入油中,才待洗澡,却早不见了。(元《朴通事》)

20.混堂里洗澡,这不是隔脑。快来快来。(《全元曲》)

“洗澡”在元代的用例虽然不多,但是已经出现离析形式,语料库中检索到3例,如下:

21.夜晚间又要洗洗澡,槌槌腰,刺刺屁股儿。(《元杂剧》)

22.你这个奶奶,但住下则讨嘴吃,慌些甚么!等我到江边,洗了澡来。(《全元曲》)

23.我去那堂子里把个澡洗。(《元曲选》)

到明代“洗澡”的用例多了起来,离析形式也更加常见,在CCL语料库中检索到“洗澡”有35条用例,离析形式有13例,如:

24.洗了一会澡,复上桥来。(明《三宝太监西洋记》)

25.我方才走出关来,热极了,一身是汗。如今且在石上洗一个澡。(明《封神演义》)

26.当晚西门庆在金莲房中,吃了回酒,洗毕澡,两人歇了。(明《金瓶梅》)

因此,“洗澡”表示沐浴义最早应该是在元代,虽然用例不多,但是离析形式已经出现了。到明代用例更多,“洗”和“澡”中间可插入的成分也越多。

确切地说“洗澡”在元代产生,它一产生就是可以扩展的动宾式。元代的“洗澡”既然可以扩展,那么在当时是不是短语呢?答案是否定的,就“澡”本身的演变来讲,在元代它不可能和“洗”构成短语结构。因为元代“澡”已经变成了不成词语素,在元代没有找到任何一例“澡”单独做句法成分的用例;不成词语素只能参与构词,而不能构成短语。而且“澡”本来是动词,但是元代的“洗澡”一产生就是动宾式,显然“澡”在“洗澡”这个词中已经是名词性语素了。因此“洗澡”在元代不可能是短语。

“澡”在宋代之前可以独立成词,单独带宾语的用例很常见,如:

27.余自少迄长,留心兹艺,澡手谢于临池。(六朝《全梁文》)

28.师以咸通十年己丑三月朔旦,命剃发,澡身,披衣,声钟辞众,俨然坐化。(唐《佛语录》)

29.遽命汲水澡颈,巾首膏唇而往。(宋《太平广记》)

30.西邻障蓬澡手。共华朝、梦兰分秀。(宋《全宋词·天香》)

到元代“澡”单独做句法成分的用例已经没有了,只有和“洗”同现构成“洗澡”的用例;显然,“澡”已经从成词语素变成了不成词语素,因此元代的“洗澡”只能是词而不是短语。“洗澡”一形成就具有离析形式,因此“洗澡”一形成就是动宾式离合词,而不是经过重新分析形成的,在离析形式产生之前,“洗澡”并没有成词。如果“洗澡”真的如学者们所认为的是经过重新分析而产生的离合词,那么必须是复合词“洗澡”先产生,经过一段时期的使用,人们模糊掉“洗”和“澡”之间的语义关系而对其进行重新分析,这样才能产生动宾形式的离合词。可是,语料显示“洗澡”这个词产生的同时就具有了离析形式,则这个离合词不可能是重新分析而生成的;因此,离合词“洗澡”是由构词法而直接生成。

综上所述,“洗澡”是按照动宾式构造而成的离合词,并没有经历从同义并列式重新分析为动宾式的过程;因此离合词是可以通过构词法直接生成的。

下面通过“洗浴”来分析经过重新分析形成的动宾式离合词,之前必定有一个非离合词的阶段。

洗浴

相比于“洗澡”,“洗浴”是真正的经过重新分析形成的动宾式离合词。“洗澡”出现之后,“洗浴”在它的影响下被重新分析为动宾式,出现了离析形式,成为一个离合词。

“浴”本身表示沐浴义,《字汇》记载:“浴,洗身也。”“洗浴”在东汉就出现了,从一开始就是脱掉衣服清洗身体的意思,最早出现在东汉的佛经里,如:

31.早起严头,洗浴著文衣,东向四拜、南向四拜、西向四拜、北向四拜、向天四拜、向地四拜。(东汉安世高译《佛说尸迦罗越六方礼经》)

魏晋时期出现“洗浴+宾语”的用例,如:

32.寻以香水洗浴其人。令著柔软上妙衣服。(六朝《悲华经》)

33.愿有最胜大龙王来洗浴我身。(六朝《悲华经》)

34.洗浴身体,当愿众生,身心无垢,内外光洁。(唐《华严经》)

35.尸出,家人共洗浴之,见兴祖颈下有伤,肩胛乌,阴下破碎,实非兴祖自经死。(六朝《南齐书》)

此后在隋唐至南宋的本土文献中“洗浴”不能带宾语,如:

36.夏日行人,有病疮烦热,见此墓中水清好,因自洗浴,疮偶便愈。(宋《太平广记》)

37.至禾熟之时,昆仑向田行,乃见有三个美女洗浴。(五代《敦煌变文》)

38.汝何为不肯洗浴?(北宋《册府元龟》)

这一时期的“洗浴”是一个双音节的不及物动词。但是到元代以后,出现了“洗浴”的离析形式,如:

39.好苦恼,浴也不曾洗,大起来生狗癣疥,怎么好?(元《全元曲》)

40.赵二在混堂内洗了个净浴,打扮得帽儿光光。(明《今古奇观》)

41.仁贵暗想:“且下去洗个浴罢。”将白将巾与战袄脱下来。(清《说唐全传》)

42.宫人早将浴具等备好,帝女洗过了浴,换好了衣服。(民国《上古秘史》)

因此“洗浴”在魏晋初步成词,经历了从及物到不及物的过程,至元代“洗澡”产生之后而被重新分析为动宾式离合词,产生了离析形式。“洗澡”和“洗浴”为同义词,有理由认为“洗浴”是在“洗澡”的影响下发生了重新分析。

综上所述,“洗澡”和“澡洗”并非同义换序的关系,它们是不同时期的两个词,而且具有不同的结构类型。“澡洗”始终都是并列式双音词,“洗澡”一产生就是动宾式离合词。如果一个离合词是经过重新分析而生成的,那么在语料中必能看到从词被重新分析为离合词的过程,“洗浴”就是这种情形,而“洗澡”则不然。在元代“澡”是不成词语素,“洗澡”不可能是短语,元代之前没有“洗澡”的用例,因此“洗澡”在元代一产生就是动宾式离合词,是根据构词法构造出来的。

二、从“睡觉”的成词看扩展形式对前后语素的影响

现代汉语中“睡觉”是一个动宾式离合词,扩展形式下“觉”可以受定语修饰,如“睡个好觉”。关于“睡觉”的成词年代,历来众说纷纭,可以确定的是明代“睡觉”已经成词[7-9]。关于“睡觉”一词的来源,目前学术界有三种观点。第一种是词义感染说,张博认为“觉”因与“睡”同用而沾染上了“睡眠”的意思[10],因此“睡觉”由睡醒义变成了睡眠义。第二种观点认为“睡觉”是由连动结构重新分析而来,蒋绍愚认为“觉”由动词“醒来”义引申为表示“从睡到醒的过程”的量词,再引申为表示“睡眠”的量词,如“一觉残春睡”,最后结构上面省略动词,变成“一日三觉”,到这一步,“数词+量词‘觉’就很容易被理解为数词+动词‘觉’。当人们把‘觉’看作动词后,‘睡觉’就从连动结构(睡醒)重新分析为并列结构(睡眠)。”[8]第三种观点认为“睡觉”是从动量式重新分析为动宾式,洪帅认为“‘觉’经历了四个发展阶段:(1)动词→(2)动量词→(3)名量词→(4)名词。”[11]汪维辉、戴佳文也持这种观点[12]。

虽然有学者认为“睡觉”成词于元代[13-14],但是根据汪维辉、戴佳文考证,在元代能够确定表示“睡眠”义的“睡觉”目前仅见到一例[12],因此即使元代“睡觉”已经产生了,也是极少用的。明代及以后的文献中不仅“睡觉”常见,而且出现了许多“觉”受定语修饰的用例,如:

43.且是生活重大,只怕连自己的老公也还不得搂了睡个整觉哩!(明《醒世姻缘传》)

44.你这一宿没的还怕他哩?岂不睡一夜平安觉?(明《醒世姻缘传》)

45.一发在那淫妇屋里睡了长觉罢了。(明《金瓶梅》)

46.惟独杨香五永远不睡长夜的觉。(清《三侠剑》)

47.惜春正乏倦,在床上歪着睡午觉,画缯立在壁间,用纱罩着。(清《红楼梦》)

48.那两个女人因贾母正睡晌觉,就与鸳鸯说了一声儿回去了。(清《红楼梦》)

上面这些用例中“睡觉”的扩展形式,可以确定明代“睡觉”就是离合词了。“睡觉”在明代产生同时具备了离析形式;可以说“睡觉”从宋元时期的动量式短语重新分析为动宾式离合词。宋元时期“睡一觉”是动量短语,因为“一觉”不仅可以修饰“睡”还可以修饰“梦”“醒”,如:

49.须臾浸觉耳根热,一觉醒来天已明。(南宋 楼钥《攻媿集》)

50.揾啼红,杏花消息雨声中。十年一觉扬州梦,春水如空。(《全元曲》)

到明代“觉”不能再和“睡”以外的其他动词(如“眠”)搭配组合,只能和“睡”搭配,因此“睡觉”成为了一个词,同时它又具有离析形式,因此一成词就是离合词。

蒋绍愚指出句法对词义的影响有三种情况,词的句法位置使得词义发生变化,句法组合的变化影响词义的变化,构式影响词义[8]。离合词虽然属于词汇,但是由于可以扩展,因此也具有句法性;因此动宾式离合词的两个构词语素会受到扩展式的影响而发生词义演变。

“睡觉”被重新分析为动宾式离合词之后,不仅“觉”的词性发生了改变,“睡”也逐渐发生了词义演变。“睡”本身是一个不及物动词,不能带宾语。当“睡觉”被重新分析为动宾式以后,“觉”成了“睡”的宾语,“睡”在“睡觉”这个词里面,具备了带宾语的能力,而由于“睡觉”可以扩展,因此“睡”更表现出了可以带宾语的句法性,因此“睡”之后就产生了一个句法槽“睡+_”,这为“睡”带“觉”以外的宾语创造了条件。当交际需要的时候,把“女人”放进了这个句法槽,产生了“睡女人”,表示“主动地和女人发生性关系”,如:

51.世上安有白睡人妇女之理?(清《绿野仙踪》)

52.我才见你这种留学生,骗睡了人家闺女。(民国《留东外史》)

53.既非真病,在医院里不能不吃饭,便不能不睡女人。(民国《留东外史》)

上面例句中“睡”的词义已经发生了演变,不再单纯表示“睡眠”,而是延伸出“主动地去和宾语所表示的异性发生关系”的意思,这个用法在现代汉语中依然常用,如:

54.他想,我睡了你的女人,穿了你的衣裳,最终还要要你的命。(莫言《酒神》)

55.老婆突然对我说,男人不应该炫耀睡了多少女人,而是一个女人愿意和他睡一辈子。(微博)

显然“睡”受到“睡觉”扩展性的影响,词义和及物性发生了演变。

像“睡觉”这种离合词的前一语素发生词义演变的情况很罕见,更多的情况是离合词的后一语素发生演变。“澡”本来是一个不活跃的构词语素,在元明两代仅出现在“洗澡”“澡洗”“澡豆”等少量词语中。离合词“洗澡”形成之后,“澡”的词性有了变化,它彻底丧失了之前的动词性,而变成一个彻底的名词性构词语素,并且成了活跃的构词语素,参与构成“泡澡”“冲澡”“搓澡”“擦澡”等离合词,还构成了“冷水澡”“热水澡”等名词性偏正结构,这些词语在“洗澡”产生之前是没有的,“洗澡”的产生促进了“澡”的演变。类似的还有“浴”,在“洗澡”的类推作用下“洗浴”被重新分析为动宾式离合词之后,“浴”也发生了演变,变成了名词性语素,参与构成更多的名词,如上文例40的“净浴”,还有“桑拿浴”“鸳鸯浴”等等。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如“结婚”的“婚”,它可以构成“金婚”“隐婚”“逃婚”等等,“游泳”的“泳”构成“蛙泳”“蝶泳”等等。

三、离合词并非词汇化的中间阶段

离合词由于兼具词和短语的双重特性,因此往往被认为是词和短语之间的过渡阶段[15]。但是“洗澡”的成词过程可以看到离合词是能够通过构词法直接构造而成的,仿照“洗澡”而直接生成的离合词还有“洗浴”“冲澡”“泡澡”“搓澡”等。“帮忙”也是通过构词法而生成的离合词,王云路和王健指出清代出现的“帮忙”是由元明时期就出现的“帮闲”类推而生成的[6]。汉语中应该还有更多通过构词法而形成的离合词,有待于探究。“睡觉”虽然不是通过构词法直接生成的,但是它一产生也是离合词。

离合词既然可以通过构词法直接生成,也很可能不会最终词汇化为双音词,而是长期保持其可分可合的状态,甚至其离析性会逐渐增强。汉语中有很多离合词表现出了离析性逐渐增强的特点,比如“结婚”“帮忙”。李宗江详细阐释过“结婚”由词返语的过程[5]。“帮忙”虽然在产生之初就是离合词,但是其词汇性强于现代汉语中的“帮忙”,如:

56.大隈伯对我驻日公使言,关于君主立宪事,请袁大总统放心去做,日本甚愿帮忙一切。(清《世载堂杂忆》)

57.你信不信没有关系,他说你要实行你的主张,尽管去实行,他不算帮忙你的,也不要你来帮忙。(《留东外史续记》)

58.现在事已如此,他肯也要他帮助吾,不肯也要他帮忙吾的了。(《续济公传》)

59.闻说汝等已到下界去帮忙大禹治水,此刻在这里做什么?(《上古秘史》)

60.不可造次。未知他来帮忙我们抑或助他?(《后宋慈云走国全传》)

61.半仙,你跟我去,要其(是)老生活掂我们的斤量,请你们帮忙帮忙。(《唐祝文周四杰传》)

62.此时宗孔已经来帮忙了两三天,听见贵兴肚饿,便叫人搬上酒菜赖,陪着贵兴吃酒。(《九命奇冤》)

63.不过幸而有你这个儿子替她帮忙不少。(清《八仙得道》)

64.你既是立心要救人患难,可巧又是我范围以内的事情,你更该出力帮忙一下,才见得你的慈心义气哩!(清《八仙得道》)

以上是在BCC语料库中搜集到的清代语料,其中例56~60“帮忙”带宾语,而现代汉语中“帮忙”是不能带宾语的。例61的BCBC重叠式“帮忙帮忙”和现代汉语中的AAB重叠式“帮帮忙”相比,BCBC重叠式内部动宾之间的粘合性更高。例62~63“帮忙”带补语,而在现代汉语中,“帮忙”后面是不能带补语的,补语一般以定语的形式置于“忙”之前,如“帮了两三天忙”“帮了不少忙”或者以补语形式置于“帮”之后,如“帮一下忙”。因此清代的“帮忙”具有更强的词汇性,现代汉语的“帮忙”具有更强的离析性,“帮忙”的离析性是逐渐增强的。

刘大为指出,动宾式动词的词化程度越高,带宾语的可能性越大[15]。董秀芳指出,“现代汉语中的这一现象与在历史上发生过的过程非常相似:一个动宾短语,当其内部句法结构很清晰的时候,一般是不能再在其后加上另一个宾语的,因为其宾语位置已被占据了。但当发生词汇化之后,句法结构变为词汇结构并逐步凝固,原来的宾语已不再是独立的句法成分而变成了词的内部组成部分,因而后面就又可以出现宾语了。”[2]而“帮忙”在清代可以带宾语,在现代汉语中不能带宾语,从清代到现代汉语的历时变化,表现出了与词汇化相反的过程。因此,离合词并不能称为是短语向词发展的中间阶段,离合词的离析性会长期存在甚至会越来越强。

四、结语

综上所述,离合词的形成路径不止是词汇化或者去词汇化,构词法与重新分析也是离合词的成词途径。“洗澡”完全是通过构词法直接生成的,仿照“洗澡”直接构造而成的有“冲澡”“泡澡”“搓澡”等等。“帮忙”是仿照“帮闲”而直接构造生成的。“睡觉”“洗浴”是通过重新分析而生成的离合词。

离合词由于具有离析形式,当它扩展的时候,就成了一个句法结构,句法结构影响词义演变,因此离合词内部的构词语素可能会因此而发生词义演变,前后语素都可能发生演变。其中后面的语素发生演变比较普遍。第一,它被重新分析为一个名词性语素,如“洗浴”的“浴”“帮忙”的“忙”“游泳”的“泳”都被重新分析成了名词性语素。第二,它往往会变成一个活跃的构词语素而参与构成更多的词,如“澡”“浴”和“觉”在“洗澡”“洗浴”和“睡觉”成为离合词之后,他们都参与构成了更多的词,如“冲澡”“热水澡”“午觉”“晌觉”等等。前面的动词性语素,当它在离合词中表现出非常规的句法组合时,往往会发生词义演变,比如“睡觉”的“睡”,本来是一个不及物动词,不能带宾语;但是“睡觉”为动宾式离合词,“觉”就成了“睡”的宾语,“睡”在这个离合词里具有了及物性,因此发生了词义演变,引申出“主动与异性发生性关系”的意义。

离合词不是词汇化的中间阶段,其最终归宿也未必成词,离合词的离析性有可能会逐渐增强,比如“帮忙”“结婚”都表现出了离析性逐渐增强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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