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港

靳叔家的哈巴，黄不黄，白不白，有的地方毛卷，有的地方毛戗，眼睛总是睁不开。这样的狗，不应该有什么“芳芳”“丽丽”等名字，也就只能叫它“哈巴”。这是真的，它就叫“哈巴”。

靳叔是离不开哈巴的，因为靳叔是盲人。靳叔孤身一人与哈巴在一起。靳叔是按摩医生。每天清晨，我们背上书包去学校，靳叔家的院子也开了，哈巴在前，一根绳子牵引着靳叔去诊所。当我们放学，又是哈巴引着靳叔回家来。天天这样。

大年初一早晨，我依例到靳叔家拜年。哈巴伏在门口的木板上，它只是斜我一眼就又伏下头。可能是太熟悉了，它对我一点儿也不防范，但也从来没有热情过。因此，我也从没对哈巴热情过。我一抬腿迈过哈巴，高喊一声：“靳叔，过年好！”就径直向里边走。靳叔早有准备，笑着迎上来，拉我坐下。靳叔的手热乎乎的。给靳叔拜年，我是有利可图的。我站规矩了，冲靳叔一个大鞠躬。 靳叔等我给他行了礼——他怎么知道行礼没行礼？——就掀开大木箱盖子，慢慢腾腾地拿出两本小人书。我例行公事地问：“靳叔，有没有活儿？我来帮你。”靳叔笑笑：“没有，没有，回去看书吧。”我拿上书就跑。

我刚一出房门，蔫头蔫脑的哈巴突然腾地跳起来，堵了我的路，盯着我的手，要咬人的样子。靳叔喝一声：“不要叫！不要叫！”我知道，只要有人要从靳叔家拿出东西，这个哈巴，它就来了精神，就要管事儿。听了靳叔的话，哈巴委屈地趴回木板上，眼睛却像看贼一样地盯我。

一天，爸爸拿个灯泡，说：“跟我来，上靳叔家。”

是靳叔家院子里的灯坏了。爸爸摆好梯子，让我上。往上爬时，我忽然想到，每天晚饭后，一院的孩子全是借着这个灯的光踢“足球”，抽冰猴（陀螺）。靳叔是不需要光的，他的灯是为我们亮的。

换了灯泡，爸爸要跟靳叔聊一会儿，我就捏着废灯泡往外走。走到房门口，哈巴又拦截了我。我这是学雷锋做好事，却被当成了小偷，我生气了。好狗不挡道。我抬起脚，想将哈巴拨到一边去。这不讲情谊的哈巴，对着我的脚就下口了。我一发怒把它踢到了一边。

咬得并不疼，一只小破哈巴能把我怎样？可是，事儿让靳叔弄大了。他说：“不行，不行！得打破伤风针，要上医院。”我最怕的就是上医院，就是护士的大针管子。结果就这么挨了一针，因为一只小破狗。

这天，妈妈煮好了饺子，从厨房端出一大碗。我早已涎水横流，妈妈却喊：“去，给靳叔端去。”

我将饺子端到靳叔家。与哈巴相遇时，我故意弯下身，将饺子凑近它的鼻子。我是想，只要它一抬头，我就将饺子举起来，气死它；要是它敢动口，我也不当君子。可是，哈巴只是挪挪身子，没正眼瞅我。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医生也会生病。靳叔住院了。大人们说，靳叔病得很重。

爸爸拉我到靳叔家。爸爸说：“你靳叔住院了。哈巴得有人照管，牵咱家喂吧。”

“弄咱家？把吃的扔这儿，它自己吃不就得了？”我老大不满——我的家，怎么可以有这么只破狗？有了这么只狗，往后街上的人会怎么说？

爸爸说：“靳叔在医院，他问到过哈巴，问有没有人喂。我答应了，我答应把哈巴牵到咱们家先养着。”

为了靳叔，更为了爸爸的承诺，我不能不点头。

爸爸拉开靳叔家的院门，看到哈巴还是从前的样子，但是瘦得成了一团毛，毛支起来，灰突突的，像晚秋风吹乱的牛毛草。它跳将起来，堵在门口，冲着我与爸爸大叫。我将事先准备好的饼扔给它，它不瞅，又是叫又是跳。狗东西，翻脸不认人了！

爸爸说：“看来，想弄走它也挺难。”就脱了衣裳，让我逗引哈巴。这事好，我大喝一声，冲哈巴飞起一脚，当然不是真踢。这只小哈巴，竟然直立起来，咬我的鞋尖儿。我正想来厉害的，爸爸的衣裳一下子蒙住了哈巴。

哈巴到我家后，我妈总是先伺候好了它，然后再忙活我们五个孩子。

想着没有光明的靳叔在病床上的样子，若是将哈巴喂精神了，喂胖了，抱到靳叔跟前，他一定高興。于是我就耐心地照料哈巴。一天天，它对我们一家人渐渐亲近起来，也吃东西了。但是，看它那样子，从来没有开心过，从不摇头摆尾，给吃的就吃，不给从来不要，只是头枕着腿，静静地卧着。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医生也会死。可这是真的，靳叔去世了。

一条街上的大人，全在为靳叔的事忙着。爸爸对我说：“哈巴交给你一个人了。”我这才想起哈巴。那几天脑子里一直在想靳叔，竟然忘记了哈巴。

我急忙跑到厨房哈巴睡觉的地方，那儿只有一块给它垫身子的破垫子。哈巴不见了！它去哪儿了？是不是成了野狗？它会不会跑去医院看靳叔？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往学校跑，因为已经迟到了。

靳叔的妹妹从外地匆匆赶到，爸爸将靳叔家的钥匙交给这个年轻女人。一两分钟后，靳叔的妹妹大喊大叫着跑进我家，脸色纸一样白，她说：“门口有个东西！吓死人！你们快去看看。”

我随爸爸跑到靳叔家。我的妈呀，是哈巴。

哈巴四肢挺直，脖子朝院门伸着，薄薄的一片，僵在木板上。

那个年月不时兴火葬。人们为靳叔打了一口棺材，把哈巴也放了进去。

[责任编辑 吴万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