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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浅情深

2022-12-21薛谷香

杭州金融研修学院学报 2022年12期
关键词:滇缅公路腾冲大理

薛谷香

从萧山机场名叫“豆荚”的沙发床中被手机闹钟叫醒,迅速洗漱,迅速办理登机。依稀记得杭州萧山机场候机厅硕大的落地玻璃窗外,天空还是紫色的,云彩是灰色的。须臾,橙色的朝霞晕染了半边天空,我登机了。仿佛是呼啸功夫,在飞机上补觉的我,便来到了昆明长水机场。

三年来,第一次走出长三角;二十年来,第二次赴云南;是阔别已久的“行万里路”节奏。

这次是跟某保险公司组织VIP客户旅游团,行程是昆明大理腾冲。昆明大理是故地重游,腾冲是第一次去。

取行李后配合做防疫报备,做核酸。机场出口早已等候了迎接我们的队列,有旅行社地接,还有该保险公司云南分公司身穿少数民族盛装的礼仪小姐,逐一为我们每人送上一束鲜花。

机场外的蓝天是纯粹的克莱茵蓝,白云是纤尘不染的洁白。比之烟雨江南,云贵高原的晴空胜出了。我们手捧鲜花拍集体照,迎面是一层建筑的绿色斜屋顶上七个巨大立体字:“七彩云南欢迎您”。呵,欢迎标语,再加上蓝天白云和手中的鲜花,已经是七彩了。

接下来的行程是否会带给我七彩斑斓的视觉盛宴?这似乎不重要,此行有腾冲就够了。

我还为在昆明的半天自由行时间预约了云南省博物馆,这也是我到每个地方“浪费”时间的首选节目。

坐上大巴车,行驶在昆明大街小巷。旅行社地接小姐姐热情地介绍我们这个旅游团的行程安排,一些入乡随俗的注意事项,以及今天下榻酒店周边的景点,如官渡古镇;半天内可以往返酒店的景点,如金马碧鸡坊,如滇池。

我对此行的最后一站腾冲“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的情结由来已久。以至于保险公司客户经理胡老师一向我发出邀请,我便欣然答应。还没等我提出我可以加付单人房费差价,她便真诚地说:“薛姐你如果一个人,不介意的话,可以和我拼房间。”我不忍心辜负这份真诚,答应了。

最早知道腾冲是中学高复班地理课老师讲的:“在中国地图上从黑龙江的爱辉县到云南的腾冲县这两个地方画一条直线,叫‘爱辉-腾冲线’(后因地名变迁,改为‘黑河-腾冲线’),也叫‘胡焕庸线’,是地理学家胡焕庸提出的,它是一条重要的地理分解线。‘胡焕庸线’不仅将我国领土分成了东南和西北,还进而划分出了两个迥然不同的自然和人文地域。”

随着时间的推移,胡焕庸线像魔咒一样,在我的认知视野里全方位彰显它的非凡魔力,在审美,这里是“杏花春雨江南”,那边是“白马西风塞上”;在气候,它与400毫米降水线不完全重合,这边是湿润区,那边是半干旱区;在交通,高铁“四纵四横”几乎都在东南,到了“八纵八横”才向西北延展;在经济,看中国近年来的百强县,东南是绝对优势;在人口密度,东南半壁占全国国土面积43.8%、总人口94.1%;在教育,看一看中国的985和211高校分布图……胡焕庸线简直太神奇了。“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年少的我就此发愿,将来有钱且有闲的时候,我要以胡焕庸线为轴心,沿爱辉-腾冲之间走走,看看,写写,算是“行万里路”的中国计划。初心很丰满,行动很骨感。终于等到退休,盘缠不成问题,然而却因种种客观的牵绊和主观的惰性,不要说胡焕庸线沿途风景与民生,就连黑龙江的爱辉和云南的腾冲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虽然迟到了,但毕竟还是来了,腾冲的面貌即将揭晓,爱辉呢?也许会是下一次的行程,也许全凭机缘了。

大巴在宾馆的院子里停下了,同屋的胡老师留在大堂照顾她的其他客户,此行一共31人,其中有5个客户经理,我们也被分为以客户经理为“家长”的5个“家庭”。

我拿着行李箱先到房间。先把我的花束修剪了一下,权以房间的水杯当花瓶,插上放在窗台上,再拿出我的一套汝窑旅行茶具烧水泡茶,见茶几上还有水果,顿生就此歇息半天的念头,反正我还带着茶点和书。也可能是有点困了,昨晚在萧山机场的“豆荚”里没睡好。

胡老师进屋,告知我们这个“家庭”现在准备去吃中饭,然后去滇池,问我要不要一起去。这时我已挡不住睡意袭扰,便婉拒了她的好意:“我现在只想先睡一觉,毫无食欲。然后我还约了下午参观云南省博物馆。”胡老师确认我并非身体不适,一再强调,有事一定要及时和她联系。这是一个有责任心“家长”。

下午2点,我居然被饿醒,又可能是潜意识不想让我辜负这半天时光。水果茶点先填肚子,随之下楼叫了“滴滴打车”,去云南省博物馆。

与司机小哥哥拉家常,司机小哥哥说,非常欢迎我们外地游客来云南云云。我说:“您还挺能说场面话的,哈哈哈。”他说:“这是真心话。旅游业是我们云南省的主业,我们已经被疫情耽误三年了,现在才开始回暖,不然现在还是上班时间,我都接不到您这单生意。没有生意,我们吃什么呢?家里两个男孩要养呢。”还告诉我:“这两天天气还热,滇池那里从西伯利亚来过冬的红嘴鸥只有零星几只,再冷一点就多了。”他对我的判断令我汗颜:“阿姨应该是个学者、科研人员吧?看您衣着那么朴素,连个首饰都不戴,还要去博物馆,有啥好看的?”我说:“阿姨不是学者,也不是科研人员,博物馆是免费的,去看看热闹。”

我是真话,但没有表达出我对各地博物馆都想赞颂千遍的热情,都有浅尝辄止的遗憾。每个博物馆都有一些镇馆之宝,一次也不可能都看遍,不过总可以看到一些或出土或传世的文物,难道不是在代表曾经创造它们,拥有它们的祖先穿越千年向我们这些后生传达的问候和叙说吗?这是怎样的深情?

云南省博物馆也不例外。可惜这天下午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匆匆看了其中的“妙香佛国”展厅。偌大的展厅观众极少,参观动线以唐代云南蒙氏崛起的传奇、南诏历史的印记、大理国的沉浮、佛陀的世界四部分延展,主要展示唐、宋时期云南约600年间的历史。自唐以后云南与周边及中原地区的交流日益深入,佛教在云南传播和发展,至宋代大理国时期,国王信奉佛教,大理国二十二代国王中,曾有九位出家为僧,大理国也被誉为“妙香佛国”。这里的奇珍异宝实在太多了,有金、银、玉器、水晶等各种质材,工艺从稚拙到精细,到惟妙惟肖……我想,没有这样博大精深的人文历史,金庸先生又怎么创作出如此入木三分的大理人物形象呢?诸如《神雕侠侣》里的南帝段智兴、《天龙八部》中的大理镇南王段正淳和宪宗皇帝段誉。

我又匆匆看了“从洛桑到北京——第十二届国际纤维艺术双年展”。这个展览能看到也是缘分,它传承于著名的“瑞士洛桑国际壁毯艺术双年展”,于 2000 年落户中国北京,每两年在中国国内不同城市举办,迄今已经走过 22 年,展出过无数精湛作品。这里吸引了不少年轻人,有围观,有拍照,还有用橱窗做背景做直播的。我虽然不懂纤维工艺及艺术创作,但也拥有一颗向美之心,也力图获得经由各个国家艺术家创作的这些精湛艺术品的美学熏陶,至此,七彩云南又何止七彩,它在以宏放的胸襟拥抱着全世界的绚丽。

刚想走进“大动脉——抗战时期中国经济社会主通道与生命线”展厅,闭馆的铃声和广播便响起了。以后的日子,我对自己的顾此失彼深感遗憾。那是一部大时代的史诗,那里叙说了为抗战作出巨大贡献的滇缅公路,而滇缅公路上有一个小小的不为外人所知的细节,是关我的家族记忆……

第二天,我们坐大巴离开昆明,前往大理。我们一路向西,路经楚雄彝族自治州。

旅行社换了第二位小姐姐随团,她让大家管她叫阿离,此后的行程中,阿离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言难尽。她身材高挑,天生丽质,精力旺盛,沿途不论颠簸与否,站姿笔挺,一路滔滔不绝地讲解。从彝族的“彝”字是毛主席命名的,到他们的生活习俗,到火把节等等,从彝族再到别的少数民族,如数家珍,傣族、白族、哈尼族、阿瓦族、怒族、德昂族……

我们走的昆楚高速和楚大高速。阿离接下来讲到了这里的老路滇缅公路,她不经意间连接到我们的家族记忆,瞬间打通了我的任督二脉。

“大家可能知道,喜欢带翡翠手镯的宋美龄女士曾在1943年在美国国会上作了一次演讲,呼吁美国及国际社会出钱出武器援助中国的抗战,演讲非常成功。但因为当时中国的港口,遭到日军封锁,东西运不进来,于是需要修建滇缅公路,从云南西部到缅甸北部直通印度洋把抗战物资运进来。这条公路修建太难了,当年青壮年男人都当兵去了,沿途只有老弱妇孺,他们用最原始的方法,把大石头砸碎,用巨大的大石碾子压路,石碾子中间用麻绳穿着,一位少数民族母亲身后背着一个小孩,身边还带着一个大一点的小孩和母亲一起砸石头,他们上方有一个石碾子的麻绳断了,向他们三人滚来,母亲可能出于本能,护紧背后的小孩,都来不及推开身边的大孩子,石碾子朝大孩子压过去,死得好惨。母亲用泥土把大孩子葬在公路边,作了标记,说是等公路修好了,再来给孩子造坟……你们这次行程包括去腾冲的国殇墓园,应该还可以看见当年的大石碾子。”

阿离已饱含热泪,继续叙说:“建成的滇缅公路,被称为抗战生命线。它穿过了中国最坚硬的山区,跨越了中国最湍急的河流,蜿蜒上千公里。由滇缅公路、驼峰航线以及中印公路组成的运输大通道,在枪林弹雨中,支撑着中国抗日战场战备物资以及大后方的经济供应。

这段历史的应该包括在被我错过的云南省博物馆的“大动脉”展览中,阿离动情的叙说虽有时间顺序上的错位,和主观上对内容选择的偏好,但不乏合理性。某种意义上说,历史就是后人迟到了的案发现场遗址,看到的和写下来的也不一定是全部真相。对历史“案发现场”的记忆,因人因事而异,一些记忆鲜亮而清晰,一些记忆羸弱而含糊,一些记忆正在枯萎乃至消失,就还原历史全部真相的意义而言,每个人乃至每个家族代代相传的口述历史样本都是值得打捞的。

阿离提到抗战期间滇缅公路的“道奇卡车”,便和我的家族有关。我外公为响应当时国家号召:“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外公曾远赴腾冲,出资购买了道奇卡车,组成了车队,就专门跑滇缅公路这段,为抗战运送物资,当时外公自己是上海邮政局跑长江航运的轮机长,收入颇高,但也是省吃俭用,倾囊而出。滇缅公路上的运输,无法亲力亲为。就在抗战胜利前夕,外公的道奇车队,连人带物资被日军的飞机炸没了,外公后来还筹资安抚了车队的家属……

我从小到大去外婆家,但凡外公喝了点小酒,一兴奋就爱诉说往事,每次外婆会高度紧张,叫他注意了,不要往下说了,有几次外公刹不住话题,会壮着胆说:“我的道奇车队啊……”我的外婆会直接和他翻脸,外公也会立刻缄口。所幸在抗战胜利70周年之时,党和政府大力宣传了抗日统一战线的方方面面,连同中国远征军,连同“大动脉”上的抗战行动。我们很想告慰外公外婆的在天之灵:“你们三缄其口的往事,是民族大义的壮举,终于能光明正大地说出来了。”

我第二次来到大理。阳光正好,空气不燥。大理还是那个大理。依然是缭绕着风花雪月的苍山洱海,依然是传承着“妙香佛国”的风雅城邦,街上随处可见美丽的“金花”和帅气“阿鹏”。

我在洱海边行走时,发现洱海的水质显得混浊多了,远处的苍山山峰依然葱翠,沿地平线已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楼盘,我觉得惋惜,这里的山水景色比我第一次来减分了。

从大理到腾冲在杭瑞高速通车前要走滇缅公路,路途非常艰险。现在杭瑞高速修通后,天堑变通途,但我也与外公的道奇车队行驶轨迹失去了空间遭遇的机会。

我们的大巴在高山大川之间穿行,一路穿过怒江和澜沧江,越过了高黎贡山南段和怒山余脉),在保山坝、潞江坝、蒲缥坝等山间盆地飞速而过,这里到处都是热带植物,看不尽漫山遍野的奇花异草和累累果实。

我们终于来到腾冲,首先一头扎进美丽不可方物的北海湿地公园,这里是火山喷发后岩浆堵塞深谷形成的堰塞湖泊,成片的水草就生长在火山灰上,仿佛是漂浮在水面上的绿色小岛,微风吹过时,水面是皱起的蓝天白云倒影,水草像镶嵌在倒影中的绿翡翠。风大时,白云成群结队地在天上游走,太阳躲在云朵后面时隐时现,四周的山岗也随之在葱茏和墨绿之间“切换”。鸥鹭在天空与水面间翔曳,鱼虾在水底和水面间畅游。这里才是实至名归的“天空之镜”。

同行的各个“家庭”成员,多数以“拗造型”拍照留念为乐,个别人端着专业相机拍风景,个别人如我,只是走走看看就被美景惊呆了,用手机随便按几张渣图在朋友圈发了九宫格,还收到无数点赞。在那个片刻,我觉得自己也像水草那样融入湿地了,不需思想,只需把心放平,我的世界便是风平浪静,把心放空,我的世界便是海阔天空。

应该说,从旅游的观景意义上来说,有这处的腾冲北海湿地公园,已经值了。

此后还有保险公司精心安排的红酒晚宴,有《梦幻腾冲》歌舞演出,腾冲大滚锅和洞山温泉SPA,还有返回昆明滇池喂红嘴鸥,我都不再惊艳了。

对我而言,如果缺少了去腾冲国殇墓园的祭拜,整个行程是谈不上“行万里路”的精神收益的,至多是感官上的愉悦;也谈不上何以一段短暂而匆忙的跟团旅游经历,托举得起耿耿于我内心几十年的一腔深情,关乎我的家族记忆,也关乎我们民族的家国情怀。

腾冲国殇墓园坐落在叠水河畔的小团坡下,这里长眠着中国远征军二十集团军阵亡将士的英灵。

中国远征军从铁血远征,到败走野人谷,到砺兵蓝姆伽,到光复腾冲。他们的故事可歌可泣。毛主席也曾写下《海鸥将军千古》的诗歌,以纪念远征军名将戴安澜烈士。

1944年5月,为了收复滇西失土,重新打通那条被日军占领的抗战生命线——滇缅公路,中国远征军发起了滇西反攻,并于9月14日将日寇全部歼灭,收复了腾冲。此次战役共歼灭日军6000余名,远征军官兵阵亡9168名,盟军官兵阵亡19名。满园随处可见一座座雕像,每座雕像都有一个悲壮的故事,每昨雕像前都有白菊花,我饱含热泪沿途鞠躬。墓园里还有几个大石碾子,正是当年的妇孺修筑滇缅公路时压路用过的。在此,修路的少数民族先辈,在路上跑运输的汉族先辈,乃至出资买车的先外公,乃至护路的中国远征军将士成了命运,因抗日而紧紧相连。恰如《国歌》所唱:“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沿着小团坡的石阶两旁,一尊尊烈士墓碑,整齐地从山脚一直排到山顶。山顶有着远征军第二十集团军攻克腾冲阵亡将士纪念塔,如一柄利剑刺向日本军国主义侵略者。塔基上“民族英雄”4个字分外醒目。

虔诚感恩先烈先祖:有生之年曾护卫我巍巍华夏边陲寸土,书写滇缅公路英雄篇章;长眠后愿保佑后生捍卫我煌煌中国岁月和平,国祚绵长!

献上我的白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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