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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十年中国科幻电影的技术发展、题材演变与文化表达(2011-2021)

2022-12-16郭瑾秋陈亦水

艺苑 2022年3期
关键词:科幻电影科幻

郭瑾秋 陈亦水

2011至2021年的新世纪后十年间,中国电影产业规模不断壮大,大制作与中小成本影片频出,尤其是在2016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电影产业促进法》(以下简称为《促进法》)颁布以来,中国电影的类型与题材创作趋向于多元化发展。在此语境下,中国科幻类型电影的创作,则呈现出与2000-2010年的新世纪前十年不同的变化,主要在于中国科幻电影的产业扶持、题材创作之变,以及精神内核的文化表达这三个层面。自从2019年号称开启“中国科幻电影元年”的中国科幻片《流浪地球》问世以来,越来越多的中国电影人主动将科幻元素融入到不同类型与题材的电影创作中,并且逐渐摆脱了新世纪前十年对于技术美学的迷思式追捧,试图摸索出一条极具本土风格与特征的科幻电影美学与文化之路。

一、中国科幻电影的产业背景与技术发展

2010年以来,随着国家政策的完善与扶持和科学技术的进步发展,电影产业的日益崛起成为了必然趋势,“10年代”的中国电影市场形成了新的特点,主要表现为“细分化、圈层化、日常化。”[1]39-44在此背景之下,国产科幻电影也正经历着从沉寂到觉醒的成长过程。2019年《流浪地球》《疯狂的外星人》等优秀的科幻电影作品的横空出世,某种程度上,为一直处于以好莱坞技术美学为导向而陷入一定迷茫的国产科幻电影创作带来了新的希望,科幻类型片也因此成为社会热点话题和媒介文化的新浪潮。

(一)产业升级开辟发展路径

中国科幻电影在新世纪“10年代”之后的兴起,源于中国社会各个方面因素的影响和促进。

首先,中国科幻电影类型创作的崛起,得益于近十年来的电影产业勃兴。自2011年《促进法》草案开始面向社会公开征求意见,到2016年正式表决通过并投入实施,我国电影市场化改革政策成为中国电影稳步向好发展的决定性因素,推动了我国电影业完成了从“电影事业”到“电影产业”的转型,为电影行业规范化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此外,政府对于影片的灵活调控与支持导向为21世纪10年代之后中国电影类型的多元化发展提供了重要保障。

其次,除了自上而下的“有形之手”推波助澜外,市场这一“无形之手”也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互联网技术的升级在提升电影制作水准的同时,也加速了互联网资本进军电影行业的脚步。在“互联网+”时代的C2B消费模式下,传统影视行业开始寻求新的发展路径,日趋改变传统的影院营销模式,转而朝向网络媒介寻求资源整合。如,2014年,光线传媒与360合作成立合资公司,并创立付费视频网站,以探索内容资源的拓展;2019年,华谊兄弟影业与阿里影业签订了战略合作协议以谋求影视资源与渠道共享等。“互联网对传统电影带来最大的变化主要体现在营销、发行、放映及衍生品拓展等产业运营层面,它帮助电影从营销、用户关系、后端的服务和版权等方面进入新的发展阶段。”[2]6-10在传统影视制作公司和互联平台资本的合作潮流下,IP开发、游戏和文学等文娱资源开始整合为大型数字娱乐产业链条,不断开辟着电影产业的新发展路径。

再次,中国电影产业的欣欣向荣,为本土科幻电影创作提供滋养生息的土地,后者的兴起亦源于观众对视觉奇观的追求。在主张科技自信与文化自信的当下,随着国外科幻电影的流入与本土科幻文学的热潮,我国青年观众对于国产科幻电影的期待与想象开始显著提升,科幻类型电影的奇观性也决定了其在电影市场的热度。在这一诉求下,中国化的“高概念”科幻电影制作模式逐渐占据主流地位。作为里程碑式作品,《流浪地球》呈现了富有中国式美学风格的视觉奇观,例如萧瑟壮观的冰封中国建筑、赛博朋克风格的地下城等,这些视觉奇观场景不仅满足了中国观众对于科幻片的观感期待,更体现了中国电影工业技术的优秀水准。

(二)技术精进造就视觉奇观

视觉效果作为科幻电影审美体验的首要组成,取决于计算机特效技术的应用。在电影制作技术的发展过程中,我国在硬件方面始终紧跟国际脚步,在引进、学习和创新的过程中不断发展自身特效技术。在此意义上,《流浪地球》展现了我国较高的特效制作水准。特效技术作为科幻电影的“催化剂”,不仅能够完成电影中形象的构建,更具有艺术价值,这主要体现在物理特效、三维特效与人物塑造、数字绘景技术与空间构造这三个方面。

第一,物理特效的制作,对特效道具的工艺、外观、实用性等方面都有较高的要求。从手稿的设计到三维软件的建模,再到特效道具实物的产出和银幕上的呈现,每一步都令电影特效团队面临挑战。与传统视觉奇观制造主要依靠“服、化、道”的创意不同,科幻电影的制作团队往往需要动画影视、工业设计和与电影题材相关的专业领域等多方面的人才组成,按照设计、制作、现场拍摄三个流程对物理特效道具进行考量。如在电影《飞天》(2011)中,就涉及了大量对中国未来空间站的描绘,制作过程中集结了机械物理、电子化工、数字艺术等专业人士,他们携手创作了1:8的空间站特技模型,这一大比例、高精度的物理模型的数字特效应用在国内电影创作领域,开启了先河。回到《流浪地球》这一标志性作品中,大量的服饰、武器和驾驶舱环境等都需要物理特效设计。主创团队表示:“所有看起来能拆卸的零件都是能拆卸的,我们没有做成一体成型的设计,这种设计能够最大程度地给观众真实感,每个零件看起来都有其真实的功能性,实际操作上也很方便涂装和装配。”[3]32-50可见,创作者为了在大银幕上呈现某种奇观审美的真实感,而在前期工业设计的环节就考虑到中期拍摄和后期渲染的审美效果。

第二,计算机三维特效也是科幻电影中普遍应用的技术,无论是在场景搭建还是人物形象塑造方面,都起到不可或缺的作用。首先,三维特效具有还原历史、再现真实、创造虚拟的能力。在科幻电影中,大到建筑交通、星河宇宙,小到服装花纹、金属材质等,都需要通过三维特效技术将媒介物性与人类的科幻想象力进行融合。《流浪地球》不仅在超过60%的服装道具上都采用了人工制作和数字技术结合的方式,并且在场景描绘方面也使用了三维动态展示,如空间站爆炸和发动机的火焰,令观众感到身临其境、震撼无比。其次,三维特效还旨在刻画出影片中的想象画面、虚拟形象,同时刻画人物的内心情感和深层意绪。如在电影《刺杀小说家》(2021)里,与主人公关宁父女战斗的赤发鬼,是一个完全由CG建模和动作捕捉技术结合完成的虚拟形象。特效团队用了三年时间追求每一个毛孔、每一丝肌肉的细致入微,才创作出赤发鬼这一逼真、壮观、富有威慑力的形象。而该角色的成功不仅凸显故事中的父爱之伟大,更完成了作者对邪恶集团、资本势力反抗的隐喻。因此,通过三维特效的运用,不仅可以完善视觉奇观的呈现,还能起到丰富细节、增强人物立体感的效果。

第三,科幻电影中的数字绘景技术与空间场景的构造,实现了电影画面的逼真度与沉浸感。数字绘景技术常应用于现实中不存在或者建设难度大的场景的描绘,需要美术师手工绘制与计算机技术后期处理共同完成。如,《流浪地球》团队为了呈现上海冰封后的后末日状态,绘制了200余张表现“冰封上海城”的特效场景,然后使用计算机技术对其加以完善加工,细致到每个镜头的精深设计,连暴风雪天气都进行了计算机模拟的粒子计算,最终完成了场景的描绘和电影主题的深化表达。此外,片中对空间站、冰原和行星推进器等场景的展现也应用了8000多个分镜头和1万多件道具,其动态预览长达30多分钟,实现了对原著的精准还原。影片出色的空间描述能力和艺术感染力结合,给观众带来了丰富精彩的感官体验。

二、中国科幻电影的题材创作与类型演变

科幻题材作为重要的电影类型,时刻体现着一个国家的电影发展水平。我国科幻类型电影的创作,大约经历了萌芽期(1980年以前) 、探索期(1981-2000年) 、发展期(2000年至今),至今涌现许多优秀作品。近十年来,中国科幻题材类型的飞速发展不仅源于技术层面的进步,还取决于主创团队有意识地从中国视角出发,探索科幻题材的创新性表达,在植入传统科幻元素的同时,还融入了奇幻、玄幻、时空穿梭等题材,增加了电影本体的奇观性,也为影片添加了神秘浪漫色彩。

(一)奇幻、玄幻题材及其IP创作

作为一种类型电影概念,所谓“奇幻”(Fantasy)是新世纪之后诞生的一种电影类型。最早,中国电影界将好莱坞的“奇幻片”译为“魔幻片”,实际脱胎于20世纪中期的拉美文学作家的“魔幻现实主义”(Magic Realism)创作风格表述,旨在表现某种古老的神话思维,以描述本土民族文化性格。2001年,美国彼得·杰克逊的《指环王》的问世,标志着奇幻类型电影的新世纪诞生[4]156-158,从此《哈利·波特》《纳尼亚传奇》等影片逐一出现,掀起了21世纪的奇幻电影制作风潮。而好莱坞奇幻类型片的全球流行,某种程度上也推动了中国电影在全球化时代语境下寻找和建立文化身份的努力。

近十年的中国科幻电影中,不乏许多如“科幻+奇幻”“科幻+玄幻”等具有类型杂糅特征的影片。克里斯蒂安·黑尔曼曾在其著名的早期科幻电影研究专著《世界科幻电影史》中提出,科幻题材电影主要有八种类型:空想或反空想、太空冒险、妖魔鬼怪、外星生命威胁地球的侵略片、机器人、时间旅行、灾难片以及选择世界或并存世界。并非每一种题材都适合中国市场,但奇幻、玄幻等各种要素的融合不断地拓展着科幻题材叙事的边界,并以“软科幻”的形式进行本土文化和社会思考的表达。如,影片《缉魂》(2021)就借助科幻与奇幻相结合的形式,在人性与利益、生命与意识、科学与玄学的碰撞中,讨论了家庭伦理、道德人性等问题。影片以“换魂术”的灵异开端抓住观众的眼球,引向以基因修复技术为代表的未来科技讨论,最后暴露社会利益集团的庞大财富积累背后不断增生的邪恶欲望和对生命逝去、权力丧失的焦虑与恐惧。所谓软科幻和奇幻元素作为故事的载体,在增色视觉感官体验的同时,对主题的深入理解等方面也起到了很好的作用。

从“奇幻”的类型概念进一步延伸,“玄幻”题材则更加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所谓玄幻,最早以网络文学为载体,曾集中出现于2005年前后各文学类网站,其最大特点在于“极尽装神弄鬼之能事”[5]25-39,故事大多发生在妖术道法的幻想世界之中,逐渐成为一个学界相对认可的文学类型,后来由以玄幻小说为创作基础的玄幻IP逐渐从文学、漫画蔓延至符合视听语言的影视、游戏的二度创作。

近年来玄幻IP的改编热潮,深受多方面因素的推动。首先,如今的青年一代早年接触网络,玄幻题材成为青年亚文化的一大载体,加之互联网信息媒介的赋能,背后蕴藏的高粘性、富有创造力的粉丝群体使得玄幻IP的价值扩大成为了必然。科幻与奇幻富于幻想、虚构和想象的特点,为亚文化群体建立了一个虚拟场域。以“盗墓笔记”IP为例,源于南派三叔小说《盗墓笔记》的古墓探险故事,先后被改编为同名网剧、游戏;网络上,基于小说人物张起灵、吴邪等角色,也不乏大批粉丝创作的富有艺术价值的同人小说、漫画;而同名玄幻冒险电影也于2016年在国内上映。类似还有《九层妖塔》(2015)、《奇门遁甲》(2017)等,这些影片的视觉特效和科技色彩的机关道具呈现,都体现了新世纪后十年中国电影技术美学较高的工业化制作水准,同时也包含着一定的科幻元素。同时,作为IP改编的玄幻题材影片,创作团队在尊重原著、还原场景、价值观引导和艺术性与真实性等方面的短板仍不容忽视,再加上过度追求流量明星的参演价值而极大地影响了作品整体审美,因而此类影片的艺术品质与文化表达仍存在着问题。

(二)时空穿梭与时间旅行

近十年来的中国科幻电影中,也出现了大量如《时光恋人》(2013) 、 《重返20岁》(2015) 、 《超时空同居》(2018)等以时空穿梭为题材的作品。顾名思义,“时空穿梭”,即电影人物(身体或灵魂)回到过去,或者穿越未来。人物在一条时间线上进行穿越。在这一类影片中,时空是从“本事”时间(即故事时间)和影片空间上进行交错改变,从而引发剧情走向。

在结构主义批评家热拉尔·热奈特的叙事时间理论中,“时序”是指“事件或时间段在叙述话语中的排列顺序和这些事件或时间段在故事中的连接顺序”[6]14,电影叙事学家若斯特则将其简述为“将虚构世界里的事件序列与它们在叙事中出现的顺序相对比”[7]140。故事时序与叙事时序的不协调,从而形成了文本中的“时间乱序”或“时间倒错”。由此,“逆转未来”和“弥补过去”成为科幻电影中常用的情节模式。在时空穿梭题材中,主人公往往是为了改变某种宏观上的人类末日悲剧,或者改变个人经历中的某些缺憾,通过“穿越”的方式回到过去扭转现实,实现对未来的改变。科幻电影《逆时营救》中,为了拯救被反派残忍杀害的儿子,在物理研究所工作的单亲妈妈夏天发明出能够穿越时空的粒子技术,多个时空的分身回到过去与邪恶势力进行了战斗,最终救回儿子;科幻喜剧《我的女友是机器人》(2020)则讲述了老年男主角发明出与少年时期邂逅的少女外貌一致的机器人,穿越回过去拯救遭遇意外的少年男主角的故事。

除了“逆转未来”,许多时空旅行也是为了弥补某种过去的遗憾。例如穿越题材的奇幻喜剧电影《你好,李焕英》讲述了女儿贾晓玲与母亲李焕英在遭遇意外后穿越回20世纪80年代,“肉穿”的贾晓玲与“魂穿”的青年李焕英相遇,彼此温暖,相互理解的故事。影片中一直不出色的贾晓玲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让母亲开心”,而母亲也用最后的机会表达了“希望女儿健康成长”的愿望,二人相互弥补、彼此救赎。时空穿梭题材往往利用主题的隐喻,来提出对时间与生命、轮回与选择、科技与伦理等问题的思考。

从人物塑造的角度来讲,由于人物来自超前或过往时空,因而会给人物带来某种信息和认知上的差异。这种“异客”身份赋予人物先知的能力,使其更容易塑造为富有冒险精神的英雄形象。如,科幻喜剧《超时空救兵》(2012)中,讲述了落魄的男主角在一枚玉佩的帮助下回到唐朝,并利用现代知识和科技挽回了被改写的历史,成为了大英雄;电影《超时空同居》中,来自1999年的男主角陆鸣与2018年的女主角谷小焦在时空交汇点的房屋里相识相爱,为了守护爱人,陆鸣回到过去,阻止了走向罪恶的自己、拯救了谷小焦的父亲。时空穿梭电影中的人物掌握着改变自己乃至人类命运的权利,带有浓烈的英雄主义色彩。

尽管此类影片是新世纪后十年中国科幻电影创作中相对具有本土化和创新性的题材,并且在剧作、审美、文化层面上,相较于21世纪的前十年创作而言,都具有较高的成熟度与完成度,但时空穿梭题材的科幻电影也需要规避许多容易产生的“硬伤”。首先,“时空悖论”(1)是一个常见的问题,当前的穿越题材影片鲜有缜密的剧作逻辑,而更多停留在概念或背景层面。其次,时空穿梭与其他科幻题材一样,要考虑观众的接受能力限制。因此,如何把握故事设计的精妙、信息的复杂程度与观众的理解和欣赏程度之间的平衡,对创作者的叙事水平、镜头语言的运用和时间的安排都提出了较高的要求。

(三)科幻类型的成熟与困境

21世纪以来,中国科幻片在经历了类型与题材杂糅的多元尝试下掀起了技术美学新风潮,直到2019年《流浪地球》的上映终于宣告中国科幻电影正式开启“元年”时代。从电影艺术创作规律来看,优秀的科幻电影不仅成于奇观的呈现,更取决于叙事逻辑及其文化表达。国产科幻电影应明确类型元素的主次,进行元素的合理配比。一部类型电影可以从主题、情节、叙事结构、人物塑造和影像风格五方面来确立主要类型元素和次要类型元素。

由此可见,《流浪地球》的开创性意义在于,拥有强大的特效技术和优秀的剧本故事的同时,将影片中的主次元素分配合理——既有展现技术美学与科技想象的科幻元素,也有中国传统文化中所倡导的“家国情怀”,艺术与工业有机融合才造就了具有典型意义的科幻电影。同年的科幻喜剧片《疯狂的外星人》,也以更加完整的叙事结构、特效视觉奇观等方式,讲述了一个外星人造访地球后的荒诞故事,并且延续了导演宁浩“疯狂喜剧”系列的风格,最终“完成了对于刘慈欣‘硬核科幻’小说《乡村教师》的粉碎式改编,实现了中国科幻电影的‘完美’本土化创作”[8]108。

反观同为2019年上映的电影《上海堡垒》,虽然以科幻作为其题材的外壳,但科幻叙事的剧作逻辑方面却相对混乱。即使是将故事背景设定在未来世界,场景和剧情中也未能凸显“未来感”;反而侧重于对片中男女主角的爱情线大施笔墨,导致整部电影主次颠倒、结构混乱,类型融合度相对较低。在剧作层面上,该作的失准还体现在人物塑造和情感逻辑上的失衡。人物塑造方面,有些角色形象过于扁平化,缺乏说服力。例如主人公江洋作为军人身份却留着“长刘海”,军装、军帽的穿戴也不符合常规。情感逻辑方面,缺乏立体感和说服力的角色塑造,也造成了人物行为与性格的不合理。

尽管这部上映于“中国科幻电影元年”的影片和其它两部科幻电影相比,其艺术水准明显失陷,但某种程度上也表露出包括玄幻、时空穿越等多类型与题材杂糅的影片所出现的共通性问题。在此意义上,21世纪后二十年的中国科幻电影虽有“质”的飞跃,但同时也亟待高水平的“量”的持续性创作积累,才能真正开创21世纪中国科幻电影的新纪元。

三、中国科幻电影的精神内核与文化表达

科幻电影作为一种具有独特意义的电影类型,不仅表达着人类对未来、外星世界的科技想象,更承载了一个国家的文化内核与精神内核。如,西方经典的好莱坞科幻大片《星球大战》系列,不仅开创了以CGI特效技术成功参与科幻叙事的先河,更重要的是清晰讲述了各方势力在其他星球进行殖民征服的故事,而后者的文化表达之所以至关重要,在于美国科幻电影中开疆拓土、征服宇宙的故事主题,正是来源于以白人为主导的帝国主义殖民体系的文化内核表达。在此意义上,中国科幻电影与西方以好莱坞为主的科幻电影相比,必然也必要体现出全然不同的文化观念。

(一)守卫地球的土地空间观

中国科幻电影的空间观念体现了几千年来中国地缘身份认同的文化逻辑,与《星际迷航》系列、《星际穿越》等离开地球并朝向外太空进行殖民开拓与冒险的美国科幻片不同的是,中国科幻电影更倾向于地球的守望者,而非朝向地外开拓的殖民者。如电影《九层妖塔》(2015)中,外星人深藏于地球深处的洞穴里,甚至还以中国某地方的少数民族自居,人类特征十分明显;周星驰导演的影片《长江七号》(2008)和《美人鱼》(2016)中,无论是来自外星的狗最终决定留守地球与主人公一起生活,还是美人鱼作为神秘生物生活在深海之中,都在不同层面试图展现人类与动物、不同种族之间或人类与海洋大自然如何和平共处的文化表达。

到了影片《流浪地球》,则首次鲜明地展现了中国独特的科幻空间观念,在剧作逻辑上证明了一条与好莱坞太空歌剧完全不同的、以地球为本位的科幻空间叙事道路的可能。面对地球毁灭危机,中国英雄们始终坚持“带着地球去流浪”这一守卫地球家园的空间立场;影片中的硬科幻元素离子推进器等未来科技则是用来牵引地球在宇宙中流浪、抵达适合地球“生存”的星系环境,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以科幻的想象力的方式体现出某种“天人合一”的文化立场,更是其得以成功开启“元年”最核心的文化逻辑。因此,创作者始终将人纳入与地球空间关系和谐共生的有机系统之中,并强调人类文明的族群性特点。

在此意义上,影片首次明确提出了中国科幻观所主导的对于人类文明的认知方式。正如主人公刘培强的那句经典台词“没有人类的文明,不叫人类文明”,在此立场鲜明地反对西方达尔文进化论意义与生物学层面上的“人类”,将人类纳入有机的社会文明系统中进行身份定位,表明了中国科幻电影对于先进科技意义与功能的侧重点在于如何珍守地球、维系人类社会的文明秩序。

(二)国民的情思与使命

中国科幻电影中,不乏乡愁情感的传递。乡愁(nostalgia)一词,在古希腊语中(nostos)意为“返回家园”,是指一种想家的愁绪,也指对过去的事物、人或环境的一种苦乐交织的渴望。[9]61-64随着中国的全球化程度不断加深,现代化的社会秩序逐渐打破“小国寡民”的传统思想,一代代人为了谋求生存或追寻更好的发展而选择远离故土前往他乡异国,愈渐浓厚的乡愁之情也便成为中国科幻电影情感塑造的一个部分,即往往通过强调人物对自己的故乡和亲人的挂念来体现乡愁情感。如,科幻电影《未来警察》(2010)中,主人公周志豪是一名从2080年穿越回2020年执行任务的未来警察,尽管在2020年遇到心上人,他仍选择回到自己出生长大的2080年,守卫家乡;影片《上海堡垒》里,即使上海是地球最后一片幸存的土地,人们依然选择留守地球,与外星势力抗争到底,这不仅是乡愁情愫的呈现,也是中国科幻观中人类家园守望者的地缘身份认同。

另外,在“四个自信”的引领与保障下,我国科学技术飞速发展,综合国力不断增强,中国电影的国际地位也不断提升。这一过程中,中国科幻电影中的情感塑造也从对现代科技的恐惧、试探与焦虑逐渐转向作为第二大经济体的自信与担当。电影《流浪地球》中,生活在地下城的中国人们仍庆祝新春、舞龙舞狮;《疯狂的外星人》中,以猴子作为线索对即将失传的猴戏技艺的描绘,体现出对中国文化迷失的探讨与反思。优秀的中国科幻作品对中国元素的呈现和中国文化的自信之情,不仅体现着中国电影人的伟大使命,更是中华文化数千年积淀与传承下的必然趋势。

(三)家国同构的话语表达

电影艺术作为彰显爱国主义情怀的重要载体,往往通过人物塑造和剧作逻辑完成从“个人小家”到“家国情怀”的“家国同构体”叙事模式。中国科幻电影中,也有许多通过科幻的技巧和创作理念完成对“家”与“国”之间关系的表现。如,《流浪地球》的改编就将原著中关于代际与家园的内核具体表现为父子与家庭关系的层面,“父子”文化意象体现着儒家文化中的家庭伦理认同,反映了科幻类型与传统文化观念的交融共生。此外,以“父子”的叙事模式为主线的影片《我和我的父辈》中,科幻故事《少年行》讲述了怀揣科学梦想的少年小小意外地与从未来穿越而来的机器人“荆一浩”组成了临时父子,在机器人爸爸的影响下,小小继续勇敢地追求科学梦想,科技创新精神和振兴祖国的伟大梦想在这对父子之间得到了传承。

“家国同构”作为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社会命题并不仅限于对“父子”关系的叙事模式的复制,中国科幻电影中还包含许多由“小家”反映“大国”的体现。如 《你好,李焕英》就通过时空穿越的题材,对20世纪80年代的时代背景与精神风貌进行了追溯还原,其中胜利化工厂的围墙上写的大字标语“时间就是生命,效率就是金钱”,展现了当时中国工业迅速发展、快步迈向现代化的历史进程;而李焕英这一人物角色,是为了女儿和家庭勤恳付出的伟大母亲形象,更是一代中国工人意气风发、将青春贡献给国家建设的时代缩影。正如影片中黑白电视机里所说的那样:“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们成为了这个时代工人的主力军。他们踏着轻盈的步伐,脸上个个洋溢着时代的笑容。”这些科幻电影中的“家国同构体”的叙事方式带来了富有中国特色的人文精神与独特的情感文化。

(四)全球观下的“人类命运共同体”

近十年的许多中国科幻影片,体现出了中国科幻观念中“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建构,其中最成功的还是以 《流浪地球》最为典型。

首先,从叙事角度来看,刘启带着妹妹强行驾驶运输车,与世界各地的人们团结起来、前赴后继加入全球营救;刘培强舍生取义,将空间站推向木星。影片中的这些拯救地球的英雄主义行为虽然都是个人行为,但最终都从“小家情怀”的家庭伦理上升至整个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崇高维度。此外,在“新家园”与“旧家园”的矛盾上,影片所坚定的并不是如好莱坞电影中那样向外星世界展开殖民开拓,而是义无反顾地坚守着人类固有的地球家园,这种概念正是源于中国传统农耕文化对故土的尊重与守护。不同于古代封建王朝的土地观念,曾经以中国为中心的“大中华”地缘观念逐渐在新世纪全球化的语境下,转变为与其他民族和国家和平发展、携手共进的世界观,并在21世纪最后十年中凝聚成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终极关怀。

第二,从视听语言的角度来看,影片充分调动了视觉画面与听觉效果来发挥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作用。例如片中韩朵朵第一次离开地下城、从车窗向外看的长镜头画面,镜头由近及远,从运输车拉至领航员空间站的视角,一分钟内由地球上局部的车辆、矿山的景物描绘,延展向整个冰封的地球与无数行星发动机的壮观场面,不仅展示了世界观设定,给观众带来视觉审美上的震撼,更传递了末日到来时“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宏大家园观。此外,影片的声音运用也十分符合这一概念。领航员空间站里刘培强与来自俄罗斯的马卡洛夫对话时,刘培强说“我们还要和孩子们去贝加尔湖上钓鲑鱼”,马卡洛夫却回应道“那还不如去吃重庆火锅”。这样的对话所体现的除了各国领航员间团结融洽的相处氛围,更是表现了对彼此文化传统与人文景观的肯定和共同拯救地球家园的愿望,体现着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期盼。

四、结语

纵观21世纪后十年的中国科幻电影创作,可以说在特效技术和产业规模、类型与题材杂糅的本土化创作、叙事策略及其文化表达层面上都发生了瞩目的“质变”过程。尤其是2019年“中国科幻电影元年”高调问世以来,越来越多的中国电影创作都开始有意识地将科幻元素融入其中,并进一步探索本土化创作的方法和路径。值得注意的是,科幻类型电影中的科技元素之体现,并非旨在展现先进的特效技术与奇观美学,而是其叙事表达的文化逻辑,即如何讲述一个关于未来的文明秩序。某种程度上来说,科幻电影实际是一个主题重大的文化寓言。因此,今后如何进一步探索中国科幻类型电影创作,取决于当代中国电影人采取怎样的技术逻辑与文化立场,去表达中国视野下的文化政治寓言,并在世界科幻电影跨文化传播过程中,提供一条不同于好莱坞所主导的科幻类型电影创作道路。

注释:

(1)“时空悖论”又叫“外祖母悖论”,是指一个人如果穿越回过去杀死了自己的外祖母,那么自己也会随之消失,因此祖辈是无法被穿越而来的孙辈杀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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