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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姻缘传»回目中“葡萄架”典故解说

2022-12-06张宇声

关键词:葡萄架用典俗语

张宇声

西周生所著«醒世姻缘传»第七十九回,回目为:“希陈错认武陵源 寄姐大闹葡萄架。”兰陵笑笑生所著«金瓶梅»第二十七回,回目为:“李瓶儿私语翡翠轩潘金莲醉闹葡萄架。”两回目中均有“葡萄架”一词,若不细察,往往望文生义地误认为是一回事。 今人即有误读其义者,并多据此以论«金瓶梅»影响«醒世姻缘传»。 如金性尧先生在论两书关系时即说:“两书的作者都是山东人,都具有‘方言文学’的色彩,属于词话小说的体系,并皆描写土豪家庭内部的丑陋生活,因而夹杂不少亵墨,又都在宣扬托生投胎的因果思想……«金瓶梅»有‘潘金莲醉闹葡萄架’的回目,«醒世姻缘传»第七十九回回目也有‘寄姐大闹葡萄架’的字样。”[1]段江丽承袭此论,说«醒世姻缘传»:“第七十九回回目为‘寄姐大闹葡萄架’,书中并未写道‘葡萄架’,应该是模拟«金瓶梅»第二十七回‘潘金莲醉闹葡萄架’。”并将之作为“«醒世姻缘传»曾自觉模仿、借鉴«金瓶梅»”的例证之一[2]。 这些结论都过于胶着于字面意思,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但离西周生的原意距离较远。 也就是说,西周生在构造这一回目时,可能有«金瓶梅»这一回目的影子,从“醉闹”与“大闹”两词的相近即可以看出;但两书中的“葡萄架”一词含义完全不同,«醒世姻缘传»的“葡萄架”一词另有出典,并非来自«金瓶梅»一书。

«金瓶梅»第二十七回,是全书最为淫亵的篇章之一。 写西门庆、潘金莲以及庞春梅在葡萄架下的纵情宣淫,书中的“葡萄架”是实写其景。 所写时令是六月大暑之伏天,天气奇热。 书中写道:西门庆与潘金莲“两人并肩而行,须臾转过碧池,抹过木香亭,从翡翠轩前穿过,来到葡萄架下。 睁眼观看,端的好一座葡萄”[3]。 随后是一支曲子歌咏葡萄,后面文中还不时映带葡萄架,所以“葡萄架”在这一节里是一种情节设置,是情欲宣泄的背景衬托,是实景描写,并非运用典故。 或有人引申此处的“葡萄架”有借喻嫉妒心的意蕴,但在书中表现得并不明显。

而«醒世姻缘传»一书则不然。 诚如段江丽所言,第七十九回中并未写到“葡萄架”,书中所写时令则是“三月十六日”,当时妒心甚重的童寄姐一直怀疑狄希陈与丫鬟小珍珠有私情,此日假扮小珍珠,诱使狄希陈上当,此即“希陈误入武陵源”。 “武陵源”一词是用典,用晋葛洪«神仙传»、南朝刘义庆«幽冥录»所记刘晨、阮肇入桃源与二仙女相结缡事,并非用陶渊明«桃花源记»之典。但刘、阮事发生在天台山,并非“武陵”,这是两个桃源故事发生了有趣的平移或串接。 将浙江天台山的刘、阮事与陶渊明所写的湖南“武陵”桃花源混淆、杂糅,将刘、阮也串接到“武陵”去了。 元代马致远有«刘晨阮肇误入桃源»杂剧,即演此事,也是西周生用“误入”一词的出处。 此“武陵源”即“桃源”,隐喻男女结合的隐秘境界。 回目上句既是用典,下句“葡萄架”一词,两相对照,再加之全回又未写“葡萄架”事,则下句之“葡萄架”也当为用典无疑,与«金瓶梅»回目之实写其景者全然不同。

明白了“葡萄架”是用典,问题就好解决一些。 我们查得这也是一个“怕老婆”的俗典,出处就在明人编的一部笑话集«解愠编»中,见该书卷六,题目即为“葡萄架”。 全文如下:

一县官极惧内,见吏呈押文案,面有伤痕,问其故。 吏托辞答曰:“昨夜葡萄架下乘凉,风起架倒,面目被伤。”县官尝身被内人戏,不信其言,乃曰:“你莫支吾,想必被妻打损。”因呼吏妻至厅,大骂曰:“夫者妇之天,天可欺乎? 罪不应恕,合杖八十。”不意夫人窥于厅后,即抛石打出,推倒公案,骂曰:“她女流之辈,岂可责她?”县官惊叫吏人曰:“你夫妇且回去, 我衙里葡萄架也倒了。”[4]48

这则故事最早见于«解愠编»,后收入托名冯梦龙编的«广笑府»,又被收入清人游戏主人纂辑的«笑林广记»。 关于«解愠编»,王贞珉、王利器先生所作提要称:“«解愠编»十四卷,乐天大笑生纂集,逍遥道人校刊,上海图书馆著录为明嘉靖刻本。 今所存者,前无序言,末卷残缺,无由确知刊刻年月。 卷一开卷有粲然子评曰:‘古今漫录,雅俗兼收,义存箴警,一笑舒忧。’ 可见本书旨归。”[4]13可知«解愠编»是明中期的一部笑话集,成书远早于«醒世姻缘传»,故为其作者西周生所知。

这一典故对应«醒世姻缘传»本回的地方,除了“惧内”外,主要是“面有伤痕”,即汉子的脸被老婆打伤。 且看本回的描写:寄姐“拉着狄希陈的道袍袖子,使手在狄希陈脸上东一巴掌,西一巴掌,打得狄希陈没个地缝可钻”。 “又至狄希陈进了房,睡倒觉,寄姐仍把狄希陈蒯脊梁,挝胸膛,纽大腿里子,使针扎胳膊,口咬奶膀,诸般刑罚,舞旋了一夜”[5]1244-1245。 这样回目与正文才相对应,语不泛设。 若是用«金瓶梅»中“葡萄架”义,回目与正文脱节,小说创作高手如西周生者,断不能形成如此纰漏。

粗略地浏览«解愠编»,发现除“葡萄架”一典外,还有一处也与«醒世姻缘传»有些关系,即“七十三八十四”一句俗语的使用,在此附带一说。

«醒世姻缘传»第四十八回:“不贤妇逆姑殴夫 护短母吃脚遭拳”。 本回写狄希陈母亲狄婆子痛打儿媳薛素姐,书中写道:

狄婆子也像他骑着狄希陈的一般,使屁股坐着头打了四五十鞭子,打得那素姐口里七十三八十四无般不骂[5]762。

袁世硕、邹宗良两位先生此处注为“俗语曰:‘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家去。’这里指咒人死去”。 俗语云云,确实有之,但此处解为“咒骂”,总觉不大顺畅。 «解愠编»有一则笑话即题为«七十三八十四»,见卷五:

一东道吝啬,当宴宾时,私嘱其仆曰:“尔莫浪费酒浆,但闻我击桌一下,尔则敬酒一次。”客偶闻知,饮间故问:“尊堂高寿几许?”答曰:“七十三矣。”客击桌叹曰:“难得。”内闻击桌声,随敬酒出宴。 顷间,客又问:“尊翁高寿几许?”主人曰:“八十四矣。”客复击桌云:“愈是难得。”内人又敬酒出。 已而主觉其计,乃斥言曰:“你不要管他七十三八十四,你也吃得够了。”[4]48

这则笑话的用意与小说用语的关系似不是那么直接,但关键之处在于“不要管他”四字,小说似写薛素姐被打急了,嘴里“不要管他”即不管不顾地“无般不骂”。 如此理解,似乎比那句比作人寿关口的俗语用起来更通顺些。 另外,承方家见告,“七十三八十四”这句俗语来源甚早,已见于宋代禅宗语录,也见于«水浒传»等通俗小说中,该词条已收入«汉语大词典»等相关辞书中,«汉语大词典»的释义为“形容唠叨不已”,例句即引«水浒传»第二十一回。 «醒世姻缘传»一书则是对这则俗语的承袭使用,未必与«解愠编»有直接关系。«解愠编»这则笑话,似乎是根据这一俗语的一贯意义而着意编造而成的。 但从«醒世姻缘传»这一句来看,与其解为“形容唠叨不已”,不如解为“不管不顾”为好,这也是结合«解愠编»这则笑话得出的一种看法。

总之,«醒世姻缘传»回目中的“葡萄架”一词,确乎为用典,出处在«解愠篇»这一笑话集中,由此可以见出西周生这位作家旁学杂搜的知识功底,也可以看出他对通俗文学作品的熟稔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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