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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定安与《求阙斋弟子记》

2022-12-06黄河端木鑫玉

关键词:曾氏王氏弟子

黄河, 端木鑫玉

(三峡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湖北 宜昌 443002)

王定安,字仲貘,号文白,一号鼎丞,晚清湖北东湖县(今宜昌市)人[1]。其生平事迹不大昭著,但著述可观,历见于古今文献记载的大约有二十余种名目,迄今仍见于各种古籍书目及各大图书馆馆藏书目著录的约有十六种,累计四百余万字。在其众多著作中,《湘军记》最为著名,是与王闿运《湘军志》旗鼓相当、互有短长的晚清纪事本末体湘军史著。又有王定安充任总纂的《两淮盐法志》,洋洋二百余万言,汇两淮盐法史料于一炉,体例完备,蔚为大观。《求阙斋弟子记》则是王氏早期编撰的一部篇幅宏大、结构复杂的人物传记,但向来不大知名,也很少进入学者的研究视野。本文试图探讨其中的原因,并初步揭示其学术价值,尤其是与王氏其他几部重要著作的关系。

一、王定安与《求阙斋弟子记》的编撰

王定安自同治四年(1865)进入曾国藩戎幕,担任曾氏幕员数年。但王定安并不参与戎机,时常跟随曾国藩左右,仅“以文学从容问难”[2],名望亚于同时代的黎庶昌、吴汝纶、薛福成等人。与诸人相仿,一并师事曾国藩。曾国藩于道光二十五年(1845)升授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备员东宫之末”。曾国藩自认为“一损一益者,自然之理也,物生而有嗜欲,好盈而忘阙”,为防盈戒满,曾氏将其居所命名为“求阙斋”。于是,王定安作为曾氏门人,自称“求阙斋弟子”。

同治十一年(1872),曾国藩去世,王定安随即赴湖南参与整理曾氏遗稿,对曾氏生平事功、日记书札、案牍文章都颇为熟悉。因宋儒刘敞有《公是先生弟子记》,王定安“乃述中兴来兵事本末,以湘军为纲,而他军战绩及外洋交涉、盐漕河工俱备焉”[2],备述曾国藩生平事迹,摘录曾氏日记文稿,仿照刘敞“弟子记”之名,作《求阙斋弟子记》(以下省称《弟子记》)。

《弟子记》流传版本仅有一种,即光绪二年(1876)北京龙文斋刻本。王定安时为直隶候补道,书名由直隶总督李鸿章题署。书前无序言,关于著述原委,见王定安的另一部著作《曾文正公事略》卷首。王氏言:“书(《求阙斋弟子记》)既成,累百余万言,虑观者难辨及,乃撮其事之钜且要者,为《事略》四卷。”[2]因此,《曾文正公事略》可以视作《弟子记》的缩略本。《事略》类似于曾国藩年谱,但王氏认为“年谱非古”,于是删繁就简,采用“事略”之名,以显得更加典雅古朴。《事略》四卷亦由龙文斋刊刻,刊成于光绪元年(1875),篇幅较短,卷首有序,并述两书编撰原委及相互关系。

至于《弟子记》的体例,王氏大致模仿“《三国志》所载《诸葛武侯集》”[2]。《三国志》载“诸葛氏集目录”[3]929有《开府作牧》《权制》《南征》《北出》《计算》《训厉》《综覈》《杂言》《贵和》《兵要》《传运》《与孙权书》《与诸葛瑾书》《与孟达书》《废李平》《法检》《科令》《军令》诸篇,分述诸葛亮生平事迹和言论。《弟子记》则分《恩遇》《忠谠》《平寇》《剿捻》《抚降》《驭练》《绥柔》《志操》《文学》《军谟》《家训》《吏治》《哀荣》诸篇,分述曾国藩生平和言行。一般认为,《弟子记》是曾国藩的传记,《续修四库全书》将其收入史部传记类,正是此意。是书以时间为序,详细记述曾国藩家世、履历、事功与身后荣典,并有大量曾氏章奏、书札、日记和诗文摘抄,因此是兼有笔记性质的曾氏传记。

关于《弟子记》的内容,王氏按篇目分十三类。《恩遇》篇两卷,以时间为序,历数曾国藩的家世、功名以及曾氏兄弟授官升职、受赏封爵的情况,相当于曾氏年谱简编。后来王定安所撰《曾文正公事略》,大体是以《恩遇》篇为纲,增补史事而成。《忠谠》篇一卷,载道光三十年至咸丰二年曾国藩在京任职期间的历次上疏谏言始末。《平寇》篇七卷,详述曾国藩出办团练、编练湘军、征战各省、平定太平天国运动的史事。《剿捻》篇三卷,记载曾国藩率湘军助剿捻军,以及为清军出谋献策的活动。《抚降》篇一卷,记载曾国藩参与招抚李世忠的经过。《驭练》篇一卷,记湘军参与平定团练苗沛霖势力的战事,详载曾国藩出谋献策的疏奏。《绥柔》篇三卷,主要记载曾国藩晚年参与外洋交涉的活动,对其处理天津教案的经过记载尤为细致,并附论洋务书牍。《志操》篇二卷,主要记载曾国藩论修生、立志、治学及为官之道,文字主要摘抄自曾氏自撰文章及日记。《文学》篇二卷,主要记载曾国藩关于经学、史学、诸子、诗赋、文章、书法、碑帖、名画、书籍的评论,内容主要摘抄自曾氏文集和日记。《军谟》篇二卷,主要记载曾国藩的军事论文和湘军营制,以及曾氏所作军旅歌谣的歌词。《家训》篇二卷,抄录曾国藩写给二子及诸弟的家书。《吏治》篇四卷,记载曾国藩盐政、税收、河工、屯田、赈灾以及治理湖团方面的政绩,内容主要是疏奏公案的摘抄。《哀荣》篇二卷,主要是曾国藩身故后清朝国史馆列传、名臣请恩疏奏、碑志、祭文等内容的汇编。

二、《弟子记》的文献价值与缺陷

《弟子记》以曾国藩的生平事迹为主线,内容涉及晚清众多历史大事,对中国近代历史研究具有一定参考价值。其中《平寇》《剿捻》《驭练》三篇记湘军史事甚详,为王氏以后成功编撰《湘军志》奠定了基础。由王氏担任总纂的《两淮盐法志》,规模更加宏大而又体例严谨,自然离不开他早期的著述历练。尤其是《平寇》篇后附《贼酋名号谱》,表列洪秀全、洪福瑱、杨秀清以下所封“千岁”97人、诸王103人,以及义、安、福、燕、豫、侯、丞相多人姓名和结局,眉目清晰,较他书为详。太平天国后期王爵以千数,主要依据《昭王黄文英供词》的说法[4]302,其中也只有大概的描述,具体的情况不得而知。《贼酋名号谱》的记载虽然不够全面,仍然可以弥补其他史料之不足,因此有学者借《弟子记》关于顶王、朱王的记载纠正了中华书局版《清史稿》的一处标点错误[5]。

王氏自言,全书规模宏大,“累百余万言”,“述中兴以来兵事本末,以湘军为纲,而他军战绩及外洋交涉、盐漕河工俱备焉”。可见,与其内容相应的《平寇》《剿捻》《抚降》《驭练》《绥柔》《吏治》是《弟子记》最具分量的篇目。这六篇比较准确地把握了曾国藩所经历的主要历史大事,比较全面地概括了曾氏的历史功绩。有识者认为,《弟子记》是“为标榜曾氏的大型分类学行篇”(《中国历史大辞典·史学史卷》)。的确,在曾国藩去世不久,除了国史馆列传之外,《弟子记》对曾国藩的生平学行展现得更加细致详尽。并且,是书从弟子的视角,用仰视的姿态看待曾国藩的一生功业,对曾氏正面历史形象的初步构建起到了积极作用。因为《弟子记》卷帙浩繁,王定安又从中提炼出《曾文正公事略》,更加言简意赅。后来又删去序言、后记,更名为《曾文正公大事记》,单独刊行。民国二十四年(1935),大达图书供应社重刊《曾文正公全集》,将《大事记》附录殿后,其主旨就在于使后人更加全面地了解曾国藩,“更可备知其一生”[6]7。

在曾国藩、湘军史以及太平天国史研究方面,《弟子记》虽然一直被视为一种参考文献,但其内容被学者直接引用和参考的其实不多。究其原因,《弟子记》无论从形式和内容上看,都存在颇为明显的缺憾,因此一向难以进入学术研究者的视野。

首先,《弟子记》的传世版本刊刻不精。其面世最早、流传最广的版本是龙文斋刻本,刊刻较为粗疏。较为明显的是“嘗”“當”不分,“己”“已”“巳”不分,“千”“于”不分,错字、衍文也有不少,所以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收录是书,多处有手工校改。《弟子记》卷首无序言,这也可以归入版本的问题。因为《曾文正公事略》是由《弟子记》提炼而成,两书一本同源,并同时由龙文斋刊刻出版,王氏遂只作一序,冠于《事略》卷首。读者若仅得《弟子记》而不读《事略》,则难以了解著述原委。所以,《近代中国史料丛刊》仅收录《弟子记》而无《事略》,也没有收录其卷首序言,读者若不参看龙文斋全本,仍不能窥见《弟子记》全貌。

其次,《弟子记》史料价值不高。王氏参与《曾文正公全集》的整理编纂工作,正是以此为契机完成《弟子记》。其内容除了包含对曾氏生平事功的系统梳理之外,主要是对曾氏章奏、书札、日记、诗文等遗稿的整理抄纂,虽然篇幅宏大,皆可见于传忠书局本《全集》,并无新意,更不如《全集》完整。孙犁读《弟子记》所载《家训》,仅“《寄诸弟》《寄弟国潢》《寄弟国华》《寄弟国荃》《寄弟贞干》《谕二子》《谕子纪泽》《谕子纪鸿》”,“只有薄薄一册”[7]339,以其所收过少,不无遗憾。虽然在王氏看来,他所抄纂的文字应该是曾氏立言的精粹,但不具备完整性和不可替代性,其史料价值因此大打折扣。

第三,体例不够严谨。每篇前无引言,后无论赞,著者之史识不足以彰显,读者也不易把握要领。尤其是《志操》《文学》《家训》诸篇,主要摘抄自曾国藩文集、日记,虽然有双行小字大致注明出处,仍然较为粗疏。日记、家书更是删去年月日期及上下款,简单罗列,检索颇为不易。所以,正如孙犁《读求阙斋弟子记》所言,王定安当时略具史才,“实际上并不高明”[7]339。

当然,不能因为《弟子记》存在的种种问题而低估王定安此后在史书编纂上取得的成就。《事略》言简意赅,叙事流畅,《湘军记》体例谨严,《两淮盐法志》更是皇皇巨著,从《弟子记》到《事略》,再到《湘军记》和《两淮盐法志》的成书,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史家从青涩到成熟的成长过程。如果没有早年抄纂历练的基础和经验,也就没有中年后驾驭千百万言而能游刃有余的气度,王定安的著作本身就为后人勾勒出一般史家的学术生命轨迹。

三、《弟子记》与《湘军记》的关系

关于王闿运《湘军志》与王定安《湘军记》的是非曲直之争是近代史学的一桩公案。因为《湘军志》对湘军功绩多所讥贬,加之体例不全,诸多记载不实,引起在世湘籍名宦如曾国荃、郭嵩焘等人的极大不满。于是,王定安受曾国荃委托撰成《湘军记》,褒扬湘军,隐为抗辩。梁启超认为,《湘军志》“文采可观,其内容则反不如王定安《湘军记》之翔实”[8]415。虽然《湘军记》的著作立场颇受诟病,其体例之完备,内容之详实亦受学者公认。徐一士认为《湘军记》是“以《湘军志》为底本,而加以修改补充,闿运为创作,定安则因其旧而重为编撰(取材《湘军志》处固不鲜),创者每易疏漏,因者易于周密,此亦常理,而资料较富,叙次较多赡备(亦间有失考处),启超称‘翔实’,非无当也。”[9]49前人认为,《湘军记》之所以体例“赡备”、内容“翔实”,主要是因为《湘军志》有首创之功,可资参考。此说固然不虚,仍然忽视了《弟子记》与《湘军记》的密切关系,《湘军记》的成书不只是参考了《湘军志》。

王闿运编撰《湘军志》期间,为作《平捻篇》,曾参看赵烈文《平捻记》,并认为赵书“胜王定安”[10]689。此时王定安关于平捻的史著只有《弟子记》之《剿捻》篇,可见王闿运也参看过《弟子记》,尤其是《剿捻》篇,想必其他篇目他也曾过目。《弟子记》之《剿捻》三卷所载史实对应《湘军志》及《湘军记》之《平捻篇》,《弟子记》之《抚降》一卷、《驭练》一卷对应《湘军志》之《临淮篇》《湘军记》之《绥辑淮甸篇》,《弟子记》之《军谟》二卷对应《湘军志》之《营制篇》《湘军记》之《水陆营制篇》,《弟子记》之《平寇》七卷则对应《湘军志》《湘军记》平定太平军战事诸篇。显而易见,《湘军志》《湘军记》所载基本史实在《弟子记》中已经比较完整,只是《弟子记》用编年体,而《湘军志》《湘军记》用纪事本末体。

《弟子记》的编纂宗旨也与《湘军志》《湘军记》不大一样。《弟子记》大体上是以弟子的身份写成的曾国藩传记,虽然“以湘军为纲”,主要还是以曾国藩的生平事迹为中心,重在表彰曾氏兄弟的学行和功业。《湘军志》与《湘军记》则是湘军史志,所载史事不局限于曾氏兄弟的事迹,而是以湘军战事为中心,重在弘扬湘军集团的风范和功业。正因为王闿运在《湘军志》中对湘籍名宦多有讥贬,偏离了曾国藩、曾纪泽所预期的轨道,被曾国荃、郭嵩焘等视为谤书。王定安受曾国荃委托撰成《湘军记》,则较好地迎合了湘军集团的期望。虽然《弟子记》与《湘军记》同出于王定安手笔,不太相同的主旨也造成两者不同的侧重点,《湘军记》也势必突出曾氏兄弟在湘军集团中的功绩和地位,仍然需要全面衡量湘军各部的权重,尽可能全面记载湘军的历史。于是,《湘军记》有《平回篇》《戡定西域篇》为《弟子记》所无,其他篇目中也有不少事迹为《弟子记》所不载。

不过,《湘军记》与《湘军志》的描写对象则是一致的,都是湘军历史,于是《湘军记》所载不见于《弟子记》的史事又往往与《湘军志》一致。比如《湘军记》之《粤湘战守篇》记载了清将邓绍良部卒在长沙守城战中“摊钱博戏”的细节,与《湘军志》之《湖南防守篇》所载一致,但不见于《弟子记》。《湘军记》之《湖南防御篇》记载了李续宜率部援宝庆的史事,亦与《湘军志》之《湖南防守篇》所载一致,并不见于《弟子记》。因此,有学者认为“《湘军记》虽较为翔实,但其中有不少抄袭《湘军志》。”甚至认为,《归复湖北篇》湘军初战武昌一节,与“摊钱博戏”一节、李续宜援宝庆一节“皆照抄《湘军志》”[11]283-284。笔者认为,以上三处情节虽然在《湘军记》与《湘军志》都有记载,但文字表述并不完全相同,并没有明显抄袭的痕迹。尤其是湘军初战武昌的情景,早在《弟子记》之《平寇》篇就有较为详细的记载。“摊钱博戏”一节与李续宜援宝庆一节虽然不见于《弟子记》,也并不能认定《湘军志》是其唯一史料来源。

王定安先后追随曾国藩、曾国荃兄弟共二十余年,“湘中魁人巨公什识八九,其它偏裨建勋伐者不可胜数,东南兵事饫闻而熟睹之”[12]。王定安取材的渠道很广,《湘军志》只是一种参考文献。而且《弟子记》是王定安早期的著作,他以一人之力编纂数十万言,笔法尚且生涩粗疏,材料取弃失当之处在所难免。因此也存在另一种可能,或许王定安掌握的史料并未在《弟子记》中悉数呈现。再如“摊钱博戏”一节与李续宜援宝庆一节,是否因为与曾氏兄弟无涉而不必面面俱到,在《湘军记》中则可以尽情表达,亦未可知。即使《湘军记》的某些素材的确来源于《湘军志》,也并无不可之理。因为《湘军志》先出而《湘军记》后出,后人参考前人成果固属当然,况且王闿运也曾参考《弟子记》。如果《湘军记》对《湘军志》熟视无睹,那才是极不正常的现象。诚然如徐一士所言,《湘军记》“取材《湘军志》处固不鲜”[9],亦不可乎略《弟子记》为《湘军记》奠定的基础。

四、结语

《求阙斋弟子记》以时间为序,详细记述曾国藩的家世、履历、事功与身后荣典,并分门别类大量摘抄曾氏遗文,是一部篇幅宏大、结构较为复杂的曾氏传记。因为《弟子记》是王定安早期不太成熟的一部著作,存在版本刊刻不精、史料抄纂不够完整性、体例不够严谨等明显的缺陷,学术价值因此大打折扣,所以一向难以进入学术研究者的视野。同时,因为王定安特殊的身份和阅历,使得《弟子记》也记载了部分价值较高的史料,对于曾国藩、湘军史以及太平天国史的研究领域仍然具有一定参考价值。《弟子记》又从弟子的视角仰视曾国藩的一生功业,对曾氏正面历史形象的初步构建起到了积极作用。尤其是《弟子记》为《湘军记》的编撰奠定了资料和经验上的基础,有助于厘清关于《湘军志》《湘军记》的历史公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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