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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向那湖心游去

2022-12-04吴阳煜

南风窗 2022年24期
关键词:泽西跳板栈桥

吴阳煜

拍电影的时候是夏天。清晨四时许,在武汉东湖凌波门,一面印着“凌波门跳水队”的竹竿旗帜下,十来位戴着泳帽的泳友集合了起来。

中老年人居多,泳友们在堤岸边的树下做着热身运动。慢慢地,在远处磨山山头,朝阳逐渐升了起来,湖面被撒上了金色涌动的光芒。一个接着一个,泳者们走过凌波门的栈桥,或平举双臂,或转身翻跃,都以各自自在的姿势用力跳入水中—唯独剩一位独臂大叔,尚站在岸边犹豫。

“‘一把手’,来一个!”

那个被唤作“一把手”的男人被几番怂恿后,还是摘掉口罩、脱掉上衣,迈步奔跑,随即高高跳起,绷直了单臂猛地扎入水。

齐声“精神!”的武汉方言喝彩声中,泳者们迎着激起的水花,向东湖更远处竞渡。

在第16届FIRST青年电影展上,由青年导演张小鲨执导的短片《泳者多未惧》获得“评审团特别提及”荣誉,被评价为“用生命的涌动感来凸显城市精神”。

这部4分40秒的剧情短片,讲述了一位独臂武汉大叔“一把手”,在感染新冠病毒转阴后,在老伙伴的鼓励下再次跃入武汉东湖的故事。

“小号响起的时候,眼泪就出来了。凌波斩浪,无边快意!”一直在武汉读书、工作了接近十年的朋友万宁,看完了这部短片,深夜时分给南风窗记者发来了这样一句观后分享。更多的网友在影评网站底下留言,称其勾起了自己对于武汉亲切而又古老的记忆,“跟随着大叔一起入水涌现出来的,还有疫情下生命力的复苏和蓬勃。”

《游者多未惧》放映后,迅速“出圈”,东湖凌波门景点,也变成了一个从清晨到夜半都有游客造访的网红打卡地。

冒着火光的烧烤摊、冷饮档、卖花的商贩在岸边的马路上一字排开,有的面前还放着手机直播;湖面上的栈桥不过一米左右宽窄,左边坐一排,右边坐一排,有时拥挤得中间几乎无法通行。

从空中无人机的视角往下看,一排又一排水泥筑成的栈桥迂回环绕,在东湖湖面上延伸铺展开来,而栈桥的中间顶端,则是一处不过几平方米的跳水平台—这就是《泳者多未惧》里,凌波门跳水队“老杆”们的高光舞台。

听武汉人说,秋天的东湖常常是雾气朦胧的状态,日出不一定会有蓝天。10月26日清晨时分,南风窗记者来到了凌波门。岸边绿道,繁密的香樟树上已有零星的叽喳鸟鸣。空气带着潮润,还夹杂着些许藻类的腥甜。

“这是武汉最像海的地方。”次日午后,站在岸边“凌波门游泳池”的2米大石碑旁,孙俊引导南风窗记者向前看。凌波门在东湖中段,背靠珞珈山,前拥宽广的湖面。站在此地看东湖,就像一片汪洋,对面陆地的行人人影已几乎不可见。

63岁的孙俊,是《游者多未惧》中的参演人物,也是现实中的凌波门跳水队,这支民间跳水爱好者队伍的“带头大哥”。

从15岁那年站在江心船上一跃而下,孙俊琢磨跳水,已经几十年。

在凌波门,孙俊理所当然地结识了许多爱水的武汉人。最开始他被拉进了一个几百人的大群,里面都是惯常去凌波门玩耍的泳友,中老年居多—孙俊有一股子傲气,他嫌群友们的跳水水平不高,退群了,自己又拉上两个看得上的伙伴,“凌波门跳水队”才有了最初的雏形,后来又逐步发展成了二三十人的松散小队,最老的69岁,最年轻的是90后。

武汉一直有“到东湖来看海”的调侃。起因可能是十年前的一次全城暴雨,交通瘫痪,凌波门的栈桥被没入水下。有年轻人隔水踩着栈桥跳跃,上演“凌波微步”被拍成照片,在网络疯传。

但当年的栈桥因安全隐患拆除后,凌波门上再无微步,许多人纷纷惋惜,自己对于游泳天堂的记忆“残缺”了。如今这座类“回”字形水泥栈桥,在2015年得以重建,既回应又承载了一辈又一辈武汉市民呼唤亲水的期盼。

“如果要看跳水,要快点来,最后一周的时间。再后面就冷了。”出差之前,孙俊发来催促。

在疫情反复的缝隙中,我如约到了武汉。

10月底的武汉确实已经冷了,那天又刚好下雨。凌波门跳水队员陆续赶来的当口,孙俊已换好泳裤,他从车上搬下来小木桌、折叠椅,还特地买了一束玫瑰花在桌上摆着。

朦胧的雨雾里,光着膀子的老年人孙俊,和身边匆匆经过、穿着长袖的年轻人显得格格不入。

他的身边,逐渐围聚了更多凌波门跳水队的伙伴们,大伙摩拳擦掌,做好下水的准备。

“武汉,精神!东湖,精神!凌波门,精神!”

众人齐声洪亮呐喊,似已成了一项下水前的仪式。武汉方言,炸开淅淅沥沥的秋雨,显得亢奋而有力量。

可能胸腔熱情过高,这群泳友竟在十来度的秋雨中呼出了白色水汽。他们默契地排成两列,高举双手,一个接一个地助跑,跃上跳板,蹦至最高点时大吼一声,跃入水中。

“在业余玩水爱好者里面,武汉的泳队千千万,但数跳水队,我们还是这个。”说着,孙俊对自己竖起了一只大拇指。

作为土生土长的武汉人,孙俊在离长江边只有300米之遥的家中出生。江里泡着的是他的童年。午后放学时不过三四点,把书包一扔,孙俊和幼时玩伴们往江里一跳,待到晚上上岸时,一路相随的,还有家长催促回家吃饭的骂声。

再年长些,才15岁的孙俊,就迷上了在渡轮上跳水的刺激。

他经常站在离水五六米高的客舱二楼顶上,在过江游客的惊呼声中,一头栽进水里,游到对岸后,再等船上的同伴把衣服送过来。

那时候穿梭在长江上的渡轮,为了满足往来交通的需求,一般都盖有两层客舱,既不带游泳圈,也没有所謂的“跟屁虫”等游泳辅助装备,想来实在是危险。但渡轮驶至江心的时候,孙俊的心就开始痒,他想跳水。

在渡轮上练跳水,要小心的事很多。

15岁的孙俊,既要避开船尾的螺旋桨,又要注意顺着水流的方向起跳,以防被行进的船只撞到,危险性自是比在泳场训练大上许多。年少荒唐已过,但直至今日,孙俊也认为正是具备一定的惊险性和难度,跳水才是有别于相对大众化的游泳,更能凸显个人的水性和胆量。

没有教练指导,也没有教科书等学习参考,孙俊和同伴之间相互纠正:脚有没有绷直,胸有没有挺起,下坠时抬头的动作可以做得更明显,就这样一点一点自学摸索,尽管不会用专业的技术名词总结,孙俊形成了自己对于跳水的打分标准。“跳水要有美感,体现在起跳有爆发力,空中的动作和入水的身体姿态要舒展,还要看溅起的水花大小,包括四到五个环节。”

武汉人孙俊63岁,他的胸腔都是火热的。

加他微信的时候,我就感到意外,微信名是“球迷孙俊”—竟不是跳水?

孙俊跟我讲他的旧事。2002年日韩世界杯,中国队破天荒进入决赛圈正赛,他组织一大帮球迷朋友前往异国,化着一张孙悟空油彩妆容出现在赛场看台上。等回国,在北京转乘回武汉,下火车时,孙俊看到自己的照片出现在报纸上,旁边还有配文:“中国队输了,中国球迷没有。”当时,他的眼泪流了下来。

少年在江心跳水的勇猛,中年时奔赴异国的狂热,都是同一个孙俊。足球和跳水两项运动,贯穿了他的大半生。

当天跳水之后,凌波门跳水队员一起吃饭,摆了两桌。在酒桌上,趁着微醺的醉意,孙俊屡屡拿出过往自己在东湖跳水的报道,念给南风窗记者听,又迫不及待在手机上点开《游者多未惧》播放,告诉记者,几分几秒出镜的自己,是用规范的竞技动作跳入水中。“你看你看,这就是我!”

“我把我的跳水视频发到全国的跳水业余爱好者微信群里,没有人不说厉害的。我会12个竞技跳水动作。”一旁69岁的任全华,一把抢过了话头。这位队里年龄最大的泳友,也有话要说。

两个花甲老人,比赛着似的讲述自己的“光辉事迹”,谁也不服谁,酒气再次上涌,脸发红的两人又挥手合唱起歌来。

歌曲似乎是用方言唱的,记者没有听懂,但却真切地感受到了武汉人的性格、莽撞中的豪气,以及他们发自内心的对于江水的依恋、信任。

队员们各自讲自己的旧事,他们说游野泳的人里,或多或少都有过从水中救人的经历。但凌波门跳水队的老泳友们,如果从水里“捞”起一个人,是追着人“骂”的那个。

广阔的东湖水下,有大小的漩涡,特别是凌波门附近水域,还遗留着一些施工工程的设施,靠近岸边的水域甚至有暗礁存在。让凌波门跳水队所有队员心有余悸的是,孙俊曾经就在一次跳水中,一头撞到了跳板斜下方水底的一块石头,“当时脑袋就‘嗡’的一声,我立刻蹬腿浮上水面,用手一摸,感觉有点腻,一看满手血,挂彩了。”

所幸只是皮外伤,没有造成脑震荡等影响,但凌波门跳水队从此在这,有了更高的警惕,不仅自己小心,更关心着其他游客的安全。

浪里扑腾了几十年,孙俊说,自己只看下水的动作和泳姿,一眼就能看出那人水性如何。一次看到一个年轻小伙在凌波门浅水区玩得不过瘾,往深水区游去,孙俊眼见着他“在水中一蹦一蹦的,我就感觉危险了”。

须知凌波门的水域是斜坡构造,浅水区不过几十公分,再往外一点,水能有3米深。眼见小伙一下就被水没顶,岸上的孙俊,大声问周围的游客有没有人认识小伙,见无人吱声,孙俊衣服都没脱,跳入水里就把小伙抄了起来。

被救上来的小伙躺在地上,不停往外吐水。清醒过来的小伙一边后怕,一边向孙俊道谢,称没有他出手相救,自己就交代在这了。往后逢年过节,小伙每每在微信上给孙俊发送祝福消息,孙俊总不忘加上一句“教训”:注意安全,命是自己的!

对于整个凌波门跳水队,最“宝贵”的物资,可能是那两座自制的跳板。

它们出自69岁的任全华之手—凌波门跳水队里,大家尊称他为“任师傅”。

在凌波门的阡陌栈桥之上,大家原本都是从水泥台上直接跃进湖里。任师傅讲究,他觉得没有跳板就不是那么回事,从加入凌波门跳水队之初,他就每天带着一块木制跳板,骑着电动车往返家里和凌波门,路上来回一共十几公里。

时间久了,任师傅不堪重负,在微信群里问:“我没有支付宝,谁可以帮忙从淘宝买一块跳板,我微信转账把钱给他。”

没有人当回事,都以为这个老人是在开玩笑。在工厂做过手工活的任师傅,索性拖上工具和一大块木板,拉到凌波门现场安装。

但木制的跳板,很快就在众人每天用力地蹦跳中断裂。跳水平台四面环水,没有电源,“不服周”(湖北人说话的特色词汇,常用于不服气和不甘心时)的任师傅操起锤子,在水泥台面上开始动工,半天才敲出一个孔。一锤接着一锤,任师傅用了大半个月的时间,敲好了几个十几厘米深的孔洞,埋装好螺丝,装上了改良后加厚的跳板。

问题随之而来:经过加厚的跳板,弹性有所欠缺,长度也不够。为了追求更好的运动体验,任师傅骑着电动车,跑了好几趟五金机电批发市场,才买来了适合的角钢和弹簧。

如今在凌波门的跳水平台上,任师傅在成型的“第三版”跳板两边,叠加了三层角钢,以保证强度;又用竹子做的层压板,制成跳板中间的板材,来抵抗湖水的腐蚀。

就这样敲敲打打,从2021年5月到今夏,任师傅手工打造的跳板历经一年,“3.0版本”,终于满意了。可他还想精益求精,献宝一样,手里拿着锂电电锤来和南风窗记者介绍:“我刚买的这把锤子一千多块,质量更好,以后再安装跳板就方便多了。”

“这就是我们武汉人的性格。”孙俊说。既有“火炉之城”的外号,又被誉为“大江大湖大武汉”,孙俊说,他们武汉“老杆儿”的性格火暴,敢闯敢拼,也从来不缺似水的细致和大气。

但是凌波门的跳水活动,显然不是退休老头的自娱自乐。

凌波门跳水队二十多位泳友里,從“50”后到“90”后,横跨了5个年龄层,而1993年出生的泽西,是目前队里最小的队员。

泽西加入跳水队,是在2020年武汉解封之后。

泽西从12岁开始就在江里野泳,是没套过游泳圈的武汉孩子。但自在的日子,在新冠病毒来袭的那个冬天戛然而止。疫情的突如其来,像一副沉重的枷锁,架在了这座亲水又生猛的城市身上,也套在了许多市民的身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封控期间,一直居家,体育生出身的泽西憋得难受,“太久没运动,身子不舒服,身体机能也会下降”。他只能做仰卧起坐,来保持基础的运动量。

而在另一个时空里,那时泽西还不认识的任师傅,这个热爱运动的老头,正带着妻子在家中客厅,一边绕圈跑一边计时,“有一次足足跑了四个小时”。

解封的那一天,泽西说当时感觉很平淡,一种“回归平凡生活的幸福”,最大的快乐是终于可以呼吸新鲜空气,他走出门,一直走,走到了东湖边。“凌波门对于我们,就是一片既温柔又疗愈的玩耍地。”

在这,泽西和跳水队相遇了。

少年和老人共享同一种记忆和情感,同一种自由入水的渴望,泽西加入了大家。

在采访的第二天,东湖湖边,南风窗记者见到了《游者多未惧》的导演张小鲨。当被问及,什么是武汉“老杆儿”时,张小鲨正出神望着湖上,他明显愣了一下。不远处的泳友们竞相入水,利落干净。

“有点类似于,一种莽撞的江湖气吧。”张小鲨说。

跳东湖,曾是武汉一项知名的文化活动。在十余年前,为了反对开发商在东湖填湖圈地,有艺术家们发起了跳东湖的号召,由此得到了更多武汉市民的响应。

还有摇滚乐队创作出了一首歌曲《跳东湖》,歌里这样唱道:“他们贩卖着我们的世界,他们得到的都是我们需要的。”武汉人的彪悍,和对家乡东湖的热爱,可见一斑。

《游者多未惧》原计划是从职业演员中选角—直到在东湖边,张小鲨偶遇了凌波门跳水队一行人。他被这群跳东湖的“老杆儿”所吸引,干脆不再找演员,而是邀请他们来本色出演,构建一个桥段:

片中,新冠痊愈的“一把手”在凌波门得到了众人的接纳和鼓励。他纵身一跳,就像一滴水回到了湖里。

“一股扑面而来的生命力,面对生活勇猛的姿态,热血得正对武汉人的胃口。”他说,每一个对片子有共鸣的人,其实是被自己的内心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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