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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益唐:数学界的扫地僧

2022-12-04向治霖

南风窗 2022年24期
关键词:西格尔数论素数

向治霖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形容的就是张益唐。

他又一次变得忙碌起来。在11月4日,“千呼万唤”的张益唐新作《离散平均数估计和朗道-西格尔零点》提交在预印本平台arXiv。此后,他出席的学术报告和研讨会,一个接着一个。

简单地说,通过这篇文章,张益唐突破了一个“千古悬案”般的数学问题:论文部分证明了,“朗道-西格尔零点”(Landau-Siegel Zeros)不存在。

这是一个数论问题,与之有关的黎曼猜想,是20世纪初著名的“希尔伯特的23个问题”中,第八个问题的一部分。世界级的难题,当然引起世界级的聚焦和讨论。

目前,这篇论文还没有接受同行评审,一般的预计是,还需要2到3个月时间。但鉴于论文的重要性,速度更快也有可能。

毕竟,张益唐创造过“最快”的论文被审核通过的纪录。

那是2013年,张益唐的一篇论文,证明了弱版本的“孪生素数猜想”。这也是一个数论问题,成果发表在权威杂志《数学年刊》。该刊平均通过审核的时间是12个月,而张益唐的论文仅用了4个星期,就被决定刊印发布。

“孪生素数猜想”也是一个世纪难题,它与黎曼猜想、哥德巴赫猜想一起,构成了“希尔伯特的23个问题”之八。

这些著名的数学问题,考验了几个世纪甚至十几个世纪的数学家。多少天才人物耗尽心血,仍然终身不得收获。而张益唐以一人之力,已经突破了两个。无怪乎数论学家Stopple教授说,这“就像是同一个人被闪电劈中两次”。

张益唐的成就,发展了最古老的数学分支之一“数论”。

数论是这样一门学科:在任何时代都容易被认为是毫无用处的。持此观点的大科学家也不少,其中就有牛顿。他认为,数论是“无意义的谜语的相互逗趣”。

尽管数论如此“玄虚”,也有大佬对数论推崇備至。例如18世纪的天才、有“数学王子”之称的高斯,他是这么说的:“数学是科学的皇后,而数论是数学的女王。”

被称为“最后一个数学通才”的大数学家希尔伯特,也推崇数论,并且说过:“数学中没有一个领域能够像数论那样,以它的美—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吸引着数学家中的精华。”

说完这些近代的大佬,我们不妨追根溯源,回到“数论”的源头:古希腊的毕达哥拉斯。

毕达哥拉斯的地位,可以这样说明:在他之前,Mathema的意思是“可以学到的知识”,在他之后,这个单词才成了“数学”的意思。

而毕达哥拉斯的“数学”,就是“自然数的学问”。

就“自然数的性质”,毕氏提出过两种数,一种是“完美数”,它等于其真因子之和,例如6=1+2+3;另一种是“亲和数”,它是一对数,其中任意一个是另一个的真因子之和。

众所周知,毕氏提出了“万物皆数”的观念,在他那里,数的性质与相互关系,不仅是客观的理论公式,而且充满“和谐、完美”的人文意味。

例如,在毕氏看来,1是一切数的源泉,是阳性中的至高者。2是终神之母。3代表了三维。4象征了一年四季。5是婚姻数,因为它是最小的偶数2与“至高者”以外的第一个奇数3的和。6是完美数,也是神灵的数,如此等等。

从对于世界本质与规律的探寻出发,对自然数的研究,从毕达哥拉斯学派一脉发展,终于壮大。

在后来的时代,数论发展的同时,数学一词的内涵迅速扩大。

早在古罗马时期,阿基米德已经将知识用于战争,他的名言“给我一个支点,就能撬动整个地球”,野心何等之大!数学也披上了实用主义的色彩。

时间快进,来到17世纪,微积分的发明,进一步扩展了数学的实用功能。数学已经成为一门精细的学问,与物理学的结合,使它迸发出改造自然的力量,也孕育了近代自然科学。

这个过程中,数论自然被边缘化了,以至于被牛顿称为“无意义的谜语的相互逗趣”。

到了我们所处的时代,数论也有了更多的工具和内涵,不过,“数学女王”的光彩已经黯淡许多,少有出现在舞台中央。

一个值得注意的事实是,作为古老的分支,数论所涉及的问题,要么已被解决,要么就是几个世纪都动不了的“老大难”。门槛高、投入大,收获却没有保障,也是一门学问变得寂寥的实情。

然而,1955年出生在上海的张益唐,却矢志不渝地爱上了数论。

1978年,22岁的张益唐考上北京大学数学系。大学第一年,张益唐读到的一篇文章,是讲比利时的一位数学家德利涅,如何解决了数论中的“韦伊猜想”,“看得我简直不想睡觉了,激动得不得了”。

硕士期间,他的导师潘承彪教授,是国内解析数论的领军人物之一。

按此情节发展,张益唐本该顺利地研究数论,这既是他的擅长,也是他的热爱。然而,人生的转折猝不及防—

1985年,“而立之年”的张益唐赴美留学,导师是在美国普渡大学做代数几何的莫宗坚教授。

这次换道的理由很简单,数论是纯粹的数学领域,但师长们认为,一个天才不能只沉迷于“玄虚”,而代数几何的实用价值更大。

张益唐在留学期间经历了什么?这由于當事人的沉默,已经不可得知,可以确信的是,他与导师的关系十分尴尬。

1992年,张益唐拿到博士学位,由于没有拿到教授的推荐信,他毕业的同时也失业了。

张益唐自此开始“蛰伏”,过上了完全不曾想到的生活。他送过外卖,洗过餐盘,经济非常拮据。

此后,在北大校友的邀请下,他来到一家赛百味加盟店做会计工作,有时也帮忙收银。

一个细节可以体现他的状态。2013年,因为孪生素数猜想的论文,张益唐轰动学界之后,他的母亲注意到,儿子身上的毛衣还是她20多年前织就的。这让张益唐的家人们难以想象,他的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不过,张益唐自己没有表现出太多悲戚,他曾在接受采访时说:“按一般人来讲,我是过得很惨,但我觉得这不是很好吗?”他认为,这段日子令他有时间,回到解析数论的工作里去。

1999年,又是通过朋友介绍,他在新罕布什尔大学谋得职位:教微积分的普通讲师。一个编外教师,工资是日结的,实际只能算廉价劳动力,但这已经是张益唐“蛰伏”时期最好的工作。

蛰伏的时间长达21年,但张益唐从未放下数论的研究。2007年,张益唐曾发表论文《论朗道-西格尔零点猜想》,虽然这篇论文被证明有误,却可以看作今年部分证明了“朗道-西格尔零点”不存在的先声。

张益唐的半生写照,很容易让人想起数论领域的另一位天才:费尔马。

费尔马出生在17世纪的法国,和今天“技术主义”趋势的盛行一样,那时的欧洲正在经历技术变革,数论已经非常边缘,但费尔马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了这位“数学的女王”。

费尔马也长久地游离在主流之外。从他接受的教育来看,完全没有与数学有关的知识。成人以后,费尔马是一名文职官员,担任政府的法律顾问。

因此,费尔马也被称为“业余数学家之王”。他的数学工作都是在业余时间里完成的。不仅如此,费尔马由于身为法官,在当时不被允许过多地参与社交活动,这倒是让他自得其乐,彻底做起了“遁世者”。

如果不是一位神父与费尔马的通信习惯,他的工作或许失传。而他留下的费尔马猜想,最终在20世纪末,由英国数学家怀尔斯证明。300多年的证明过程,刺激了现代数学的许多方法和结论的发展。

随着费尔马猜想被证明,数论的宝库中,留待研究的问题更少了。2013年,“孪生素数猜想”取得进展,遁世的张益唐被世人看见。

我们可以简单地理解“孪生素数猜想”:

自然数中,只能被1和自身整除的数,叫作素数,如3、5、7……

素数的分布有这样的特点:一是,随着数字越来越大,素数的分布越来越松散;另一方面,虽然素数分布越来越松散,但是,总有相隔很近的“素数对”出现。

我们将两个素数之差为2的素数对,称为“孪生素数”。

那么,孪生素数猜想即是说,孪生素数对,是否有无穷多个?

2010年,张益唐决定研究孪生素数的问题,关于这一问题的破解,就像他本身的经历一样传奇。

张益唐在一次采访中回忆,那是2012年一个午后,他决定暂时地休息一下,于是去往了朋友家。朋友住在山里,有时候梅花鹿会闯进来,于是他抽着烟,想看看梅花鹿是否会来。等待的时候,突然,灵感来了。

他没有把奇特的体验分享给任何人,只是回到屋里,开始了整理工作。2013年,他的论文《素数间的有界距离》发表在《数学年刊》上,一举成名。

爱因斯坦有一句话流传颇广,他说:“我不能容忍这样的物理学家,他拿起一块木板来,选择最薄的地方,在最容易钻孔的地方钻许多孔。”

按照爱因斯坦的标准,张益唐的作为,是最值得推崇的。他从来不找“最薄的木板”,而是直接挑战数论中最难的问题;他也不会“钻许多孔”,而是“隐”而不发,追求一发即中。

无论是21年的蛰伏生活,还是在学术研究上,张益唐一直能“忍”。

“忍”也体现在他所发表的文章上,截至目前,张益唐仅仅发表过4篇文章,一篇是博士论文(1992年),一篇是失利的“朗道-西格尔零点”论文(2007年)。第三和第四篇,就是轰动学界的孪生素数猜想与朗道-西格尔零点论文。

有人问过张益唐,为什么不多发论文?

他的回答是,不甘心把手头积攒的研究成果拿出来随时发表。“为什么我不能把它完全做完?完全做完之后拿出来的东西就是大东西了。”

天才自有天才的想法,不过,作风高尚背后,也有需要承受的代价。

不是每个人都能“选择孤独”的。例如,前文提到的英国数学家安德鲁·怀尔斯,在他开始证明费尔马大定理之前,就事先准备了一批论文,每过一段时间就发表一篇,以免“科研任务”达不到标准。

学术界虽然在象牙塔,但也不会脱离现实。成名以前,张益唐在新罕布什尔大学一直担任普通讲师,在一次提升职级的会议中,张益唐的升职被校方否决,一个原因就是他的论文数量不够的问题。

如果说,成名以前的高风亮节,还可能是不得已的穷且益坚,那么成名后的张益唐,也依然保持着低调、务实,而且“惜字如金”的作风。

2013年,孪生素数猜想的论文发表后,一众数学家在张益唐的方法下,致力于缩小素数对的间隔。不过,相比“质的跨越”,张益唐对“量的缩小”兴趣不大。他又回到了对“朗道-西格尔零点”的探求。此后经年,又是蛰伏。

一个真正的天才,是否就没有世俗心呢?那也未能见得。

张益唐曾在一次受访时,引用杜甫《咏怀古迹》的诗句自况,道是“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可见,天才也是有世俗追求的,只是方法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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