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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忧郁的度化

2022-12-03许玮

中学生百科·大语文 2022年9期
关键词:剧作曹禺雷雨

文|许玮

1

1933 年夏,23 岁的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大三学生万家宝,即将大学毕业之际,坐在学校图书馆的一张桌前,凝神静气地写一部剧本。图书馆一如往常那样安静,很多同学在阅读、在温习功课,有的甚至从万家宝身边走过,却并没有留意他正在进行着的创作,也很少有人知道他的构思,更不会预感到这部作品即将在沉闷的中国掀起多大的震动。

这部剧作叫《雷雨》,就诞生在1933 年的那个夏天,是万家宝送给自己最好的毕业礼。之前,在绝大多数人眼里,他是那个叫“万家宝”的青年学生,爱读书,喜欢写作,热衷于跟志同道合者探讨时代的病症,并试图开出疗治这些病症的良方。然而,《雷雨》诞生后,“万家宝”这个名字渐渐被人们淡忘了,“曹禺(繁体的‘萬’字拆开,“艹”换为“曹”,便是‘曹’‘禺’)”出世了。他由一名默默无闻的大学生,变成了青年剧作家,变成了清华园内外被人们热议并追捧的文学新星。《雷雨》犹如一座喷发的火山,给曹禺带来前所未有的声誉,也促使他继续人生和文学的思索而不能自拔。1933 年写出《雷雨》后,曹禺又先后完成了四部话剧——1935 年的《日出》、1936 年的《原野》、1940 年的《蜕变》和《北京人》。从《雷雨》到《北京人》,仅仅八年时间,曹禺为中国现代话剧奉献了五部经典。此时,他才30 岁,却已名满天下,成了中国现代话剧的代名词,甚至被称为中国的“莎士比亚”。

2

有些人的命运生来就是注定的。曹禺似乎注定了要和戏剧结缘。

1910 年,曹禺出生在天津的一个没落官僚家庭。父亲名叫万德尊,曾给民国大总统黎元洪当过秘书。后来,随着黎元洪的下野,他便赋闲在家,纵然胸有壮志,但难以施展,竟然慢慢地和妻子抽起了大烟,双双坠入人生的另一重境地。曹禺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取名“万家宝”,足见父母对他的疼爱。可是,父母身心的堕落,让曹禺幼小的心灵蒙尘,纵然衣食无忧,但家里竟日被一种古怪、颓废的气息所笼罩,到处弥漫着无法言明的罪恶感,让他感受不到有光明和温暖照进心田。

1936 年1 月,曹禺为《雷雨》写下了一篇长长的序言。他在文中感叹道:“我不知道怎样来表白我自己,我素来有些忧郁而暗涩。”这是他成年后忆及自己的儿时发出的感叹。写下那篇序言时,曹禺刚刚26 岁,距离《雷雨》的创作也仅仅三年,但他内心的忧郁和暗涩并未减少,童年生活的孤独仍笼罩在心头,挥之不去。曹禺这样的忧郁和暗涩,是由其家庭环境造成的,是家庭促使了他忧郁性格的养成。看来,衣食无忧也许只能满足人身体上的需要,而无法让精神世界充实并快乐。

对作家而言,有什么样的家庭,就有什么样的文字表达。

冰心比曹禺年长10 岁,在曹禺提笔构思《雷雨》的时候,她已经结束了文学创作的第一个高产期。因为出身在一个书香门第的家庭,也因为生活的相对优裕和安适,冰心笔下没有恨,没有忧郁,没有叛逆和出逃,而是一提笔就书写爱——有了爱就有了一切!读者沉浸在冰心的文字里,犹如得到精神和灵魂的洗礼。曹禺的童年生活很少有冰心那样的快乐美满,一个弥漫着颓废气息的家庭,让他的内心萦绕着孤寂和痛苦。曹禺生前曾多次说过,要读懂他的戏剧,就一定要先懂得他的忧郁和痛苦。那么,曹禺的忧郁和痛苦到底是什么?我认为,就是从小因家庭环境而在情感上生成的一种孤独、一种苦闷,以及无法宣泄并化解这种苦闷和孤独而生出的焦虑。

不过,孤独乏味的生活里,偶尔也不乏一抹亮色,那就是继母带着曹禺去看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腔、珠光宝气的装扮、传统文化的展示、人生百态的呈现,潜移默化地滋养了曹禺的心灵,让他感受到了来自家庭之外的温暖。那个时候的曹禺,可能还不懂戏曲,也无法道明戏里戏外的人生,但就是来自戏曲世界的滋养,让他生性比同龄孩子更为敏感,也似乎更为脆弱。得益于童年看戏的经历,曹禺在中学期间便热情地参加了天津“南开新剧团”的演出,开始接触挪威剧作家易卜生的话剧,为自己日后创作打下了基础。

曹禺创作《雷雨》的时候,提倡“人性解放”的“五四”运动已经过去十多年了。然而,十多年来所提倡的人性解放,在封建和半封建思想笼罩的中国,似乎仍然停留在一种“提法”之上,而没有真正看到变革后的生气。尽管变革困难重重,但那个时候的文坛,前辈作家们用文学呼唤人的真正解放,已经相继为中国现代文学的第一个收获期奉献了巅峰之作,可话剧领域并没什么本土创作可言。

一切都在“预热”,非得一个时机的到来才能爆发。

1933年,23岁的曹禺接过了“五四”的烛光,在话剧领域独辟蹊径,以《雷雨》问世为标志,人的解放开始成为中国话剧舞台的主旋律。从这个角度讲,曹禺是“五四”的产儿。然而,评说曹禺,实在是一个很大的话题。他的忧郁、他的痛苦、他的矛盾,解放前的五部剧作虽然有了充分表达,但又无法穷尽。

3

关于曹禺的剧作,早就是老生常谈了,也许正因为“常谈”,才被奉为“经典”。

曹禺开始剧本创作之前,“五四”运动十多年来,涌现出一大批提倡女性解放的作品。这些女性出身各异,千姿百态,但到了曹禺这里,女性的形象似乎更为血肉丰满,且反抗得也更为彻底。他笔下的女性,不乏风情万种者,比如《日出》里的陈白露;不乏纯真野性者,比如《原野》里的金子;不乏苦闷忧伤者,比如《北京人》里的愫芳。这些女性有着很多的相似性:差不多都有过一段短暂的快乐,但忧伤和愁苦却占了生命的大半。她们活在各自的世界里,却都走不出命运设置的羁绊。人为什么活着?人为何活得这么苦?人应该如何活着?这些都是曹禺探讨并试图给出回答的。他大胆地让女性说话,用她们有别于传统的恣肆性情,来对抗压制在人身上的“伪道德”,也让郁结在自己身体里的怒火喷薄而出。由此可以说,曹禺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擅长刻画女性形象的作家之一。

曹禺从本质上说是一个诗人,他的剧作语言燃烧着诗的火焰。然而,曹禺从骨子里来说是忧郁的——忧郁的性格更适合表现悲剧,所以他的剧作无一例外地选择了悲剧的基调,且有一个共同的内核:痛苦。“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鲁迅先生这样说。曹雪芹的《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悲剧,我以为,在反映人的焦虑、人的痛苦、人的凄美、人的无奈上,曹禺的剧作和《红楼梦》隔空呼应。

我常常猜想,曹禺当年在清华园创作《雷雨》的时候,是不是正巧赶上这样的天气:午后,闷热难耐,从北京西边山脉滚过的乌云顷刻间笼罩了天空,惊雷隆隆响起,大雨随即而至。伴着惊雷、大雨,曹禺用笔抒发着郁结在胸中的“烦闷”。《雷雨》应运而生后,中国的现代话剧打开了一扇划时代的门。

近一百年来,因为曹禺的杰出,他的作品被一演再演,成了中国话剧舞台的宠儿,经久不衰。一个话剧演员,舞台生涯里如果没有演过曹禺的戏,该不算是完整的吧。不管舞台和演员如何变换,弥漫在曹禺剧作里的忧郁和痛苦是不变的,这是曹禺与生俱来的性格特征,也是曹禺之所以为曹禺的根本所在。

忧郁和痛苦跟曹禺相伴相生,他在文字中保全了这份忧郁,近一百年来,给人们以精神的度化。只是,曹禺的剧作,又伴随着一种复杂而原始的情绪,完全读懂他,真的很难。他的精神世界包含着宇宙和未来,用他自己的话说,“我献给他们以未来先知的神奇”。目前的话剧舞台所呈现的曹禺剧作,只是他创作理念的一部分,对他的体悟和评说,远未休止。

塞北的一个雷雨天,我静静地捧读曹禺的剧作,希望能更深地体会他内心的忧郁和火一般的诗情,而窗外的天气与《雷雨》的氛围是那样契合。看惯了当下影视剧里天上地下的打打杀杀,厌倦了都市男女几乎一个模式的情仇与爱恨,回头再看曹禺,将近一百年了,他的剧作依旧稳稳当当地立着,给当下这个浮躁的世界和世界上的人们一场场雷雨般透彻的清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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