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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雨井池:鲁中山区乡村的水资源利用及其类型

2022-11-30张宗帅张建军

关键词:博山山泉泉水

张宗帅, 张建军

(1.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2.中国农业博物馆 农业历史研究部,北京 100026)

一、鲁中山区乡村水资源利用的研究状况

鲁中山区位于山东省中部,由泰山、鲁山、沂山等中低山地、丘陵和河谷平原组成,平均海拔近800米,山地集中,地势起伏大,地质构造和地貌类型较为复杂,石灰岩岩溶地貌广布,水系以鲁山为中心,向南、北、西呈放射状分布[1]108。鲁中山区的乡民在长期适应这一自然地理环境的过程中,发展出丰富多样的水资源利用方式和类型。目前,对于鲁中山区乡村水资源利用状况的研究,主要从以下几个角度展开。从建筑景观学的角度,对鲁中山区的泉水村落进行研究:刘静如的《鲁中山区泉水村落空间类型研究与保护利用》一文,就从村落空间形态的类型学角度,对鲁中山区的泉水村落进行了研究,将泉水村落归纳划分为五个类型;赵斌的《“泉水聚落”水系统构成分析研究》一文,对泉水的出漏形式进行了研究,总结了原生出漏、泉井、泉池、泉湾四种类型;尹航的《鲁中低山丘陵地带泉水村落“水系统”研究》一文,分析了鲁中山区泉水村落宏观和微观层面的水体结构特征,指出“泉水村落”是有代表性的乡土景观类型。景观学研究侧重于泉水资源比较丰富的村落,没有把泉水缺乏的其他村落纳入研究视野。从民俗学的角度,对鲁中山区的祈雨和旱池进行研究:任雅萱的《明清鲁中地区的祈雨传统与“泉域社会”》一文,对鲁中莱芜地区的雨神信仰进行了民俗学分析,认为不同村落之间通过祈雨仪式形成了“泉域社会”;李西香的《旱池:乡村社会的标志性文化与乡村秩序构建》一文,论述了鲁中三德范村旱池的修建过程,指出旱池在村民日常用水和社会构建中发挥着重要作用。民俗学研究侧重于水资源利用中的仪式因素及其在民间社会构建中发挥的作用,偏重于单一类型的水资源利用方式,未将泉、旱池与其他类型的水资源利用方式放在整体视角下去认识。从近代史研究的角度,李金铮的《冲突与和解:一九四八年沂蒙解放区的抗旱与祈雨事件》与魏本权的《革命与民俗:1949年夏鲁中南地区的抗旱与祈雨》分别对1948年夏和1949年夏鲁中南地区民众自发的祈雨活动与政府领导下的抗旱救灾运动的互动关系进行了论述,研究虽然以区域微观历史为切入点,但着重于发掘祈雨活动及其所代表的乡村社会风俗中新出现的变革性力量,对于鲁中地区村民日常生活用水状况则着墨不多。在上述几种研究角度的基础上,笔者试图以综合性视角,对鲁中山区乡村的水资源利用及其类型进行深入探析。

二、鲁中山区雨季的山泉

鲁中山区属于北方温带季风气候,降水年际变化大,季节分配不均匀,夏季降水占全年降水量的三分之二。在地质地貌上,鲁中山区是半干旱岩溶区的典型代表,岩溶水资源分布不均匀,具有大面积分散而局部富集的特征。气候和地质特点的叠加,造成了鲁中山区的水资源匮乏,及其所呈现的季节性特点。在春季、初夏和晚秋旱灾较多,造成人畜用水困难,闹水荒成为常态。新中国成立前,鲁中山区的博山县太河、峨庄一带流传着“山是和尚头,水贵如香油,二十里外求水吃,水荒饥荒万家愁”“穷山恶水尽石头,十年九旱八不收,一年收成吃半秋”等民谣。也流传着“旱魃”的传说,“旱魃”被认为是能引起旱灾的怪物,蒲松龄在《击魃行》中有“旱民忧旱讹言起,造言旱魃殃群农”的诗句,民国时期博山县文人蒋洗凡也有“旱魃年年虐众生”的诗句。为了应对干旱频发的自然环境,鲁中山区乡民发展出多种类型的水资源利用方式:泉水、井水、旱井水、湾水,以充分利用地下水和地表水。

人们在生产生活中离不开水,在自来水普及之前,山泉水是鲁中山区乡民在雨季较为普遍和重要的水源,山泉为自溢水源,是地下水的天然呈现,在山地丘陵地区分布比较普遍[2]。鲁中山区在每年6~9月的夏秋季节降水比较集中,由于山区地形对水汽的阻挡、抬升作用,使得雨季的山区相对于平原地区降水更多,平均年降水量在750~850毫米之间[3],出现季节性的地表水资源丰富。鲁中山区的山多为具有喀斯特地貌的青石山,属古生界寒武系地层,容易形成多洞隙、透水性强的石灰岩岩溶地貌,地表水容易下渗、汇聚至地下形成岩溶含水层。加之山区地质断裂构造丰富、地表起伏大,容易形成断层并切断含水层,使得地下水在运动过程中,受到地质断裂的阻挡而在断层的上游富集,水位抬高[4],沿断层破碎带或在地形低洼处出露为泉水,即岩溶地下水上升成山泉。自然形成的山泉,由于容积小,易流溢,蓄存和汲取不方便,人们便在泉水出漏处“凿而池之”或“甃石成池”,用石凿或青石块甃砌水池(一般为方形),接纳泉水的溢流,以此蓄水,并保护泉水不受污染,以此来补充自然造物的不足。池作为泉的补充,还具有修饰泉水以供观瞻的景观功能,因此泉与池往往相伴而生,常称作“泉池”。如淄川县太河镇东东峪村的锅泉和尿泉,都有石砌的泉池。有的泉水除了修建水池,还在泉水上方,用青石发券覆顶,形成凹进山体的拱形券洞,以免雨天从山上冲下的落叶等杂物流入泉中。如博山县岳家庄北峪的酒篓泉、淄川县西股村的神赐灵泉。山泉分布在山峪中,根据在山峪中出露位置的不同,鲁中山区的山泉可以分为峪顶之泉和峪底之泉。

峪顶之泉出露在山峪的山崖上,地下水沿含水层在地势较高的山腰石壁上冒头,从崖壁下、岩洞(也称溶窟,当地人称为“哈巴嵌”)内的石缝中渗出,以滴溢的形式,形成裂隙泉水。峪顶之泉离村落较远,平常无人来此取水,不作为村民的日常生活用水,多发挥休闲景观和地方信仰功能。

首先是休闲景观功能。例如,博山县源泉镇二郎山山巅环境优美,视野开阔,“万峰环匝,树木荫翳”[5]291,人们利用山顶原有的裂隙泉,凿池引流,以方便文人雅士在此煮茶品茗,洗濯饮食器具,峪顶泉池构成了“一泓泠然,濯清流,印皓月”[5]291的优美景观,成为当地文人墨客觞咏流连的休闲场所。又如,源泉镇泉河头庄的东山上,山峰与泉水、林木共同构成了一幅优美的画卷,“泉出其下,木蔚其上,水声聒耳,嘉植娱目”[5]291,成为一方之胜览。

其次是地方信仰功能。峪顶之泉旁多有庙宇,形成洞中有泉,泉旁有池,池畔有庙的格局。例如,博山县蛟龙村西明德山南面山崖上的雾云洞,该洞为石灰岩溶洞,洞顶石隙中常年渗水,形成泉水,洞口西侧有龙池,山泉通过池壁渗入池中,池旁有三皇殿;博山东石马村北五阳山东侧山崖上的会仙洞,洞内有岩石壁隙上渗出的泉水,注入伏龙池中,池旁为志公庙。这两处泉池主要供庙中用水。峪顶之泉与地方信仰有密切关系,当地人对峪顶之泉怀有恭敬态度,或用泉水供神,或认为饮用泉水有神力。如博山聂家峪村八宝山山峪中的金泉,当地人认为用此泉水供神,可家道兴旺,每年的腊月三十晚上,信士去此取水,供奉神灵,保佑人财两旺[6]180。

峪底之泉往往靠近村落,与村庄最初的选址、建立有密切关系。例如淄川太河镇上岛坪村的站饮泉、东东峪村的锅泉,都与村庄的初建有密切关系。明初,李氏两兄弟因饱受缺水之苦,便携家人寻找能站着喝水的地方安家落户,最终在太河镇以东的峨庄,山谷两侧的悬崖上找到一股山泉,泉眼距地面一人多高,正好能站着喝水,兄弟二人便在泉眼外面的山坡上修建房屋,繁衍居住,形成了上岛坪村,并将此泉命名为站饮泉[7]764;与李氏兄弟类似,朱氏两兄弟不仅要找到能站着喝水的地方,还要找到水能淌到锅里的地方才安家,并最终在峨庄的山谷中找到了一处山泉,山泉流入一圆形的天然石穴里,石穴形状似一口锅,朱氏兄弟便在此定居,形成了东东峪村,并将泉命名为锅泉[7]729。正是因为山泉与村庄的密切关系,鲁中山区许多村庄因泉得名、以泉为名,如博山的盆泉村、响泉村、泉河村、甘泉村、瓦泉村、桃花泉村、西流泉村,淄川的土泉村、滴水泉村、林泉村、双泉村。博山响泉村,因村南顶阴坡山脚下老泉洞内有山泉,夏季泉水暴涨时,洞内便发出轰隆轰隆的响声,故名响泉;淄川涌泉村,泉眼位于村南面半山腰的石洞内,因泉水外涌,称之涌泉,在其四周用山石甃起,成为明代中期最早迁居此地的村民的主要生活用水来源;淄川土泉村,因村东岭下有泉破土而出,名曰土泉;博山宝泉庄(现名聂家峪),因八宝山山麓谷底地势较低处有礼泉,村庄围礼泉而建,村民认为礼泉是山峪中其他七个地势较高的山泉的汇集之处,每年的春节过后,村民第一次取水,便上香焚纸供奉,故名礼泉,八泉都发于八宝山脉,所以此泉又叫宝泉,宝泉庄也因此得名[6]178。

峪底之泉出露在地势较低的地方,有的出露在村庄之中,被村庄包围,如博山下小峰村的福水泉;有的出露在离村庄较近的洞中,如博山响泉村的响泉,位于村南顶阴坡山脚下老泉洞内,雨季泉水从洞口溢出到村内街上,沿街“向南流出峪口”[8]85;博山恶石坞村山脚下有自然形成的高10米、宽20米、进深30米的溶洞,山泉从洞中石壁上涌出,并顺着小溪流入村中,是村民生活用水的主要来源。有的出露在河滩上,如谢家店泉群、龙湾泉群、城子泉群、雪凉泉群都出露在淄河河床边,是淄河上游岩溶地下水在流动过程中遇到断裂带的阻挡而形成的。淄川城子村西南300米处,有城子泉群,为淄河地堑汇集的地下水受到龙头山断裂阻挡,地下水位抬高,沿石灰岩破碎带溢出地表而形成的泉群。峪底之泉是村民饮用和生活洗濯用水的主要来源,与村庄生活生产活动密切相关。在接通自来水之前,饮泉水而生的山区乡民,一天的生活就是从早上去泉眼挑水开始的。为防止盛水的水筲里的水外溢,挑水的人步伐要稳健、步幅要均匀,以前的乡村姑娘们结伴挑水时步伐协调,排着整齐的队伍,扭着婀娜的身姿,成为一道乡村风景。

泉水除了供村庄乡民饮用,还存在以下三种利用方式。一是洗濯之用。例如,淄川东东峪村的锅泉,泉中水溢满后,流进青石垒的长方形水池中,洗衣时从水池中舀水,池边还有供洗衣用的青石板。在锅泉附近又有懒老婆泉,因伸手就能将水从泉中舀出,便于女人们浣衣、淘菜而得名[7]760。二是酿作之用。村民利用泉水水质优良的特点制作豆腐、酿酒。如淄川渭头河村的王泉,村中豆腐坊的主要用水都取自王泉;博山岳家庄酒篓泉,该泉得名于村民用此泉水酿酒,也有村民用此泉水制作豆腐;在淄川东东峪村,每逢家里有大事,村民都要挑一担锅泉水制作豆腐。三是种植之用。鲁中山区属于旱作区,没有用水浇灌粮田的习惯,但是对于需水量较大的蔬菜,有条件的村庄往往利用泉水进行灌溉。例如,博山池上镇杨家村的南园泉,村民在秋季引此泉水浇灌秋菜,南园因此泉被称为菜园。由于泉水四季恒温,还可以在冬季培植蒜黄等反季节蔬菜。例如博山恶石坞村,淄河上游的泉河头村、城子村,冬季时村民利用泉水种植蒜苗、蒜黄,将蒜头种在水面上,20天后就可长成销售。四是养殖之用。峪底之泉可供村民的鸡鸭牛羊等家禽牲畜饮水,如淄川聚峰村的饮牛泉,以前该村牧牛人要赶牛去淄河里饮水,来回往返二十余里,路途辛苦。当地人于乾隆五十六年将山沟中一眼流量很小的石臼泉“去其泥土,筑以石墙而蓄水凝聚”[9]40,蓄水以供饮牛。再如,淄河上游的泉河村和城子村利用泉水进行虹鳟鱼养殖。

三、旧时象征性仪式中的泉水与雨水

鲁中山区的山泉与雨季的降雨有密切关联。鲁中山区的山泉主要为奥陶系石灰岩岩溶裂隙发育和断裂带所形成的岩溶泉,以大气降水后大量渗漏作为主要补给源,所以鲁中山区的山泉受降雨影响较大,大部分呈现季节性,少部分常年有水。“山间一夜雨,到处石飞泉”[10]7,降雨季节山峪中泉水出流,水量大,泉水外溢形成山涧小溪。到了缺水的旱季,“多数山泉干涸消失,少数涌水量大减”[11]18。泉水与雨水的密切关联性,首先体现在泉水的命名上,例如淄川的滴水泉,又称天雨泉,取名自该泉在雨季才滴水。其次体现在民间谚语中,例如淄川坡地村有“涝坡堰,淌清水,山薄垙里吃东西”的谚语,即如果涝坡堰的季节性泉群水流淙淙,当年必定雨量丰沛,地里的庄稼便能丰收。最后体现在许多泉水的传说上,例如,博山池上镇北崖村的双龙泉传说:清顺治年间六月的一天,北崖村东西涝洼中间山地上有两只白羊在吃草,正午时分,天色突变,雷声大作,大雨如注,两只白羊化为两条白龙升入云天。雨过天晴后,便有两股清泉分别从东西涝洼地两边喷涌而出,故取名为东西涝洼云龙泉,也称双龙泉[6]149。再如,博山聂家峪村八宝山峪中的道泉传说:有一道人走在山峪中,口干舌燥,向一种瓜老人讨口水喝,老人无奈地说,山下有泉,山路难走,先吃个瓜解渴吧。道人深表感谢,吃完瓜后将瓜皮放在堰根的石崖低洼处,说不要动它,六月六日一场大雨过后,此处可有泉,从此便有了道泉[6]180。在这两则传说中,泉水都是在夏季六月的大雨过后,从地势较低的涝洼处涌出,说明了泉水出露的两个必要条件——降雨和地势低洼。

泉水因雨水而生,泉水与雨水的这种密切关联性,使鲁中山区的乡民认为泉水也能够带来雨水,这种认识使得泉水在大旱之年的祈雨仪式中扮演了核心角色。在鲁中山区的祈雨仪式中,比较有代表性的是搬志公求雨。志公即雨神牛志公,在民间故事中,志公为鲁中莱芜县坡草洼人,幼时在鲁山出家,后得道成仙,专管一方下雨。鲁山脚下的村庄普遍设立志公庙,在淄河上游两岸的二郎山、笔架山、五阳山,都供有志公。其中,博山五阳山志公庙被认为是鲁中山区志公信仰的重要发源地,五阳山志公庙于明万历八年(公元1580年)修建于会仙洞中的石泉旁,并于康熙五十年(公元1711年)在泉旁人工开凿泉池——伏龙池。当地人将志公奉为雨神,“雨炀时若,一皆所为,风雷无警,悉为所致”[5]396。五阳山志公庙与会仙洞的石泉紧密联系在一起,在大旱之年,人们便来此洞中泉旁进行祈雨,“每亢旱之年,四方请志公,祈雨此山,最为灵应”[5]407。

除了五阳山志公庙,博山泉河头村老龙湾泉是志公信仰中的另一个重要地点,并围绕着老龙湾泉形成了“大旱则祈祷搬迎志公爷爷的风俗”[12]596,即每逢大旱之年,许多缺水的村庄将志公从有志公庙的地方搬到本村扎好的神棚中供奉歇伏。在搬志公祈雨风俗中,鲁中山区的乡民将泉水与雨神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因此在许多泉边都有志公庙,例如,在淄川渭头河泉群(由沙泉、羊沟泉、东园泉、悬泉等组成)的山上,于清康熙三十四年(公元1695年)修建了志公庙,每逢大旱,村民便前来搬迎志公,祈祷求雨[13]。

在鲁中山区另一将泉水与雨神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信仰为颜文姜信仰。颜文姜民间传说故事与山西晋祠水母娘娘的传说如出一辙:博山孝妇颜文姜,出嫁到婆家后,每天爬山越岭去距婆家二十里外的地方挑泉水,供婆婆饮用,颜文姜的孝心感动神明,涌泉发于室内[12]151。后来人们在泉涌之处构室立祠以念之,自唐五代始就有地方官在大旱之年来颜文姜祠祈雨。北宋熙宁二年(公元1069年)和熙宁三年(公元1070年),地方官员曾两次去颜文姜祠祈雨,并且祈雨屡应,解除了盛夏长久不雨造成的干旱,保证了庄稼收成,民众不至饥馑。因屡次灵验,北宋熙宁八年(公元1075年),颜文姜被官方赐封为顺德夫人,其庙宇被赐灵泉庙额匾,该泉被称为孝感泉或灵泉。清康熙十二年(公元1673年)和道光六年(公元1826年),都有官方或民间组织来灵泉祈雨。

以现代性和功能性的眼光来看,鲁中山区与泉水、雨水有关的象征性仪式充分体现了泉水对雨季降水的依赖性,佐证了山泉以大气降水后的大量渗漏作为主要补给源。在象征性仪式中,泉水扮演了重要角色,这是由于鲁中山区的乡民通过长期生活经验的积累,已经了解到山泉与降雨之间存在着密切关系,只不过他们将山泉与降雨的关系进行了倒置,将泉水看作下雨之前的“引子”[13],试图通过取山泉水加以供奉而获得降雨,这是由于缺乏现代地理学、气象学知识所造成的。鲁中山区历史上广泛存在着水信仰传说,如志公信仰、颜文姜信仰,这些水信仰传说与数量较多的山泉联系在一起,一方面说明,鲁中山区水资源的季节性匮乏发生频率较高,乡民在日常生活中经常受困于降水的不足;另一方面也说明,鲁中山区乡民在适应环境的过程中并非被动接受现状,而是试图发挥主观能动性,在缺乏现代知识的条件下,他们选择求助于象征性仪式,以期获得足够的水资源。随着现代社会的到来,自来水应用普及,人工降雨在旱季发挥作用,人们用水不再受限。

现代乡村教育水平大幅度提升,人们文化知识水平得以提高,现代科学知识的普及,使鲁中山区历史上存在的与泉水、雨水相关的水神信仰传说及其象征仪式退出了民众日常生活的舞台,也不再在山泉和雨水的密切关系中发挥中介性作用[14]。

四、鲁中山区旱季的水井和旱井

“天能生水,地能载水,人能凿井蓄水”[5]222,鲁中山区乡村对泉水的利用,更多地体现出人们对生存环境的依赖性。而泉水的季节性和不稳定性,使得人们不得不发挥能动性,以解决用水问题,水井和旱井就是这一主动性的体现。在鲁中山区的乡村,井的开凿有两个主要驱动力,一是天旱缺水,临渴掘井,二是村庄人口增加而导致的供需矛盾,“人烟渐多,即不旱而亦缺矣”[15]105。在干旱频发的鲁中山区,泉水和雨水往往不可靠:首先体现为泉水的出处无常,例如博山聂家峪村的洁泉,若有人用污垢之器取水,泉水就会干涸断流,只有将山泉修葺拜奉后,泉水才会在雨夜复出,泉由此得名;其次体现为天旱不雨时泉水流量小,供应有限。在大旱之年,当地不得不规定乡民“挨号取水,不论所担大小,盛水之器刮满为止,不许再刮”[5]214,有的乡民天未亮就赶到泉边取水,晚去的可能无水可取。取水不仅费时费力,家中缺乏劳力的老弱病残,用水则需要亲戚邻居接济。如因挑水耽误农时,种不上庄稼,乡民不仅要在春季忍渴,还要在秋冬挨饿。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往往需要打井。鲁中山区的不少村庄都以井命名,如博山的沙井村、淄井村,淄川的陈家井村、双井村,可见水井对于村庄的重要性。对于已经有水井的村庄,在天旱之时,水量还会减小。随着时间推移,村庄人口由于自然增长和外来人口迁入不断增加,造成了村庄生活用水需求与村庄水源供给之间的紧张,并在村庄内部引发矛盾。解决紧张和矛盾的方法便是开凿新的水井。这种状况通过鲁中山区两个村庄的命名可以体现出来:淄川的双井村,李姓人家有两个儿子且都已成家,在风调雨顺的年景,井里的水足够两家人使用,两家能够和平相处,而在大旱之年,两个儿子常为了争抢水井里的水闹矛盾。为了解决矛盾,父亲将井口改为两个,让两个儿子各用一个,村庄因此得名双井村。该村名故事反映了因家庭人口的自然增长引发的用水矛盾;淄川陈家井村,陈氏先族于明万历年间由本镇北岳阴村迁入,因是外来户,加之村内水源不足,陈家人往往因吃水问题遭受欺负。后由陈家的亲戚慷慨出资,打水井一眼,并要求陈家人在水井使用上先急他姓之用,后来村里百姓都去此井挑水吃用,“陈氏先居以其凿井有益全村,故名陈家井”[9]40。该村名故事反映了外来人口的迁入所导致的用水矛盾,可见水资源在村庄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

鲁中山区因村庄人口增加而开凿新井的情况还有很多:淄川东同古村,原有李公井足够村民使用,随着人口增长,村民新打井三处;淄川池板村,明初建村后凿有两眼水井,至清代,随着人口增长和村庄扩大,为生活用水方便又开凿了下河井。此外,以泉水为主要水源的村庄,也面临着因村庄人口增加而供饮不足的情况,这就需要扩大泉水蓄水池的容量,或者开凿新的水井。例如博山石匣村东谷口悬崖下的双龙泉,因“乡人加倍,其水饮之不足”[5]214,于1925年全庄人出资扩建了泉水旁的蓄水池,并在庄南新开凿了一眼水井。淄川涌泉村,在村庄人口增长、泉水不能满足需求时,也在村子里新开凿了水井。

凿井的第一件事便是选址,凿井位置的确定往往需要求助于熟悉水脉的“半仙”或“天帝”来获得启示,以判定哪里有水源可以打井。例如博山东石马村的东头水井,开凿前要“恭请东天大帝”[16]108,以获得在何处开凿的启示;博山天门峪村,在清宣统元年(公元1909年)开凿水井时,乡人共议“延请李半仙占验水聚处”[5]222。其中以鲁中山区淄河上游峨庄的李吉清(1858—1908年)较为有名,李吉清为清朝咸丰年间人,能洞见地理水脉,熟悉泉流脉络,他为许多缺水的山村择地凿井“不爽寻迟”,缺水者求之而得井,因此被称为“李半仙”[17]739。相传该地许多山村的水井都是在李吉清的指点下开凿的。

选定凿井位置后,便是艰辛的凿井过程。博山盆泉村东的水井,始凿于乾隆年间,至1925年的一百余年中,该井兴工数次,终无成效,最后一次斫深时,“深下已四尺余而井之涸如斯时也,经营者将告力竭,锤凿者几至辍工”[5]486;博山郑家庄的半斗井,凿井过程中发现下面为坚硬的泥沙质页岩(当地人称为熟石),村民从五福峪村和王家庄村请来石匠,商定每凿出一斗石渣兑付半斗谷子作为工钱。匠人们轮番上阵,用凿石钎锤顺着裂缝一点一点凿碎取石。当凿至25米深时,井内泉水喷涌,村人为纪念打井之不易,取名半斗井[18]30;博山沙井村的诸葛井,在开凿数尺后,发现沙土下面是坚硬的岩石,耗费了很大的人力财力一点一点凿挖,“财屡殚力屡竭”,诸葛井自乾隆三十年(公元1765年)开挖,期间“抱作抱辍越八年”,至乾隆三十八年(公元1773年)才完成[6]316。在挖到水源后,以石块砌起井壁,由于夏季经常出现季节性的山洪,为了防止洪水进井,还需要将井口加高。井口之上有木制的手摇辘轳,井台之外往往还有整块青石凿成的水槽,供洗衣蓄水使用。

在鲁中山区,大部分水井的开凿位置都位于河流沿岸、河滩地上。例如博山北博山村的南井和北井,邀兔崖村的诸葛井,开凿位置都在淄河岸边;又如淄川西岛坪村的南井和北井,位于淄河支流峨庄河河滩上。对于离河流较远,不具备凿井条件,周边也没有泉水出露的村庄来说,泉水和井水都是遥不可及的水源,并且泉水和井水都受到降雨的影响,久旱不雨时泉水和井水水量剧减,很容易干涸。为了应对这一情况,在鲁中山区水源缺乏的村庄,乡民发明了“旱井”(也称为“旱池”“水囤”),即在适合打井的白炭土层打井,收集存蓄天然降水(地表水),以备泉水和井水不足时之用,相较于水井的凿井而饮,旱井则是蓄水而饮。例如,博山天津湾村之得名,即源自该村缺水,主要靠村民在自家天井(院子)内挖旱井,以及在下雨天将锅碗瓢盆放到天井中收集雨水获取水源,因而得名“天井湾”(后谐音为“天津湾”)。鲁中山区乡村的旱井为圆筒形,口大底小,底部直径约2~3米,井口方形,长宽约0.5米,深5~6米。打井的位置要选在土层坚硬的地方,如果在地块松散的地方打井,井壁容易塌陷。打井时,用柳条筐将土提出,井底用石灰、沙、黄土搅拌的三合土夯实,再用当地山上开采的青石块垒砌井壁,并用夹灰泥抹缝,最后垒井口。旱井与水道(阳沟)连接在一起,在雨季雨水通过阳沟淌到井中,直至灌满以备日常取用。旱井的发明,是为了适应鲁中山区雨季地表径流丰富但地下水贫乏,以及雨季丰水、旱季缺水的环境条件,达到充分利用大气降水所形成的地表水,调剂降水的季节分布不均的目的。

由于雨水的淤积作用,每隔三五年就要在雨季来临之前清理井底的淤泥。一般情况下,旱井中的水常被用来日常洗漱、洗衣、饮家畜和浇灌,在缺水时也会做饭和饮用。在旱井的使用过程中,因水较为浑浊,需用石灰将水澄清后使用。为减少收集的地表水从井壁渗漏,当地人从南方学来墁井之法:用细石灰三斗、细黄土二斗、细沙一斗,经细筛筛去粗块,再进行碾压,形成熟泥,在春天用此熟泥涂抹井壁石缝,涂抹后,用土将井口封住,使井壁上的熟泥阴干[15]105。这样就能最大限度地减少水从井壁渗漏,也反映了当地人对水的珍惜。

在储存利用天然降水方面,除了旱井,还有人工挖掘或自然形成的水湾,水湾的集水面积较大,有的位于山顶的凹处,如博山五福峪村西山顶凹的龙湾。大多数水湾修建在村庄之中或村庄附近,如博山南崮山庄大湾,面积两亩,深两丈,位于村庄西门外,凿于清乾隆年间,是由于缺水的自然环境,“凿湾潴水以供饮”[17]287;博山池上镇戴家村西边的土场湾,是一个深15米,直径约100米的圆形大坑,每到雨季来临,坑内积水可延续数月。类似的还有淄川北牟村的东头湾,博山源泉镇麻庄村的牛栏湾等。对于湾中之水的利用,第一是满足牛羊等牲畜饮水,例如博山麻庄村的水湾,因村民常将牛群赶到此处饮水,故名牛栏湾[6]225;第二是作为村庄失火后救火用的蓄水池;第三是用来沤麻,秋季村民将收割后的苎麻放到水湾中浸泡十几天,淹熟后进行剥麻、洗麻、晒麻,也因此,鲁中山区不少村庄中的水湾都以“麻湾”为名,如博山乐疃村的麻湾,尖古堆村的麻湾;第四是休闲景观的功能,夏季村中孩童可在湾中戏水,晚上村民可在湾边纳凉闲谈。这些湾的水源主要来自天然降水,此外还有一小部分水湾是由泉水的喷涌而形成的,如淄川湾头村西的吃水湾,由湾内的石龙泉喷涌所形成,村民长年从湾里取水饮用;淄川响泉村的响水湾中亦有多处泉眼。

五、结语

随着国内外学者对华北缺水地区水资源利用历史研究的展开和深入,越来越多的学者将华北缺水地区的生活用水纳入研究视野中,将自然地理与人文地理相结合,将水资源的物理分布与乡村民众的用水习俗、象征性仪式相结合。鲁中山区是华北缺水区的一个典型代表,一方面,由于季节性的丰沛降水,岩溶地质的广泛分布,使得夏季山泉迭出,貌似形成了一个水源丰富的“泉域社会”。降雨与泉水的这种密切关系,也体现在象征性的祈雨仪式中和地方雨神信仰中,不管是志公信仰还是颜文姜信仰,这类地方性的雨神,都将泉水和雨水密切地联结为一个整体;另一方面,由于降水的年际和季节变化大,旱灾频发,鲁中山区呈现典型的缺水特征,为了应对干旱,乡民开凿水井之外,还开凿旱井,以充分利用地表水弥补地下水的不足,以储存水应对降水的季节性。鲁中山区的泉水、井水、旱井水、湾水共同构成了一个丰富完整的乡村生活用水系统,其中体现的环境历史变迁和民众用水智慧,值得进一步重视和发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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