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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长在老宅里的树

2022-11-26张强勇

绿叶 2022年4期
关键词:椿树堂叔宅子

◎张强勇

老家宅子的房前屋后都是树,有的是我所种,有的是父亲栽种,还有的是爷爷手植,当然,也有风刮来或是鸟儿衔来,自然生长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在如此漫长的岁月里,曾有无数双眼睛注视着它们,有无数双手在它们身上抚摸。上了年岁的树高大健硕,三五年的树也是枝繁叶茂,看着,让人满心欢喜。

现在回老家,母亲常常说我与树有缘,也正如我的生命一样——即或是后天形成的一些不足,但生命力却依旧坚韧顽强。有的树虽然不是特意栽种的,却也生长得异常茁壮。我想亦是,若是我的椿树还健在,也是已过而立之年。可惜它的生命夭折在斧锯之下,原因有很多种,说起来实在是荒唐的,竟然是嫌它生长得太快、太高大,遮住了阳光,让老家宅子的前廊讨不到光线。

那年春天,我十一二岁的样子,正是束发的年龄。与我家相邻的一位堂叔不知从哪里带回来一捆树苗,小树苗连根儿一米多高,正好和我的身高差不离。看着堂叔在他家院子的房前屋后挖坑栽树,我心想要是我也能栽种一棵树苗该多好啊,却终究是不敢说出来。我讨好地跟着堂叔,帮他扶幼小的树苗,有时还学着他的样子,朝着栽下的树坑用力地踩几下土。我看到堂叔拿起一棵树苗,又随手地扔在一边,另外拿起一棵树苗栽了下去。我看到被扔掉的树苗有明显的异常,像个连体的胎儿从接近根部的地方分成了两个枝杈,树苗的根部还有一个巨大的树瘤,好像人的脑袋上生长着一个巨大的瘤子。于是我怯怯地问道,堂叔,这棵树苗能给我吗?堂叔说这树苗怕是栽不活,成不了材,你要就拿去吧。我高兴地捡起树苗,也不给堂叔帮忙了,赶忙就往家里跑,生怕堂叔反悔又不把树苗给我了。于是,在我的少年时期,就开始了我与树的情缘。

我的老家有很多无主的空地,溪沟旁、田坎边,还有公共的晒谷场,都被勤劳的乡亲们开成了一丘一丘的菜地。我还小,不敢将树栽种到那些地方,我便在老家宅子的前面,寻到了一块小小的空地,又找来一把锄头,就在这空地上挖了个小坑。我也不知道那时是怎么想的,拿了一把砍刀,就将那个巨大的树瘤切了下来,又把另外一根看上去病恹恹的枝杈斩断了,就种下了这棵被堂叔扔掉了的树苗子,还学着堂叔的样子给小树苗浇上了水。现在想来,我那么小的年龄,竟然敢如此大刀阔斧地砍去自以为不行的枝丫和根部,简直匪夷所思。

父母回到家,看到屋门前栽下的树苗。母亲问是不是我栽下的,我说是隔壁的堂叔不要了的树苗,我拿了来,就栽下了。母亲说,好,这是椿树苗,栽下就能成活的。倒是父亲,并没有问我,但是我看到父亲用手扶了扶幼小的椿树,摇了摇头,就回屋子里去了。

我并不知道椿树的适应能力很强,我更不知道,那小小的空地,对于幼小的椿树苗来说,竟然是它的“风水宝地”。那时老宅子的房前没有大树,在离房子四五米远的地方有几株低矮的杜鹃、月季、芍药和杜仲,土坎边还生长着一种叫菖蒲的植物,它有着热烈而顽强的生命力,那是一种野性的生命,在任何恶劣的环境下,随时随地都可以长得郁郁葱葱。杜鹃和月季看上去就是没有修剪打理的,由着它们自由自在地生长着,该开花的时候开花,该落叶的时候落叶,该结果的时候结果。在开着花儿的时候,没人特意地去观赏它,甚至,连它结的果实人们也懒得去采摘。我有时想,杜鹃和月季恐怕是风刮来的,或者是鸟儿衔来的。那时,我的父母连生计都是发愁的,哪还有时间和心思种花养草呢?倒是那芍药和杜仲,父亲一有空闲的时候,会走近瞧一瞧,偶尔还会去侍弄一番,培培土,浇浇水。芍药花有高高的花茎,开着硕大的花朵,在绿叶间亭亭玉立,在微风里摇曳生姿。花瓣单薄柔软,吹弹可破,千娇百媚,可谓“艳艳锦不如,夭夭桃未可”。母亲说,那是父亲用来做中药材的。我七八岁时,听奶奶说过,父亲年轻的时候,曾跟着乡下的郎中做了三个月的学徒。

我看着幼小的椿树一天一天长大。母亲跟我说,椿树好养活,耐寒,耐旱,适应性极强,沾土就会生根发芽,我的家乡随处可见椿树。我的椿树更加热情地拥抱太阳的光芒,更加坚强地接受风雨的洗礼,更加努力地吸收泥土中的养分,它的根系很发达,盘根错节的,根深蒂固,枝繁叶茂,一直向上生长着。在它的周边,没有一棵比它还高的树,甚至在它的周边没有树,椿树能吸收无限的阳光。洗澡水、洗脸水和洗菜水都往椿树的根部倒去,它离房子太近了,只要把门打开,我们就能看到它,就能把水抛洒在它的根上、枝丫上,椿树能吸收大量的雨水。终于,在一个春天的早晨,这棵树似乎突然长大了,椿树的枝条上有了绿茸茸的叶芽,它伸展枝叶,吐露芬芳,散着幽幽的清香,我看到那点点绿叶开始疯一般地舒展腰身,小小的幼芽,让我的心里萌生出微微的喜悦。不久,整棵树便枝繁叶茂起来,空气里弥漫着春天蓬勃的气息。

椿树的美在春天,鲜嫩的椿芽,是赐给我们的美味。

母亲说,椿树在初春吐出的幼芽是鲜嫩嫩的,可以用来做菜。天气乍暖还寒,我就会抬起头,仰着脸,去寻找树枝上的椿芽,看到椿树的芽苞就在枝头上开始萌动,我的心是欢喜的。不知道是在哪一天,在哪一根枝丫上,就冒出一朵一朵嫩嫩的、绛红色的椿芽来,我兴奋地告诉母亲,母亲会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细长的竹竿,在竹竿的顶端,绑上铁钩子,站在椿树下,把椿芽钩下来。后来,椿树长大了,长高了,也长胖了,在母亲的注视下,我爬上高大的椿树,站在树杈上,一手搂住树干,一手用钩子去钩椿芽。母亲告诉我,一次不要摘太多,够做一道菜就行。

清明过后,天气转暖,温度适宜,阳光和雨水也增多了,椿树的生长速度更快,一天一个样。头茬的椿芽过后,就生长出第二茬,但是椿芽的嫩质、味道与头茬相比,还是差了一些。母亲也会摘取椿芽的内蕊,拣好的、嫩的,用开水焯了,晒干,腌成咸菜放入坛子里。夏天的时候,与萝卜、腌菜一起剁成细末,配上蒜泥,那味道绝对好得不得了,倘若来一碗小米粥,味香生津解渴。就是现在,头茬鲜嫩的椿芽,也是我们调剂口味的好食材。椿芽煎蛋、椿芽炒蛋、椿芽拌豆腐,香味纯正,口感极好。

我的椿树也为我家扛起了门前风雨。

每年夏天,椿树浓密的枝叶能充分遮挡烈日的阳光,守护着我们难得的清凉。枝头上,蝉在嘶鸣,鸟儿在来回穿梭、嬉闹,在枝丫处筑窝下蛋孵崽。还有家里的大公鸡,高兴的时候,会飞上树枝,扯着嗓子,用力地唱着歌。家人们在树下支起竹凉床,那夏日里的风,刮在椿树底下,也是凉凉的,偶尔还夹带着一丝丝的甜。秋风萧瑟,树叶飘零。我和宅子里的小伙伴会爬上枝叶稀疏的椿树高处极目远眺,可以看到村庄里一望无际的田野,远处的青山和环绕着村庄的小溪。还能看到老宅屋后的湘黔铁路上一列列客车、货车穿村而过。天气晴好,宅子里的大黄狗会微微地眯着眼睛,蜷缩在椿树下看着我,我会带着一本书,爬上椿树,坐在高高的树杈上,时而大声朗读,时而低头沉思,阳光洒落、暖风轻拂、树杈摇曳。到了冬季,那细碎的椿树枝丫和叶子,纷纷地落了下来,奶奶会带我们捡拾起落在地上的枝丫和落叶,放到柴房里,若是天寒了,将收藏在柴房里的椿树枝丫与落叶,搬到厅屋里,生起一团柴火,给我们御寒,慰以温存,温暖着整个冬天。

参加工作,我的椿树长大成才,树干挺直、粗壮,树皮闪耀着青涩的光芒,树冠圆圆的,远远看去,好像一把张开的大伞,生长得更加茁壮,似乎全身都在蕴藉着无限的力量。是的,它已经长大了。那时的我已经很少回家,偶尔和父母打个电话或写封信,大多也是问问父母的身体,劝他们只做些力所能及的体力活,不要太劳累了,并没有问起过屋门前的椿树。只是有一天,父亲来信说要把屋门前我的椿树砍了,还说那些专门来乡下买树的人已经打过它好几次主意,说能锯成好多板材,还能卖四五百元。我赶紧回信说家里需要钱我可以寄回来,一定要留下我的椿树,它是我的朋友,就像我的兄弟。椿树的身上有我儿时的影子,有可口的菜肴,能守望着整个村庄。想到我的椿树,就想到了我的家。可是大山深处书信往返一趟就要二三十天,收到父亲下一封来信时,我的椿树已倒在了砍树人的斧锯下。那时我为失去这棵椿树,竟然还偷偷地哭了一回又一回。

后来回老家,我很多次都在为椿树之死与父亲理论,那种怨恨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没有消除。不管父亲说出了多少的理由,我都无法释怀,有时母亲也站在父亲那一边,帮着父亲说话,父亲每次都耐着性子和我解释,说椿树或许会在某一个夜晚的暴风雨中连根倒下而压垮自家和邻家的房子;说椿树每年落在瓦面上的叶子与细碎的枝丫会腐烂屋面的房梁;说夏天的时候,那满树的枝丫和树叶遮断了阳光,房子里采不到光明;还说树木越来越不值钱。父亲说的理由往往是越来越多,也是越来越荒唐,我看到父亲一次又一次和我理论的时候,眼神越来越浑浊,眼泪越来越少。

好几次回老家,我在椿树的根兜处徘徊,我的心口还是隐隐作痛……我也曾有意识地蹲下身子,仔细地看着我的这棵不幸的椿树的树根,猛然间,我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椿树的树兜闪现着一轮一轮的光圈,在阳光的照射下,发着耀眼的红色的光芒。而在椿树树兜的周边,正生长着一圈细小的树苗,它们在阳光的照耀下,每一棵树苗都精神抖擞,蓬勃生长,每一根枝丫都奋力向上,向阳而生,一个个树冠上小小的苞蕾正含苞待放。小小的椿树苗,拼尽全力对抗着这突然降临的不幸,对抗着命运……

如今,我再也不是爬树如猴的机灵少年,那个做主砍树的父亲也同被砍的椿树一样早已作古,回归尘土。长夜梦回,我的椿树还依然挺立在老宅的屋门前,那个机灵瘦弱的男孩儿仍旧坐在高高的树杈上时而读书微笑,时而遥望远方……微风吹拂、阳光和煦、岁月静好。现在,我的椿树不在了,但我养成了食椿芽的习惯。春天里,我就会想起生长在老宅里的那棵椿树,产生无限的感慨。有时想,乡愁在哪里?或许就藏在椿芽里吧。

我发现,在乡下,很多的村庄都是依附着树而生长着,有大树有小树,有古树也有刚刚栽种的幼苗。那一个个小小的宅子就隐没在树丛里,笼罩在树荫下。你走近村庄,要先走入那一重重树的围障,才能看到你走进的人家。儿时村庄的宅子里有许多的树,它常常伴随着一个婴儿的降生或一个老人的离世落地生根。久而久之,树会像这个院子里生活的每个人一样融入一个家族的历史。

老宅子的旁边还有好多的树。梧桐、白杨、松树和桐树,这些树高大魁梧,树姿却很平常,梧桐树的树干长不了很高,围绕着树干就会横生很多枝丫;白杨树挺拔向上,枝丫也是朝着天空生长,不会让人特意地观赏。倒是一如父亲的秉性:不求美观,只求实用。我倒觉得在树平常的外貌里,更多的是质朴、自然。春来梧桐花开了、桐树花开了,满院子都是馨香,就连早晨醒来的梦也是香甜的。梧桐花是幽微的,余味悠长;那桐树,到了暮春,开着满树的白色的、红色的花,像是撑开的一把巨大的花伞,好看极了,漂亮极了,桐树花是浓烈爽快的,闻着馨香,沁人肺腑。它结的果,更让父亲欣喜,等到深秋,父亲会将落下或者打下的桐子果实晒干,去油炸房炸几升桐油回来。父亲会将桐油熬熟煮沸,然后一遍一遍地刷在新打的木制家具上,好看耐用还散发着桐油的香味。

老宅的后墙外还有一棵香樟树,是乡村再普通不过的树,却是我们的保护神,树冠硕大,直耸云天,黑褐色的外皮,像粗糙的鱼鳞片,从树根一直长到树梢,它日复一日地散发着特有的香樟味。这是父亲小时候亲手栽下的一棵树,一棵现在需要两个人才能合抱的香樟树,它就生长在老家院墙外的东北角。那是一棵足以让我仰望一生的树,半个多世纪的时光,足以让时间变得不堪回首,让一棵树直耸云霄,却不能让它老去,它依然簇冠如新,冠盖如云,生机盎然。

母亲现在跟着我在城里生活,只是在我每次回老家时,都不忘嘱咐我:去老宅的后墙垛子上,别忘了看看那棵树。其实,不用我看,树还在那儿,静静地生长。一棵注定能成材的树是无须别人照顾的。但母亲还是让我不要忘记,母亲常常和我絮叨着,要我经常回老宅看看那棵树,不要让四邻的柴火垛包住了树,要将树下的枯枝和落叶清扫干净,以免被邻家的小孩不小心点火烧了树干、树根。我知道,母亲惦念着那棵树,就如同惦念父亲一样。只是不直接说出来,怕我和她一样伤心。而有一棵树让她记挂,那是在母亲的心里,老家依然和往常一样,充满了烟火的气息,是热闹着的。恍惚间,说不定哪一阵风会送来晨炊和晚饭的清香,依然会传来父亲浑厚的咳嗽声。

父亲活着的时候,暮春里,我和父亲有一项重要的任务,就是爬上树,将树的旁根乱枝毫不吝惜地锯掉。一次,我有点惋惜地说,都这么粗大了锯掉不是有点儿可惜了。父亲说,树也如同人一样,不能由着性子长,那只能长出歪枝、荆条,和人一样,分了心,失了魂,是长不成材的。我的脸红了、热了。我知道,父亲的这些话,不是说给树听的,而是说给我听的。我何尝不是父亲栽下的一棵树呢?只是在我年少无知、懵懂的时光里,由着自己的性情,做出过许多让父母伤心的事来,无论是读书、婚姻、工作,往往不听父母的教诲劝导,而自顾流连光景,心散神移,自惭颓唐,似乎成了一棵无以约束的野树。疯长的是无用的荆条,张扬的是芜杂的歪枝,何曾长成一棵挺拔的大树呢?我终于尝到了我曾经因任性而结下的果。现在的我明白了,我们必须要学会为自己修枝、打杈、浇水、培肥,使自己不会沉沦为一棵枯荣随风的草,而成长为一株挺拔葱茏的树。

人与树,相互依存着。树与人,有着不解的情缘。

我还记得,十五六岁的时候,在夏日的阴凉里,年迈的奶奶经常会搬只小板凳,背靠着一棵黑黢黢、粗糙糙的树干,奶奶说,这棵树是我爷爷很小的时候栽下的。现在,奶奶老了,在无事的时候,喜欢细数着家庭里的成员。有一次,我回老家,在老宅子里,奶奶还特意要我坐到她的身边,扳着手指头和我统计着老宅里的生命。她说老宅里现在有多少口人,养了多少头猪、多少只鸡,还说有一天看到一只猫在偷吃干鱼,还说那只大黑狗,到了晚上就喜欢乱叫。奶奶突然打着哈哈,露出了无牙的大嘴,指着我,大声地说道:“算上家里喂的猪、鸡、狗和树,咱家少说也有七八十口了。”说罢,满脸的自豪与快乐,又用眼睛注视着身边的大树、牲畜与我们。

记得三毛在《如果有来生》一文中写道:“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一半在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一半洒落阴凉,一半沐浴阳光。非常沉默,非常骄傲,从不依靠,从不寻找。”短短的几句,让人有所思,有所悟。是的,如果有来生,做一棵树吧,永恒在岁月的长河里,生长在故乡的老宅子里,沉默而骄傲。一半在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一半洒落阴凉,一半沐浴阳光,一半故去,一半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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