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琳

（河北大学哲学与社会学学院 河北 保定 071000）

一、“返朴归真”释义

“返朴归真”一词最早见于刘向《战国策·齐策四》：“归真返璞，则终身不辱。”①意即去掉外饰，还其本质，回复到事物初始的本然状态。《道德经》中并未有论及“返朴归真”的明确文字，但老子提到“真”和“朴”，其中表达了老子对“返朴归真”这一思想的理解。

（一）“返”与“归”

《说文解字》对“返”的解释是还、回还，对“归”的解释是女子出嫁。《诗经》中有：“之子于归，宜其室家”。②归者，回也，古代女子出嫁曰“归”，认为夫家才是自己真正的家，是自己该回的地方。如此看来，“返”与“归”词义相近，都是回返之意，即“复”之意。《周易·复卦》彖辞：“复，其见天地之心乎。”③王弼注：“复者，反本之谓也。天地以本为心者也。”③王弼此处所谓“复者，反本之谓也”的“本”即是“道”，复归于“本”即是复归于“道”及其本性“朴”与“真”。

（二）“朴”与“真”

《说文解字》对“朴”的解释是：“朴，木素也。”④指树皮，意指事物朴素的、未经雕琢的本然状态。“朴”字在《道德经》中大都是朴素、质朴的意思，老子说：“敦兮其若朴”⑤、“见素抱朴”⑤，所以“朴”也有敦厚和保持纯洁朴素的本性之意。“真”字在《道德经》中共出现了三次：“其精甚真”⑤、“质真若渝”⑤、“其德乃真”⑤，在这里，“真”是真实、纯真的意思，既指道体真实存在，又指修道之人质朴纯真、品德真正优良。所以“朴”和“真”都是比喻事物不加修饰的、真实的本然状态。

二、老子“返朴归真”思想的蕴含

《道德经》中许多章节都体现了老子“返朴归真”的人生思想，“朴”和“真”是老子“道”的特性，那么在《道德经》中“朴”和“真”有哪些具体表现？本文概括了以下六点。

（一）复归于自然

“自然”一词在《道德经》中相关的篇幅不多，但从老子的语言中可以看出他所强调的复归于“自然”的重要性，老子“返朴归真”的人生观也不可避免地要强调复归到纯朴真实的自然状态。

老子说：“道法自然。”⑤王弼注：“道不违自然，乃得其性。”⑤要想感悟到“道”的本性，就要遵循事物“自然而然”的规律，这个规律是无法用言辞和名称来表达的，在这里“道”的本性，也就是“朴”和“真”。因此，遵循事物“自然而然”的规律就可以感受到“道”的本性，即体会到了“道”的“朴”和“真”。老子又说：“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⑤老子强调“道之尊，德之贵。”⑤认为“道”之所以尊，“德”之所以贵，是因为“道”和“德”“莫之命而常自然”⑤141，也就是顺应万物自然之理，遵循事物发展的自然规律，万物就会依照“道”的规律和“德”的法则来运行，天地万物就会达到和谐的状态，进而回归到“道”的本性“朴”和“真”。

老子说：“希言自然。”⑤王弼注：“无味不足听之言，乃是自然之至言也。”⑤“道”无声无色无味，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也不能通过各种感官感受到，“自然”即是道的规律，顺其自然是最好的体会“道”、感悟“道”的方式。所以只有按照“自然”的规律，而不是按照各种感官的体验，才能感受到真正的“道”，并且体会到“道”的“真”和“朴”，达到“返朴归真”的人生境界。

老子说：“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⑤这是从治国方面来讲，治国者应当顺应百姓的自然，才能体悟到治国之“道”。王弼注曰：“居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不以形立物，故功成事遂，而百姓不知其所以然也。”⑤百姓之自然即是安居乐业，轻徭薄赋，这就要求治国者减少发布政令，行无为不言之教。顺应百姓内心诉求之自然，就领会到了治国之“道”的“真”和“朴”。

（二）复归于无名

在老子思想中，“无名”也体现了老子最本真的“道”的“朴”和“真”。“无名”在《道德经》中共出现了五次，其中三处同句中都出现了“朴”。

老子在《道德经》第三十七章中两次提到了“无名之朴”，直接简明地说明了“无名”具有最本真的“道”的“朴”和“真”的特性。老子又曰：“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也。”⑤王弼注曰：“以无名为常，故曰‘道常无名’也。朴之为物，以无为心也，亦无名。故将得道，莫若守朴。”⑤常道即是“无名”之道，按照“道”的“朴”的特性所生成的事物也是符合于“无名”之道的规律的，因为它以无为心，内心没有受到任何世俗外物的干扰，所以是“无名”。要想领悟到最本真的“道”，没有比“守朴”更好的办法了。

老子曰：“无名天地之始。”⑤王弼注曰：“凡有皆始于无，故未形无名之时，则为万物之始。”⑤天下万物都是从“有”生成的，“有”又生于“无”，万物产生于“道”的无形无名。王弼注：“有之所始，以无为本。将欲全有，必反于无。”⑤“有”以“无”为本，但要达到“全有”的状态，就必然要复归于“无”，因为“无”无形无象，却又无所不包。老子曰：“道隐无名。”⑤王弼注曰：“物以之成，而不见其形，故隐而无名也。”⑤这也是说“道”无形无象，不可名状，也正因为它是“无”，无所不包，才可以生成万有，这也就体现出了作为万物本原的“道”的“朴”和“真”的特性。

（三）复归于婴儿

在《道德经》中“婴儿”一词共出现了三次，此外，在五十五章中“赤子”也是“婴儿”的意思。在老子思想中“婴儿”也是具有“道”的本性“朴”和“真”的品质的。老子以“婴儿”喻“道”，表达了他对生命原初状态的体验和“返朴归真”的人生观。

在老子看来“婴儿之未孩”⑤的状态是“泊兮其未兆”⑤的状态。王弼注解说“婴儿之未孩”时是“廓然无形之可名，无兆之可举。”⑤即是无名无形无状，弥散于太虚之中，与自然和而为一体的状态，这种状态也就是“返朴归真”的“道”的状态。

老子说：“专气致柔，能婴儿乎？”⑤王弼注曰：“言任自然之气，致至柔之和，能若婴儿之无所欲乎？则物全而性得矣。”⑤婴儿初生时“无所欲”的状态是最接近于“道”的本然状态，是最能够体现“道”的本性“真”和“朴”的状态。后来婴儿经过生长成熟，不断受到外物的诱惑、利益的熏染，原初的自然状态发生了改变并逐渐消退，从无欲到有欲，从无知到有知，也就渐渐远离“道”的“真”和“朴”了。因此老子说：“复归于婴儿。”⑤王弼注曰：“婴儿不用智，而合自然之智。”⑤“婴儿”初生时的状态是无知的状态，思想没有经过外物的开化，是最符合于自然之“道”的智慧。“复归于婴儿”可以体会到“道”的“朴”和“真”，达到“返朴归真”的人生境界。

《道德经》中“赤子”也指“婴儿”。老子说：“含德之厚，比于赤子。”⑤王弼注：“赤子，无求无欲，不犯众物，故毒之物无犯人也。含德之厚者，不犯于物，故无物以损其全也。”⑤婴儿初生时没有世俗的欲望和诉求，因此心灵是纯净的，世俗之物无法沾染它。拥有最深厚道德的人也是如此，内心极度纯净，世俗之物便无法影响他了，此时的境界便是“道”的“朴”与“真”的境界。这其中的道理正如老子的“大智若愚”、“大巧若拙”，没有任何修饰自然而然形成的是最纯粹和无懈可击的，也最符合于“道”的本性“朴”与“真”。

（四）复归于水

“水”在《道德经》中共出现了三次，虽然次数不多，但却被老子赋予了很深的寓意，在老子思想中有着极为重要的意涵。在老子哲学中，水的品质也是符合于“道”的本性“朴”和“真”的。

水的第一个品质是“善利万物而不争”⑤。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⑤对于水为什么会“处众人之所恶”，王弼注：“人恶卑也。”⑤俗语有言：“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水善利万物而处于卑下，是人之恶。对于“故几于道”，王弼注：“道无水有，故曰‘几’也。”⑤“几”是接近的意思。“水”有形有名，是“有”，“道”无形无名，是“无”，所以水不是真正的“道”本身，因为它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无”，只是接近于“道”之善的一个状态。水虽然不是“道”本身，但却具有“道”的品质，即“道”之善，“道”之善就是指水“善利万物而不争”的品质，也即“道”的本性“朴”和“真”。

水的第二个品质是以柔胜刚，这其中也蕴含着老子朴素的辩证法思想。老子说：“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其无以易之。”⑤王弼注：“言用水之柔弱，无物可以易之也。”⑤老子多次强调“柔”的力量，如“柔弱胜刚强”⑤、“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⑤等。水是至柔而不可折，这种力量也体现出“道”的作用及“道”的本性“朴”和“真”。

（五）复归于无欲

老子五次提到“无欲”，不仅要求平常人克制自己的欲望，也要求治国者“无欲”，达到内心的纯净和空虚，体悟“道”的本性“朴”和“真”。

老子在《道德经》首章就提到无欲：“故常无欲，以观其妙。”⑤“妙”即“道”的要妙，王弼注：“妙者，微之极也。万物始于微而后成，始于无而后生。故常无欲空虚，可以观其始物之妙。”⑤“妙”是世界上最精微的东西，天地万物都是由这最精微之物发展起来的。但是“妙”太精细了，再加上人充满着各种欲望，所以无法被观察到。那怎样才能体悟“道”的要妙呢？老子给出了方法：“无欲”，抛弃内心的欲望，达到心灵的纯净空虚，道的要妙就自然而然地存在于内心了，“道”的本性“朴”和“真”也就自然而然地显现出来了。所以“返朴归真”需要复归于“无欲”。

老子曰：“常无欲，可名于小。”⑤王弼注：“故天下常无欲之时，万物各得其所，若道无施于物，故名于小矣。”⑤天下事物摒弃各种欲望，就能各得其所，就像“道”一样不用感化万物就能使万物按照“道”的规律发展下去。这体现了“道”伟大而又谦卑的本性“朴”和“真”，悄无声息而又不可或缺地推动着世间万物所依赖的普遍规律的运行，又指导并暗示着普遍规律和万物法则的运行。

老子强调圣人之治要“使民无知无欲”。老子曰：“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⑤王弼注：“守其真也。”⑤“守”即治国者要使百姓无知无欲，才能让百姓安心从事于生产劳动，就自然而然地达到了圣人之治，复归于了圣人之“道”的“朴”和“真”。

老子也强调了治国者“无欲”的重要性。老子说：“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⑤“我无欲而民自朴。”⑤王弼注：“我之所欲唯无欲，而民亦无欲而自朴也。此四者，崇本以息末也。”⑤治国者能够做到“无欲”也是使百姓崇本息末的一个方面，治国者用“无欲”来感化百姓，而不是以“有欲”索取压榨百姓，那么对国家不用过多管理就自然而然地平稳和安定。治国者“无欲”，也就自然而然地达到了治国之“道”的“朴”和“真”的境界。

（六）复归于无为

老子强调万事都要顺自然而为，体现在治国方面，就是要求治国者要无为而无不为。老子曰：“为无为，则无不治。”⑤治理国家最好的方式是“无为而治”，治国者要顺应百姓之自然，以“无为”理国，不要过多的干预百姓的生产和生活，使百姓安心从事生产劳动。复归于“无为”，是治国者体悟“道”的表现，体现了治国之道的“朴”和“真”。

在老子看来，民之所以难治，是因为治国者“有为”，“无为”是顺应“道”的规律的表现，以“无为”理国才能保证国家的长治久安。老子曰：“明白四达，能无为乎？”⑤王弼注：“言至明四达，无迷无惑，能无以为乎？则物化矣。”⑤“明白四达”，河上公《道德真经注》解释说：“言道明如日月，四通满于天下八极之外。”⑤“道”是“无为”的，不用借助于任何力量就能感应万物，使万物按照“道”的规律运行。老子曰：“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⑤天下帝王若能自觉遵守“无为”之道，就自然而然地受到“无为”之道的感化，国家就得以平稳安定了。王弼曰：“天地虽广，以无为心；圣王虽大，以虚为主。”⑤天地和圣王之所以广大，都是由于“道”的作用，“无为”映照出了“道”的无所不包的力量，体现出了“道”的本性“朴”和“真”。

三、对老子“返朴归真”思想的评价

“返朴归真”是中国哲学史上的一个重要思想，也是老子追求的人生境界，复归于自然、无名、婴儿、水、无欲、无为等都表现出老子“返朴归真”的人生理想。老子“返朴归真”的人生观强调自然无为、守柔处下、少私寡欲、重德向善，摒弃内心的私欲杂念，回复到人自然朴素的本性，通过这些方式实现心灵的纯净空虚，达到“朴”与“真”的人生境界。老子这种清静淡泊、自强不息的人生态度对我们的人生选择有着正向的引导和调节作用。

注释：

①（西汉）刘向校订，耿天勤注译：《战国策》，崇文书局2020年版，第60页。

②王秀梅译注：《诗经》，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10页。

③（魏）王弼撰，楼宇烈校释：《周易注校释》，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92页。

④（汉）许慎：《说文解字》，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2017年版，第310页。

⑤（魏）王弼注，楼宇烈校释：《老子道德经注》，中华书局201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