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马丁·巴尔切特 译/郑蕴奥

乌鸦拍打着翅膀，小王子伸展着双臂，如同那天在城市里飞越千家万户的屋顶时一样，飞行在前往法国的漫漫长路上。小乌鸦的耐力很好，这让小王子能够有工夫好好看看这片人类居住的大地。初升的朝阳映在池塘、湖泊和河流上，像是给水面戴上了一件闪闪发亮的银饰。这个星球的居民把他们的土地划分得整整齐齐，从空中看去一目了然：围栏、街道、铁轨和公路划出了一块块领地。世界被分割得明明白白，所有人都忙忙碌碌。每个人都信誓旦旦地认为，他在追寻着属于自己的重要目标；然而到头来，所有人的目标其实是同一个——生命的循环。“不管是生出来的，还是烤出来的，都能吃。”小王子想起这句话来。

然而，随着他们越飞越高——因为要飞越阿尔卑斯山，所以必须飞得很高——这些界线也越来越模糊了。所有的“我的”“你的”“他的”，都渐渐融为一体。地球只不过是一个圆圆的石头堆，披着旧日的外衣，有的地方好像杏仁膏和糖霜做的，有的地方则是荒芜的沙漠。无论多么伟大的城市，无论多么辽阔的王国，即便它们位于最广阔的大陆上，也还是被蔚蓝的大海包围着，而陆地上的大部分地方依然荒无人烟。人类妄图统治地球，却不知自己在被古老的地球嘲笑。从高空向下望去，一个人影也看不见，就连建筑物都化作了一道道影子。

无论是各有特色的多彩，还是如出一辙的单调，都让小王子着迷不已。同时，他也惊讶于乌鸦的耐力：它不但飞过了千山万水，还带着满怀沉甸甸的思念的自己，只因为他想为朋友献上最后一枝玫瑰，向往昔的回忆道一声再见。

飞了整整一天一夜后，他们终于抵达了地中海。

一位叫让-克劳德·安托万的渔夫说他知道小王子的朋友葬身的地方。他带着他们坐小船来到了一座不起眼的小岛附近。在一片不起眼的水域，渔夫关闭了马达。四周顿时变得寂静无声。小王子享受着此刻的安宁，小船在微不可察的水波中轻轻摇荡着。

“这里就是了。”掌舵的渔夫说，“你的花带了吗？”

暴风雨离他们越来越近了，远处的天空中乌云密布，似乎是北风在威胁着要报复那些艳阳高照、充满孩子们欢笑的夏日时光。小王子踏上船头，抬头仰望着天空，想要寻找安托万在最后一次空战里驾驶的飞机的影子。然而，天空中没有飞机，没有太阳，也没有乘雪橇的圣诞老人。

“安托万！我把你的儿子带来了！”渔夫安托万对着海面大喊，“他想要和你告别！”

“我也要和你告别！”乌鸦呱呱叫着，“书写得真好！”它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一定是在来时的漫漫长路上冻着了。他们看着船头的浪花一荡一荡的，仿佛是在向一位王子鞠躬致意；可实际上，就算没有观众，它们也依然会一荡一荡地鞠躬。

乌鸦闭上了眼睛。

小王子伸出了手臂，举起玫瑰。

圣诞节到了。

“再见了！”小王子说。

“再见了！”渔夫和乌鸦说。

小王子纵身一跃，跳进了海里。

“这是第八颗星球吧，”小王子在水下睁开眼睛后，心想，“这里也在过圣诞节啊。”

一缕虚弱的阳光大着胆子照进海里，给这里的鱼儿们带来了生机。五光十色的鱼群，比步行街上的霓虹灯还要漂亮。它们遵循着某种神秘的规则，不断变换着队形。

小王子总能很快适应新的地方，不一会儿，他就在海底站稳了脚。他看到前方有一片低谷，那里全是一架架飞机！它们被击落、被遗忘了，如今身上长满了海草和珊瑚，成了无数海洋生物的安乐窝。

“怎么样，放弃抵抗还是继续气我？你这该死的螺栓！”两下击锤声后，螺栓投降了。“哈哈！”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大笑着，拭去额头上的汗水——这个动作在水下完全多余，但这表示大功告成。这架刚刚安装完成的轻型运输机，没长水草也没长珊瑚，此刻正蓄势待飞。

“给我画一只绵羊吧！”小王子对他说。

飞行员手上的工具掉了下来。他看见一个金发男孩手拿一枝玫瑰站在他面前，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至关重要的请求：“请给我画只绵羊吧！”

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那位失踪的作家——轻声呼唤道：“我的小王子啊，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他们在卖我们的书。”小王子回答。

“那本童话书吗？”

“全世界都在读呢。”

安托万望向头顶的海面：海面闪烁着光芒，像一方薄薄的丝巾；但实际上，它比严肃的生活还要沉重。

“可那只不过是一个写给孩子们看的故事啊。”

“我就是孩子。”小王子笑了。

飞行员作家一把抱住了小王子。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们坐到飞机旁的一块大石头上。安托万叹了口气，他知道小王子为什么回来。

“那只绵羊吃了你的玫瑰。”

“你忘了画皮带。”

“唉，我就知道会出事……”

安托万从小王子的眼中看到了许多疑问。他准备一一作答。

“你为什么会去参加战争？”

“有的时候，我们会做一些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做的事情。”

“那你为什么没回来呢？”

“我去找你了，我的小王子。我当时正往沙漠飞，但是被他们击中了。击落我的那位飞行员还读过我写的书。这就是战争，它会把人最后的一点儿理智也夺走。”

小王子点了点头。他还有一个问题，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既然我出现在一本书里，是不是意味着我是虚构出来的？”

飞行员作家安托万认真地看着小王子，坦荡地轻声说：“我是一个作家，小王子。作家在书里创造喜怒哀乐。你是我脑子里虚构出来的一个人物，然后被许多读者所认识。这就是阅读，它让我们用陌生的头脑去思考，让我们经历不同的人生。这样，我们就能每天感受一个不同的世界了。”

石头底下住着一条海鳝鱼，它在自己的洞里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它张了张口，正要插嘴，话到嘴边却又忘了，只好继续听下去。

“我的小王子，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我一直是孤身一人。这里没有一个人可以陪我说说话，所以我才把自己的手环绑在了渔夫的网上。现在你来了，我们可以继续书写新的篇章了。”安托万这样说，也是这样想的。

“作家做作家该做的事。”小王子想。他觉得自己的故事这样结束也不错。

安托万站起身，随手抓来一只章鱼，把章鱼肚子里的墨汁像加汽油一样加到飞机油箱里。然后，他打开进油阀，扳动两只红色的操纵杆。这架老式的高德隆教练机已经准备就绪，飞行员描绘着一幅新的画面：“看看你所在的这片地方吧，小王子！这片海底世界充满了未知，比陆地更加神秘，是探险家的天堂。无数的冒险和尚未打破的纪录等待着我们：我们可以坐着飞机游遍所有海洋，连油都不用加。找一条最安全的路穿过最深的海底墓地，发现新物种，探索自然的奥秘！路上需要的一切我们都有了，备用零件也应有尽有。万事俱备，小王子，万事俱备，只缺——”

“——花园？”

“缺一个朋友……”安托万说。

海鳝鱼听到这里，会心一笑，露出一口毒牙，在水底闪闪发光。“真是一个美好的结局！”这条害羞的小鱼心想。

“我的飞机上有两个座位，一个是飞行员的，一个是导航员的。我身边需要一个懂得离别含义的人，因为海里到处是生死别离。每一天都有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掉进海里，可是没有一个人在海里迎接他们。他们需要有人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用微笑和拥抱来迎接他们。这对他们来说，就像沙漠里的一股清泉。还好有你在，小王子，你能给这些人带去快乐。跟我走吧！我们一起去迎接他们，把他们送到美丽的珊瑚丛里。那里住着许多美丽的鱼，我永远也画不出它们有多美。圣诞节到了，我们去给他们送礼物吧，送一份友谊的大礼！”

（摘自《重返地球的小王子》，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奇想国童书 出品，马丁·巴尔切特 图，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