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治霖

要是对生活多一些留意，你会很容易发现，在城市走街串巷的人当中，有这样一群特殊的商人。他们把圆柱铁皮状的，或是塑料方正状的箱子，绑在摩托车的后座，又或是用三轮车来装、再用一层篷布严实地盖上。可是不管多严实，也盖不住扑鼻而来的熟食香气。

一般来说，在行色匆匆的路人注意到他们时，这一层篷布、箱子上的盖子，都已经完全打开了。他们在隧道的公路边、城市的天桥下、建设工地的宽敞处，或者别的任何看起来僻静的地方，开始售卖他们的食物。

你也许想知道食物的味道，但是在好奇中又充满怀疑。这是因为，它的就餐环境看起来非常糟糕，甚至要食客自己动手打饭、加菜和盛汤，而且，各路车辆就在身旁驶过，漫漫尘土似乎在催人离开。

不管你怎么想，这个生意其实挺旺。

它像一个临时的餐馆，卖饭的人会准时出现在老地方附近，而食客们也准时地来。他们买好了饭，就近找个地方坐，几筷子下去，冒出满头大汗。無须多久，饭点一过，这个临时的餐厅收摊消失，仿佛没有存在过。

勇哥就是这样一位摆地摊卖盒饭的“店主”。

从厂长到摆摊

出来摆摊的决定，像是勇哥的一次叛逆。他对此解释说，只是“再也不想进厂打工了”。

作为一个四川自贡人，高中没有毕业，勇哥和许多同乡一样，刚成年就去到珠三角找活路。13年辗转流离，他走过了深圳、惠州、东莞和佛山的各类工厂，在佛山顺德的美的定下来，干了七八年，然后在佛山高明的产业园谋生。

“再也不想进厂”的原因，无非付出与收获不对等。

勇哥苦笑一下，回忆起从美的跳槽之后的遭遇：他前后去了两家工厂，老板画给他的大饼都没实现。更过分的是，最后那家工厂的老板挤对他，连承诺好的订单提成也不给。“拉了一个300万的业务，一分钱提成也没有。”

2021年4月左右，他“裸辞”离开工厂，很快陷入迷茫。

躺在家里20多天，他好像是想通了，“其实我遇到的那些事儿，在这一行里很常见的，可以说90%的人都遇到过”，但他拒绝再进厂，而是摆起了地摊。

地摊摆在佛山高明区的杨西大道上，沿线有大大小小的工厂、工地和产业园，建筑工人是他最重要的食客。驾车在这里绕不多久，就能看到宜家、美的等品牌工厂或代工厂。在勇哥的眼中，这里充满机会。

但他一开始卖的是卤菜，就是自己搭了调料，拌上猪耳朵、核桃肉，以及海带凉菜等等，每天推着三轮车到集市上卖。做了20天左右，很快就放弃了，勇哥笑道：“其实味道不好，真的不好。”

在成本固定的情况下，对于盒饭的菜品搭配，要格外花心思。荤菜是不能糊弄的，这个事关销量，蔬菜，我们每天都留意行情，哪个便宜就买哪个。

他一边做一边摸索。“要说学习的话，抖音上有一些摆摊的教程，能找到一些配方，但也说得不完全。”

于是他转做盒饭，卖给建筑工人。“最开始，他（工人们）没有什么要求，能吃饱、能吃好就行。”勇哥解释说，菜的味道不重要，工人看重的东西，一是盒饭的分量，二是荤菜的质量。

摆摊，首先要跨过一个心理坎儿。

“开始的时候，真以为自己迈不出去。”勇哥说，离开美的后，他跳槽去的两家工厂中，他都是担任厂长工作，“手下管着几百号人，多威风啊”。勇哥嘴角牵动，笑得戏谑，说：“一下子摆地摊，吆喝起卖东西来了。”

但“把车推出去，心态也自然跨出去了”，遇见曾经的同事、以前的“手下”，勇哥相视笑笑而已。

揾食最重要。

极致“性价比”

做起盒饭生意后，勇哥找了杨西大道边一个工地旁边的门面租下。摆摊卖饭，也是有讲究的。勇哥介绍说，首先是离工地越近越好，尤其要靠近工友的生活区。其次，饭量管饱，荤菜要够。

再者，或许最重要的是，湘菜和川菜是工地盒饭的“硬通货”，诸如红烧肉、红烧排骨、辣子鸡、小炒肉、扣肉等，没有这些菜，是不可能有销量的。

“干工地的，外地人比较多，特别是云贵川的人。”勇哥说，他记得自己门面旁边的一家餐馆，位置本来不错，但老板是本地人，只会做粤菜口味的盒饭，没多久就关门了。好在，勇哥自己是四川人。他租下的门面，内院能放下几个灶台，他和妻子两人早赶晚赶，到了饭店就送到工地门口去卖。

两人最早运营的时候，不得要领。勇哥说，开始的盒饭“口感还不行，说白了，就是用了这些工人们在练手”，但是工友们并不挑剔，还会对他们给出建议。慢慢地，夫妻俩琢磨出了需要的口味。

他试过降价，是在盒饭快要卖完、只剩下几个的时候，但是事实证明，真的这么做了，工人们会赶在最后来买盒饭，结果就是销量下降。

“开始做了一个月左右，算下来，基本是平账，没赚到钱。”勇哥说，夫妻俩最早是去超市买菜的，但要等到晚上七八时之后的打折时段；后来，超市取消打折活动了，他们才去市场买菜，成本降了一点点。

在成本固定的情况下，对于盒饭的菜品搭配，要格外花心思。勇哥介绍说，荤菜是不能糊弄的，这个事关销量，蔬菜，我们每天都留意行情，哪个便宜就买哪个。回想起来，这是他们走过的一段弯路。

“我们现在拿肉的话，直接找屠宰场附近的批发商。”勇哥说，这是他经朋友的介绍才了解的，在批发商那里拿肉，（2021年8月）肉价比市场上便宜1元。

蔬菜方面，勇哥和妻子去市场打听行情、比较出价，再自己拿回店里，每天要花一两个小时。

他们后来才知道，在平台上网购蔬菜，不仅比市场便宜，拿货还要方便得多。

肉与菜之外，油米柴盐调料品等，都是每天支出的硬成本。“最多的时候，我们一天卖过300份盒饭。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光是大米，就要用掉五六袋。”勇哥回忆说。那时他们卖的盒饭有两种：荤的15元、素的10元。

勇哥从一开始就清楚，在工地门口做生意，提价是不行的，只能千方百计降成本。他后来发现，饭盒也是一项支出。“塑料的打包盒，成本在一个3毛左右，如果换成泡沫盒，成本就是一个9分钱。”

他挑眉一笑，问道，“我们一天用至少100多个饭盒，这里面就有多少钱？”

逃出内卷

如果以为摆摊经济的本质，只是成本与毛利的加减法的话，那也未免小瞧了这门生意。

各项压力接踵而来。

今年以来，市场肉价连续上涨，猪肉从去年的10元左右，到今年9月已经突破20元（批发商处拿肉不区分类别）。

可是，不管成本如何上涨，工地上摆摊的售价是不能变的，这近乎一个死结。

雪上加霜的是，连燃气罐也跟着涨价。勇哥回忆说，最早燃气罐是一罐85元，后来一路上涨，到了一罐125元。“两三天就要用完一罐，这么算下来，每一份盒饭的成本就上涨了1元左右。”

勇哥笑说，他问过送燃气罐的工人，为什么价格一直涨。但他得到的答案很“宏大”，“俄乌战争以来，闹能源危机，整个行业不都涨价吗？”

成本上涨，只能自己担下。

在这些变动之外，勇哥发现，其实连摆摊也开始卷了。

2021年5月到8月，就在他逐渐探索行情，慢慢走上正道时，同行也明显多起来。最早不过两三家饭店在做，很快四五家、七八家。“工地生活区那条道上，基本就被占满了。”

同行多了，必然带来恶性竞争，大家卖12元的盒饭，有同行以10元出售。工地盒饭本就是一个“价格敏感”的生意，勇哥介绍说，他试过降价，是在盒饭快要卖完、只剩下几个的时候，但是事实证明，真的这么做了，工人们会赶在最后来买盒饭，结果就是销量下降。

所以他决定不跟随，“在这一行，价格战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伤害的只有你自己”。据他所说，价格战果然没有继续下去。

不过同行一多，风言风语也跟来了。别看地摊盒饭不起眼，其中发生的事，也类似于商场风云。“有的同行就会传言，你卖的盒饭太掺水啊，米太差啊，或者肉是冷冻肉。”勇哥回忆说。

“这样的竞争没意思。”他决定另谋生机。那是2021年8月，勇哥开着他的小车，在高明区杨和镇的产业园区四处转悠，真让他找到了一个“新大陆”。那距离他的门面10公里左右，骑机动三轮车过去要30分钟。“老婆也没有反对，我做什么事，她一般都很支持。”

就这样，勇哥打入新的工地，直接进入工人宿舍交谈起来。“开始的时候，我直接把饭送到宿舍，工地食堂的人看见了，也不会说什么。”

從那时起，每天的中饭和晚饭点，勇哥都要来回骑车1小时，去新的工地上送饭。他很精明，不仅时不时换下菜单、更新口味，还会偶尔给工友免费加餐，做一些荤菜小炒过去，一来二往，渐渐熟了。

“我的性格就是爱折腾。”勇哥这样解释他积极换地儿的原因。等到工作安顿好，他将弟弟也从四川叫来，两兄弟一起送盒饭。

只是生活

我们的采访是在今年9月底，算起来，勇哥正式摆摊的生涯刚好一年。他已经将母亲、女儿，都接来了佛山高明，加上妻子与弟弟，一家五口人生活在一起。除女儿上学外，一家人各自承担着工作。

细摊下来，勇哥表示：“一份盒饭的利润，是在4到5元。”生意最好的时候，一天卖过300份，不过大多数时间，日销量在100份左右。

满了一年，是时候算经济账了。勇哥伸出了三根手指，“一年的净利差不多是30万出头”。

细摊下来，勇哥表示：“一份盒饭的利润，是在4到5元。”生意最好的时候，一天卖过300份，不过大多数时间，日销量在100份左右。

勇哥一家人的生活，像循环的齿轮一般重复。他们每天凌晨左右睡去，早上6时起来，先是接收平台送来的蔬菜，接着摘菜、备菜、蒸煮米饭等等，8时多，勇哥开始炒菜，再是分类摆好、装盒。

忙到10时左右，几十到一百份不等的盒饭做好了，勇哥的弟弟兵哥送饭。在10时半左右抵达工地门口，11时半之前大致卖完。回到门面，清理工作做到下午2时左右。

过3个小时，晚饭时间就要到了，勇哥一家休息不了多久，要立刻开始新一轮准备。忙完这一些，大概到了晚上八九时。在下午6时，勇哥还要去批发市场拿肉，接下来，准备第二天的饭菜工作，又一次忙到凌晨时休息。

如此重复一轮，再一轮。

“我是做了这个生意，才知道多辛苦。”勇哥摸了摸鼻子，说，“前一阵子，广东不是老下雨吗？那段时间真的很难做，但我们是没有假期的。在大雨里面，我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作呼吸都困难。”无论是雨是晴，他们风雨无阻。勇哥的弟弟在提到辛苦时，只是笑了一下，说：“你看我的脸，都是这一年晒黑的，一脸的色斑痘印，也是这么长出来的。”

生活总是充满变数，地摊的生意，也会遇到难缠的食客。

有的工人会逃单，因为工友下班总是成群结队的，地摊前乱哄哄一团，就有人浑水摸鱼，这往往要在事后清点才能发现。勇哥回忆说，有一次他抓到现行，但是那个人跑得可快，他因为生意也顾不上追去。

不确定性还有很多，例如，同行再一次扎堆来了，而这又会招来城管。“这一行吧，总归是个短期生意。”勇哥说，现在的工地一旦完工，他又要换个地方，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