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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南方写作”视野中的海洋意象

2022-11-14

广州文艺 2022年8期
关键词:写作者书写海洋

林 森

至少在两个向度上,文学一直在不断变化:一是朝里,向内心走,不断把细微的情绪放大,以繁复的叙述书写瞬间的电光石火之变;一是向外,不断开拓更为广阔的叙事空间,不断把更多的新现实纳入关注的视野内。中国文学里强大的农耕传统,跟我们强大的历史一样,曾在很多年里“坐北朝南”,正位得是“北”,然后视野不断往外扩,逐渐南移——而现在,在文学视野不断南移的过程中,终于到了陆地的尽头,海洋扑面而来。类似“新南方写作”这样的说法,必然会被提出来;对海洋的关注,也必然会是其中很重要的部分。因为其新,因为其陌生,因为其动荡不安的特质,海洋里咸腥的风灌注到了文学之中。

近几年里,书写海洋忽然成为一种写作的风潮,南方的、海边的故事,逆着外扩的目光,逐渐“北上”,被文坛关注。徐福伟发表于《文艺论坛》2022年第2期的《有效的抵达——2021年中短篇小说创作“关键词”》中,就有一个关键词是“海洋文学”:“根植于农耕文明的中国传统文化影响着中国人的生活、生产方式及思维惯性,甚至是中国人的信仰体系。乡土文学影响深远,曾几何时占据文坛的半壁江山。但近些年来,随着中国人海洋意识的逐渐觉醒,海洋的价值与意义日益引起人们的重视。反映在文学上则是海洋文学的书写形成了一股创作潮流。”他在解读这个关键词的时候,提到了近些年的《海里岸上》《唯水年轻》《满载的故事》《墨池记》《水手结》等作品,很显然,对海洋的深挖,成为不少作家尤其是沿海地区作家的意识与潜意识。

把目光继续放宽,就能看到,近两年关于海洋的书写,还在青年作家那里得到呼应。林棹的《潮汐图》就面向珠江、面向南海、面向大洋,以华丽的修辞方式,激活广东方言,让这部长篇,在湿漉漉的南方水汽中,重现一个逝去年代的盛景。王威廉的中篇《你的目光》里,那些常年生活在水上的疍家人,成为小说中很重要的人物。生长于山西的孙频,近年长居广东,在书写了很多山林故事之后,也创作了《我们骑鲸而去》和《海边的魔术师》等饱含海风的小说。浙江舟山的杨怡芬,近些年则是写出了长篇《离殇》和中篇《棕榈花》《里斯本丸》等作品,舟山岛那些被海风吹彻或沉没海底的故事不断被打捞而起。在更年轻一些的作家那里,90后的陈三九写了中篇《卡内岛事件》,杨清霖写了中篇《弥矢岛奇观》等等,展现出了动人心魄的陌生审美。目光继续扩大:在《诗刊》和一些南方诗人的不断倡导下,近年关于海洋诗歌的创作,也是汹涌澎湃;海南省作家协会近两年极力呼吁海南的写作者,投身海洋文学创作,相关的作品也越来越多……

也就是说,海洋成为当下中国文学一个颇受关注的意象,已不仅是一种可能、一种期许,而是一种现实——我们需要认识这全新的陌生经验。作为写作者与编辑,我清楚创新之难,我书写并发表于2018年的《海里岸上》,也是源自一种渴望出新的表达焦虑,源自一种在题材、写法上做点儿不一样的事的冲动。在关于《海里岸上》的创作谈里,我谈道:“只要是在海南岛出生、生活,我总有一天要去面对那片海。海水在那里,每天不知疲倦地涨潮与退潮,每天不知疲倦地发出它永远相似却从不相同的声音,身处孤岛的人,绕不过去,迟早要直愣愣地盯着它,想看清海水下沸腾着怎样的火焰。”在之后的关于中篇小说《唯水年轻》的创作谈中,我也坦承:“对我来讲,《海里岸上》和《唯水年轻》不仅是新的素材、新的题材,它同时也需要找到与之贴合的结构。”近两三年,关于“小说革命”的讨论很多,可其实,在有追求的写作者那里,不需要广而告之,努力在每一篇中写出新意,是作者的基本要求——能不能完成,那是另外一个层面的事。

也就是说,中国文学对于海洋的关注,是一个自然演变的结果,是题材和写法不断探索的必然。中国文学里强大的农耕传统,已经产生了太多太多重要作品,却也成为后来者的重压。如何在这些负担下别寻新路?走出农耕的地界,上船、扬帆、出海,让另一种完全新鲜的、陌生的经验,得以纳入文学的表达,就是一种自然而然也为数不多的选择。关于“新南方写作”的“新”与“南方”,到底“新”在哪儿,何谓“南”,已经有过诸多的阐释,而任何一个新的文学观点的提出,其潜台词不外乎,写作者们、评论者们对当前显得固化的文学现场不满,希望用新的题材、新的经验、新的表达、新的人物来让作品呈现出某种新意。

作为文学编辑或普通读者,我见到了太多雷同的表达:写乡村,则破落衰败、人心不古、节气之变;写底层,便是重压下的失控与暴烈;写中年,便是无力与沮丧;写重大题材,便写成新闻报道、一路点赞、简化现实;写城市人的孤独,便写到小猫小狗……换句话说,虽然没有互相通气,但类似的生活、雷同的经验、重叠的朋友圈,已经把作家们局限于一个固定的场域,他们的表达在奋力与别人不同,可最终呈现出来,则又面目相似。于是,真正的“新”与“变”,更显难得,需要写作者逐渐走出热闹的社交场,向光线更幽暗的荒凉处挪步,寻找那些遗失于野的新的文学元素。新南方写作,是在北方的方正严整、酷寒凌厉、黄土漫天、沉重的家族史、安土重迁等中国文学关键词覆盖下逃窜而出的一个新元素,一种往外扩散、不安分、仍在变化、洋溢着茂密植被与阳光气息的新可能。

新南方写作中的海洋意象,又会给当代文学注入什么样的新气息呢?

一、叙事空间的拓展。中国有着浓厚的农耕文学传统,我们所熟知的诸多经典作品,都跟土地捆绑一起,《白鹿原》中,人与土地关系紧密,巧取良田便是小说的开篇;《红高粱》里,茂密的高粱地、在风中摇摆的高粱,是人性的象征。安土重迁的中国人,对海洋向来保持着距离,即使观海,也是一种岸上观——“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海上生明月”等等,带着某种欣赏,也隔绝了一点儿距离,真正深入海洋中心的书写,少之又少。但,这是因为中国人太缺少海上的生活经验吗?未必。且不说郑和曾以浩浩荡荡的阵势出海,我们漫长海岸线上,也曾生活着无数靠海为生之人——可他们在海里的故事,却极少被人提及,极少被文学所注意。因此,把目光投射到海洋之上,便会发现,原来被土地所捆绑、所局限的叙事空间瞬间打开了,我们开始直面更加原始、更加浩大的海洋,在那里,有太多充满血泪又饱含激情的故事,在等待着作家们的采摘。

二、人际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开始重塑。把叙事空间迁移到大海之后,原来所熟识的人际关系,发生了改变。直面天海,生死一线间,不需要处理那些人与人之间的分寸拿捏、进退腾挪,大海是一个更直接的世界。中国作家特别擅长也特别热衷处理人际关系,即使在该讲规则而非人情的场合。不少作家在家长里短的小心事、进退闪躲的小情绪之间怡然自得,把一次次皱眉、一声声叹气演绎得宇宙无边。这样的写作当然可以处理得很好,但作为写作者,很多时候又对此不满也不甘,我们总希望有新的可能。海洋这个独特空间,就提供了书写新的人际关系的可能,因为在大海之上,危险时时迫近,生存是第一要义,人与人一起在船上,更多的是一种合作而非对抗、猜疑、防备的关系,人们需要联手,来面对变幻莫测的天气与翻脸无情的大海,才有存活的可能——人与自然的关系,得以重新梳理。在海上,人定胜天的法则已经失效,敬畏、恐惧、认命等情绪开始占上风,不安定感带来的,还有对信仰、神秘力量、自然的重新思考。也就是说,当作家们把思考的空间真正放在大海深处,却又不重新处理新空间带来的人际关系、人与自然关系的变化,而只是简单地把岸上的鸡毛蒜皮变换一下地点,这样的书写无疑是失败的。有雄心的作家,需要真正地设身处地,置身、置心于大海之上,才能书写新的可能;否则,也仅仅是乡土故事加一层皮肤,变成出海版本而已,没有多大的意义。很显然,真正在这方面深入思考的作家,还不多。

三、向内深挖与向外铺展的同时开掘。海洋意象在文学中的出现,当然是向外的,不断扩张的海域,意味着每向前一秒,都有可能遇到新的不可预知的意外,于是,此类饱含海腥味的讲述,便有了跌宕起伏的吸引力;可这同时也是向内的,当人的活动空间局限于船舱、孤岛或者四望全一样的海面上的时候,人物的内心反而会变得汹涌澎湃。这种汹涌澎湃不仅是情感意义上的,更是思绪意义上的——身处于这样的空间里,人既会惊骇于自然的浩大,也会感慨生命的渺小……这种向外又向内的张力,便使得文学表达出现了新的可能,可以让沉迷于日常琐碎中的“文学死水”,带来一点儿新变,至少是一些新的冲击。

新南方写作这两年引起的诸多讨论或者说争议,说到底是源自对文学新变的期待,对海洋的关注、探索、挖掘、书写、呈现,是新南方写作很重要的一个任务。当我们的文学版图,从内陆地区不断外扩,终有一天是要抵达陆地的尽头的——而陆地的尽头,恰恰是海洋的开始。我们修补船舱、检查渔网、备好食粮和淡水,忐忑不安也满怀希望地等待着出海之日的到来,也是在忐忑不安又满怀希望地开启一种新的生活。对于出海是如此,对于写作,更是如此。

——起风了,扬帆,出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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