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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老鸦岛的邀请

2022-11-14王彤羽

广州文艺 2022年8期
关键词:小楼

王彤羽

第1天

如果不是那封邮件,我还不知道有个叫老鸦岛的地方。我只把要去老鸦岛的计划告诉了贾小楼,我有把握她不会为此感到惊讶,更不会冒出“你疯了吗”之类的话语,但她还是瞥了我一眼,阴阳怪气地说,小心有去无回。我那会儿正倚在她家院子一扇有着几眼钱币大小、黑色钉孔的木门上。这对门是她花了八百块钱从地角渔村扛回来的,原先是一户渔民家里废旧的木船板,搁在石磨上当成一家七口人的饭桌,现在被贾小楼改装成了小院的门扇。我有时会把贾小楼诸如此类的行为理解为迎合我的情趣,虽然我不觉得我有讨好她的资本。我也没什么太具体的喜好,只要是不太大众化的行为,我都比较容易接受。显然在这方面贾小楼是懂我的,她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才觉得她像我廖括的女人,可能她也是这么认为的吧。所以这回,我觉得她该能理解甚至赞成我去老鸦岛的决定。当然了,即使她反对也没用,她不过是恰好和我同在一个屋檐下睡了两年连个名分都没有的女人。名分这玩意儿太俗,我看不上眼,贾小楼自然也不会看得上眼。

我挪动了一下身体,朝着太阳的方向,嘴上叼着半截烟屁股,眼睛眯眯地正对刺目的光线。贾小楼穿一条超短裙,黑色背心,人字拖鞋,在小院的天井里杀鱼。她弯下腰,屁股高高地撅起。我如果不是已将行囊背在身,会以为她在故意勾引我,可这会儿怎么看都不像。她杀鱼很卖力,一砖头砸在鱼头上,瞪着鱼眼,嘴里嘟囔一句——还没死啊,又一板砖敲下去。如此反复。我曾调侃说她杀鱼已经上升到了行为艺术的高度,她对我这个说法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追问我什么叫行为艺术,于是我把她摁倒在她家那个三平方米大的厨房里言传身教了一次。

贾小楼这次杀鱼和以往又不太一样,下手狠、准、快,我敢说那鱼早就死翘翘了,她仍然高举砖头,一下一下地往下砸,嘴里还是那句——还没死啊——同样一个句子,这次却给了我不同的感受。怎么说呢?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她会说得又嗲又俏皮,这鱼像她的情人,而这会儿这鱼就像她不共戴天的仇人。最后一次沉重的敲击,把那鱼的脑袋给彻底砸碎后,贾小楼咚的一声把鱼扔进了旁边的水桶,扭开水龙头,洗手。水声哗哗,水花溅上了她的脸、她的身体,溅上了天。贾小楼拿屁股对着我说,把老鸦岛的方位告诉我吧,你要是死在那儿了,我去帮你收尸。水声很大,贾小楼的声音很小。我不喜欢这样的场面,眼前的贾小楼也不像贾小楼。我觉得自己该给她一个拥抱,最好再加一个承诺,而我只是把烟屁股弹掉,大步往外走,边走边说,你就当我死了好了。走出十几米,我希望听见贾小楼恶毒的声音从后面追上来——廖括,你这没心没肺的家伙,你给我滚得远远的,不要再回来——可我什么也没听见。脑子里净是被贾小楼击杀的那条大头鱼一对死不瞑目的鱼眼珠子。

我真的觉得自己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不然又怎会赴约老鸦岛。在此之前我对老鸦岛一无所知,我仅仅是接到了一封邮件,还有一个来自陌生人的邀请。对方诚恳地邀请我参加一个活动,说如果我是一个有意思的人,将不枉此行。我不懂自己算不算得上是一个有意思的人,大多数时候我觉得自己活得挺没意思的,正是因为我觉得活得没意思,所以才对那样不靠谱的事情上了心,这不过是一个我借机逃离现状最省心的捷径罢了。邮件告知了此次活动的主题——让自己消失在岛上。并说明须在七日内完成任务,要其他人再也找不到才算胜出。而输赢的奖惩分别是,赢者拥有小岛的永久居住权,输的人要在岛上居住三年。邮件还给出了老鸦岛的详细地址和出行时间,让我在约定的时间里到达开往老鸦岛的渡船上。

我觉得那简直就是天赐良机。我那段时间正在写一部关于游戏的小说,我在小说里建立了一个巨大的实验场,并身陷其中,常常难以区分现实与虚构。我需要小说里的游戏感,那能对抗我现实中的精神疲惫,让我巧妙地进行反抗,至于反抗些什么呢,我不愿意想得太清楚,太清楚了好像就和世界为敌了一样。写那样的小说让我充满了行动力,朝着自己无法预知的答案前进,像进行一次有创意的冒险。但我最近毫无灵感,我把这无耻地归咎于贾小楼的身体再也无法令我产生冲动。我想,如果我继续和她待在一起,一年半载都别想完成我那部伟大的小说。我想摆脱她,又没有能力摆脱她,这下可好,天上忽然掉下了个大饼,我一口便叼住了它。再说了,游戏的惩罚看起来并不像惩罚,不过是在岛上住三年,我掰了下手指,我在贾小楼的院子里已经不知不觉住了两年,住在小岛上,再怎么着也比住在贾小楼那里强,这么想的时候我又开始觉得自己像一个浑蛋了。不管怎么算计,这都是一件对我有好处的事情,于是,我很自然地答应了下来。

我按时上了渡船。

我是船上唯一的客人。老船夫戴着一顶陈旧的疍家帽,帽檐儿两侧系着一根深色胶带,绕过他的下巴在底下打了一个死结。由于箍得过紧,老船夫下颌的皮肉堆了起来,嘴巴像一条紧抿的线。烈日当空,水面折射出来的光映在老船夫脸上,让他原先黝黑的皮肤透出红润光泽,显出几分活力来。

我问老船夫,这岛真的叫老鸦岛吗?

老船夫说,附近渔民都那样叫,这是一座年轻的死火山岛,形状像一只巨大的乌鸦伏在海面,随着海水的上涨和下降而浮动,就算遇上十二级台风,岛上也没被淹没过。

我说,这么神奇的岛我之前都没听说过,怎么没见有游客来?

老船夫说,老鸦岛就巴掌大地方,半日就能看个底朝天,没什么新鲜的。而且一天只来电六个小时,又没有客栈,生活多不方便,哪会有游客往这旮旯地方来。

我说,这岛有多少户人家住?

老船夫说,以前有几十户人住,后来陆陆续续搬到离这儿十几海里的另一个岛去住了,现在只剩七八户人家在住,多是老人家。

我说,那阿叔你在这里摆渡——

老船夫呵呵笑道,我是在另一处开渡船的,这个岛我两天才走一趟,岛上居民都知道我行船的时间。

此时渡船已在海上走了大半个时辰,举目之下再无其他船只。海浪不大,船身轻摇,我想起了贾小楼温软的怀抱,还有她杀鱼时胸脯像揣了一对小兔一蹦一跳的样子,有点儿乐,也有点儿烦躁。

我是在下午两点一刻登的岛。老船夫说今天水位合适,又没有西南浪,不然就没法登岛喽。我问他如果有西南浪呢。他说风大浪急时强行靠岸,船都要被打烂。小伙子你没见识过西南浪的厉害吧?

我只呵呵干笑了两声,不想和老船夫辩解说我正是极少数在西南浪中还能淡定自若的人。想起那次登另一个岛,七月天,正遇上刮西南风,一条游船上几乎所有人都晕浪,那是我见过的最为壮观的场面。一些穿着时髦、妆容精致、方才还谈吐优雅的女士,这会儿像条狗一样趴在地上,或跪,或翻滚,或以一个难以想象的姿势躺着。一个坐在我斜对面的妙龄女子,抱紧隔壁座位那老翁的双腿,不时猛烈地摇晃对方和呕吐。老翁不惧西南浪,看他的穿着打扮和刀刻一样的黝黑面容,应该是当地渔民。老翁是老实人,妙龄女子在怀,躲不是,不躲也不是;扶不是,不扶也不是,只好双手握拳置于膝盖,身体挺直如松,双目平视前方,任女子自行搂抱挣扎,他自稳如磐石。

这岛没有码头,船在离岸一定距离时就停下了。我脱下球鞋,蹚着海水上岛。我置身于大小不一的火山岩群中,岩石层层叠叠,颜色黄中带黑,纹理清晰。

我在岩石群中穿行。

邮件提醒音响起,打开邮件看见四个大字——欢迎登岛。

我回邮件问了几个问题,对方一概不再回应。老船夫已掉头离岸,马达声离我远去,四周骤然安静了下来。眼前是大片的马尾松,身后是小兽一样遍布海滩的火山岩,看不到建筑物,以及除我之外的活物。我把背包用力地甩到背后,大踏步朝前走去。

海滩上遍是橙黄色的火筒螺,尾指大,我捡起一个看了看,空心的。这螺贾小楼在菜市场买过,五块钱一斤,就是吃法有点儿麻烦。洗螺的时候,贾小楼拿一把铁钳,把螺尖尖的尾敲碎钳掉。那么烦琐的事情,可她偏干得带劲儿,还哼着小曲儿。把所有的螺尾钳掉洗干净后,往锅里一放,盖上盖子,水煮个五六分钟就能出炉。我喜欢看贾小楼吃火筒螺的样子,她不是用牙签挑出螺肉,而是螺嘴沾一圈调好的蒜蓉辣醋,嘟起双唇对着螺嘴用力一吸。吸不出螺肉时,她会吮一下螺尾,再回过头来吸螺嘴,肥肥的螺肉就乖乖地出来了。

我使劲儿咽一嘴口水,不该在这时候想起吃的事情来。继续往里走,能看见的除了马尾松和仙人掌,就是白茫茫的沙地了。沙子松软,细如粉末,色如白糖,踩上去咯吱作响,有些地方脚还整个儿陷了进去,再拔出来时,便裹上了一层白白的沙子,像穿上了薄薄的丝袜。

大约走了二十分钟,前面出现一幢两层的楼房。房子看着普通,四四方方的,像个灰色火柴盒。没有阳台,只有几眼圆拱形窗户,还是关闭着的。正门不算宽敞,能容三人并肩站立。门虚掩着,有个齐膝高的水泥门槛。我推开门,喊一声“有人吗”。没人应。我抬腿跨过门槛,左右两边是走廊,没有开窗户,略显阴暗。我按了一下电灯开关,灯没亮,我想起老船夫说的岛上每天只通电六个小时。我向右边的走廊走去。

我一共走过了两个门口,每扇门都关着。再走就看见了角落里窄长的水泥楼梯,没装扶手,像悬挂在墙上一样。我朝上张望,楼梯很长,一层与二层之间大约有四米高吧。这梯看起来出奇地单薄,走上去还咚咚作响,我每踏出一步都像踩在虚空的黑暗里。

终于站在楼梯顶端的时候,前方还是一条长长的走廊。我走过的第一扇房门仍然是关闭的,但不远处的第二个门口传出亮光。那束光照进楼道里,白白的,像在黑色的调色盘里猛地挤出一坨白颜料。就在我快走到门口时,走廊里的灯忽然亮了起来。

来电了。

我看一眼手表,是下午三点。

我站在门口,一眼就看见了她。一个女人背光站在偌大的屋子中央,身前是一个大画架,正画着什么。我的出现惊扰了她,她停下笔,打量着我。由于是逆光,离她又有点儿距离,看不清她的面容,从体形上来看,是个高个子,偏瘦。我看一眼房间四周,地上、桌子上摆放着一些雕塑品,大多是泥捏的小样,有人体,有鸟兽,还有各种表情的脸。墙上不规则地贴着一些画作。

不是我的作品。女人说。她的声音听起来颇为奇怪,干涩如一把生锈的锯,又或是一把没调好音的琴。女人又说,我来的时候就在这儿了,有画,还有诗。

我说,你也是来参加活动的吗?

是的。她看我一眼,笑笑说,我叫文婳,你呢?

我说,廖括。

文婳说,你是我到这里后看见的第一个人。

我说,其他人呢?

其他人?天知道。她耸耸肩。

我说,你是画家?

文婳说,噢不,为什么这么问?

我说,你不是在画画吗?我指指那个画架。

文婳说,那只是草稿,定稿后还要用油泥捏出它的样子。

我说,你是雕塑家?可是,这里怎么会这么巧有雕塑工具和雕塑作品?我皱眉。

文婳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说,你现在的想法就像我刚来时的一样。喂,你是做什么的?

写小说的。我补充说,就是瞎编来忽悠人的那种。

噢,作家啊,那待会儿你会更惊奇。她略显神秘。

我说,是什么呢?

你出门后往左拐,第一个房间应该是你的,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她卖了个关子。

我按照她说的,出门左拐,来到隔壁的房间。这个房间和文婳的工作室大小一样,墙角有一个书架,书不多,摆放得也随意。书架前有一张黑色书桌,上面放着一台电脑、一台打印机,地上有一箱打开了盖子的打印纸。

这是——为我准备的?我略感惊讶,看来对方连我是干什么的都一清二楚,只是他失算了,我并不想写任何东西。我在桌子前面的木椅子上坐下来,把头靠在椅背上,大小刚好,还挺舒服。

文婳说,为写字的人准备的,目前就只有你了。

我说,这个房间看起来不只是我一个人的。我环视四周,房间另一边很空旷,铺着木地板,有着整面墙的大镜子和金属把杆,像个舞蹈室。木地板因为受潮而稍微腐朽变形,镜子中央有个明显的裂痕,像被什么东西撞击过。另一面墙上张贴着七八张放大的照片,全是黑白的,有松林,有沙滩,有仙人掌,有岩石群,有海上日出,能看出拍的都是这岛上的风景。

还有跳舞的和照相的。文婳也看出来了。

可能他们很快就会到来。我看向窗外。

不一定。文婳研究着那几张照片,说,又或者是他们在这里待过,后面又离开了,难道你没发现镜子、木地板和照片都很旧了吗?而你的书桌和电脑明显是新的。

这会儿文婳的脸正对着窗口,她的脸庞是日晒过多后的小麦色,颧骨上有一些雀斑。鼻管窄窄的,相比之下嘴巴有点儿大,说话的时候嘴角会往上勾一点儿。瘦削的鼻子让她看起来有几分冷硬,而宽厚的嘴巴又显得她热情爽朗。我猜着她的年龄,二十五?三十?她沉静的时候略显成熟老练,那双浅褐色的眼眸里似藏着一潭水,深不可测,而笑起来时又稚嫩如孩童,毫无心机。

文婳说,我是早上到的,这屋里屋外我也看个七七八八了。

我说,那么,找到窍门了吗?我看着对面碎裂镜子里的许多个我,故意摆动了一下脑袋,霎时间有无数个黑乎乎的脑袋一起晃动起来。

她愣了一下,并没意识到我指的是让自己消失的窍门,然后我提醒了一下她,她才哦了一声,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不是有七天吗,七天时间足够我们做成许多事了。

说完她朝门口走去,走到一半又回过头来对我说,你的卧室就在这间房的正下方,旁边那间是我的,你可别走错了。对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卧室了,也就是说,很有可能这次活动的参与者,只有我和你两个人。

在我还在琢磨只有两个人参与的活动是什么意思时,她已消失在门口。房间一下空荡了起来,光线找不到落脚的物体,胡乱交织在屋子中央,显得无比落寞。

第2天

也不知什么时辰了,我被一阵敲门声吵醒。声音不大不小,每敲三下,停两秒,很有规律,以至于我迷糊中听到了也不足以立即把我给吵醒。敲门声不紧不慢地持续了一阵子,对方很有耐性,仿佛我不开门可以一直这么耗下去。

按了下床头灯,还没来电,窗帘隐约透出的一点儿光显示天已经亮了。昨天是下午三点来的电,五点停,晚上七点又来电,九点停。岛上安静,无事可做,昨夜里我睡得早,也睡得沉,对失眠是家常便饭的我来说一早醒来心情特别愉悦。

打开门,文婳站在门口,一副清爽干净的模样。我那会儿蓬头垢面的,还沉浸在瞌睡的迟钝与麻木中。看着眼前的高个子文婳,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没有人来,都中午了,我昨天说什么来着,参加活动的就我俩,你看,我说对了吧?她劈头盖脸地说了一堆。

我挠挠头,做出努力回想的样子。文婳绕过我,几步跨到窗边,哗的一声把窗帘拉开。强光一下挤进了房间,我不适地眯起了眼。

她指着窗外,提高了声调说,中午了,没人来,只有我俩,明白?她有点儿得意地看着我。

我看向她。她的头发放了下来,及腰,从侧面看增加了身体的厚度,看起来不像昨天那么消瘦。她的四肢特别长,手指也长,我想如果她努力伸长点儿手指,应该能够得着膝盖。这个画面不大和谐,让我想发笑。为掩饰自己不礼貌的神游,我走到窗边,假装很认真地朝窗外看。外面是一片芭蕉林,宽大的叶子挡住了我一半的视线,只能看见蓝得像假的天空。我点点头,嗯了一声,说,中午了,应该不会再有人来了,看来这个活动只邀请了你和我。我尽量把“你和我”这三个字说得轻松幽默而又温柔有礼,希望她会为我表现出来的绅士风度而打消接下来和我一屋共处的重重疑虑。在我还在纠结要不要宽慰她几句,比如“放心吧有我在”之类的连我自己都觉得没多少说服力的话语时,她已一阵风似的刮出了门口,长长的头发卷起微澜。

我想我们该熟悉一下环境,只有七天时间,可不是来度假的。走廊里传来她的声音,还有皮鞋踩踏楼梯急促而又夸张的咚咚声。

午餐后,我按文婳的吩咐在房子里转了一圈。房子的结构很简单,只有两层,我花了不到一个钟头就看了个遍。一楼东西两侧分别有两间卧室,外加一个厨房和一个公用卫生间。我的卧室在东侧,文婳的在西侧,我如果要去卫生间,就要经过文婳的卧室。二楼是两个工作室,两侧尽头分别有一个食品储存室和一个公用卫生间。屋前院子的角落里有一口水井,还有一台柴油发电机。除了卧室和卫生间外的每一个房间,屋前屋后,走廊楼梯,都安装了摄像头,显然,我们的所有行动都在别人的监视中。

我去到文婳工作室的时候已是下午,她正坐在画架旁边喝咖啡。看见我,她说,储物室里有很多吃的喝的用的,咱俩就是一个月不外出也饿不死。

我说,咱俩被监视了。

正常,难道你没看过那些密室逃脱的电影,都是操纵者通过摄像头观赏与享受游戏者面临绝望时的恐惧和痛苦?她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咖啡冒着热气,她喝得吱吱响。

我说,那不一样。

文婳说,哪儿不一样?

我说,那些是恐怖片,当然恐怖的不仅是死亡本身,还有人在生死攸关时表现出来的最真实最震撼人心的东西,它让我们变得不大像我们,又或者说更像我们。

廖括,你这会儿像个哲学家。文婳笑嘻嘻地说。

我继续说,而我们在玩的这个不过是一个冒牌货,哪怕是高仿,也只能成为一部蹩脚的电影。

文婳说,不一定,这只是刚开始,也许好戏在后头。

我说,只有我俩,还能好戏到哪儿?最惊悚的结果无非是为了胜出,不是你杀了我就是我干掉了你。

文婳说,可这个游戏是反着来的,是让自己消失,而不是对方,它没有敌意,更像一种成全。

我说,那只是你的看法,表面看似温和的假象下有可能藏着刀光剑影。

文婳哈哈笑了起来。她笑的样子很有感染力,如果不是窗外蓝得耀眼的天空和白茫茫的沙地,我还以为正在哪个深夜的酒馆里和一位辣妹子约会呢。文婳喝了一口咖啡,说,可是,消失在哪儿呢?这岛上能藏人吗?

我说,能,说不定那个监视者正躲在某个隐蔽的地方看着我俩,只要我们找到那个地方就能找到他。

也许没有监视者呢。文婳看我一眼,有点儿犹豫,像还有话想说。我不吭声,等着下文。果然,她一骨碌从椅子上弹起,说,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我早上发现的,我想我们并不是对立的,我们应该坦诚相待,所以我一定要告诉你。

文婳带着我下了楼,出了大门,左拐,绕到房子的背面,刚好是她卧室的窗外,是一小片芭蕉林。她率先钻了进去,并示意我跟上,树间的缝隙刚好允许一个人的身体半蹲着通过。走进去大约六米,在屋子墙角和地面交接处,有一个半米宽类似气窗的方形盖子。盖子已被掀开,文婳撩高裙摆,右腿跨了进去。

下了一小段楼梯,再走过并不太长的通道,来到一个亮着灯的地下室。我看了一下手表,差一刻钟四点。我推测了一下方位,我们应该就在这幢房子的正下方。

文婳说,我是今天早上发现这里的,这个地方隐藏得并不太高明。她停了一下又说,我看过了,没人。

我想说,那是因为别人愿意让你发现。对我来说,所有故意而为的事情都值得怀疑,但我没说出口,我不想打击文婳的积极性,不可否认,我对这个地方还是充满了好奇心的。

地下室有我两个房间那么大,西式的风格,看起来更像一个会客厅。中间有一套宽大的黑色皮沙发,方形实木茶几上放着一个手提式电筒、一包拆开的蜡烛和几盒火柴。茶几底下铺着印有各色图案的地毯。沙发色泽暗沉,有些地方被摩擦出粗糙的纹理和折痕。靠背和两侧扶手铺着镂空的白色针织物,缀着长长的线穗。沙发对面墙底是一个被熏黑的嵌入式壁炉,里面还残留着一些柴炭,是马尾松粗粗的枝干。角落里有一个简易酒柜,玻璃门后陈列着不同品牌的葡萄酒。一个黑色塑料托盘上倒放着几个红酒杯和啤酒杯。杯里没有酒渍,杯底落有少许灰尘。壁炉和酒柜中间有一个齐腰高的方形木头架子,厚实,铺着黑色绒布,上面放着一台黑胶唱机。这种唱机我以前在朋友家里看到过,是老款的EMT,有一段时间很受音乐发烧友的追捧,说它价格实惠,声音自然大气,模拟味浓,适合听大型交响、人声和爵士。我不懂音乐,那段时间为了写一部关于发烧友近况的书,我多次混进他们的沙龙。我把他们定义为高级颓废者。书出来后他们和我闹掰了,说我是专门窃取和扭曲别人精神隐私的贼,是个该拉去打靶的撒谎者。我在心里呵呵,我要是老老实实地写,谁会买我的书?撩开绒布,架子底下还有一层,放着一排立起来的书,每隔几本就夹着一张黑胶唱片。我看了看,有约翰·施特劳斯的《红衫仔》,还有《当铺爵士》《哥德堡变奏曲》。我听发烧友们提起过《哥德堡变奏曲》,说这是古尔德的第一张唱片,又是最后一张,他从这张唱片出发,临死又回到这里。壁炉对面的墙上贴着几幅作品。第一幅是张速写。画的是一个穿练功服的女人跳舞的各种姿势,没画上半身,只画了腰以下小鹿一样健美饱满的双腿。在一大堆腿中间,还藏着一双男人的腿,严格来说那不算是腿,只是西裤里露出的两截金属义肢。它们掩盖在裤腿下面,干瘪,晃荡。而混在一堆美丽的腿当中,又显得多么突兀、丑陋,以及沮丧。第二幅是一首写在画纸上的现代诗,字体忽大忽小,不拘一格,棱角尖锐,线条流畅潇洒。第三幅是摄影作品,黑白片,拍摄的是一个洞穴,看不出特别之处。

画,腿,诗,照片。文婳在壁炉前来回走动,自言自语起来,特地放在这个地方展示的一定不是普通的作品,它想告诉我们什么呢,它们之间有联系吗?

我倒是觉得那首诗的最后几句有点儿意思——

埋没在黑夜的泥土里

无法呼吸

我愿粉身碎骨

完成生命中极限的一跃

文婳突然回过头来问我,消失可不可以理解为死亡?

我想了想说,消失包括死亡,它比死亡所表达的含义大,它有不明生死的不确定性,正因为这种不确定性,就比死亡显得更为生动和丰富,而单纯的死亡只是一种被动的行为,而消失,具有主动性,更符合游戏精神。

文婳使劲点头表示赞同,然后她右手指向屋子的角落,我才发现那里还有一个小过道。过道是圆拱形,用一块蜡染的蓝布挡着。撩开布帘走入,是一个小暗房。房里有一套桌椅,上面摆着一台电脑。文婳两步上前按下电脑开关,很快地,里面出现了许多幅黑白画面,画面里可以看到这幢房子的走廊、楼梯、工作室、屋前屋后,包括岛上好几处我没去过的地方。

文婳说,没人监视我们,我早上来过,我来的时候这里就是空的了。

我说,没听过狡兔三窟吗?这里可能只是其中一处,还有更隐蔽的地方没让你找着。

文婳说,我还是坚持我的看法,也许没有监视者。

我说,那为何要安装这么多摄像头,又是谁邀请我们来的?

文婳说,可能只是记录,见证它的过程而已。

我说,游戏的设计者没那么无聊。然后我想起以前自己做过的一些无聊的事情,比如在公厕旁蹲守半天,数有多少个人进去,进去多少分钟,他们进去和出来时的表情是怎样的。我实在是个无聊透顶的人,不然又怎会来参加这么一个活动,那不过是从一个无聊的地方去到另一个无聊的地方,做一些无聊的事情而已。

文婳说,我查过了,昨天之前的记录全部被删除了。

我看了文婳一眼,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眼睫毛一闪一闪,看不出任何害怕或担心的表情。在屏幕的亮光下,她脸上那几颗雀斑的颜色显得更深沉了。我想起了邮件上所说的——如果你是个有意思的人……也许,文婳正是那种有意思的人。而我到底算不算是?我觉得不是。

第3天

正如船夫所言,老鸦岛不大,半天时间就能看完。老鸦岛的东、南、北三面均是平缓海滩,只在西面有崖,是典型的海蚀崖。崖对面三十米外有一座海蚀桥,我到的时候碰上退潮,桥身显露了出来,崖底的火山岩群显得特别浩荡。

正如船夫所说,岛上还住有七八户人家,都是些老渔民。他们坐在自家水泥门槛上,像一尊雕塑,只在我走过时脑袋稍微动一下,身体也跟着动一下,换一个姿势。待我走远了,他们也静止了下来。他们住的房子是前面有一进,中间是天井,后面还有一进的那种长条形老屋。屋前种着蔬菜,散养着一些鸡。几棵不太高的马尾松上拉着粗粗的胶绳,上面晾着衣物,还挂着褪色的绿网,网的下端垂落到沙地上,沾了沙子,变成了白色。一些没人住的房舍或敞开大门,或大锁把守,大多因年久失修而破损,有些外墙还坍塌了,只剩半堵墙围起的窄长空间里杂草丛生。

走了一圈,以我对这岛的大致推断,别说消失了,连个隐蔽的地方都没有,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邀请者给愚弄了。文婳倒是表现出了极高的兴致,下午四点我回到地下室的时候,她还在岛上到处转悠,仿佛她此行是来旅游的。岛上有好几处安装了监控,文婳偶尔出现在摄像头前,挥挥手,或咧嘴一笑,好像知道我在看她似的。当我盯着显示屏上的画面再也盯不出什么新意来时,就回到了厅里,躺在沙发上,看着对面墙上的三幅作品,试图去思考它们之间有可能存在的联系——画家,舞者,诗人,摄影师,雕塑家,作家。孤岛,七天。老房子,地下室,海滩。摄像头,消失。我,文婳。作品,作品,作品。我找出一张白纸,写下了这一堆乱七八糟的我仅能想到的线索。这实在令我感到头痛,我再一次确定它们之间没有任何联系,起码目前看来如此。我想抽一支烟,手指摸向裤兜,烟盒扁扁的,只剩两支烟了,来的时候只顺手带了一包,想了想,又把手缩了回来。我咽了下口水,走向角落的酒柜。那里有几瓶看着不错的葡萄酒,还有一把铝合金开瓶器,我决定喝两杯。我的酒量不大好,两杯下去就开始犯困。我躺到沙发上,摆出一个舒服的姿势。沙发很柔软,我的身体也很柔软。我摊开四肢,轻柔得像海里的水母,伸展着透明的身子,随着海浪的节奏,一涌,一涌,一涌,漂上了岸。沙滩粗粝,太阳火辣辣的,皮肤被烤得生疼,一个小男孩冲向我,一只棕色皮鞋猛地向我踩来。我痛得一哆嗦,醒了过来。

睁眼一看,文婳正弯着腰,中指和拇指弓成一只煮熟海虾的形状,在弹我脑门。看见我醒来,她咧嘴一笑,直起身子,粗粗的辫子往后一甩。脸上红扑扑的,还残留着阳光的味道。嘴巴向两边咧开,露出细细的贝齿。脸颊上的雀斑被红晕掩盖了,淡淡的,很俏皮。她穿着藏蓝色的蓬蓬裙,有白色的小立领。袖子是灯笼袖,在手肘处收出好看的线条。裸露出来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可能是刚晒了太阳的缘故,闪着迷人的光芒。真是一个热爱日晒的姑娘,这和城里女子又是多么不一样啊。我想起了贾小楼那奶油一样丰腴洁白的身子,每次出门,她都要往脸上和身上抹厚厚的防晒霜,还让我帮她。她通常只穿了内衣,指挥着我往哪儿抹。我很认真地照办。她咯咯笑得像一只要下蛋的老母鸡,我明明没碰到她哪个敏感的部位,可她脸红红的,夸张地小声嚷嚷,痒死我了痒死我了,廖括你想痒死我啊。我茫然地住了手,仿佛我占了多大的便宜似的。次数一多,我才发现这其实是贾小楼的小把戏,她把这归纳为生活情趣,而我,不幸成为她口中不解风情的那一类动物。

穿着蓬蓬裙的文婳在厅里四处走动,每个角落都走了一遍,仿佛她是第一次来到地下室。她兴致勃勃地把所有物件认真地又看了一遍,每看一个就点点头,悟出了一点儿什么似的。在这么一个古堡似的地下室里,她举止优雅,神情庄重,仿若一个中世纪姑娘。

你像这里的女主人。我看着在我跟前晃来晃去的文婳说。

她调皮地眨眨眼说,悄悄告诉你,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一百年。说完哈哈大笑。

我说,给我讲讲你的故事。

文婳没听见似的,还在不停地走来走去,忽然猛地转过身来对我说,我俩是最后两个。

我说,什么意思?

文婳说,种种迹象表明,这个游戏前面可能已有几个人参加过,而且每次都是两个人,我和你接的可能是最后一棒。

我说,不一定,可能在我们之后,游戏继续。

文婳说,问题是,这么大费周章的,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我说,也有可能是一个人无聊至极的恶作剧。

文婳说,整出那么大的一盘棋,这岛,这房子、设备、作品,所有的安排,只是为了恶作剧?

我说,看过《无人生还》这本书吗?

文婳说,看过电影,但那和我们在做的是两码事儿。

我的意思是说,凡事总会有一点儿联系,比如我和你之间,我们之前见过?一起做过什么事情?或犯过同样的错误?我沉浸在自己的小说推理里。

又或者我俩身上有某种共同的东西,不然为什么是你和我,而不是其他人。她顺着我的思路说。

我说,嗯,有道理,所以,如果要找出共同点,我们还得回到我刚刚提出的问题。

文婳说,什么问题?

我说,和我讲讲你的故事。

我很简单,没什么故事。文婳又开始在壁炉前来回走动。我才回国不到一年就接到了这个活动邀请,我之前一直在俄罗斯上学。

我说,那就说说你的俄罗斯求学吧。

文婳说,说什么呢,这很普通。

随便说,想到什么说什么。我鼓励她。

她靠在壁炉边上,双手抱胸,脑袋微微仰起,闭上眼睛,像在思考,或是回忆。

我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晚上七点二十三分,肚子有点儿饿。

文婳说,我是在圣彼得堡市的列宾美术学院学习雕塑的,一开始是去进修,那时还不是正式生,地位比正式生低,负责给他们和泥,把旧雕塑拆泥。我在进修期间一边学雕塑一边学语言,一年后考试过关,才录用为正式生,一学就是六年。我要学三个科目:素描、雕塑和创作,每门功课最高分是五个加,我常常拿到五个加,学业还算顺利。暑假有四个月时间,从六月到九月。五月要做展,做完展后就到外面实习。我们雕塑系学生去马场,做马的各种动态雕塑。油画系的去乡村写生,一个叫皇村的地方,或是去博物馆临摹名作。一般来说六月到九月是自由的,只要我完成实习作业就可以去当导游赚学费了。我的学费都是带团赚来的,带的是中国团,是中国人开的旅游公司。我缺钱,要赚学费和生活费,但我有底线,坑人的事我不做,一般只带游客去那种算人头的店,一个客人进店得给我一份子钱。来钱极快的生意我是不做的,比如把一千卢布的啤酒卖到一千元人民币的店,我是不会带客人进去的。在俄罗斯带团时我遇上过小混混,他们拿枪要钱,喜欢找中国人下手,大概是欺负中国人语言不通不好报警吧。但他们对女性还算是有礼的,只告诉你让你拿钱给他,一般不会拿枪指着你。我算是个胆大的,有一回我遇上一个很年轻的小流氓,我的俄语好,便问他要钱来干什么用。他说喝酒啊。我当时也不怕,可能习以为常了,还语重心长地教育了他一番,最后他钱也不要就离开了。有时我想啊,遇上流氓喊救命还不如说声“您好”来得有用,这贼里也有绅士。文婳微笑起来。

她继续说,我不怕遇上流氓,大不了给钱,我兜里会备一些零钱,但我怕遇上吉卜赛女人,她们大多成群结队,听说还会巫术。有一次,我刚走出一家便利店,就看见一群人向我围拢过来,看衣着打扮,是吉卜赛人。为首的是一个吉卜赛女人,带着一帮小孩,那时刚入冬,天气寒冷,她们还穿着单薄的布衣、深色的长裙,盖到脚背那种。她们说的话我听不懂,那个吉卜赛女人指手画脚地比画着,七八个小孩围住我,在我身上摸东西。我那会儿也是奇怪,不懂反抗,其实只要我转身走回店里就好,因为俄罗斯商店规定是不允许吉卜赛人进去的,但我就那样一直傻傻地站着,任她们摸去我身上值钱的东西。后来店家告诉我说她们会巫术,以后看见她们要远远地掉头就走,要是被她们缠住,可就由不得你了。

我是不是扯远了?文婳停下,略带歉意地看着我。

我说,没事儿,你爱扯哪儿扯哪儿。

文婳想了想说,那我讲一个吓你一跳的事情,我在列宾美术学院学过解剖学,是做雕塑的需要,因为要了解人体的各块肌肉,就必须接触尸体。记得第一次去巴甫洛夫医学院,老师把我们带到一扇门前,说要进去解剖尸体。第一次,我怂了,不敢走进去,中国女孩都不敢走进去。现在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当时多么傻,不就一具尸体嘛,怕什么呢,亏我在列宾美术学院上课时还学过神学。

我说,后来呢,进去了吗?

文婳叹一口气,答非所问地说,我第一次看见尸体是在四岁,就在沙滩上,尸体赤裸着,我当时只是远远地看一眼,分辨不出性别,那像一头被水烫过的死猪。嗯四岁,连我自己都觉得神奇,我在四岁时就知道了死亡是怎么一回事儿。第二次是在我十岁的时候,奶奶去世,尸体停放在家里七天七夜才埋。我和长辈一起,一轮接一轮地磕头,不磕头的时候就盯着奶奶的尸体看。我很害怕,却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小时候的我对于死亡有着极度的恐惧,常常背着大人偷偷地哭,仿佛死亡是一头盯上了我的怪兽,怎么也摆脱不了。长大后我也思考过这个问题,可能我害怕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死亡的形式和它呈现出来的状态。那些丑陋的、痛苦的、不被尊重的、毫无尊严的死亡,我深入骨髓地抗拒。直到我在巴甫洛夫医学院学了艺用造型解剖学,把尸体一层一层地扒开,看骨点,看肌肉。死者看起来很安详,我们并没有因为对方是一具尸体而有丝毫怠慢,反而是心存敬畏。这门学科颠覆了我以往对死亡的偏见,也对生死有了更多的思考。其实死亡可以成为一门美学,它并不可怕,也许在肉体生命消失的瞬间,精神会迸发出某种神秘而又瑰丽的气场,它稍纵即逝,但我想把它理解为永恒。

等等,你刚刚说的,关于死亡美学的话题,可曾和别人谈论过?我近乎粗鲁地打断了她。

文婳侧着脑袋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说,谈过一次。

我说,什么时候?

她小声地说,在他的葬礼上。

我说,他——是谁?哦,抱歉,我只想了解多一点儿。

我在列宾美术学院的男朋友。她咬了咬嘴唇。

我记得在一次和朋友们的聚会上,我喝醉了,大放厥词,大谈死亡美学,谈太宰治的死、三岛由纪夫的死。我说他们向往死亡,那是因为他们看到了和我们不一样的东西,那个东西很美很诱人,有颜色、形状和气味,像密封在玻璃匣子里的草莓冰激凌,你在沙漠的深处看见了它,却怎么也打不开,多么令人绝望而又充满希望。我说到底经历过什么才能如此从容不迫地安排自己的死亡啊,那才是真正的艺术。那天晚上我说得痛快,大家也听得高兴。也许每一场聚会都需要一个类似疯子的人来制造气氛,引领大家到达精神高潮,宾客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我想,游戏的邀请者一定是对有一定共同点的人才发出邀请,如果非要找出我和文婳之间的共同点,这算不算是其中一个?

此时文婳打着哈欠说她累了,便离开了地下室。

我又坐了一会儿,离开之前去里屋看了一眼监控画面。文婳正蹲在一楼长长的走廊里,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像在哭泣,如一个迷路的孩子。

我安静地看着哭泣的文婳,直到停电,画面熄灭。

第4天

我变得越来越懒,睡到自然醒,做事磨磨蹭蹭,反正也没什么非干不可的事情。三餐减为两餐,不愿外出,大多数时间窝在地下室里,下午冲一杯咖啡或喝一杯葡萄酒,看着监视屏里永远不变的景物,数一数三分钟内某个画面里的树枝被风吹动了几次,最有趣的莫过于看文婳在做什么。我有时甚至觉得就这样生活下去也没什么不妥,我本来需要占有的生活资源也不多,在城里的时候我可以待在贾小楼的屋子里几个月足不出户。我不是馋贾小楼的身子,但总得干点儿什么吧,我不能让她觉得我是个废人,所以就和她做那事儿。也没太大热情,我们很有规律,像老夫老妻那样,掐着日子到了就干,准点得如一月一交的水电费。当然,我不是一月一交,而是一周一交,这种频率让我和贾小楼都感觉不憋屈,我也能心安理得一点儿,起码觉得是为她做贡献了,并不算是白吃白住。可贾小楼一开始并不这样认为,她觉得我睡她是占了她多大便宜似的。得,既然你那么认为,老子就休战。这一休,她就更憋屈了,说我嫌弃她。然后我在关键时刻用行动证明了没有嫌弃她,同时也证明了自己存在的重要性。那次以后,贾小楼就对我死心塌地了。没错,我是觉得自己挺浑的,我吃定了贾小楼舍不得让我走,而我就一天又一天地赖在了她的舍不得里。知道我要来老鸦岛时贾小楼也没说什么,大概是她知道说了也没用,我就是这么一个自私自利的人。她习惯了顺从我,我只在她杀鱼时能窥见她一丁点儿反抗精神。对了,我喜欢杀鱼时的贾小楼,够狠。那个时候我对她产生一种强烈的生理冲动,当然,那和以往的定期交水电费完全不一样。

文婳的作息很有规律,她上午喜欢待在工作室里,对着画架上的稿子,用油泥捏小样。画板挡住了摄像头,我看不到她捏的是什么。累了就练一下瑜伽,她柔软得能像蛇一样把自己缠绕起来。上午来电的时间是十点到十二点,停电后她会离开工作室,到一楼的厨房里做饭,把锅铲敲得砰砰响。我有时会产生一种错觉,觉得她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久很久,久到和这里的一切有了默契。更多时候她会在储物室里选一些熟食来解决吃饭问题,比如拿面包和生菜夹进火腿,蘸上沙拉酱,再煎一个荷包蛋,冲一杯牛奶。有时她会做多一份给我。她吃东西很慢,发愣的时间远比咀嚼的时间长。午餐后她会休息大约一小时,下午离开屋子到户外去活动,不会走得太远,三点到五点期间我能通过屏幕不时地看见她的身影。六点前她会回来,晚餐只吃蔬菜拌沙拉。厨房里有好几棵生菜,根部还沾着泥巴。七点后她会到地下室找我,她知道我会在那儿,然后和我闲聊。她像一个我派出去的侦察兵,每次回来都会向我汇报一些新发现。我会详细询问那些地方的情况,最后在她的描述中无一例外地失去了去看一看的兴趣。我告诉她我大多数时间都待在监控室,或在房子内外溜达,除了她之外没看见任何其他人,言下之意我不是在偷懒,我也有干活儿的。我挺满意这样的分工,文婳就像一只勤劳的蜜蜂,每天把采回来的蜜糖与我分享,我坐享其成,而她对此并不介意。

下午三点后,文婳又出了门。一开始我还能看见她,半小时后我失去了她的踪影。我又盯了大半个小时监控,仍然没看见她。我回忆她最后出现的路线,是往西面海滩的方向。我决定出去找她。

那一带我前天去看过,是个悬崖。我站在崖顶,朝底下看了好一阵子,风平浪静的,海水淹没了岩石群,天空和大海都蓝得隐隐透紫。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朝崖底大吼了一声。声音很快被空旷的四周吞没,愈加显得安静了。明明很安静,又听见隆隆声响起。我确定了那来自我的身体。我按了按心脏的位置,把食指伸进耳朵使劲掏了掏,又大声地咳嗽几下,隆隆声才逐渐变弱了。

我在担心什么呢?一直站在悬崖边,那让我看起来像个傻瓜。我四处张望了一下,没发现文婳的踪影。崖底左边海里有四根木架,应该是岛上渔民网鱼所用。小城里的人管这叫探泊,就是在浅海里架起渔网,涨潮时鱼虾游进渔网范围,退潮时被围起,脱身不得,成为盘中餐。到这岛上也好几天了,经过好几轮涨潮退潮,这网中的鱼虾不知还剩余多少,是死是活。如果它们有记性,明知此处有网,还会不会再次以身犯险?

崖底右边有一段短短的堤坝,我看了几眼,和前天看到的有点儿不一样。是哪儿不一样呢,一下又说不上来。我环视四周,闭上眼睛,睁开眼睛。再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对,是色彩。我记得前天堤坝上铺满了松针,满眼的绿色。而现在,松针不见了,堤坝上是光秃秃的灰色加一些小黑点,像搁置着一些小物件,离得远,看不清是什么。我朝附近看了看,那些松针还在,只是被移到了十米外的沙地上。是谁移动的呢?为什么要移走?我绕着近路,向堤坝走去。走近了,发现这是一段破损的堤坝,高约两米,长七八米,用石头砌成,呈不对称的梯形,一侧坡度大,另一侧平缓,可以走上去。上面摆满了鞋子——铜做的鞋子。它们大小一致,式样各异,从外观上看,是男人的鞋子,有皮鞋、凉鞋、运动鞋、靴子、拖鞋等。数了数,一共十一双,错落有致地摆在这一截残破的堤坝上,鞋头无一例外地朝着大海的方向。这些鞋子的工艺不错,连上面的绑带都栩栩如生。我伸出左脚,比画了一下,选一双凉鞋穿上。比我的脚稍微大了一点儿,但鞋内光滑,还算舒适。

嘿,你在干什么呢?你看起来像一座愁眉苦脸的望妇石。文婳笑嘻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转过身去。

她并不走近,靠在一棵松树底下,双手插在口袋里,摆出一个悠闲的姿势,说,我也是刚刚才发现的。

你移开的?我朝那堆松针努努嘴。

文婳说,是的,这么好的雕塑品为何要盖起来呢?

雕塑品——噢,我差点儿忘了,你是搞雕塑的。我做恍然大悟状。

是的,可不代表是我做的。她笑笑说,这岛之前可能住过画家、舞者、诗人、摄影师,为何就不能住过雕塑家?对了,我刚刚在查看这些雕塑品时发现一个问题。

我说,什么问题?

文婳说,你看一下这些鞋子的内侧。

我蹲下,看了其中一双鞋子的内侧,好像刻着什么。我用手指擦了擦,以便看得更清楚一点儿。上面刻着:2016年4月。我又看了旁边两双,分别刻着:2016年7月、2018年1月。我说,每一双都刻有时间?

文婳说,是的。

我说,你每一双都看了吗?最早的时间是什么时候?

文婳说,2015年10月。

我说,最近的呢?

文婳说,是五个月前,2018年4月。

我说,就是说两年多的时间里一共做了十一双鞋子?

文婳说,是的,而且是每个季度做一双。

我说,现在是2018年9月27日,应该还有一双2018年7月的鞋子才对。

文婳说,正是如此。

我说,这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文婳说,对我们没有,但对雕塑者来说,可能具有非同一般的意义。

我说,比如呢?

文婳说,纪念,寄托,发泄,谁知道呢。

我说,雕塑师应该是一个女人,她为情人而做。

文婳说,你的想象力可真丰富。

我说,嘿,你这是在夸我吗?

文婳没搭话,转身朝树林里走去。沙子厚且蓬松,她每次踩上去都会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我追上去,踩着她的脚印,跟着她走。

已近黄昏,一大片橙红的云霞漫上了沙滩和半个松树林,在身后追着我们。松树林里到处是仙人掌,有些膝盖高,有些半埋在沙里,大多数连成一片,得小心地避开。

我说,你是怎么发现那些鞋子的?

文婳停下脚步,喘了口气说,本能,直觉,我是美术生,有一种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觉察力。怎么说呢,就像作家也有本能一样。

我说,作家有什么本能?

怀疑的本能。她俏皮地笑笑。

我想起一个问题,我说,这个游戏的设定为什么是七天,而不是三天,或者十天?我两步上前,和她并排走在了一起。

文婳说,也许,七天刚好合适交代完一些事情,又或是发现一些事情,设计者自有他的打算。

我们发现什么了吗?我看着她认真走路的样子,一缕头发散落下来,挡住了脸庞。

我们不是正在发现吗?文婳轻笑起来。

第5天

我被一阵急雷从梦中轰醒,看一下手表,早上快十点了。拉开窗帘,外面是压抑的昏黄色,像在某个奇异的黄昏。正下着雨,雨滴粗大,小石头一样敲击着窗玻璃,发出清脆的噼啪声,要破窗而入似的凶猛。我站在窗前,看着厚厚的雨和放着异光的天空。也不知站了多久,雨逐渐变小,天才亮堂了起来。我感到一丝寒意,这是入秋的迹象吗?也太早了吧。我生活的这座城,夏季占了足足八个月,从每年的四月开始,一直到十一月都是夏天。只在十二月的某天才突然转凉,几乎不经过秋天就直接入冬了。冬天一到,我就为自己的足不出户找到了更好的理由。在冬天,这个海滨小城的海风实在是能把北方人给吹哭,七八摄氏度的天气,感觉比北方的零度还要冷。当然这不是我说的,是来过冬的候鸟们说的。我觉得所有不以下雪为目的的降温都是耍流氓,我希望能下一场大雪,把贾小楼的院门口给堵住,大街小巷封死,把每个人都往家里赶,无处可去,互不搭理,这才是最完美的过冬方式。

去年十二月,刚入冬,我就如一头准备冬眠的大白熊,除了吃饭我几乎都窝在床上。有一天,贾小楼不知在外面受了什么气,我后来猜她是听了三姑六婆嚼舌头根子。她坐在床头生闷气,拿把大梳子,使劲梳自己那头卷曲如炒面的头发,梳子划过头皮发出咔咔声。她几次停下,张了张嘴,要说点儿什么,又咽了回去。我安静地看着她。我太了解贾小楼了,她偶尔得以某种方式发泄一下,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会留有后遗症。每次她骂我,总要挑一些文绉绉的话语,仿佛只有那样才显出她贾小楼的水平,把她跟街上那些撒泼的女人区分开来,才能配得上和一个作家平等地交谈,哪怕是我这样不入流的所谓作家。我耐心地等着她开口。终于,她放下梳子,正了正身子对着我,声音低沉而又严肃地说,廖括,你活着,可你已经死了。她说得很认真,发音清晰,咬字饱满,但我还是从这句话里听出来了可耻的幽默感,于是我忍不住可耻地笑了起来,肩膀一抽一抽的。如果不是我努力忍着,我想我会放声大笑。贾小楼的脸上露出了悲伤的神情,我宁愿她像骂一条狗那样骂我,但她仍然文绉绉地咬文嚼字——我情愿你死了。她瞪着我,胸膛一起一伏的,因为压抑着情绪,身子有点儿颤抖。我想我该抱抱她,又怕她更有恃无恐地放声大哭,女人在仇恨的时候是不哭的,因为有坚固的刺顶着,形成一层类似盔甲的保护膜,一旦你拥抱她,所有的刺都会融化为泪水。我怕女人哭,所以我只能默默地抽烟,不哄,不抱,不吭声。当然了,我也做好了打算,一旦贾小楼哭了,我就抱她,然后再翻出我以往在小说里写的哄女人开心的那一套说给她听,我有把握能逗笑她。但是,贾小楼不哭,从不。我于是在骂自己王八蛋的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贾小楼说得没错,我觉得自己活得挺没意思的,太没意思了。我原以为自己很高明,写的东西明明是假的,却把人骗得团团转。我把谎言的艺术发挥得淋漓尽致,以至于到头来连自己都分不清是真是假。我患上了疑心病,我怀疑所有人对我都是虚情假意,有所图谋。可是,我有什么可以给别人图的呢?想清了这一点后我就更沮丧了。后来有一天,我不想再玩骗人的艺术,我不写了。没料到,不写了还有后遗症,我仍然怀疑别人,怀疑自己,我甚至怀疑自己关于写作的那一段记忆是虚构出来的,所有的经历都是我虚构出来的,我其实什么也没干过,除了活生生站在我跟前的贾小楼,我怀疑其他所有我认识的人都是我虚构出来的。而贾小楼是一个帮凶,她帮我伪造了我自以为是的经历,伪造了我曾经是一个作家的假象。她的谎言像镜子一样把我包围起来,我活在那些镜子中间,和无数个真真假假的我朝夕相处,友好共存。我偶尔希望把镜子打碎,从中走出,又怕被碎裂的现场误伤。日子就那样摇摆不定地、一天一天地过下去。而现在,在来到老鸦岛后的第五天,在这么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我好像找回了一点儿真实感,并遭遇了来自内心深处一丝奇怪的战栗。此时此刻,我忽然很想写下一些什么,哪怕就几个字。我想起了还没完成的那个游戏小说,感到它正以一种莽撞的姿态闯入我的生活,打乱了原有的节奏。而我并不抗拒这突如其来的新的叙事欲望,开始尝试按照它的神秘指引重新寻找颠覆以往的文字秩序。我的双手莫名地蠢蠢欲动,某种奇怪的情绪像森林里的精灵那样引领着我向工作室走去。我想我需要那个工作室和那台电脑,虽然我曾经认为它们是一个谎言般的存在。

经过文婳的工作室时,她不在里面,门敞开着。少了文婳的房间显得特别大,画架又显得多么笨拙和孤单。我轻轻地关上了门。这是一个永远在等待新主人的房间。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我的脚步变得有点儿凌乱。

我第一次坐在我的工作室里,犹豫地伸手打开了主机。主机发出细微的嗡嗡声。键盘上没有灰尘,手掌抚过它,手心痒痒的。我以“游戏”两字为文件名建立了一个文档。文档空空的,只有一根小竖线在不停地闪烁。一下,一下,又一下,像在催促我。可是,写什么呢?我的脑中明明有千军万马,却又忽然一片空白。我只能慢吞吞地打出一个“我”字,再打一个还是“我”字,一个,一个,又一个,足足打了一整排。它们咧开嘴,不约而同地嘲笑我。我感到力不从心的羞耻与愤怒,这像极了一个无聊的圈套,又或是一种胁迫。我一边妥协于自己内心野蛮生长的创作欲望,一边又暗暗愤怒是谁如此胸有成竹地把我引诱到这么一个奇怪的岛上,给我一台电脑,让我开始写作。我凭什么听从对方的旨意?我再看一眼那排咧开嘴冲我直笑的“我”字,强行关上电脑,大步走出房间,狠狠地带上了门。脚步声磕遍长长的走廊,在潮湿而阴暗的空间里,显得突兀且单薄。

我给自己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所谓丰盛,就是煎了一个荷包蛋,开了一个午餐肉罐头,用水煮了几片生菜叶子,放进一盒快餐面里一起吃,还加了一勺辣酱。中午时间没电,风扇不起作用,我吃得满头大汗的,干脆捧着快餐面坐在大门口的水泥门槛上吃。我想起岛上那些渔民晒的咸鱼干,合适的时候倒是可以向他们购买一些,白粥送咸鱼,香!我咽下一大口面。

吃完面,在屋里磨蹭了一会儿,还没到来电时间。我拿了电筒,向地下室走去。雨明显小了,地上却泥泞了起来。钻进芭蕉林时,身上湿了一大片,芭蕉叶上的雨水全洒在了我的头上、身上,并沿着我的脖子往里钻。我猛地打了个哆嗦。

地下室里有光,桌面上点着几支蜡烛。而一个人正举着手电筒在看墙上的几幅作品。走近一看,是文婳。我无端生出想拥抱她的冲动,而她对我突如其来的热情毫无知觉。她站在那几幅作品前,紧皱眉头,在思考着什么。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她在看那幅摄影作品。拍的是一个洞穴,从外往里拍的视觉,洞穴不大,里面有一潭水,水面折射出来的光线照在洞顶,有强烈的明暗对比。照片是黑白的,看不出特别之处。

你没发现吗?文婳说。

我说,发现什么?

摄影师拍的全部是岛上的风景,这幅应该也是在岛上拍的,可是我们从没发现过这个洞穴。她转过头来看着我。

我说,嗯,就是说这个岛上可能还有我们没去过的地方。

文婳说,会是哪儿呢?

我看了一会儿照片,整合了我以往看侦破小说的经验分析了起来,虽然是在洞里,但光线极强,说明这个洞不深,或者它正对着发光体,比如太阳。按照片看,是顺光,光线不可能从上面进来,只能是斜着进来,有可能是早上升起的太阳或正在下山的太阳,只有那个时候的光线才更容易进入洞里。洞中有水,如果那潭水是海水倒灌进去的,那么这个洞应该就在靠近海的地方。老鸦岛的西面是崖,底下是岩石群和大海,有这种可能性。可这么大一个洞,能藏得住?

文婳说,想知道有没有可能,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我们亲自去一趟。这张照片摆在地下室这么一个重要的地方,肯定有它特别的含义。

我说,雕塑家的脑袋果然有勇有谋。

因为还没轮到作家坐庄。文婳冲我调皮地眨眨眼,还没等我发问,她吹灭蜡烛,率先朝门口走去。

天已放晴,老鸦岛的天气变得真快。一场暴雨带走了炎热,海风凉飕飕的,夹着一股子咸腥味儿。一路上文婳没有说话,头低垂着,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想活跃一下气氛,便说,我昨天差点儿以为你跳崖了。

文婳说,跳了也死不了,顶多就少根胳膊断条腿什么的。

我揶揄她,你试过?

文婳说,死是很宝贵的,每个人只有一次死的机会,要死也要死得有意思过足瘾。

我说,死还能过瘾?

文婳说,能。

我说,怎么过?

自己领悟。文婳有点儿心不在焉。

走了大半个时辰,到了崖边。海水往上涨了许多,淹没了岩石群,海蚀桥的桥身也被悉数淹没,完全看不出是一座桥的样子。

文婳走到崖边上,探出身体朝底下看了看说,作家同志,有什么想法吗?

我学着她的样子往前探出身体,说,有两个办法:一是跳到海里再爬上来;二是从这儿往下爬。

那你得先做好碎尸万段的心理准备,别以为底下那些石头是吃素的。文婳朝右侧的远处的沙滩望去,想了想说,应该还有第三种方法。

我看着她,等她说出答案。

文婳说,你会游泳吗?

我说,海里生浪里长的男人,和鱼差不了多少。

文婳说,那太好了,我们可以从水路过去,这里离最近的沙滩目测不过数百米,我们从那边沙滩下海,向这边游,然后再往上爬。涨潮了,倒是让我们少爬一段距离。这崖不算大,如果有洞穴,一定能发现。说完兔子一样跑在了前头,我能做的就是大步跟上。

这一片沙滩和我之前登陆的那一片不大一样,沙滩上遍是小洞穴,不时有小如指甲的沙蟹出没。我们的出现惊动了它们,撒腿儿就往洞穴里钻。文婳停下来好奇地看着它们。

抓过沙蟹吗?我问文婳。

没,俄罗斯没这玩意儿。

想不想知道?

嗯。

抓沙蟹只能在夜间,那时候整个海滩都是。沙蟹机灵,你一靠近它就钻洞,想让它们乖乖投降必须要一样工具。猜猜是什么?

网?

不是。

铲?

不是。

不猜了,不说拉倒。

是电筒。

文婳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用电筒对着沙蟹一照,全部被摄了魂一样定定不动,蠢蠢地盯着亮光。那时候你爱怎么抓就怎么抓,哗哗地一捞一大把,带去的桶都不够装。我夸张地卖弄。

抓它们干吗?那么小,又没肉。

做沙蟹汁啊,市场上卖得可好了。

残忍。文婳瞪我一眼跑在了前面。

这边的沙滩很结实,被海浪推出了层层叠叠、连绵不断的小山丘形状,踩上去并没留下多少痕迹。沙滩上有几只被水冲上了岸的水母,像几团黏稠发胀的胶水,太阳下闪着浑浊的银光。文婳用皮鞋把它们一个个踢回了海里。

还能活。她说。

她在离海稍远的地方找到一个隆起的沙丘,把皮鞋脱掉,摆在上面。转身背对着我,开始脱外面的裙子。裙子里面是一条白色的贴身衬裙,丝质的,有珍珠那样圆润饱满的光泽,衬得她的麦色肌肤健康又充满活力。

我脱衣服的时候,她已下水。

我下水的时候,就失去了她的踪影。我一边朝海里走去,一边搜索她的身影。半分钟过去了,还是没看见她。就在我准备大声叫喊她的名字时,她从海面一个波光闪亮处浮出头来,冲我挥了几下手,又一头扎了进去。她那时离我五十米开外,我奋力朝她游了过去。对我这个土生土长的海边人而言,游几百米不算多难的事,可不管怎么追赶,仍然靠近不了文婳。她像一条美人鱼,游弋在这一海银光莹莹的碧波中。每游一阵子,她就停下来朝我挥手,在确定我看见她之后又继续向前游去。也不知游了多久,我的手触碰到一些石头,越靠近崖底岩石越多,我只能放缓速度。这几百米游得我筋疲力尽的,身体很沉很沉,坠着几个秤砣似的。文婳正站在前方一块大岩石上,海水淹过了她的胸口,她伸出长长的双臂,鱼鳍一样拍打着水面。

从崖底往上看,并不像从上往下看那么陡峭,底下是层层叠叠的火山岩,中间部分被海水蚀掉了,呈一个圆弧形。

等我快到她跟前时,她翻身下水,朝前游去。这边的石头更是密集,她灵巧地避开,如一尾沙箭鱼不慌不忙地游回它的洞府。

从这儿向上爬看起来更容易一点儿。文婳说。她停下游动,抬头张望,慢慢地爬上了一块石头。石头往外凸出,可以沿着它侧身向上攀爬。石缝里长着一些不知名的植物,我们小心翼翼地拉着拽着,借力稳住身体平衡和行进。再往前走,在一个类似转角的地方,一棵庞大的像榕树那样的植物挡住了去向。植物有半边身体嵌进了岩石缝里,许多条深褐色两指粗的根须低垂入海。前方看不见可以继续行走的地方,向上看,又被凸出的岩石遮挡了视线。文婳伸出右手,抓住几条根须,使劲拉扯了几下,有沙石坠落。我学着文婳的样子,也抓住另几条根须,用力拉扯,根须结实如链。只见文婳双脚离地,双手抱紧根须朝前荡了出去,在我目瞪口呆之时,她又荡了回来。她连续荡出去了三次,再回来时,脸颊微红,喘着气儿,难掩兴奋之色。她拍了拍发红的手掌说,前面怪石嶙峋,必有蹊跷。我说你看见什么了?她说我们先荡过去再说。她用手比画着,说荡出去前方两米处,左边有块大石头,可落脚。她还安慰我说不用担心,这里离崖底不到五米,还有海水垫背,掉下去了也摔不死。

文婳率先荡了过去。过了一阵子,她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廖括,看你的了。

文婳用的那些根须弹了回来,我抓住它们,学着文婳的样子,双脚离地,荡了出去。过了前面拐角处凸起的石块后,我看见文婳站在左边一大块平坦的石头上,伸长了脖子。看见我,她拼命地挥手。由于我用力过猛,速度太快,没法落到该去的地方,只好回到了原地。第二次再荡出去时,我把握好力度,轻轻一晃,就落到了文婳身边。

这里果然如文婳说的,有好些怪石,柱形,或从地面直立,或倒挂。而我们所处的位置,正是海水侵蚀凹进去的那部分,从上往下看是无法发现的。地面凹凸不平,低洼处积满了水。此处离海面不算太高,如逢大涨潮,海水必然要淹没。关键是,这些柱形石块的后面,好像还有更大的空间。文婳早就发现了这点,并先我一步走了进去。

往里走几米后,空间就宽敞了起来,果然是一个隐藏的洞穴,有半个羽毛球场那么大。站在洞里,能看见外面的天空,如逢太阳西下,光线应该能射进洞中吧。这里和摄影师作品里的景物极为相近,只是那潭水比照片里的水面低了不少,大概是最近海水倒灌不多造成的。文婳盯着那潭水,看得入神。

就一个荒废的洞,还以为藏着人呢。我略表失望。

文婳说,你怎么知道没藏人?

我说,这里一目了然,人藏哪儿?

水里。她蹲下来,伸出一条腿去试那潭水的深浅。

难不成这人躲在水底?我笑嘻嘻地捡起一颗小石子扔进了水里。

文婳说,有可能,没听过洞里有洞,别有洞天吗?

我说,怎么藏?

首先,要变成死人。她慢慢地下了水,向前游了几米,回过头来说,其次,想办法掩藏自己已经变成死人的真相,这恰好算一个让自己消失的方法。

我说,这算什么方法,咱也犯不着为了消失而干掉自己吧。

文婳说,可能有一天,你就不是这么想的了。

我说,就算要死也是从崖上往下一跳,干脆利索,何必还要费尽心思跑这洞里来藏着死。

文婳说,死很容易,但要死得有意思很难,而这可能正是游戏设计者所追求的东西。

我说,设计者到底是谁?看来不大像一个正常人。

文婳说,想知道他是谁只有一个办法。

我说,什么办法?

文婳说,让游戏结束。

我说,怎么结束?

文婳说,我们中间有一个人消失。

我说,如果我们俩都不愿意消失呢?

文婳说,这个你我都想到的问题,作为设计者本人难道会想不到?只有一种可能。

我说,什么可能?

就是他赌我们其中一人会消失——她看着我,声音变得低沉磁性起来。你会吗?

我觉得回答会与不会都显得愚蠢,我把手伸进裤兜找烟,却发现自己只穿了一条花色大短裤。

文婳说,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我想说,生活太没劲儿了,都想逃离,但逃离和消失是两回事,所有的诱因都不足以成为我消失的理由。但我没说出来,只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我想写一个关于游戏的小说,来找找灵感”。

文婳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她说,之前你分析得对,我们有共同点,游戏邀请者并不是盲目选人的,他有自己的逻辑。

我说,说说看。

文婳说,我们和寻常人的生活格格不入,自以为高尚,哪怕做着下三烂的事情,又可以为一件小事信守承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一个正直的人,可骨子里又极其卑微,总想做一件大事来成全自己,因此有可能会选择一种铤而走险的做法。

我问,你说的是你,还是我?

文婳说,我们,还有他们——那些在岛上住过的人。

我说,你知道他们?

文婳调皮一笑说,我猜的。

出洞时正逢太阳西下,光线射进了洞里,眼前只见虚幻美景一处,和所有晦涩艰难的设想完全扯不上关系。我回头望了一眼,想起方才文婳所说的话。我想我哪怕要赴死,也不会选这么一个地方。太孤独了。

第6天

发现了洞穴后,我和文婳的话题总是绕不开它,它成了横在我俩跟前的一座大山。文婳有时会表现得沉默而又心事重重,她长时间待在地下室里,反复地看墙上那几幅早已烂熟于心的作品,不时叹息一声。我喜欢待在监控室里,看那些黑白画面。一样的景物,一样的空无一人,一样的安静与落寞,不同的只是光线、明暗与阴影的交替变换。盯着画面的时间久了,仿佛那不过是几幅蹩脚的画作,死气沉沉而又令人抗拒。

我带来的烟早已抽完,这座房子里有许多吃的喝的东西,唯独没有烟,这让我感觉烦躁,美酒也逐渐对我失去了吸引力。我开始对这一切感到厌倦,如果我没来老鸦岛,这会儿大概正和贾小楼搂在一块儿睡觉,就如每个寻常的白天和夜晚那样。也不知多久了,我写不出任何东西,只能躲进贾小楼的肉体里,逃避,逃避,再逃避,直到所有人忘记我的存在,而我也忘记了所有人的存在。有时哪怕是压在身下喘息着的贾小楼,也令我感到陌生。有一次,和她做那事儿,我反复去摸跟前的那张脸。我看不清那张脸的主人是谁。我揉了揉眼睛,还是看不清。眼前那具白花花的肉体没有脸,它可以属于任何女人,张三或李四。不管她是谁,只要可以让我继续淹没在她幽深的黑暗里,我愿意继续不必理会她是谁。这一切真他妈的虚幻。

廖括,你在想什么呢?文婳冷不丁冒出一句话。

我说,我在想我们的假期什么时候能够结束。

文婳说,假期?

我说,这七天,就当是来度了个假,若干年后它在我们的记忆中被抹得一干二净,像从来没发生过。

是啊,像从没发生过,仿佛不过是一场梦。我们的生活就是由无数不留痕迹的小片段组成的吧,所以一辈子再长,也没多少值得保留的记忆。这样的生活,有意思吗?文婳仰头看着天花板,梦呓一样地说。

没意思。我说,把生活扩大来看每一处细节,还真没意识到,我们自以为有意思的生活,就像那些做电影的人,一部电影反复地拉片,拉十遍、二十遍、五十遍,看到想吐,我们就活在那想吐的几十遍拉片里,妄想下一遍能找出新意,可等来的是一次比一次腻味。偶尔会产生破坏感,想把一切打碎重来,毁掉之前的,哪怕它构建得多么完整,肉眼看不出破绽。看似完整的生活已经成为我们所背负的存量,每次举起一个大锤子,想砸掉它,每次又怂掉,最后还得妥协在一次又一次的拉片中。

文婳笑嘻嘻地说,你这会儿看真像一位作家了,这个游戏如果少了一位作家参与还真是有遗憾。

遗憾什么呢?我什么都干不了。我自嘲地笑笑。

你能行,你刚刚说的就很棒。文婳由衷地赞美。

后天我们就会离开这里了,我一个字也不会留下。我说得很坚定,那天我离开贾小楼时也是这样的表情。

也许来到这儿的每个人都说过像你那样的一句话,可他们最终还是妥协了。文婳依然笑嘻嘻的。

我说,妥协?向谁妥协?

文婳说,现实,理想,诺言,谁知道呢,总有一样东西能出其不意地打败你。

我说,能打败你的是什么?

她想了想说,是谎言。

我表示不解。

文婳说,当承诺无法兑现,大概就成了谎言吧。

我说,那也不至于能置人于死地。

你是个信守承诺的人吗?文婳说,你看这些留下作品的人,他们相互间素未谋面,但因为遵守规则,游戏才得以延续了下来。

我不想回答文婳这个问题,如果我告诉她我曾经因为一个打赌而差点儿把自己憋死在水里,她一定会认为我是个大傻瓜。“你是个信守承诺的人吗?”这句话听起来有点儿熟悉,像在哪里听见过,可它冒了一下泡就再无踪影,以至于我认为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文婳说,我不是,我是一个背叛者,三年前,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我跟前咽气,而我却爽约了。他是我在列宾美术学院的同学,低我一年级,我成为列宾美术学院的正式生之后,他还是那里的实习生,每天负责帮我们正式生清理教室和拆模具油泥。我们一直互不理睬,直到一个冬日的早晨,那天下着小雪,我俩早早来到了教室,那会儿没有其他人,我俩开始说话。感觉就是那么神奇的事情,那天以后我们就恋爱了,爱得死去活来,我们在列宾美术学院学习生活了七年。回到国内后,他生病了,是癌症。我俩之前有过约定,同生共死,而我却在一个很美很美的冬日飘雪的早晨背叛了他。此后,任何下雪的早晨都能令我产生罪恶感,我于是来到了南方,我以为没有雪的地方会让我好受些,可是,没有用,那雪已经长进了我的血肉里。文婳说得风轻云淡的,仿佛是别人的故事。

我说,那不怪你,你没有责任和义务陪他死。

文婳说,我经常想,如果时光可以重来,我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吗?

我说,会吗?

没有如果。文婳微笑起来,幽幽地说,明天就是第七天了,我们能完成任务吗?

我说,要看奖赏的诱惑力有多少。

文婳说,那只是外因,关键之处不在那儿。

我说,在哪儿?

文婳说,你的心。

我说,这不过是个游戏,完不成我也不会为此感到自责的。

文婳说,或许除了自责,还有点儿别的什么东西。当然了,设计者可能也在打赌。

我说,赌什么呢?

文婳说,赌人性,赌我们的契约精神,又或者是赌欲望,内心深处的欲望会让人铤而走险。

我想笑,可文婳看起来很严肃的样子,让我觉得笑出来是一件极不厚道的事情。

下午三点半的时候,文婳离开了房子。原先我还能在监控画面里看见她,她是朝海边走去的,然后就消失了。五点前我再次在监控里看见了她,出现在那段破损堤坝的方向。她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慢慢地低头走路,永远在发呆的模样。当她出现在屋前的一个摄像头下时,她突然抬头,对着摄像头微笑,伸出两根手指,做出一个胜利的手势。我也隔着屏幕对她笑笑。

晚上七点后,文婳没像以往一样到地下室找我聊天,直到九点我也没再看见她的身影,我猜她可能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停电后,我仍旧待在地下室里,点着蜡烛,面对昏黄的四壁,像看一部被按了暂停键的老影片。每当蜡烛的火焰跳跃一下,我便在沙发上翻一下身,直到凌晨一点才回房休息。

第7天

夜里睡不踏实,尽做些稀奇古怪的梦。梦里有翻腾的海水,塞满了整片海的落日,坍塌的山崖,还有对着镜头微笑的文婳。天蒙蒙亮时便醒来,再睡也是睡不着,老想着夜里做的梦。

我干脆起床。

过道里很暗,我没开手电筒,轻手轻脚地走过文婳的房间,她应该还在睡梦中。我在黑暗中摸索着向二楼走去。这几天的时间里,我已熟知这幢楼的布局,每天重复着相同的路线,闭着眼睛我都能走到我想去的地方。反正在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我还真闭上了双眼,慢慢地朝前走。我估算着已走到文婳工作室的位置,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扭开房门,走了进去。

我打开手电筒,强光让我浑身不自在起来,仿佛我是一个擅闯民宅的贼。为了表示我是光明正大的存在,我使劲咳嗽了几声,而突兀的咳嗽声让我感到更为不适了。屋里的布局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不同的是,画架调整了方向,以前是对着窗户,现在是对着门口,以至于我能看清上面画的是什么。画架很大,画很小,只有8寸,画着一双鞋。我走近一看,不止一张,底下有足足一沓,每一张都画着不同款式的男式鞋。数一数,一共十一张。我想起了堤坝上的那些铜鞋,凑近仔细看了看那些画,果然,每一双鞋子的内侧都有一串数字,是日期。最上面的一张显示的时间是2018年4月,最底下的一张是2015年10月,和堤坝上鞋子里的时间吻合。而现在是2018年9月了,按之前的推断,应该还有一张2018年7月的画。这画去哪儿了呢?这些画是文婳画的吗?如果是,那么堤坝上的铜鞋应该也是她做的了。想了想,似乎还有更严重的,如果我的推断是正确的,那么,在我来老鸦岛之前,她已经在这儿了。她知道我的到来,她熟知这里的一切,极有可能邀请我来的人也是她。回头细想,这一切早就有迹可寻了的,她一直在引导我慢慢地“发现”这里的每一个隐蔽之处,七天时间,正如她说的,刚刚合适发现该发现的。

我竟然被文婳摆了一道!我说不上愤怒,但被人当猴一样耍的滋味并不太妙,我想找她问清楚她这样做的目的何在。可文婳不在房里,不在这幢房子的任何一个地方。她的房间干净整齐,没留下任何私人用品,像她从未在此住过。

我出了门,在整个老鸦岛细细找了一遍,没看见文婳,也没发现任何线索。去到那段堤坝的时候,我特地上去看了一下,多了一双新鞋。我看了看鞋子内侧,上面刻着“2018年7月”。

十二双鞋子补齐了。

下午三点后,我又回到地下室,随便吃了一些干粮,一直等到四点半。文婳还是没回来,监控画面里也没有她的身影。我习惯性地向角落的酒柜走去,拿出喝剩的小半瓶葡萄酒,打算喝一杯。此时此刻,酒精对我来说有一定的安抚作用。我拿起一个平时用的普通玻璃杯,杯身有着光滑的凹凸纹理,这样的纹理摸着感觉踏实。这会儿,有一封信就压在那个杯子的底下。我确定昨天之前这杯子底下什么也没有,这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放上去的。

信封是用画纸做成的,上面随意涂抹着各色颜料,像一幅抽象画。色泽暗淡,存放了很久的样子。信封没封口,我打开,里面是一张素描纸,被工工整整地对折了两次放进去的。素描纸上写了小半页蝇头小字,内容如下:

先生/女士: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你已经输掉了这场比赛,按照规则,请在小岛居住三年,并留下你的作品。很抱歉,这并不是一场公平竞争,但是,接下来你会有一次赢的机会。三年内,你可以不定时离岛寻找合适的客人,三年后,请你来接力完成下一场游戏。到时,你将邀请一位客人上岛,一位你认为能胜任游戏并遵守规则的客人。请记住,一旦对方上岛,你必须在七日内消失,并让他或她成为下一任游戏策划人。请你在消失前,把你所理解的关于消失的秘密告诉对方。

祝贺你成为新一轮庄家,让我们一起把这个游戏延续下去。

消失者

消失者?我琢磨着这个词。此刻,这个词分裂为无数个由文婳演绎的动作画面——她走出这幢房子,向海边走去,在海里遨游,从崖底出现,最后消失在洞里,包括她对着摄像头做出一个胜利的手势。所有的动作在我脑子里一气呵成。我在来不及为消失者喝彩或为自己被愚弄而表达愤怒的时候,已被安排成为下一任消失者。我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我目前不愿意过多地探究这背后的含义。但我敏锐地捕捉到了某种陌生情绪如蓬勃新芽破土而出,并自动过滤掉了令自己不适的那一部分,我的感觉不算太坏。

酒柜上还放着一本绑着粉色绸带的硬皮笔记本,也是之前我没看见过的。因为存放时间太久,纸质微微发黄并出现了星星点点的黄色斑纹。打开第一页,粘着一个美丽女子的跳舞照片。

第二页的中间有一段话,和信里的字迹是一致的,应该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舞蹈家在小岛上和画家相遇,画家爱上了舞蹈家——一个有着小鹿般健壮双腿的姑娘,爱情让他变得懦弱,所有的才情终究不敌他难以放下的自卑。他最后选择了一种极致的逃避方式,让自己在最爱的时候永远地消失,以此留住心中的爱情和美好的幻想。舞蹈家悲痛不已,为纪念她的爱人,设计出了这个游戏,而她在画家离开她三年后,在画家消失的地点,也让自己永远地消失了。

她在第三页写道:如果你要问游戏本身存在的意义,它本无意义,它只是通往不确定世界寻找的另一种探索方式。人的尊严与自由永存于另一个未知世界,它属于勇敢且懦弱的人群。人的每一步行动,都需要一个明确的动力来指引,也许,可以暂且把这种动力理解为所谓的“意义”。向所有参加游戏的人致敬。

日记后面部分记录的都是舞蹈家关于画家的回忆。深情,而又令人悲伤。

我重新审视墙上的作品——画家的,诗人的,摄影师的,雕塑家的。是的,原先是三幅,现在变成了四幅。最后一幅显然是刚粘上去不久,是一张8开大的素描,画着一双皮鞋,鞋子内侧有一行小字,写着“2018年7月”。在画纸的角落里还有一行铅笔写的小字——无数个黄昏,你站在堤岸上,看着我向你越游越近——

五点整,准时停电。

四周漆黑一片。

我在黑暗中独自待着,什么也没想,又好像什么都想了。

七点又来了电,我在一片灯火通明中努力睁开双眼,强光像渔网一样向我挤压收紧。我无处可逃,感觉疲惫又虚幻。我想起网里那些双目呆滞嘴巴一开一合的鱼,想起梦里小男孩向我踩过来的皮鞋,想起贾小楼高高举起的砖头。她笑嘻嘻地说,咦,怎么还没死啊?

我来到自己的工作室,准确地说是文婳为我准备的工作室。我是她选定的人,而我却无从想起在哪儿见过她。此时此刻,我只想以自己的方式纪念文婳,并完成我那部关于游戏的小说。我打开电脑,在主机发出的细微嗡嗡声中打下了我将要写的那本书的名字——一场永不消失的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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