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少贤

一、符号学概述

符号学是一门跨学科的科学，涉及语言学、哲学、文学等多个领域。对符号的讨论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时期。“符号学”这个词来自希腊语的词根“semeiotikos”。到了20世纪，符号的概念已经与越来越多的领域相互作用，这表现在符号学研究的跨学科趋势上。

现代语言学之父索绪尔认为，符号学是研究符号的科学。语言是一个符号系统，“语言符号所包含的两项要素都是心理的，而且由联想的纽带连接在我们脑子里。它连接的不是事物和名称，而是概念和音响形象”。并建议用所指和能指分别代替概念和音响形象。另外，安伯托·艾柯认为，符号学研究所有能被视为符号的事物；英国维尔比夫人称符号学为sensifics或significs，即有关sense 或significance的学说，也就是“表意学”。而意大利佩特丽莉认为符号学是研究人类符号活动（semiosis）诸特点，亦即人的“元符号能力”等等。在中国，赵毅衡提出，“符号是被认为携带意义的感知。意义必须用符号才能表达，符号的用途是表达意义。反过来说，没有意义可以不用符号表达，也没有不表达意义的符号”。简言之，有符号才能进行意义活动，意义不可能脱离符号存在。符号在人类认知活动中发挥着重大作用。可以说，“无论在认识中还是在实践中，离开符号，个人的感觉就无法传递给别人”。任何事物不仅是自身的，而且可以是潜在符号。下面将结合符号学的知识，来分析《麦克白》中假想匕首这一符号。

二、恐怖的符号

在剧中，假想匕首这一符号所代表的含义有很多，它的出现极大增强了该剧的恐怖氛围。“艺术符号，也就是表现性形式，它所包含的真正的东西是一种意味。”艺术中的符号指向外在意义，符号所代表的是不同于本身的他物含义，但是同时驻留在符号自身供人体验。

首先，匕首总是让人联想到谋杀和死亡，尤其是黑暗中带血的匕首，它会在人类头脑中激起巨大恐惧，引发人无限联想，脑中有多大空间，就会带来多强的恐怖效果。“认知语言学认为，在语篇生成和理解的过程中，人们总是自觉或不自觉地运用记忆中的框架结构，即以认知草案和心理图式为基本单位，前者指真实世界的状态，事件或行为的典型结构概念化或经验化的结构，而心理图式带有较多的社会文化色彩，它能动地处理外界输入的信息，这种动态相互性是一个构建语境的过程。”假想匕首的出现，给予了读者想象空间。匕首、血和黑暗三个恐怖符号的结合，极大增强了恐怖氛围。首先，剧中血腥的场面和带血的武器出现了很多次，从一开始“流血的中士”和“血腥的宝剑”，到谋杀时“流血的匕首”，它们相互映衬。另外，剧中大部分场景都发生在黑夜。黑夜这一恐怖符号被多次循环使用。白天和黑夜长期轮流出现，并被视为理所当然的事情；但当光明褪去时，黑暗就会升起，这时恐惧将笼罩整个世界，就像黑暗中的露珠，寒冷而苦涩。那样的黑夜就像一只残酷的野兽，可以激发人类心灵深处隐藏的最深的恐惧。因此，在漆黑的夜晚，当血淋淋的匕首出现时，黑暗、鲜血、匕首符号叠加的恐怖会被即刻触发，让剧情变得极其恐怖。

其次，熟悉恐怖小说的读者都知道，增强人的感官体验对于制造恐怖心理至关重要。假想匕首这一恐怖符号就很好地实现了这一点。黑暗环境下的红色血液可以对人产生很大的视觉冲击。因此，在漆黑的夜晚中，那把鲜血淋漓的匕首将会使人产生巨大的紧张和恐惧感。此外，当麦克白在独白时，周围的一切都是安静的，那把带血的诡异匕首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刀刃的冷光与血液的红光混合在一起，在非人格化的匕首面前，人的生命变得不重要了。那时，观众的视觉效果会尽可能地放大。相对而言，恐惧感也会增强。

另外，人类思维本身是可怕的,它不仅可以是恐怖图像的制造者，而且可以通过心理图像的方式对恐怖未来场景进行预测和推测。假想匕首这一符号利用这一原理，不仅给麦克白自身带来了巨大恐惧，也给观众带来了一场心理灾难。剧中，假想匕首出现的时间，恰好是麦克白计划在黑暗中用一把真正匕首杀死邓肯时。也就是说，真正谋杀其实还没有发生，这把流血匕首不是真的，它是麦克白恐怖内心所制造的可怕不祥幻象。它不仅出现的时间先于现实匕首，而且它的存在不受时间和人控制。“在我面前摇晃着。它的柄对着我的手，不是一把刀子吗？来，让我抓住你。我抓不到你，可是仍旧看见你。”幻境中的匕首不受现实时间控制，重复地出现在麦克白面前。麦克白想控制它，但却做不到。实际上，麦克白面前的幻想匕首是他的大脑以心理图像的方式在预测和推测他未来恐怖的谋杀场景。麦克白认为想象匕首是“不祥的幻象”，这就好像是他本人的命运被想象匕首所预见，这把匕首把他拖进了想象世界，他被迫不断重复地经受虚假现实带来的巨大恐怖折磨。这把流血匕首的出现，成功地将现实世界和想象世界混淆了。人类思维本质是可怕的，它可以复制自然界中真实存在的东西，使其成为可怕幻象，还可以将它复制的恐怖幻象和现实混淆，进一步增强人内心的恐怖。正如麦克白声称，“想象中的恐怖远过于实际上的恐怖”。从“恐惧”到“恐怖”,这意味着在剧中最可怕的因素不是外部世界的可怕的东西，而是在人类内心深处召唤出的可怕的形象，它敲打着人类的脊梁骨，使人背脊发凉，动摇着“人的单一状态”。总之，假想匕首这一符号，成功地将凶手内心地狱般的状态外化展现在了观众面前。当麦克白内心可怕的想象被搬上舞台时，观众可以想象这是多么可怕的场景。他们被迫经历精神上的灾难。

再次，假想匕首这一恐怖符号实际上还利用了当时人类对看的行为的认知。人类的视觉不是纯客观的，而是和伦理道德密切相关的。休斯顿·迪尔（Huston Diehl）认为，“看这一行为在文艺复兴时期，不仅仅是一种物理的行为，也是一种道德行为”。假想匕首出现在麦克白面前，将麦克白背离良心道德所产生的巨大恐惧外化了出来，这很大程度上增强了恐怖氛围。在剧中，麦克白在准备谋杀邓肯时，他面前出现了假想的视觉化的匕首。这个视觉化的匕首实际上是麦克白内心深处良心和道德谴责的外化和具体化。由于良心和道德的谴责，麦克白被幻想的血腥匕首所困扰，并开始怀疑他的眼睛是被其他感官欺骗了，或者兼具了其他感官机能，使他可以看到他可怕的想象力所产生的幻象。麦克白不想被背离良心和道德的恐惧所占据，想让带血的匕首远离他的视线，“想把恐惧的到来推迟到杀戮发生之后”，但是眼睛是和伦理道德密切相关的，麦克白清楚地知道谋杀是邪恶的，“血淋淋的谋杀事业”让他内心感到内疚，刺激了他脑海中可怕的画面，让“血淋淋的匕首”进入了他的眼睛，使他分不清现实和幻境，加深了他内心的恐惧。“我的思想中不过偶然浮起了杀人的妄念，就已经使我全身震撼，心灵在胡思乱想中丧失了作用，把虚无的幻影认为真实了。”由于进行谋杀的恶行，麦克白的“单一状态”被他所看到的恐怖幻象打破了。当他最后屈服于自己膨胀的欲望，杀死了邓肯，这意味着他同时也杀死了他内心的良知和道德。这会给当时的观众带来极大恐惧感。

最后，假想匕首的恐惧还源于它对真实时间的奇怪复制，使得真实时间和想象时间混淆在一起。在外人面前，麦克白可以伪装自己，欺骗时间和他人，但在无人时，他必须面对内在的现实，即谋杀事实。在他的内心世界里，时间不是按外界时间顺序排列的，想象的带血的匕首可以无视大自然的进程，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他面前。“现在在半个世界上，一切生命仿佛已经死去，罪恶的梦境扰乱着平和的睡眠。”外部世界似乎已经死去，只有内在世界是活跃的。心灵制造的匕首打破了时间的自然进程，反复展示未来可怕的谋杀场景，加深了恐惧感，震撼了麦克白，延缓了他谋杀的暴力行为。麦克白被想象的匕首所困扰，并多次看到它，使得他不再能区分想象时间和实际时间，想象时间和实际时间混淆在了一起。假想匕首，将时间复制扩展，使得过去、现在和未来交汇在一起，不断重复恐怖的场景，也侵蚀着麦克白的理智，使得恐惧感被大大放大。

总之，假想的匕首这一符号，在营造该剧恐怖氛围方面发挥了很大作用。除此之外，它还折射了人类的内心世界，揭露了某些本质，下面将具体探讨。

三、内心世界的不稳定

假想的匕首这一符号，反映了人类内心可以制造可怕的幻象，当这种幻象与外部变幻莫测的世界结合，会进一步破坏内心世界的稳定性，使内心失去平静。也就是说，当人类内心世界不稳定时，这种不稳定很可能还会投射到外部世界，和外部不稳定的因素相互作用，进一步破坏内心的稳定。想象匕首是会“说话的匕首”。在假想匕首这一场景中作者采用独白方式，通过对假想匕首这一幻象的描述，成功地将人们带入了麦克白的内心世界，揭露了内心不稳定的特征。戏剧的开头，就介绍了麦克白生活在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颠倒的不稳定世界中。在麦克白生活的世界中，“美即丑恶，丑即美”，美和丑不是对立的，而是混淆在一起。其实不仅是美和丑二元对立的瓦解，现实与幻想的这一二元对立在想象的匕首这一场景中也同样被瓦解了。当麦克白下定决心要杀死邓肯时，意想不到的匕首出现在他眼前，动摇了他内心稳定的状态。为了保持杀死国王的勇气，他试图避免和控制想象的匕首所“隐藏的致命力量”。然而，这把想象的匕首却不受控制，一次次地出现在他面前，彻底地瓦解了他内心的稳定状态。假想匕首成了他内心不稳定的重要标志。他的内心世界正在被血腥匕首摧毁。大自然似乎死了，罪恶的梦境扰乱着平和的睡眠，作法的女巫向惨败的赫卡忒献祭。“她们有一种更可怕的力量从内部摧毁不纯意志的人的灵魂。”在谋杀的过程中，麦克白还听到了狼嚎。超自然力量的干扰加上外部不稳定的自然因素，这些都进一步增强了麦克白内心世界的不稳定。事实上，内心世界的不稳定和外部的不稳定因素是相互映射的。大自然中充满着不稳定的因素，如空气、火和泡沫。在剧中，麦克白经常被不稳定的空气和气泡包围着。想象中的匕首实际上是他内心的空气和气泡。人的内心世界本身就被赋予了不稳定性，它可以是恐怖图像的制造者，恐怖图像会进一步加强内心的不稳定性，甚至可以摧毁内心世界。此外，不确定的外部世界也会影响内心的稳定性。人们应该好好照顾自己的心灵，避免被邪恶的外在力量利用而失去内心的稳定。生活在颠倒的世界中，麦克白很难区分现实和幻想，保持思想的稳定，从而变成了幻想和多变大自然的牺牲品。

四、映射人内心的邪恶

邪恶存在于某些人内心深处。真正的人性不仅包括善，也包括恶。对心灵阴影的认识是人类走向成熟和认识心灵本质的必要条件。在这部戏剧中，想象匕首作为一种视觉形象符号，是真实心灵的一面镜子，反映了麦克白内心的真相，揭示了某些人心灵中存在邪恶的本质。

剧中，麦克白为了获得权力，谋杀了善良的邓肯。在谋杀的过程中，他被良心谴责，产生了假想匕首这一幻象。Colston提出假想匕首是“预期的内疚和良心的投射声音”。实际上，黑暗中血淋淋的匕首还暗示着麦克白邪恶的内心。麦克白是个有野心和欲望膨胀的人，他生活在一个残酷血腥的世界里。在这个世界中，外部世界似乎被邪恶的力量所控制。Tarantelli指出，“莎士比亚的麦克白统治着一个原始而邪恶的世界，这可以被看作是这个角色内心邪恶的噩梦般的反映”。也就是说，麦克白的内心充满着邪恶。黑暗中出现的带着鲜血的匕首和麦克白内心的邪恶也是密切相关的。剧中麦克白总是和鲜血同时出现。加尔文揭示了“血腥的人”的罪恶和不虔诚的本性：“没有比蔑视上帝更糟糕的疯狂了，在这种影响下，人们完全堕落了。”总之，麦克白是一个邪恶的人，他看到的滴血的匕首实际上折射出了他内心的邪恶。黑暗中流血的匕首是他内心的一面镜子，不仅预测了未来的凶杀，还折射出了他内心残忍邪恶的本质。当铃声响起时，麦克白内心的邪恶和欲望战胜了他的恐惧和良知。邓肯的命运已经决定了，他的酒喝干了。从现在起，麦克白不能再睡觉了，因为他谋杀了睡眠。他的心灵彻底被邪恶控制了。

五、结语

在《麦克白》中，莎士比亚创造了许多可怕形象，这些形象是潜在的符号，被赋予了深刻含义。这个假想匕首形象生动地表现了该剧的恐怖，揭示了人类心灵的某些本质，是一个值得注意的形象符号。解读这一形象符号，可以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这部戏剧。